第八章: 凶杀

“没,没什么,只是这一切谋杀,太可怕了,突然就落到了我的头上……”

——阿加莎•克里斯蒂《捕鼠器》

蕾蓉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望着那个当钥匙链上的兔子朱迪,望着它的长耳朵和鼓鼓的腮帮子,想起看完《疯狂动物城》,从电影院里往外走时,唐小糖一下子买了两个周边并强行塞给自己一个的情景,她那粉红色的脸蛋上笑意盈盈:“姐姐,你有没有觉得朱迪特别像你啊?尤其腮帮子,好可爱的婴儿肥啊!”

不,不是的。其实,蕾蓉并没有觉得自己和朱迪有什么相像的地方……呃,腮帮子也许是个例外,或者,那种坚韧不拔百折不挠的劲头,也有点儿像?不过总的来说,她觉得自己就算真的坐着高铁穿过长长的隧道来到动物城,也不会像朱迪一样瞪圆了双眼,眼睛里全都是惊喜和憧憬。自己是一个太理性、太平静的人,少女时代的颠沛流离和后来发生的许多事情,让她过早地走向了成熟,她几乎比自己大二十岁的人还要懂得怎样控制情绪,怎样在陌生环境里迅速找到自己的保护色并控制局面,她很少流露感情,但是几乎每个人都会在她身上感到体贴和温暖。在她看来,一个人,一件事,要么更好,要么更糟,而这两种结果都不值得大呼小叫。

所以她不喜欢呼延云的热情似火,也不赞同刘思缈的冷淡如冰,她曾经无意中和林香茗聊起过“体温”这个词,人与人相处,最好、最舒适的温度是体温,跟体温有关的词汇包括微笑、坦诚、从容不迫、宽以待人……林香茗很欣赏蕾蓉的这一观点,他总说和蕾蓉在一起是最没有压力的。

可是,在很多很多朋友之中,她不能不承认自己对唐小糖有一份特殊的感情。这个小女孩曾经是自己的学生和下属,但更像是她的亲妹子,没错,她对自己非常非常好,好到蕾蓉甚至一度怀疑她是拉拉,但是最终证明,这个母亲早逝的女孩只是在自己的身上看到了她非常缺少的理性、智慧和坚强,于是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依赖感;而自己对她的好,也一样是看到了自己过早失去的一些东西:赖赖唧唧的嘟囔、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想、不时发作的公主病,满嘴中二的语言……蕾蓉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像她一样,变成一只永远在晒太阳的安吉拉猫啊!

还有,一些会让每个人都感动的小事……比如就在今年三四月间,京城闹“断死师”那阵子,自己遭到诬陷,被剥夺法医研究中心主任的时候,上级主管部门的领导专门来到研究中心开会,要求员工和自己划清界限,唐小糖第一个站起来怒斥道:“让我跟蕾蓉姐划清界限,办不到!”

也许在那个铁板一样沉重的场合,只有她这个官二代才敢抗声直言,但是,勇气就是勇气,无所谓凭依。

可是,自从李媛自杀的事件发生后,唐小糖变了,在她的脸上,再也看不到过去那种无忧无虑的、阳光灿烂的笑容,总笼罩着一层浓云,恐惧而阴郁。蕾蓉想了许多办法让她开心起来,直到最后才明白,放手让她离开北京,离开那个有着太多沉甸甸的过去的环境,才是帮助她解脱并开始新生活的最好办法。

然而,这一次在省城的匆匆相见,她才发现,唐小糖的心病不但没有治好,反而有加重的迹象……

蕾蓉摩挲着兔子朱迪的钥匙链,很久很久,突然想到,也许眼下更需要担心的是唐小糖的生命安全,虽然刘思缈在第二座凶宅里找到了她的钥匙链,算是发现了她的踪迹,但这离找到她本人还有相当远的距离……只要她一刻没有摆脱须叔的控制,就不能说她已经安全。

偏偏我又陷身在这枫之墅里,无能为力。

叹了一口气,蕾蓉才意识到,自己在房间里已经坐了太长时间,应该按照事先预想的,去三楼赵洪波殒命的书房里看看了。

她站起身,开始准备要携带的工具……坦白地说,她不相信自己在警方多次勘查过的现场还能发现什么新的线索,但是既然答应了刘捷,总不能不去看看,何况她总有一种感觉,这千头万绪的谜团的终极答案,就藏在自己脑袋顶上的那间屋子里,作为一位推理者,岂能因畏惧或畏难放弃了满足好奇心的机会?

手套、夹眉镊子、修眉剪刀、散粉刷、棉棒、酒精棉……好吧好吧,这些随身携带的东西,现在都充当犯罪现场勘查和提取证据的工具了。她又将此前向管家老吴要的几个茶包沿着边沿撕开,将茶叶包取出,留下袋子,做微量证据的证物袋使用。

还有桌子上的那个喷墨打印机。

这是蕾蓉以打印笔记本电脑里的文件为名,专门管老吴要来的,而真实的用途,几乎无人可以想到。那还是一次国际刑警组织在里昂召开的会议上,一位俄罗斯刑警说,在某些犯罪现场,因为出警紧急,等不到专业的犯罪现场勘查人员携带勘查工具箱赶来,而由于环境复杂等原因,有可能证据会在一段时间之后遭到损毁,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刘思缈在发言中提出了一个“可替代勘查工具”的概念,比如:夹眉镊子替代提取证物的警用镊子、散粉刷替代磁性刷,引起了与会者莫大的兴趣,有人说怪不得越来越多的犯罪现场勘查小组由女性带队,原来是使用工具比较方便,引起了一片笑声,主席米雷耶•巴莱斯塔兹半开玩笑地说:“散粉刷可以替代磁性刷,但磁性粉似乎不是女性粉盒里经常装的东西啊!”刘思缈不慌不忙地拿出一篇自己最新发表的学术论文说:“磁性粉是由铁、硒静电复印墨粉混合配置而成的,也可以由铁、钴、镍配以其他粉末混合而成,以其细腻、附着力强、吸附性好,适用于所有无油的光滑表面,但是根据我的多次试验结果证明,纯粹使用普通喷墨式打印机墨盒里的墨粉,完全可以在指纹提取中取得和磁性粉一样的效果——而大多数街道都会有一家打印店的。”

一片惊叹后,会场上响起充满赞许的掌声,鼓掌者之中就有蕾蓉……

蕾蓉打开喷墨打印机,取出墨盒,将里面的墨粉小心翼翼地倒进一个方形的、已经彻底掏空并洗净的散粉盒里,然后将它装进裤兜,其他的“勘查工具”则装在一个黑色的化妆包内,束在左手的手腕上,然后她将手机也搁进裤兜,就在这时,她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需不需要带一件防身的家伙呢?她看了看散落在桌子上的指甲锉、死皮铲和修甲刀,苦笑了一下,迈步走出了屋子。

渐入深夜,楼道里更加沉寂,壁灯像要把黑暗衬托得更加黑暗一样放着黯然的光芒。蕾蓉想了想,决定再去找侯继峰一趟,即便是不能让他与自己同去三楼,能把NP22型手枪要来防身,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所以,她又来到隔壁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

屋子里依旧鸦雀无声。

看来侯继峰睡得很沉,算了,他伤得不轻,就让他好好休息吧。

这么想着,她刚要继续往前走,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嗡嗡嗡”地振动起来,她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将手机掏出来的时候,什么东西掉落在了地毯上,她也顾不得马上去捡,接听之后,是濮亮打来的:“蕾主任,我不是发给你一些第三座凶宅的案情概要吗?刚才我手滑了一下,调取了一下死者的资料,发现一件也许对你有用的事情,这个人此前曾经担任过枫之墅的包工头。”

“尤其是装修赵总住的套间和书房,他连我都不让参与,亲自当的监工。”

晚饭前汤米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突然回响在了耳际。

这么说来,第三座凶宅里的死者,有可能是被杀人灭口?

“你把相关的材料马上发我一份。”蕾蓉说完,挂断了电话,然后特地将手机调至静音状态,她可不想在勘查三楼的书房时听见手机诈尸般的响声。

她低下头,用手机电筒照着亮,看看刚才什么东西从裤兜里掉了出来,“呀”地一声惊呼,不禁从嘴边滑了出来,原来是那个散粉盒,盒盖本来就扣得不严实,在掉落时又摔开了,导致墨粉洒了一地。

蕾蓉愣了半晌,突然意识到自己准备了那么多“勘查工具”,其实都毫无意义,赵洪波已经死去那么久了,特种清洁工们遇害也很长时间了,连续发生两起大案,警方该勘查都勘查过了,而且,特种清洁工们已经清洗了赵洪波案件的现场,而特种清洁工们遇害的现场又被须叔带领的第二批特种清洁工清洗过,在某种意义上,自己所处的环境跟刘思缈所处的环境根本就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想从已经清洗过的犯罪现场找到旧案的新证据,对于一个犯罪现场勘查专家而言,已经难乎其难,而自己是一个法医,怎么可能做到——这又不是二次尸检!

唉!她心里轻轻一叹,大概自己只能是去象征性地看看了。

于是她没有管地上的墨粉,往楼梯口走去。

蕾蓉完全没有料到的是,正是她不小心洒在地毯上的墨粉,成为了即将发生在这栋别墅里的一宗离奇凶杀案最终被侦破的关键。

路过童丽的房间门口时,蕾蓉特地停下脚步,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按照她的布置,今晚苏苏会和童丽一起住在这个房间里,现在里面非常安静,以苏苏走到哪里都会说笑声一片的性格,可以判断她俩已经睡下了。

整个枫之墅的二层都是客房,由中间部分的楼梯分成对称的东楼道和西楼道,蕾蓉所在的房间位于西楼道,走到楼梯口,她望了望前面,东楼道里也是寂静如死,人影皆无,这么说,所有怀揣心事、用意叵测的客人都这么老老实实地好梦成眠了?

我不信。

她甚至能看到每一扇门的后面,都藏着一个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着楼道动静的鬼胎。

蕾蓉刚刚上了一层台阶,突然停下了脚步,想了一想,转身朝楼下走去。

在没有侯继峰跟随的前提下,最好先打探清楚陈一新和胡岳的动向,再去三楼勘查,不然真的又跟胡岳撞个正着,可就没人保护自己了。

蕾蓉蹑手蹑脚地下到一层,大厅的灯关着,门和窗户也都关着,但也许是窗外的树影剧烈摇曳的缘故,反倒像阵阵阴风正在这枫之墅里肆无忌惮地茹毛饮血。她定了定神,想起罗谦告诉过她的,陈一新住在客厅旁边一个套间里,既然客厅的西侧是餐厅,那么那个套间应该就在东侧了。

帮助蕾蓉锁定套间位置的,是突然响起的一阵粗野和狂妄的笑声,蕾蓉顺着笑声走到一扇虚掩的房门旁边,灯光从门缝里泄出,只听陈一新刻意压低但终究不算很低的话语:“那个假货怎么比得上你这位真正的大郭先生,一招千里来龙,神不知鬼不觉地帮我除去心头大患,事成之后,我不玩虚的,真金白银如数奉上,保你下半辈子不愁吃穿!”

是须叔!

毫无疑问,在和陈一新通话的是须叔。

蕾蓉的心狂跳起来,她用尽力气才抑制住了想要冲进去夺过手机问唐小糖在哪儿的冲动!她知道她什么都得不到,而且她也相信胡岳此时此刻就在陈一新的左右,自己根本近不得陈一新的身。

何况陈一新已经确认了自己是个“假货”。

好吧,趁着这个机会,赶紧上三楼去勘查!

她迅速沿着楼梯往上走,来到二楼的平层,望着通向三楼的阶梯,她停住了脚步。

宛如要开始给一具死因不明的尸体进行尸检一般,她要求自己从用解剖刀在尸身的颈部切开Y字形的那一刻,保证绝对的专心致志、心无旁骛,所以特地拿出手机看了看,濮亮已经将第三座凶宅的死者的身份材料发到自己的手机上,她马上转发给了刘思缈,想了想,又觉得依然有什么东西悬在心里放不下,于是干脆推开南面阳台的门,走到了黑黢黢的平台上。

头顶铅云如坠,耳畔风吼如怒,突然潲下一阵急雨,斜刺里杀来,仿佛探路的冷箭,打得栏杆上溅起一片碎银,打得花园里的残叶枯枝变得更加残破,窗户也都噼噗作响,这样的景况,不大可能有人在附近偷听,于是蕾蓉找了个背雨的角落,拿出手机打给了刘思缈,把发给她新材料的原因说明了一下。

“这样啊!”刘思缈在话筒中的声音有些惊讶,“这么说来,他的‘自杀’很可能另有内情了。”

“自杀?”

“是啊,大门反锁,几乎是一间密室……今晚勘查三座凶宅,一个案子比一个案子难破,最后这一座竟然是密室案件……”

不难听出,那边的情况有多么艰难,而须叔要求的勘查时间却又缩短了几乎一半。

密室,刑事案件中最稀少而又最难破的一类,此时此刻,枫之墅一桩,滨水园一桩,而且都只给出短到一炷香都烧不完的勘查时间。

一种极度的荒诞感让蕾蓉险些笑出声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觉得,刘思缈在电话的那头也一定在笑。

“放心吧姐姐,不管成功和失败,我都会扛到底!”刘思缈的口吻突然变得释然,“对了,你把案情概要发给呼延云了吗?”

很细微的变化,还是被蕾蓉捕捉到了,这是林香茗出事以来,刘思缈第一次主动提起呼延云的名字,而不是“那个混蛋”。

“已经发给他了。”蕾蓉说,“我相信他正在看,说不定很快就会打电话给你,我就不占着线了……现在我准备去勘查赵洪波遇害的书房了。”

刘思缈听得出,蕾蓉的心绪是何等的纷乱,让一个法医去做犯罪现场勘查,无异于让一个调酒师去做糕点,但是,现在给她讲任何勘查技巧都是无济于事的,所以只说了两个字——“小心!”

“等一下!”蕾蓉突然想起了什么。

正要挂断手机的刘思缈一愣:“怎么了?”

蕾蓉说:“思缈,刚才我在陈一新的房间外面,听到他给人打电话,我可以百分之百认定对话那一头是须叔,陈一新已经识破了我是个冒牌的大郭先生,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关键是他有一句话,说得让我很费解。”

“他说什么?”

“我一字一句地重复给你。”蕾蓉压低了声音,慢慢地说,“一招千里来龙,神不知鬼不觉地帮我除去心头大患。”

“千里来龙?”刘思缈有点发懵,“什么意思?我成语学得少。”

“我也不明白。”蕾蓉缓慢地说,“但是我相信,这句话里面隐藏着须叔今晚挟持唐小糖的真正目的!”

登上三楼。

站在楼梯口往西望,厚厚的地毯和壁纸形成了一种腔道感,而壁灯又是如此的晦暗不明,给死一样的寂静镀上了一层铁色,本来应该是笔直一条的灰色天花板又莫名地有些扭曲,这让蕾蓉产生了一种宛如用内窥镜观察楼道的奇怪感觉。

蕾蓉慢慢地向楼道西头走去,每一步都又粘滞又沉重,她低下头,以为能看到无数只手像从蛇坑里冒出来一样绞缠住她的脚腕,然而什么都没有。

终于走到了最西头。

南北相对的两扇房门都关着,她转了个身,把脸转向了朝南的房门。

伸出手,握住那状如鹤嘴的银色把手,一摁,再一推,门无声地开了。

门板的厚重,从推门时用力的程度都可以感觉得到。

当门打开的一刻,蕾蓉突然有一种奇怪的联想,仿佛自己在慢慢地撕开一个硕大无比的快递,曾经,她收过好几份专门投递给她的装有骸骨的快递,那是一串的预告和挑衅,随后而来的是一连数起匪夷所思的杀人案,但这一次不一样。

这一次不是考卷,而是答案。

只是这答案,还隐藏在黑暗之中。

她深呼吸了几口气,走进去,还好,并没有一脚踩空或听到什么鬼哭狼嚎……

她轻轻地关上了门。

整个楼道已经够安静了,而关上门之后,仿佛在原本的安静上又罩了一层保鲜膜。

为了不让门外或窗外有人察觉到自己的闯入,蕾蓉不敢开灯,只凭着逐渐适应了黑暗的肉眼慢慢地查看。黑黢黢的书房并不算很大,什么都只能看出个约略的形状:正对着大门的南墙上开着三扇玻璃窗,在窗户的下面,是一张欧式的老板桌,一盏莲花座的台灯摆在桌子的一角,在桌子和窗户之间,一张十分肥厚的老板椅斜在旁边。西侧墙上是一面书柜,可惜里面没有几本书,倒是有不少瓷盘、陶俑、玛瑙古兽、玉制国际象棋之类的东西。东边的墙下有一把休闲椅,旁边的茶几上摆着一个烟灰缸,东墙靠南边的一头有一扇比较窄的小门,只能容一个人通过。

从表面上看,这只是一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有钱人的书房,直到蕾蓉的手在书桌上不经意地一抚,指尖感受到冰冷而尖锐的凹凸不平时,才回想起刘捷跟她讲过的某些事情,她低下头仔细查看,发现桌面上布满了长短不一、深浅不一的刀痕!

她打了个寒战,然后来到东边的墙下,很容易地就在墙面发现了大量的刀痕,有些是砍出来的,有些是挖出来的,还有些是刮出来的,一如刘捷所言,仿佛一个疯子给这面墙实施了一次剐刑!

赵洪波,为什么要这样?

到底这间屋子跟他有什么仇,让他如此刻骨地仇恨,恨不得将它刀砍斧剁、肢解分尸?

蕾蓉轻轻地闭上眼,想象着那个身穿白色睡衣,骨瘦如柴,唯有眼睛凸鼓得宛如活鬼的男人,光着脚蹲在地上,一边搔抓着身上如蛛网遍布的红斑,一边用已经崩了刃的钝刀子,在墙面上刮着、划着,突然他绝望地跳了起来,抡起刀子对准墙面一下一下地猛砍着,在白灰飞舞,渣石迸溅之中,他的虎口被震裂了,流出了鲜血,终于他累了,疲惫了,重新蹲了下来,轻轻地啜泣着……突然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冷不丁抬起头来,吊诡的眼神与蕾蓉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蕾蓉吓醒了!

她感觉到了!她确信自己的感觉是正确的、无误的,不,赵洪波之所以发疯般地砍剁着墙和家具、日以继夜,不是因为他恨这间屋子,而是——

他想要逃走。

没错,他是一个囚徒,真正的囚徒,被囚禁在这间屋子抑或这栋别墅里,受尽摧残。他想逃离,但是怎么都逃不出去,他的所作所为完完全全是一个越狱者在试图打开通往外部世界的出口,但无论他怎样努力,都没有用。

难道……真的是凶灵附在了他的身上,折磨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只有在清醒的瞬间用这样一种疯狂的方式求救和自救?

蕾蓉轻轻地摇了摇头,驱除了凶灵的想法,眼下可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她仔仔细细地查看着屋子里的每一处角落和每一件家具,几乎把所有可能制造密室的地方都查验过了:门锁很难拆下、上面没有勒过钓线的痕迹、门轴的一侧无法打开、门板与地面的间隔不可能塞进一把钥匙、门缝的宽度塞不进刀刃、铺着瓷砖的地板没有任何一块能撬起来、书柜后面也没有通往其他房间的暗道,天花板上没有装配电动折叠刀的地方、也不存在可以用来升降的轨道,窗户是从里面锁上的,那种简单的扣锁反而杜绝了一切从外面上锁的可能……

难道赵洪波真的是死于自杀?

这时,那种“白费工夫”的想法再一次袭上了她的脑海,让她感到沮丧和泄气,正当她准备撤出这间屋子的时候,突然想到,那扇小门还没有仔细查验过。

对了,假如在房间正门的门锁、门缝、门轴上做手脚,那么在小门上是同样可以实施的。

蕾蓉走到小门前,按住门把手往下一压,门打开了——而赵洪波殒命的当晚,这扇门据说是锁着的。

一番观察之后,蕾蓉确认这扇小门没有任何异样,更没有可以构成密室的机关。她苦笑了一下,看了看门的另一边,那个仅仅从空间的宽大和家具的形状就能感受到奢华的套间,虽然这套间不是命案发生的场所,在警方的勘查中似乎也没发现它与赵洪波的殒命有任何关联,但在那天晚上一片混乱的时刻,陈一新却曾经进入过这里,这无论如何都让人觉得有鬼。

这么想着,蕾蓉走进了套间,并随手将小门关上了。

她摸着黑,小心翼翼地走了一圈,比刚才勘查书房更加感到无能为力,这个套间太大了,而自己连从哪里开始都不知道……

就在她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一阵尖利刺耳的唿哨声和叮呤当啷的振荡声,让她不禁一悚,然后才发现是狂风撼动玻璃和从窗缝中涌入的结果,她抬眼向窗外望去,刚才那阵探路的急雨过后,原本在云缝间隐隐作亮的闪电和隐隐作响的雷声,这时都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冲出了云层的围困,不停地用银色的鞭子抽打着整个天宇,用震耳欲聋的咆哮让大地颤抖!花园里的树木和绿植都拼命摇摆着,好像要挣脱地皮的束缚,飞到目不可及的黑洞深处。

风太大了,无孔不入地钻进了枫之墅,连套间的大门也被摇撼得哐哐直响,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分,有着恐怖片一般的效果。

蕾蓉看着大门,总觉得有点不安,不由得来到门口,正要将锁扣扣上,突然听见楼道里传来陈一新的声音,好像是在跟什么人通电话,虽然隔着厚厚的大门,听不清楚他说的是什么,但有一点是真切的:他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该死,不是说他晚上住在一层的套间里么,这么晚了他来三层做什么?难道是要住进我所在的这个套间?

慌乱中,蕾蓉想找个躲藏的地方,可是她刚刚进套间不久,又一直摸着黑乱转,根本不知道往哪里藏合适,她手忙脚乱地往窗口跑去,想躲到窗帘后面,一路上居然没有撞到任何东西,也是个奇迹。

当她掀开窗帘的一刻,天空突然亮起了一道闪电。

这是一道巨大的闪电,仿佛有人从天空的正中间竖着劈了一斧,将天空彻底劈裂了!一道深邃的、贯穿了整个天宇的裂缝和周围成千上万道枝桠,好像远古时代被地震震开的地壳一样,渗出银色的洪荒,久久无法愈合。那闪电不是一闪即逝的,而是反射弧太慢似的,在上空停滞了很久,将自己的光亮生生地烙印在每一道敢于凝视它的视网膜上!

长这么大,蕾蓉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惊心动魄的巨大闪电,看得她目瞪口呆,双眼竟被银白色的光芒灼得生疼。

当她放低视线的一刻,更惊悚的一幕场景让她呆若木鸡——

就在窗外那座假山的山顶上,站着一个鬼魂!

面无血色、形容枯槁、颧骨兀立、眼穴挖空,最可怕是那一身白色的长袍,在风中飘拂着,仿佛只有头颅而全无身体!

蕾蓉吓得差点叫出声来,本能地后退了一步……但是,一种法医的职业感和责任感,瞬间激发了她面对任何尸体时都无所畏惧的勇气,她随即向前迈了一大步,瞪大了眼睛盯住那白衣之鬼,才发现那个家伙原来是赵怜之!

轰啦啦啦!轰啦啦啦!轰啦啦啦!

虽然早有准备,但是当一连串惊天动地的、与先前那巨大闪电完全配伍的滚雷响起时,蕾蓉还是被震得耳膜剧痛、肺腑翻滚,她情不自禁地捂住了耳朵,感到整个屋子都微微发颤,像要陷入大地。

赵怜之也似乎被雷声吓到了,撒腿就往假山下面跑,在台阶上绊了一跤,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消失了踪迹。

在最大的滚雷后面,还跟着擂鼓似的无数声续响抑或回音,然而蕾蓉感到自己已经被震得失聪了,什么都听不见,她用手掌使劲摩挲着耳际,很久很久,麻木的耳道终于恢复了一点儿痛觉……这时她才想起,陈一新居然没有走进套间,真是走运!可是他上三楼来干吗?刚才听他的说话声明明是往这边走过来了啊……也许他是去书房了吧!

果然,小门的门缝像镶了一层银边似的,渗出了灯光。

蕾蓉又忐忑不安起来,这么说来,陈一新和自己只隔着一道小门,趁着没被他发现,还是赶紧撤吧,反正今晚是不会再发现什么了……

她走到门口,先把门打开一道缝,竖着耳朵听了听楼道里的动静,确认没有人之后,赶紧钻了出来,踮着脚尖往楼梯口走去,厚厚的地毯让她走得无声无息。

希望在到达楼梯口之前千万不要碰上胡岳——她心里祈祷着。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她忽然停了下来。

空气中有一丝非常细微的气味,细微到游丝一般难以捕捉,但是长期从事法医工作的她,还是捕捉到了。

血腥气。

怎么会有血腥气?哪里来的血腥气?

蕾蓉毫不犹豫地停住了脚步,转过了身。

楼道的尽头,书房那扇门,居然是开着的!

惨白的灯光,长长方方地铺在门口的地毯上,好像一具等待着尸体的停尸台。

而那股越来越浓重的血腥气味儿,很明显是从书房里发出来的!

蕾蓉顾不得考虑自己的安危,大步走到书房门口。

一阵呼啸的狂风吹得她差点坐倒在地,刚才她进书房勘查时明明没有开窗,而现在,正对房门的那扇玻璃窗像开膛破肚似的大开着,窗户上,刚才那阵急雨扫射出的肮脏的泥点,仿佛犯罪现场的喷溅型血迹。

定睛一看:书房里空无一人。

血腥气味儿更重了,无论从直觉还是经验上,这间屋子里都应该有一具尸体。

蕾蓉顶着风走进了屋子,地毯上空无一物,跟自己离开时相比,屋子里唯一的改变,除了窗户打开之外,就是那张老板椅好像被推开了一点。

这是怎么回事?

直到她绕过桌子,才找到了答案,尽管这答案早就在她的意料之中,但是眼前的一幕,依旧让她这个解剖过无数尸体的法医毛骨悚然——

只见陈一新仰面躺在桌子和窗之前的地板上,一双狭窄的眼睛虽然睁着,却已毫无生气,汩汩的鲜血从他的身子下面流出,形成一个佝偻的人形,仿佛死者的鬼魂在慢慢地析出肉身……

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听,接听者的声音中有一股睡梦中被吵醒后特有的混沌:“喂……哪位?”

“小侯,我是蕾蓉,你在哪里?”

“啊?蕾主任啊,我在屋子里睡觉啊,您在哪儿呢?”

“我在三楼,你马上来一下,陈一新刚刚被人枪杀了——”

“啊?!”侯继峰猝然一声,清醒过来,“我马上上去!你怎么样?没事吧?”

“我没事……你的腿脚还能走动吗?”

“能走,就是一瘸一拐的,会慢一点儿。”

“那你就勉为其难吧,你上来之前,去敲一下你隔壁的房门,童丽住在那个屋子里,苏苏应该也在,你把苏苏叫上来。我记得管家老吴是住在二层东楼道的第一间屋子里,你去看看他在不在,如果他在,也叫他上来,顺便找他要一盒502胶水,我看这里的咖啡是自制的,那么应该有滤纸,一并带来。”

“好的。”

“等一等。”蕾蓉迟疑了一下,用无比冷峻的口吻说,“带上你的枪!”

挂断电话之后,蕾蓉又看了一眼陈一新的尸体,慢慢地退出了书房,站在楼道里,内心突然油升出一股奇怪的轻松感,在应该发生命案的地方到底还是发生了命案,不祥的预感终于获得了验证,不管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至少现在,紧张的神经可以稍微松弛一下了。

刚才在发现陈一新死亡后,她立刻做了一次初步的尸检,结果表明,陈一新是被子弹或类似的射击物击毙的:进口创伤在胸口,圆形的射入孔周围有一个清晰的擦拭圈,形成一个暗灰色的环,出血量较少;子弹(或类似射击物)在胸腔里旋转后,从背部射出,导致后背形成一个巨大的撕裂口,大量的血液和内脏组织的碎片从外翻的皮肤里溢出,陈一新应该是当即毙命的。

一般来说,如果枪口在射击时距离皮肤或外衣很近,那么由于枪口爆破的巨大能量,入口周围的皮肤组织会有烧焦反应,并在衣服上形成“十”字或“T”字的撕裂口,而这些在陈一新的尸体上都未发现;如果枪口距离目标物1米以内的射击,弹孔中心与外围烟垢的色层会反差很大,甚至能看到未烧完的金属屑和枪油,而这些,陈一新的尸体上也没有,因此蕾蓉推断,射击者应该是与陈一新保持一定距离,比如站在楼道里朝室内开的枪,加之现场没有找到枪支,所以陈一新不可能是自杀。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射击者是从窗外——比如站在那座假山上朝室内射击,击毙了站在窗口的陈一新……但是由于在室内没有发现任何子弹或弹洞,所以这种可能性,蕾蓉认为是零。

至于案发时间,蕾蓉几乎可以肯定,就在自己听到那几声震耳欲聋的巨雷的时候,否则纵使关着门,也无法掩饰枪声,不过不能排除射击者在枪上安装了消音器,那么射击时间会稍早或稍迟一点,对于整个案情的分析影响不大。

想到这里,蕾蓉有些心悸,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凶手开枪杀死陈一新后,逃跑的路径应该就是沿着楼道撤走,巨雷打响之后,多亏自己迟钝了片刻,不然那时就走出套间,很可能与凶手撞个正着……蕾蓉也考虑到另外一种情况:凶手杀人后,直接钻进书房的对面屋子或者北边的任何一座房间,撤走或躲藏起来,但是由于对方有枪在手,她一向奉行“安全第一”的原则,所以没有冒险一一开门查找,而是静静等侯继峰一行人的到来。

没多久,楼梯口响起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首先出现的是苏苏,紧跟其后的是老吴,最后面一瘸一拐的是侯继峰,三个人的头发都乱蓬蓬的,苏苏的胖脸蛋上甚至还印着枕巾的烙印。

“咋了?出什么事儿了?”苏苏扯着大嗓门刚喊了一声,就被蕾蓉做了个“嘘”的手势慑住了。

等他们三个都来到面前,蕾蓉才用沉静的口吻说:“陈一新被杀了,尸体还在书房里。”

三个人顿时呈现出完全不一样的表情:苏苏显得十分震惊,忍不住说了一句“我的妈呀”;侯继峰一愣,皱起眉头;老吴先是瞪圆了眼睛,随即嘴角流露出一抹冷笑。

三个人的反应,跟蕾蓉设想得差不多。在发现陈一新毙命之后,蕾蓉知道自己有责任立刻组织起对案件的侦缉和调查工作,随即开始想助手的人选。在尚且不知道是否有外人混进枫之墅的情况下,目前这栋别墅里的每个人都有犯罪嫌疑,而她又不可能只身一人应对这件案子,所以只能找最可靠的、犯罪可能性最小的人来帮忙。侯继峰和苏苏都是警方特派给自己的助手,肯定是首选,而老吴是对这栋房子乃至在其中发生过的所有事件最知根知底的人,虽然他对陈一新恨之入骨,但如果说到“管用”和“好使”二字,一个大宅子里不会有比管家更适宜的人了。

“怎么回事?谁干的啊?”苏苏一边说一边往书房里巴望,因为书桌隔着,看不见陈一新的全尸,只能看见一双脚,不远处的地上还有一只沾了血的手机。

“陈一新死于枪击,谁干的还不知道。”

“凶手在哪里开的枪啊?”苏苏追问了一句。

“这个目前也不是很清楚,死者倒毙时的体位,甚至无法说明他遭遇枪击的时候是面朝窗户还是面朝门。”蕾蓉突然问苏苏,“今晚童丽一直跟你在屋子里吗?”

苏苏摸了摸鼻头:“应该是吧……睡觉前我俩一直在屋子里聊天来着,睡着之后就不知道了,我这人睡觉死沉死沉的,耳朵边打雷都醒不过来的。”

“嗯,反正我敲你们屋子门的时候,是童丽来开的门,她还穿着睡衣。”侯继峰补了一句。

蕾蓉点了点头,把自己今天晚上勘查书房和套间的情况大致讲了一遍,然后说:“我估计,从陈一新被杀到我走出套间,这个中间的间隔只有两三分钟,凶手当然有可能在开枪后迅速下楼,但也有可能听到我开门的动静,立刻钻进北边的某个房间躲藏起来,然后从窗口逃走,所以接下来,我们把北边的房间,尤其是西侧楼这边的,逐个查看一下——”

“这不可能。”老吴突然摇了摇头,打断了蕾蓉的话。

蕾蓉很惊讶:“为什么不可能?”

老吴随手在旁边一间朝北的房间的门把手上摁了一下:“晚上我专门来锁上的,整个三层,只有书房和套间是不上锁的。”

蕾蓉看了他一眼,对侯继峰说:“你在警队学过犯罪现场的基础勘查技术没有?”

“当然!”侯继峰说,“那是我们的必修课。”

“用502胶水提取指纹,你也学过吧?”

侯继峰登时有点傻眼:“我们……没学到这么实际的内容。”

蕾蓉耐心地讲解道:“502胶水的主要成分是氢基丙烯酸乙酯。人的指纹其实是手指上的汗液印在物体表面形成的,汗液由水和氨基酸构成,水和氨基酸中都含有阴离子,而氢基丙烯酸乙酯挥发到指纹潜在位置,阴离子物质就会引发其快速聚合,生成乳白色聚合物,使指纹显现出来。你不是拿了502胶水和滤纸吗?把502胶水均匀地涂抹在滤纸上,挥发一会儿,将其覆盖在门把手上,几分钟后再揭去滤纸,指纹就可以呈现出来了,然后用手机拍照,拍照时注意编号,注明是哪个房间的门把手——你提取完一个门把手,我们进一个屋子,包括书房和套间在内,整个三楼,一个都不能少。”

侯继峰得令,赶紧忙活了起来。

在这间隙,蕾蓉问起管家老吴晚上的时间都做了些什么,老吴何其精明的人,明白蕾蓉的意思,便说了一下自己今晚跟厨娘一起收拾了餐厅、准备了一下明天的早餐,又检查了一遍凡是上锁的房间门窗有没有关好,“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雷雨大风”,最后看了一下别墅的院门,确认从里面上了门闩,才回到自己的屋子睡去,然后被苏苏的拍门声叫醒。

“中间你有没有听到过什么异常的动静?”蕾蓉问道。

老吴摇了摇头,然后小心翼翼地问:“您不是大郭先生吗?怎么看起来倒像是管着侯警官的?”

蕾蓉没有回答,这时侯继峰已经将书房对门那间屋子的门把手上的指纹提取完了,蕾蓉对老吴使了个眼色,老吴忙不迭地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找到了一把,打开了门。

“我看枫之墅的屋子,少说也要二十多间吧,怎么你这大管家的钥匙链上的钥匙那么少啊?”蕾蓉问道。

老吴哈着腰说:“枫之墅的房间,除了三层的主人套间和书房以外,都可以用一把钥匙开锁,主要是为了方便,一个住家,没必要搞得那么麻烦。”

蕾蓉一边往屋子里走一边说:“那么,这把万能钥匙以及枫之墅的其他钥匙,只有你一个人有吗?”

老吴点了点头。

“这么说,前两次特种清洁工打扫枫之墅的时候,你也在场?”

蕾蓉冷不丁地抛出这个问题,让老吴大吃一惊,他才意识到这个身份不详的女子有着深不可测的城府,看似平淡的问题都藏锋带钩,他定了定神道:“不是的,赵洪波死后,警方在勘查现场时,要对别墅的每一个房间都进行调查,所以我把所有的门都打开了,回自己家住着去了,钥匙我带在身上。之后案子没破,这里就一直有警察驻着,用不着锁门,第一批清洁工出事后,警方又来勘查……直到第二批清洁工清洁完毕,我才回来一趟,不大敢一个人待在这里,锁上大门就匆匆离开了,今天早晨还是接到陈一新的电话,我才带着钥匙赶过来开的门,还高价请了个厨娘,一起准备晚宴的。”

蕾蓉看了看这间屋子,屋子跟对面的书房差不多大,里面堆放了一些健身器材,都蒙了一层土,地上铺着一层绿色的毯子,窗户关着并从里面反锁,蕾蓉把手搭在开关窗户的手柄上,似乎又刚刚想起了什么:“那你今晚为什么要把这些屋子都锁上呢?”

“习惯了。”瞬间,老吴的脸上露出了一层凄怆的神色,“过去洪波在的时候,因为怕他大半夜满屋子乱窜出什么事儿,我就跟童丽合计,一到晚上,凡是不用或少用的房间都上锁,三层只有书房和套间留着门,我本来想,明天一早,把钥匙交给陈一新,就再也不回到这里来了,谁曾想,还是逃不掉,躲不开……”

老头子的话,听在耳中,令人伤感。蕾蓉默默地打开窗向外望去,山下的河道里,河水正被大风吹得翻滚出一片银白。

“蕾……”老吴顿了一下,苦笑道,“嗐,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官职,反正我可以向你发誓,陈一新不是我杀的,但我不否认我恨透了他,非常想一刀宰了他——就像这栋别墅里的其他人一样。”

“早晚有一天,我要宰了陈一新那个王八蛋!”

楼下突然传来一声恶毒的咒骂,简直就是在给老吴的话做注脚,蕾蓉吃了一惊,探头一看,原来楼下靠墙的一张圆形石桌边,两个人正在一起喝啤酒,一个是赵隆,一个是罗谦,而刚刚大骂陈一新的,正是赵隆,罗谦在旁边直劝他:“老赵,你喝多了,喝多了啊!”赵隆一边仰着头灌酒一边还在含糊地骂着:“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糗我!我日他祖宗十八代的!”罗谦笑嘻嘻地说:“老赵,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赵洪波的老婆,那脸蛋,那身段,小弟我可没你那个艳福啊,你老实说,你有没有让她穿上护士服给你……”压低了声音之后,突然两个人同时爆发出一阵狂笑。

“两个都是人渣!”蕾蓉想。

她关上窗户,对身后的苏苏低声说:“你现在下去套套赵隆和罗谦的话,看看他们是不是整晚都在那里喝酒,有没有看到过什么特殊的情况,他俩坐的那个角度把着楼的西头,要是有人从外窗爬下来,他们应该能看得到的。”

苏苏走后,蕾蓉和老吴也出了这间屋子。这时,侯继峰已经把三层西侧楼大部分房间的门把手上的指纹都采样完毕了,老吴干脆将钥匙交给蕾蓉,让她自己开门勘查,蕾蓉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老吴,你能不能去找一下赵怜之?”

“找他做什么?”老吴一脸憎嫌。

“让你找,你就去找一下吧,问问他今晚一直在做什么,顺便也把童丽、汤米和厨娘找来,让他们所有人都到一层大客厅里集合,等我下去,记住,如果他们说什么,你只管听,不要阻拦。”

老吴得了将令,好像得到了组织上的信任一般,很高兴地说:“成,成!”然后下楼去了。

蕾蓉把西侧楼朝北的每一间屋子都搜查了一遍,正如老吴所说,门都是锁着的,窗户也都是从里面反锁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溜进任何一间屋子躲藏或逃走。

这么说来,凶手是站在楼道里开枪之后,沿来路撤退的喽……

不,不一定,蕾蓉想起赵怜之站在假山上被狂风吹得东摇西晃的白色影子,轻轻地摇了摇头,不能排除凶手是从假山上朝陈一新开的枪,但问题在于,射杀陈一新的子弹很明显是穿过身体了,那么为什么在书房里完全找不到呢?就算当时门开着,子弹直射也应该打中对面那间上锁房间的门啊,可是也没有……

正在这时,侯继峰走了过来:“蕾主任,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奇怪的事情……从我今天下午来到这座枫之墅到现在,哪一件事情不是奇哉怪也!蕾蓉抱着一种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的心态问:“什么怪事?”

“胡岳那家伙一直没有出现。”4

蕾蓉沿着双弧形扶梯下到一楼,从莲花浮雕的巨大穹顶上吊下的水晶灯已经点亮,发出一种仿佛刻意做旧的白光,照在客厅里每个人的脸上,让他们的肤色都像患了黄疸病一样发黄。

赵隆拿着一瓶啤酒,耷拉着眼皮,斜坐在沙发上,白日里衣冠楚楚的儒雅形象荡然全无,活脱脱一个街头醉鬼;苏苏坐在他旁边,一个劲儿地劝他不要再喝了;罗谦双眼滴溜溜乱转,跟每一个人搭讪,然而说出的话又大都毫无意义;厨娘有点胆怯地站在墙角;童丽穿着睡衣,坐在离这些人很远的一张沙发椅上,好像一只充满警惕的猫。

这时老吴从门外走了进来,呸呸了两口,好像在外面被风灌了什么在嘴里,正撞上蕾蓉的目光,赶紧摇了摇头。

蕾蓉知道,这是没有找到赵怜之的意思。

“老吴,你让我们都聚到这里干吗?”赵隆不耐烦地问。

老吴看了蕾蓉一眼,蕾蓉慢慢地说:“召集大家的,不是老吴,而是我。”

由于赵隆坐的沙发是背朝双弧形扶梯的,所以他没有看到蕾蓉走下来,一听这声音,本来斜着的身子马上正了起来,童丽和罗谦也都表现出恭顺的模样,只有汤米把手插在鹅黄色睡衣的腰带上问:“你召集我们来,有什么事儿?快到夜里十二点了。”

“我想问一下大家,最近这半个小时的时间里,你们每个人都在哪里,在做什么?”

罗谦抢先说道:“我跟赵隆整晚都在外面喝酒,就坐在窗外那小圆桌旁边。”

“一直没有离开吗?”

赵隆点点头:“一直没有。”

苏苏笑嘻嘻地说:“我靠,那你们俩膀胱够大的啊,我看小圆桌上的啤酒至少有十一二瓶呢,你俩连个厕所都没上过?”

赵隆顿时面露尴尬:“厕所么,上过一两次。”

“具体几次?每次的时间?”蕾蓉问。

“我上过一次,赵隆兄尿频,好像多去了几次。”说完罗谦不怀好意地看了童丽一眼,“至于时间么,这个没法准确估计的。”

蕾蓉把目光投向童丽,童丽只低声说了一句:“我一直在睡觉。”

厨娘一看就是个农村出身的粗朴女人,一边搓着手一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躺床上睡不着,一直拿着手机看网剧来着。”

当蕾蓉望向汤米时,汤米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我做什么是我的自由,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

蕾蓉慢慢地说:“因为楼上发生了人命案,有人被谋杀了。”

此言一出,不啻于往水塘里投了块大石头,除了已经知情的苏苏和老吴,剩下的人都不由得发出了“啊”的一声,赵隆、罗谦和童丽更是跳了起来,脸上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诧。

“咯咯咯咯!”童丽的牙缝里突然发出了阴狠的笑声,美丽的脸蛋上浮现出狰狞的快意,“恶有恶报!”

蕾蓉看了看她:“我没有说死者是谁。”

“除了陈一新,这个别墅里不会有人被杀!”童丽仰起白白的脖颈,“老天有眼,恶有恶报!”

罗谦咽了一口唾沫:“陈总……陈一新真的死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看了一眼赵隆,赵隆神色阴沉,一言不发。

汤米愣了好一会儿才问蕾蓉:“被杀的真的是老陈吗?”

蕾蓉望着他,点了点头。

“好吧,就算是这样,也要等警察来了再进行调查吧,你一个大郭先生,装哪门子马普尔小姐?”汤米说。

蕾蓉掏出随身携带的警官证,在他面前亮了一亮,这是她第一次在所有人面前公开暴露身份,众人——不管知道的不知道的,身子都是一震。

“真没想到……”汤米皱着眉头嘀咕了一句。

蕾蓉没工夫跟他多啰嗦,对着所有人说:“现在这座别墅里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我希望大家都能够积极地配合警方的调查工作,对你们所看到的、了解到的,知无不言,不要刻意隐瞒什么,也不要彼此打什么掩护,另外从这一刻起,你们每个人都暂时限制活动,就集中在这大厅里——”

“报告!”罗谦举起了手,“万一我想去厕所小便怎么办?”

蕾蓉摇摇头:“不行。”

“凭什么?!”汤米问。

蕾蓉说:“我想提醒诸位,由于杀人凶手很可能就在我们中间,所以限制大家的活动,既是为了利于彼此监视,也是为了互相保护。”

此言一出,人们的目光俱是一凛。

“可是……”那个厨娘想说什么,又似乎觉得这里轮不到自己说话,闭上了嘴。

“你想说什么,尽管说。”蕾蓉温和地鼓励她道。

厨娘嚅嗫道:“今晚的客人不是还少三个吗?万一他们是杀人凶手,我们聚集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啊……”

“侯警官正在楼上保护现场。”蕾蓉说,“不过,有谁看到胡岳和赵怜之去哪儿了?”

按照侯继峰的判断,胡岳名为保镖,实为杀手,在陈一新之死中,这个人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为什么命案发生时他没有跟在陈一新的身边?这些都是谜团。所以按照蕾蓉的想象,他现在隐身不见,也许是躲在暗处观察事情的动态,制造什么更大的罪恶……谁知罗谦一句话就把她的想象打碎了:“胡岳啊,他离开枫之墅了。”

“啊?”蕾蓉很是吃惊,“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大约半个小时以前吧,我和老赵不是坐在外面喝酒吗?看见那个家伙打开院子的大门出去了……老赵,你也看见了吧。”

赵隆点了点头。

半个小时之前,那时自己正准备上三楼勘查书房,而陈一新还活着,也就是说,胡岳不可能是杀死陈一新的人。那么这么晚了,他出去做什么?为什么那么凑巧,偏偏是陈一新遇害时,他这个保镖不在身边?一谜刚解,一谜又起……

“我刚才在别墅里里外外找了一下赵怜之,但是没有找到。”老吴见蕾蓉公开问起赵怜之的下落,赶紧说道。

蕾蓉想了想说:“花园你找过了吗?”

“找过了啊,没有看到他。”

“再找一遍,特别是假山附近,仔细找一找。”

老吴有点糊涂,不知道蕾蓉为什么把搜寻地点锁定得如此具体,但他还是赶紧走了出去。

大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这种安静使得本来就宽大的客厅显得更加空旷,空旷得仿佛午夜的歌剧院。强烈灯光的照耀下,每个人的影子都像被拼命涂抹过一样有些苍白。人们站在原地,没有一个人敢坐下,面面相觑的目光里充满了警惕和怀疑。想到头顶上那间书房里的命案,想到在这栋别墅里接二连三发生的惨剧,想到不知游荡在何处的那个以杀戮为乐并且无休无止的凶灵,某个人龇起牙齿发出一种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咝咝声。

就在这时,一种好像旧式半导体寻不到电台的沙沙声,忽然响了起来,所有人都惊惶地转动着头颅,寻找那声音的来处,最后才发现那声音来自头顶,一种在天花板上蠕动着一个透明人的想象,让不知道哪个人噗通一声坐在了沙发上,也就在这时,那声音突然变大了,整个世界仿佛装在一个笸箩里,被剧烈地颠簸和筛弄着,所有关闭着的窗户都在顷刻间变得血肉模糊,唯一一扇打开的窗户边,窗帘像溺死的尸体一样湿漉漉地悬挂着,大门大开的客厅门口,水箭射下的水珠在地面腾起弥漫的水雾,并最终形成无数具尸骸样的水流,向着客厅这些未死者的脚下,不停地蜿蜒和蠕动着……

人们却已经被吓得动弹不得。

只有蕾蓉,慢慢地走到大门口,微微地闭上眼睛,任凭雨水淋湿了她的衣衫和发梢……激烈而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微微有些疼痛,但是她却从中感受到一种压抑了许久终于释放的喜悦和欢欣,她想假如这间屋子里真的徘徊着一个凶灵,此时此刻,应该跟自己肩并肩地站在一起仰望着这倾盆暴雨吧!

狂风还在吹,闪电还在闪,唯有雷声已经被雨声覆盖,变成一种天地激荡时堪作背景的回声。

就在这时,老吴从门外跑了进来,浑身已经湿透,只剩寥寥几根头发的脑袋像竖起的莲蓬头一样往下四溢着雨水,他打了个喷嚏,然后慌慌张张地说:“蕾警官,我找到赵怜之了,不知怎么搞的,他把腿摔断了,爬到假山下面的山洞里,像条死狗一样,怎么都不肯出来。”

罗谦忽然积极主动起来:“蕾警官,我和老吴一起去把那个家伙拽出来吧!”

“我说过了。”蕾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所有人都暂时限制活动!”

罗谦把脖子一缩。

“可是……”苏苏想了想对蕾蓉说,“老让赵怜之躲在山洞里是不是也不太好?万一他跑了怎么办?”

“他腿已经摔断了,跑不了。”老吴说,“再者说了,整个枫之墅只有大门可以出入,我刚刚已经从里面锁上了,谁也出不去——”

“花园的南边不是还有一扇小门吗?”苏苏说。

“那个门纯粹就是为了美观,打开下去就是悬崖,赵怜之除非不想活了……”

苏苏突然有点兴奋:“这么说,咱们这枫之墅岂不是成了暴风雪山庄了,老吴,你刚才锁上院子大门时,有没有看看山下通往河对岸的桥断了没有?”

老吴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啥?桥?桥没事啊,为什么会断啊?”

蕾蓉说:“老吴你给我找一把伞,我去花园的假山那里把赵怜之带回来吧!”

老吴赶紧从门口一个暗格里取出一把黑色的雨伞,蕾蓉接过来,撑开刚刚要往外走,身后突然有人喊了一句:“站住!”

声音沉闷。

蕾蓉回头一看,只见汤米走了过来,一双雪白的客用平底拖鞋竟被他趿拉出了几分讽刺的感觉。

她望着他。

“刚才苏苏说到暴风雪山庄了,恰好我也是个推理小说爱好者,于是想起了暴风雪山庄中的一个模式——侦探本人就是真凶。”

蕾蓉眨了眨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否认,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杀人嫌疑,加上案发前后一直有罗谦和赵隆‘守望’着别墅的唯一进出口——院子大门的缘故,所以枪杀陈一新的真凶一定还在这栋别墅里。”汤米停了一停说,“所以,蕾警官,我想,你本人,也不能洗脱杀人的嫌疑吧?”

所有人都愣住了。

刹那间,蕾蓉觉得有点好笑,自己初来乍到,怎么能变成杀死陈一新的嫌犯?但是当她从现场每一个人的眼中都看出一丝怀疑时,惯有的理性让她醒悟过来:我不能用自己的立场来决定其他人的思维,如果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自己是无辜的,那么,我也必须像其他人一样老老实实待在这里,不能走开。

难道,就让那个嫌疑极重的赵怜之一直待在山洞里?如果他真的是杀死陈一新的凶手,那么就算腿摔断了,他依然有充分的时间销毁一些非常重要的证据。蕾蓉有些焦急,但是客厅里那一注注冰冷的、阴沉的、畏惧的、不怀好意的目光,像一条条绳索,羁系住了她的脚步。

正在这时,一阵剧烈的打门声,像擂鼓一般从大院的正门传来,老吴吓了一大跳,望向蕾蓉。

蕾蓉长吁了一口气,把伞递给他:“终于来了……你去开门吧!”

尽管有老吴打着伞,但濮亮冲进客厅时,半边肩膀还是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他甩着腮帮子上的雨水,蛮牛似的哼哼了两声,对蕾蓉说:“这一晚上,真他妈够刺激的,你咋样?我反正是豁出去丢官免职来救驾了!”

就在发现陈一新遇害后,蕾蓉觉得必须叫濮亮过来了,这里的情况跟滨水园小区不一样,滨水园小区虽然听起来凶险叵测,但说到底没有发生一起人命案,只能说须叔在不停地挖坑,并没有死人。而枫之墅现在是实实在在发生了刑事案件,不要说自己是个法医,就是普通公民也要赶紧上报警方的,所以她马上给濮亮打了个电话,给他大致讲了一下这边的案子,最后说:“这是你的辖区,你赶紧派人或者亲自过来!”濮亮说全运会开幕式十点就结束了,但散场很慢,全部安保工作结束得十一点,等派出所的外派警员归岗得十二点了,现在派出所只剩自己和一个传达室老头儿,蕾蓉这时不得不以长官的口吻下达命令,让他一个人火速赶来,出了任何问题“我替你扛”。

现在他们终于见面了,虽然从中午在屠宰厂告别到现在不过十二个小时,但蕾蓉却觉得他俩已经很久不见:“濮亮,辛苦你了。”

“主任客气。”濮亮龇着外凸的门牙一笑,然后环顾了一下宽敞的客厅和客厅里呆若木鸡的人们,那些人在赵洪波死亡的当晚,大都和他同桌吃过饭,这时一个个满脸堆笑地向他点头致意,他却不理不睬地轻轻嘀咕了一句,“这鬼宅子……”

蕾蓉说:“你对枫之墅不是比较熟悉吗,现在马上去一趟后面的花园,从假山的山洞里把赵怜之带出来,他的腿摔断了。”

“那个兔崽子怎么会在那里?”濮亮十分惊讶。

蕾蓉道:“你去就是了,具体情况我回头再慢慢给你讲,你带着手枪没有?”

濮亮拍了拍后腰。

“子弹上膛,打开保险。”

蕾蓉沉静而有力的声音让濮亮一愣,他从她的神情中意识到赵怜之这个人可能极端危险,马上把手枪拔了出来。

客厅里的人们,尤其赵隆和厨娘,脸色顿时变得一片灰败。

蕾蓉又对老吴说,“你跟濮警官一起去,找到赵怜之以后,先搜他的身,确认他没有携带什么危险物品之后,把他单独带到一个地方关起来,你看着他,不要让他自杀或出什么其他意外。”

濮亮和老吴走出去之后,蕾蓉感觉绷紧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便在沙发的一角坐下,厨娘赶紧过来给她倒了一杯水,她微笑着点了点头表示感谢,然后慢慢地啜了起来,汤米呆呆地看了她一会儿,才明白这个女孩十有八九是个大官,自己刚才对她的指控,在警方那里很可能沦为笑柄,这才悻悻地坐下,不再言声。

其他的人却不敢坐又不敢动,一个个手足无措地呆立在原地,很长时间,客厅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寂静得像与世隔绝一样。蕾蓉看着他们和他们的影子,仿佛看到一群站在舞台上因为各怀鬼胎而串不起台词的话剧演员……裸露的人性比裸露的身体更加让人不忍直视,于是她仰起头,向窗外望去:黑色天幕上不再有闪电,也不复有雷声,只有浩大的落雨声,恍惚间竟让她产生了在海涛中起伏的错觉。

没过多久,濮亮回来了,满脸的不屑:“主任,搞定了,那小子就是一骡毬的玩意儿——又不中看又不中用,瘫在山洞里就知道哎哟哎哟地叫唤,我和老吴把他抬到花房里,上了手铐,老吴看着他呢。”

“他身上有什么武器没有?”蕾蓉问。

濮亮摇了摇头:“我把他身上和山洞里外都搜了一遍,就没发现带把的家伙。”

蕾蓉点了点头,站起身对客厅里的众人说:“麻烦大家现在到餐厅集合,暂时都待在那里,想吃什么喝什么,或者困了趴在桌子上睡一会儿都可以,就有一样,不准任何人私自离开——苏苏你帮我照顾大家一下。”

没有任何人敢违抗她的命令,都乖乖地到餐厅去了。

濮亮指了指这些人的背影,低声对蕾蓉说:“你怀疑凶手就在这里面?”

“不是怀疑,而是肯定。”蕾蓉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而且,凶手完全没有意识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已经连续犯下了两个十分严重的错误——足够把自己送上审判席的错误。”

“谁?”濮亮说,“我去把他铐起来,反正我今天多带了一副手铐。”

“不急,不急,罪行的最终暴露,往往是罪犯为了弥补一个破绽而露出了更多个破绽,不妨多等一等。”

濮亮点了点头:“成,听你的,我已经给市局刑侦总队打过电话,他们那边马上从全运会场抽调一部分警力,带着法医和犯罪现场勘查员赶过来——”

话音未落,蕾蓉不禁喊了一句:“糟了!”

濮亮愣住了,望着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蕾蓉刚刚才想起,因为陈一新之死,自己将全部注意力和精力都放在了应对枫之墅这边的事情上,而完全忘记了和刘思缈联系,更不知道她和徐冉找到唐小糖没有,她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一看,由于调了静音的关系,显示有五个未接电话,都是呼延云打过来的,从最近一次与刘思缈通话到现在,已经至少过去了四十分钟,不但刘思缈没有给自己打来电话说明第三座凶宅里发生的案件的真相,而且须叔竟也没有如约跟自己通话听取“真相”……就在枫之墅为杀气所笼罩的时候,滨水园小区却沉寂如死,这无论如何不是什么好兆头!

一时间,蕾蓉心乱如麻,她定了定神,决定先给呼延云打过去,看看他这么匆忙地找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

电话刚刚显示拨通,那边就火急火燎地接听了:“你在干吗啊?怎么不接我电话?!”

“我这边也出了凶杀案。”蕾蓉说。

话筒里沉寂了几秒,然后传来呼延云的声音:“你……没事吧?”

蕾蓉苦笑了一下:“没事。”

“对不起啊,我实在是太着急了。”呼延云歉意地说,“刚才我跟思渺一起破了第三座凶宅里的那件案子,但之后电话突然挂断,再怎么打她手机也无人接听,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想问问你知不知道思渺现在怎么样?”

第三座凶宅的案子破了!听到这个消息,蕾蓉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这么短的时间,那么离奇诡异的案子,到底还是没能难住刘思缈,今天晚上她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制造者——可是既然案子破了,她为什么不打电话告诉我?

蕾蓉把目光投向外面,茫茫的雨幕,铁青色的天空,像把远处的滨水园小区隔绝在了一道万难破除的铁壁的后面,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刘思缈和唐小糖现在究竟是死是活?这些问题攫住了她的心,让她感到巨大的痛苦。

呼延云从话筒里的沉默中,感受到了蕾蓉的心忧如焚:“姐姐,你别急,我正在出租车上往滨水园赶!”

“好的,你看看思缈怎么样,然后——”

“砰!砰!砰!”

蕾蓉还没有讲完话,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三声枪响!

尽管落雨声是如此的浩大,令整个世界像汪洋大海上的小船一样,丧失了一切方向感和存在感,但仅仅凭着直觉,蕾蓉还是判断出,那枪声应该是从滨水园小区方向传来的!

“砰!”

又是一声枪响,沉闷而残忍。

我的天啊!

她忍不住一把攥住了心口的衣服,用力之大,指甲竟抠破了衣服,将掌心抠出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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