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血证

“你就只有这么点儿本事,只知道杀人?我敢打赌你晚上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你父亲,不管你杀了多少人,他都不会消失,是吗?他到底对你干了什么?让你走到这一步!”

——迈克尔•康奈利《血型拼图》

“姐姐!”

警车刚刚停在枫之墅的大门口,唐小糖隔着车窗看见蕾蓉站在门厅等她,顾不得撑伞,冒着大雨跑下车,一头扑进了蕾蓉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仿佛要把这一夜受到的惊吓、委屈和痛苦全都用泪水倾倒出来。蕾蓉搂着她,抚摩着她的肩膀和头发,低声说着“好啦,好啦,全都过去了”,好像一位终于等到远游的女儿回到家的母亲……很久很久,唐小糖才停止了大哭,当她抽泣着把脑袋瓜从蕾蓉的肩膀上抬起时,透过蒙眬的泪眼,竟发现蕾蓉的脸上也挂满了泪水。

这是唐小糖从来没有见过,甚至从来没有想过的情景,那么坚强、理性的蕾蓉,居然也会哭泣,而且哭得无声无息。

这一下轮到唐小糖安慰蕾蓉了,扶着她的肩膀轻轻摇晃着:“姐姐你怎么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我这一晚上都在担心你……”蕾蓉擦了一下泪水,微笑着说,“你能平安无事地回来,比什么都重要——对了,你思缈姐怎么样了?”

“不大好……”唐小糖神色有些黯然,“她本来就在发高烧,折腾了一夜,又淋了雨,在墙头突然遭到枪击时,子弹差一点儿就打到她,多亏她命大,没被打中,那个杀手不知怎么搞的,自己反倒失足掉下楼,摔死了。警察们赶到之后,直接用车把思缈姐送到医院去了。”

还是在破解了第二座凶宅里发生的案件之后,刘思缈得知须叔用报假警的方式调走了滨水园所在辖区派出所最后的警力时,突然想到,虽然为了保障全运会的安全,省城的警力大都被调配到体育馆一带,但是至少有一群警察可能处于“闲置状态”,那就是今晚在江边进行实地演练的那群警校学生,于是她马上打电话给张现河,请他带人马上潜入滨水园小区。警校路远,雨又太大,所以等张现河带队赶到时,恰好看见刘思缈和清洁工们沿着东墙上挂着的铁梯子慢慢地攀下来,很快他们又在11号楼的楼下发现一具俯卧的男尸,手里还握着一把手枪。

“张队长在滨水园临时找了间空屋,向李文解和张超了解案情,要不是你打了招呼,他还不肯放我回来呢。”唐小糖跟着蕾蓉一边往餐厅里走,一边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那个杀手,听说脑袋和身子都摔得稀巴烂,警方正在根据血迹和指纹什么的,鉴别他的身份。”

“还鉴别什么?”蕾蓉有些惊讶,“不就是须叔吗?”

唐小糖瞪圆了眼睛:“怎么可能?多亏须叔跟我配合,演了一场好戏,才揪出王红霞的啊。”

蕾蓉目瞪口呆,有一种天地倒转的眩晕感:“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小糖告诉她,在第三座凶宅里,自己已经觉察到王红霞可能是杀人凶手,正要说出来的时候,须叔将她一把揪进了厨房,凶狠地把她推到墙上,卡住她的喉咙,唐小糖以为他是王红霞的帮凶,正要跟他以命相搏,谁知须叔突然把声音压得极低,在她耳边说:“你这样莽撞,会害死你自己和其他清洁工的!”

唐小糖打了个哆嗦,脸对脸离得这么近,她在须叔的目光里看到了真切的紧张和担忧,于是她也压低声音说:“你都知道了?”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须叔说。

唐小糖冷笑着摇了摇头:“我不信……你怎么知道的?你都知道些什么?”

“在第二座凶宅里,我烧邪的时候,王红霞鬼上身了,这是不正常的。”须叔声若游丝,“所谓烧邪,是烧死者之鞋以驱死者之邪,如果烧的不是死者之鞋,根本不会触动凶灵——我最初没看清楚,从鞋架上随便拎了一只鞋来烧,谁知烧的是一只女鞋,后来我查看过,那只女鞋的尺码虽然跟男鞋一样,但相同尺码的鞋,女鞋会比男鞋小不少,所以死者倪兵肯定是穿不上的,我烧一双并非倪兵穿过的鞋,王红霞居然能够鬼上身,证明当时上她身的不是那座凶宅里的凶灵,而是她自己心里有鬼,一直处于高度的紧张中,按照你们医学的说法,那叫精神高度紧张导致的癔症发作。”

唐小糖这才明白,这个一直装神弄鬼的须叔,其实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于是也把凶手身份可能是个住在这个小区的清洁工的推理,大致讲了一遍。

须叔听完点点头:“但是你太冒失了,你所说的可能有道理,但没有证据,指证不了她,反而可能导致她对你和其他清洁工下毒手。”

“如果是这样,反而倒是她犯罪的明证。”

须叔一愣。

就在这时,李文解踢开门进来了。

他们的谈话不得不中断,在把李文解赶出厨房之后,须叔指了指大开的厨房门,对唐小糖使了个眼色。

唐小糖会意,立刻用手一指主卧的方向说:“这个人也是杀人帮凶,受人指使和胁迫犯下罪行,搞得怨灵缠身,不得解脱,对不对?!”

这句话中的“这个人”,李文解、张超和老皮都自然而然地认为,是指“被自杀”的冯浪,而心中有鬼的王红霞听得魂飞魄散,因为每一个字都是在指向她!

须叔冲唐小糖竖了一下大拇指,夸奖她聪明。

须叔接下来的话,则是故意给王红霞的提示:

“每个凶宅清洁工除了专业技能和足够的胆量之外,还应该学会保持沉默。因为看似你走进的是一座屋子,其实走入的是一个个血腥而恐怖的故事,如果你无意中发现了什么,非要张扬出去,那么保不齐你将会成为下一个血腥而恐怖的故事的主角!”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临别时他对王红霞的叮嘱:“王红霞,我记得你就住在这附近的地下室吧,你带他们去好好休息一下,对我们这位小唐法医,你多照顾着点儿,黑灯瞎火的,不要让她瞎跑……”

这些话,如果王红霞是无辜的,当然不会听出话外之音,但恰恰因为她真的是“一个个血腥而恐怖的故事”的制造者,加之这一夜等于是在她亲手制造的故事中重新走了一遍,对本来就提心吊胆、生怕罪行暴露的她,构成了巨大的精神压力,促使她再也撑不住了,为了掩盖罪行不惜杀人灭口……

听完唐小糖的讲述,蕾蓉彻底昏了头,整个晚上她都在担心须叔会撕票,没想到最后竟是须叔和唐小糖联手揭发了三起凶宅杀人案的真凶:“如果是这样,须叔为什么要绑架你呢?”

“绑架?”唐小糖糊涂了,“他没有绑架我啊,是我自己上门想要做凶宅清洁工的……我不是被李媛那事儿搞得神经兮兮的吗,就想学学怎么摆脱凶灵的纠缠。”

蕾蓉揉了老半天太阳穴,视线才恢复了清晰,可脑子里仍像煮开了粥一样混乱不堪:“你的手机怎么一直打不通啊?”

“因为清扫凶宅的时候不能用手机,不然本来气氛就紧张,再来个午夜凶铃,该多么吓人啊,所以须叔就都给收走了,不过他临别前忘了还给我们,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等找到他再要回来——料他一个大郭先生,也不至于沦为倒卖手机的二道贩子。”

听得小唐的口吻,竟对须叔有些亲切,蕾蓉越发糊涂了。

正在这时,那个负责护送唐小糖来枫之墅的警察走进了餐厅:“蕾主任,我接到张队的电话,他说发现了一个可疑的家伙深更半夜打着伞在滨水园瞎转悠,还总想打听点儿什么,口音又不是本地人,于是把他抓了起来,他却满不在乎,说跟您认识,名叫呼延云——”

“啊?!”唐小糖刚刚在吧台倒了一杯热水喝,却差点呛了,“名侦探怎么来了?”

蕾蓉长出了一口气,微笑着对那警察道:“你跟张队讲,这个人是我的朋友,请马上送他来枫之墅——如果他要在滨水园调查,也随他,不过请告诉他,眼下滨水园那边的事情已经完结了,枫之墅这边的命案更需要他来侦破。”

“这恐怕不合适吧!”旁边突然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

蕾蓉一看,是濮亮,正斜眉瞪眼地望着自己,连忙解释道:“呼延云是大名鼎鼎的推理者,协助警方破获了很多大案,在北京——”

“北京是北京,省城是省城。”濮亮揉了揉酒糟鼻子道,“别看我们在长江以南,论起规矩来那都是黄河以北。咱们国家不允许私人侦探介入刑事案件——咱们国家就没有私人侦探。您是法医,和尚不亲帽儿亲,您掺和这案子,我说不出什么,真要把一个外人鼓捣进来,我没法跟上面交差的。”

蕾蓉看了看他,知道他现在是“职业病”发作,警方在刑侦工作中排斥一切“非专职人士”,是呼延云这样的推理者经常遇到的麻烦,解决不好,处处掣肘。

那个警察站在原地,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主任,张队还说,我们采集了11号楼下那个摔死的人的指纹,并输入指纹库以后,发现他是警方通缉多年的一个职业杀手,张队把他的通缉照片发过来了,看看您认识不认识。”说着便把刚刚收到微信照片的手机递了上来。

蕾蓉拿过来一看,跟唐小糖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啊”的一声。

“没错,就是这个家伙!”唐小糖愤恨地说,“他杀王红霞的时候我还没看清,后来他站在路灯下,烧成灰我都不会忘了那副嘴脸。”

蕾蓉没有说话,这时濮亮在旁边看了一眼就说:“哎,这不胡岳吗?”

蕾蓉冷冷地说:“这个人不仅一直在你的辖区,还跟你交过手,你竟一直没有认出他是个通缉犯?”

濮亮顿时傻了眼。按照警队纪律,重大通缉犯在辖区内长期活动,辖区的警务负责人有查找和辨认的责任,如果通缉犯再次犯案,属于事故,根据事故的级别,负责人要接受不同程度的处分……但是由于各种在逃的通缉犯人数众多,哪个警察也没长一双能根据内存照片自动识别的眼睛,所以如果摊上了只能自认倒霉。

“当然,你刚刚来辖区时间不长,不能全都怪你。”蕾蓉的口吻又变得温和起来,“这件事,回头我向你的主管领导解释,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濮亮不是傻瓜,立刻瞪了那个警察一眼:“还傻愣着干啥,赶紧给你们张队打电话,把那个呼什么的先生给请过来啊!”

唐小糖忍不住抿嘴一笑。

听完蕾蓉和唐小糖的讲述,呼延云看了看手机上的显示时间,已经凌晨两点了,外面的雨还没有停,但是比他下高铁的时候小了许多,淅淅沥沥的,虽然辽远的天际依然不时传来雷声,但已经全无那种撼天震地的气势,更像是风湿病人在午夜的咳嗽。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朝外面望去,花园里所有的植物都求饶一样趴在地上,积水不断从各自的坑洼里溢出,托着那些枯枝败叶弥漫到别的地方。被暴雨扒光了衣服的假山、凉亭、铁艺花架以及嵌着黑色陶罐的石头柱子,在欧式小马灯那迷离灯光的照耀下,都瘦了许多,且一俱笼着一层青烟,活像刚刚剃秃了的头皮。

谜一样的夜,谜一样的雨,谜一样的别墅……

到达省城之后,他好不容易才打到车,赶到了滨水园小区,当发现这里已经被大批警察包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的时候,顿时紧张起来,害怕刘思缈出事,所以直接过去询问,结果被当做疑犯抓了起来,获释后,因为有蕾蓉的“口谕”,他得以详细询问了李文解和张超,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并终于拨通了刘思缈的电话,得知她已经住进了医院,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刘思缈已经输上了液,借着一点余力,把她和徐冉受到须叔枪击的经过大致讲述了一遍,叮嘱他一定要设法找到徐冉,保护她的安全。挂上电话后,呼延云把今晚清洁工们打扫过的三座凶宅、须叔设伏的屋子以及王红霞所住的地下室都走了一遍,因为通过电话,他几乎参与了每一座凶宅发生的案件的推理,所以这一趟走下来,更有助于他对案件全貌的了解——对于须叔不断设置只有驱凶师才能看懂的暗号,引领徐冉到达最佳位置再进行枪击的诡计,他暗暗惊叹不已。

但是刘思缈托付给他的事情,他并没有完成,警方搜遍了整个小区也没有找到徐冉,她究竟是死是活,成了一个谜。

正当他为此而感到苦恼的时候,张现河劝他说:“呼延先生,你赶紧去枫之墅吧,蕾主任催了好几遍了,滨水园这边就交给我们吧,反正案子已经结束了。”

“是啊,滨水园这边的案子已经结束了。”他喃喃道,“只剩下两个谜团还没有解开……”

张现河一愣:“哪两个谜团?”

“一个是那位杀手是怎么坠楼的……”

“还有一个呢?”

呼延云没有说话。

来到枫之墅后,他径直穿过宛如舞台一样的客厅,穿过演出今晚这幕大戏的一群或坐或站、神情复杂的演员们,穿过他们充满了疲倦、厌恶、惊诧、质疑的眼神,来到餐厅,这里只有蕾蓉和唐小糖两个人。关上门,听完她们详细讲述了今晚各自的经历,呼延云俨然已经成为汇总各路信息最为具体、详细和全面的“主机”,也正是因此,一直沉默不语的他甫一开口,就让唐小糖和蕾蓉同时大吃一惊。

“小唐,那个屠宰厂里召开的闭门会议之前,你是不是把自己的手机扔进蕾蓉的挎包里了?”站在窗口,久久地凝视着外面的呼延云,突然问道。

蕾蓉大吃一惊,一来没有想到呼延云听了那么多,怎么一开口会问这么个和今晚的案件毫不相干的问题;二来她也不知道唐小糖为什么要这么做。

唐小糖脸有点微微涨红:“是有这么回事……”

“还开了录音模式,对吧?”呼延云淡淡地说。

“我纯粹是好奇嘛……”唐小糖撅着嘴唇,嘟囔道,“我早晨被那枚漂在刷牙缸里的指甲吓得不轻,见了蕾蓉姐,一步都不想离开她,结果在那个会议室门口被拦住,不让我进,我就想知道里面开的是什么会,跟我有没有关系……”

蕾蓉这才想起,进会议室前,唐小糖跟自己要过一包卫生巾,她让她从挎包里拿,大概就是那时,她把开了录音的手机放了进去,会议结束后,自己想上个厕所,让小唐帮她拿一下挎包,大概小唐也就是趁那个机会把手机拿了回来……蕾蓉无奈地看了唐小糖一眼,目光里的安慰明显多于责怪,然后望着呼延云说:“小唐永远是这么孩子气,只是我不大懂……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这有什么难懂的。她要没有录音,怎么可能在不走进会议室的情况下,知道须叔会驱除凶灵的法术,并登上门去找凶宅清洁工小组?”呼延云说。

蕾蓉的脸上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并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真是的,我怎么就一直没想到呢……”

“关键问题是,须叔是什么时候收走了你们的手机。”呼延云问唐小糖。

唐小糖想了想说:“进入第一座凶宅之前收走的……这算什么关键问题。”

“当然关键。”呼延云口吻严肃地说,“因为那是在滨水园发生的一系列事件的起点。”

蕾蓉十分惊诧:“怎么会?须叔设置的第一个暗号明明是今天早晨——错了,昨天早晨唐小糖刷牙缸里的那枚指甲啊,这说明那枚指甲才是一系列事件的起点嘛!”

呼延云愣了一愣,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坦白地说,这一点我暂时还没有想通,不过我依然觉得,一个步步为营的诡计,应该是一路必然,而不是一半必然,一半偶然……”

“什么意思啊?”蕾蓉愈发困惑了。

“就是说,从须叔给你打电话,到他最终设伏刺杀徐冉,这个过程是有必然性的,思缈破解暗号并找到下一座凶宅的过程,就是走进他预设好的陷阱的过程;但是从唐小糖发现那枚指甲到她上门去找须叔,主动要求当清洁工,这个过程有太多的偶然性,除非——”

蕾蓉见呼延云有些犹豫,着急地问:“除非什么,你别把话只说一半啊。”

呼延云看了唐小糖一眼:“除非小唐和刘捷都是须叔的帮凶,协助他一起完成刺杀徐冉的行动,否则无法解释你去屠宰厂开会、到枫之墅来、唐小糖去加入凶宅清洁工这一环环是怎么扣上的——要知道少了哪一环,今晚滨水园的事情都根本不会发生。”

“怎么可能!”唐小糖不禁叫了出来,“我跟须叔之前根本就不认识。”

“是啊。”蕾蓉说,“我来找小唐,此前根本没有通知过她,况且刘捷要是想害徐冉,早就把她的安全屋地址泄露出去了,何苦还要派楚天瑛那么个高手去保护她。”

“我知道啊。”呼延云说,“所以我更倾向于,案件的起点是从须叔收走所有清洁工的手机开始的。”

“我还是不懂,你为什么非要把案件的起点锁定在须叔收走我们的手机上。”唐小糖一头雾水。

呼延云盯着她的眼睛:“你怎么还不明白,因为须叔跟你一样,听了你手机中的那段录音!”

这一下,轮到唐小糖张着嘴巴半天合不拢了,蕾蓉瞬时间也紧张了起来:“到底怎么回事?呼延你说明白点儿。”

呼延云道:“小唐,我听完你讲述的这一夜发生的事情,最大的感受是你从进入特种清洁工小组开始,因为心魔,更因为须叔的虚张声势,导致你很长时间被他所刻意营建出的神秘氛围笼罩,陷入一个‘场’之中,失去了自我,更失去了质疑和思辨的能力,所幸你是个法医,扎根内心的科学精神逐渐觉醒,但是在诡异叵测的气氛中和纷繁复杂的环境里,你本能地动用全部精力用于自保,所以必然疏漏或者忽视了一些东西,甚至是最显而易见的东西,比如——须叔是怎么知道李媛自杀的事情的?”

看唐小糖依旧目瞪口呆,呼延云说:“须叔不是神仙吧,未卜先知这种事儿十个有十个都是骗子,什么诺查丹玛斯,什么李淳风袁天罡,从数学的角度来看,统统都是概率,所以,他能够知道李媛自杀的事情,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就是你告诉他的,要么就是他通过其他途径知道的——如果是后者还可以再缩小一下范围,他见到你之后,从一处你不留意的信源了解到了这一信息,那么只能是你上交给他的那个手机。你仔细想想,是不是须叔提到李媛那件事情的时候,全部内容都仅限于你在屠宰厂和蕾蓉交谈时透露的信息?”

“还真是……他只提到了李媛的自杀,然后是我自己哗啦哗啦地竹筒倒豆子说了个干净。”唐小糖抬起头来,“我知道了,一定是在第一座凶宅烧邪之后,须叔说去阳台抽烟的工夫,偷听了我手机里的那段录音——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个心里有鬼的人,突然发现一个警察混进了自己所带的队伍,他能不想查清楚是怎么回事?还有什么比你的手机更好的信源?他只要翻查一下你最近处理过的信息,很容易就发现那段录音,并听到你和蕾蓉的对话吧。”

“我的天啊……”蕾蓉轻轻地呻吟了一声,“也就是说,须叔知道了我和小唐的关系,也知道了小唐的心结,才利用她的脆弱和敏感,引诱我上钩,并且把真正的目标——小郭先生徐冉钓出来,由于刘捷邀请我去枫之墅的时候,小唐已经把手机从我的口袋里掏走,所以须叔才不知道,这一晚上跟徐冉在一起的其实并不是我。”

餐厅里顿时沉寂下来,雨点打在窗台上的噼啪声,格外地清晰。

“可是,难道须叔就没有想到,万一我调动大批警力,像筛沙子一样把所有没有清洁过的凶宅都搜查一遍怎么办?万一我找不到徐冉怎么办?万一徐冉破解了暗号,我一个当法医的却破不了凶宅里的悬案怎么办?那不还是无法将诡计进行下去么?”蕾蓉突然抬起头问。

“姐姐,你提的这四个问题,我先分析第一个。你刚刚跟我说,在屠宰厂那会儿,刘捷不止一次地提到,因为全运会开幕,省城绝大部分警力都被调到会场附近执行安保任务,不要说各个分局人去楼空,就连派出所都只剩几个值班的,须叔听到这个,还会担心你抽调什么警力吗?”呼延云说:“至于后面三个问题,一言可解之。姐姐,你好好想一想,今晚滨水园里的三座凶宅,哪一件案子当时就真的破获了?”

蕾蓉稍一琢磨便醒悟过来,三座凶宅里的三起凶案,要说当时破获的只是犯罪手法,并没有正确指出真凶是谁,但是在这方面须叔却显得很“宽容”,总是让步,由此看来,须叔的目的仅仅是要把徐冉骗到一个最佳的射击位置,其他什么破案、撕票,都是伪装,整整一夜的折腾和担忧,竟然只是一步步踏入他布置的陷阱,蕾蓉又好气又好笑,也隐隐约约对须叔有一丝钦佩。

于是,她对呼延云说:“滨水园那边的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须叔就交给警察去追捕吧,当务之急是请你来看一眼陈一新的案子……”

“为什么说‘看一眼’而不说‘破一下’?”呼延云皱了皱眉头,“而且不止陈一新这件案子,还有赵洪波之死和五位清洁工遇害的案子,也都是发生在这里而没有破获的吧?”

蕾蓉看了看手表:“现在距离天亮还剩四个小时,太阳一出来,雨一停,今晚在这里的几个人就都要散去了,没有足够的理由,警方也拦不住他们,而我可以肯定,凶手就在他们当中……别说三起案子,你能把刚刚发生的这一件案子破了,就已经算是创造奇迹了。”

“你也知道我爱吃烧烤,假如好几起案子是串在一根竹签上的,我宁愿一口气把它们撸干净。”呼延云在蕾蓉的对面坐下,轻轻地弯下腰,胳膊肘拄在膝盖上,用一种探询的目光望着她道,“不过你说得很对,时间紧迫,我恐怕没时间逐个把嫌疑人问一遍了,何况刚才我走过客厅时,他们每一个人看我的目光都像防贼似的……所以,请你直接告诉我——你认为是谁杀了陈一新。”

蕾蓉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截了当,犹豫了片刻,才把自己怀疑的那个人和怀疑的理由讲了出来。

呼延云听得连连点头:“那你为什么不让濮亮把他抓起来呢?”

“毕竟,我怀疑他的两条理由,只是疑点,不是铁证。”蕾蓉有点不好意思。

“这要是在《名侦探柯南》里,就你说的这两条,已经足够让罪犯跪在昏厥的毛利小五郎面前流泪认罪了。”呼延云笑了笑,正要说什么,餐厅的门开了,濮亮突然急匆匆走了进来,脸色十分的难看,鼻头和眼睛都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似的。

“怎么了?”蕾蓉有些纳闷。

濮亮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我刚刚得到消息,刘副厅长昨天下午在一起车祸事故中遇难了。”

“什么?”唐小糖十分震惊。

蕾蓉慢慢地站起身,神情凝重:“到底是怎么回事?”

濮亮把事情的经过大致讲了一下,然后说:“监控视频显示,确系一起交通事故,那辆撞翻丰田普拉多的重型卡车在出事后迅速逃逸,等找到它的时候,司机已经逃走,目前正在根据车主信息进行追查。因为全运会安保工作十分重要,其他事情都要给它让位,所以在勘查现场发现没有人为故意制造事故的迹象之后,警方就暂时封锁了消息。”

虽然和刘捷只见过两面,每年的几次联系也仅限于工作需要,但无论怎样,都是牺牲了一位战友,何况这整整一夜的惊心动魄,说到底都是源于刘捷把自己带到了枫之墅,此时此刻,蕾蓉的心中百味杂陈。

餐厅里沉寂了片刻,好像在默哀似的。

呼延云等了一会儿,才对濮亮说:“我要跟蕾蓉在枫之墅四处走一走,看一看,麻烦你帮我在客厅盯住那些人,不许他们擅自走动。”

濮亮虽然对这个娃娃脸的家伙很不服气,不明白自己一个堂堂警务人员为什么要被他呼来喝去,但蕾蓉的面子不能不给,只好怏怏地走到客厅去了。

“怎么,你对濮亮也有怀疑?”蕾蓉低声问呼延云。

呼延云眯起眼睛,模棱两可地说:“对于凶杀案而言,在不在现场,比有没有动机,更能决定一个人的嫌疑。”

“可是今晚陈一新遇害的时候,濮亮并不在场啊。”

“但是赵洪波遇害的时候,他在场。”呼延云用手在那张原木吧台上画了一个圈,“须叔讲的许多关于凶宅的理论都是胡扯,不过他说的有句话我很赞同:‘知其凶,亦知其所以凶,方能驱凶。’一座别墅,发生一起凶杀案是偶然,发生两起凶杀案是诡异,发生三起凶杀案就是习惯,而所有的习惯一定是逐步养成的,所以,每个参与这一习惯养成的人,我都必须纳入怀疑的视线。”

蕾蓉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呼延你看这个,这是我准备去三楼的书房勘查之前,在纸上随便划拉的几笔,列了七个我怎么都想不明白的问题,我觉得只要能破解这‘枫之墅七大不可思议事件’,就能解开三起凶杀案的谜团。”

呼延云看那张纸上,果然列着七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除了那幅油画,陈一新在修建枫之墅的过程中,还给赵洪波下了哪些“巫蛊”?

第二个问题:全体遇害的特种清洁工们到底发现了什么“致命的秘密”?

第三个问题:枫之墅里的什么东西导致赵洪波从出现幻觉到发疯?

第四个问题:赵洪波遇害的那一刻,陈一新跑到书房隔壁的套间去做什么?

第五个问题:胡岳真的是九门安保公司的保镖吗?或者他也有着不为人知的身份?

第六个问题:那把枪是怎么回事?

第七个问题:赵洪波到底掌握了什么对陈一新不利的关键性证据,那份证据如今又在哪里?

“说真的,我不如思缈,她发着高烧都能勘查三座凶宅,而我迄今为止,一个问题都没有找到答案。”蕾蓉苦笑道。

“至少这个已经有答案了,胡岳是陈一新聘请的杀手。”呼延云用指甲在第五个问题上一划,“至于一二三,其实是一个问题——到底是什么东西导致枫之墅成为一个凶灵出没的地方,这个,我只有亲自走访一下才能找到答案。”他一边说一边从椅子上站起身,问唐小糖道:“小唐,你累不累,困不困,需要不需要去休息一下?”

唐小糖摇摇头:“我这神经绷了一夜了,现在还没有松弛下来,就算躺在床上也睡不着的。”

“很好,那你跟我们一起去那个谜一样的书房看看吧。”呼延云微笑道,“反正今晚你也不在乎多逛一间凶宅。”

一直在三楼守护犯罪现场的侯继峰,听说了刘捷的死讯,又震惊又难过。当蕾蓉问他需要不需要休息一下的时候,他坚决地摇摇头:“赵洪波的死和特种清洁工的全体遇害,一直是刘局的两块心病,我要完成他的遗愿,配合您把这里发生的案子都彻底搞清楚!”

他说得认真,蕾蓉听得也严肃。

呼延云迈步正要往书房里面走,发现唐小糖站在门口,四下里望了又望,就是不动窝,不禁纳闷地问:“你找什么呢?”

“哦!”唐小糖恍如梦醒,“我还在想进去之后是不是先要烧邪,所以找鞋架呢……呼,这一晚上真的是‘如入大梦久不出’。”

呼延云一笑,径直走进书房,在他的脸上,丝毫看不出进入一处凶灵出没的房间时“应有的”紧张和凝重,他这里摸摸,那里瞧瞧,逛家具城一样漫不经心,只在蹲下身查看陈一新的尸体时比较认真和仔细。蕾蓉倒是很耐心地给他讲解了先后殒命于此的赵洪波和陈一新死亡时的具体情形,还特别把墙上和桌子上的刀痕指给他看,他似乎完全不当一回事……突然,他停住脚步,指着挂有很多黑色泥点的玻璃窗问:“这扇窗户是什么时候打开的啊?”

“我偷偷溜进书房勘查时,这扇窗户是关着的,陈一新死后我重新进来时,却发现打开了,窗户的手柄上发现了陈一新的指纹。”蕾蓉说。

呼延云“哦”了一声,推开旁边那扇通向卧室的小门:“陈一新走进书房的时候,你就躲在这里是吗?”

“是啊。”蕾蓉走到窗帘那里,指着对面的假山说:“我还怕他进来,藏在窗帘后面,当时一个老大的闪电,我就看见赵怜之站在山顶上,穿着件白色长袍,跟个鬼似的……”

“你能确定,赵怜之站在假山上的时间,就是陈一新中枪的时间吗?”

“不能……”

呼延云把那扇小门扒拉来扒拉去,然后敲了敲门框,又伏在地板上看了半天,站起身以后,走到楼道里,望向黑黢黢的东头,沉思着什么。

“我认为,凶手是站在书房门口,朝屋子里的陈一新开了一枪,然后沿楼道跑回了自己位于二楼的住房。由于陈一新打开了窗户,又向上推起了纱窗,所以子弹在穿过他的身体之后,飞到花园里去了。”蕾蓉说,“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赵怜之站在假山上,朝陈一新招手说什么,陈一新听不清,打开窗户、提起纱窗以后,赵怜之突然朝他开了一枪……但如果是这样,由于射击距离很近,子弹应该在穿透陈一新的身体后继续飞行,可是在墙上和对面房间的门上,我都没有发现弹孔——”

呼延云突然打断她道:“为了听清外面的人说话,打开窗户还可以理解,有必要推起纱窗吗?”

蕾蓉顿时哑口无言。

“不是的,姐姐,不是这样的。”呼延云慢慢地说,“那扇窗户也许确实是陈一新打开的,但纱窗,肯定是凶手推起的。”

“啊?”蕾蓉一脸的惊愕。

呼延云说:“此前你跟我讲过,在上三楼勘查书房前,你先到二层的平台给刘思缈打过一个电话,当时一阵急雨潲过,你就找了个躲雨的角落跟思缈通话,对么?”

“对啊,是有这么回事。”

“你来看看这扇玻璃窗就明白了,上面那些不是雨点,而是纱窗网眼里的泥垢被急雨激射在窗户上形成的泥点。这说明那时这扇纱窗还是关闭的,此后直到陈一新被杀之前那段时间,有个人潜进来推起了这扇纱窗……”

“也有可能是陈一新自己提起纱窗的吧?”唐小糖说。

“不可能!”呼延云摇摇头,“这个纱窗非常脏,要从底下抠起两个锁扣,才能推上去,可是陈一新的手指头上一点灰尘都没有。所以我认为,整个过程是这样的:凶手在蕾蓉进书房勘查前,先一步来到这里,打开窗户,推起纱窗,关上窗户,然后再关上门离开,等陈一新走进书房后,在门口举枪将其射杀,然后沿着楼道逃走,全过程他肯定戴了手套,所以没有在门把手和窗户手柄上留下任何指纹……”

一直靠着门框站立的侯继峰忍不住说话了:“难道你完全不考虑赵怜之杀人的可能吗?”

“蕾蓉说得很对,陈一新尸体上的弹洞显示,那枚子弹穿过了他的身体,既然如此,那么它总要有个去处,要么打在墙上,要么打在对面房间的门上,可是都没有找到——”

“不对!”侯继峰突然说,声音有些激动,“我找到了!”

蕾蓉大吃一惊,呼延云也扬起了眉毛:“在哪里?”

侯继峰指着北墙的高处说:“看那里,有个圆圆的洞口,因为光线的原因不大清楚,可是我刚才仔仔细细把屋子看了一遍,发现了那个,可惜我腿受伤了,没法登着椅子上去把弹头取出来。”

蕾蓉马上搬了张椅子,登了上去,很快又下来了,神情失望:“看形态很像是弹洞,可是洞口有不少浮土,看来是以前留下的……哎呀,难道是刘捷说过的,他来枫之墅勘查时,走进这间书房,出现可怕的幻觉,开了一枪造成的?”

侯继峰显然是想起了那件事,神情顿时有些颓然。

呼延云耸了耸肩膀:“结果一样,还是说明凶手只可能是从别墅里往外开枪,而不会是从别墅外往里开枪——当然,除非对面那间屋子的门是开着的,子弹飞进里面去了……”他一边说一边走进了对面的屋子。

蕾蓉说:“不可能的,我勘查书房之前,看到这间屋子的门关得牢牢的,后来管家老吴还是用钥匙打开的房门。因为按照过去赵洪波定下的老规矩,这座别墅凡是不用或少用的房间都上锁,三层只有书房和套间留着门。”

“所以——”呼延云回到楼道,对蕾蓉说,“一切都说明,你对那个人的怀疑,是有道理的。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做案前打开那扇纱窗……算了,等找到他犯罪的铁证之后,让他自己告诉咱们吧!”

“你们在怀疑谁啊?”侯继峰瞪圆了眼睛。

呼延云看了他一眼:“你继续在这里值守,我和蕾蓉、唐小糖下楼一趟。”说完拉着那俩人就往二楼走去。

侯继峰望着他们的背影,脸上布满了阴云。

下到二楼,他们一起往东楼道走去。来到那个人的房间门口时,蕾蓉忽然想起自己昨晚上三层书房勘查前,站在楼梯口,突然产生的那种奇特而恐怖的感觉:那时,整个二层,无论东西楼道,都寂静如死,人影皆无,看上去好像所有的人都睡着了,可她就是觉得——

每一扇门的后面,都藏着一个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着楼道动静的鬼胎。

与其说凶宅生恶鬼,毋宁说暗鬼生凶宅吧!

呼延云推开了门,走进去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最重要的犯罪证据——武器。犯罪时间紧迫,整个枫之墅在凶杀案发生之后没有任何人出入,加上蕾蓉很快就把所有的居住者都召集到一层客厅里,所以,那个人没有时间将凶枪藏到什么很难发现的地方,应该还在这间屋子里。

但是一番寻找之后,却毫无发现。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的推理出现了错误?

不可能啊,蕾蓉发现的两个疑点,确实都证明那个人是最大的犯罪嫌疑人啊!

呼延云望着掀开的床板、大开的衣柜、打开的抽屉和掏空的皮包正在发呆,唐小糖突然从字纸篓里发现了一双拖鞋,拿给呼延云说:“果然是他,果然是他!你看鞋底这一片泥泞,一定是他杀死陈一新后,冒雨穿过花园,把枪扔进悬崖下面的河里去了!”

呼延云一看鞋底,果然是一片黑黄色的湿泥,他脸色顿时一变,冲出门往三楼跑去,蕾蓉和唐小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

跑进书房,打开窗户,呼延云探出脑袋左右看了看,黑黢黢的看不清楚,他打开手机电筒的光芒,终于在一根粗如蟒蛇的排水管上,照见了一行印迹……

当他把落满雨滴的脑袋缩回屋子里的时候,满脸都是沮丧。

“怎么了?”蕾蓉问,“你发现什么了?”

“我发现我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呼延云叹了口气说,“我以为自己轻而易举就能侦破赵洪波遇害和陈一新被杀这两个案子,现在看来,我过于自信了,陈一新这个案子,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我们认为的那个凶手,也许根本就不是凶手,他的两个疑点,都有更加合理的解释……”

侯继峰冷笑一声:“这话说的,就跟你已经破了赵洪波那件案子似的。”

呼延云眉头紧锁,叹了口气:“是啊,那个案子好破得很,陈一新这个案子倒真是见了鬼了……”

一句话让蕾蓉、唐小糖和侯继峰目瞪口呆!

半晌,蕾蓉才用一种简直不敢相信的口吻说:“呼延……你的意思是,赵洪波死在密室里的那件案子,你已经破了?”

“对啊,那个有什么难的……”呼延云一脸“那篇儿早就翻过去了”的不屑。

“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侯继峰激动得几乎嚷了起来,“警方那么多人,花了那么长的时间进行调查,都没有搞清赵洪波的死因,你来这间书房不到半个小时,就能把案子破了?!杀了我也不信!”

呼延云被他的吼叫声吓了一跳,定睛看了看他,见他一副真的是不肯相信的样子,耸了耸肩膀说:“好吧,蕾蓉,麻烦你下楼一趟,把关在花房里的赵怜之提出来见我,我有几句话,要单独跟他谈谈。”4

濮亮把落汤鸡一样的赵怜之提溜进了一层客厅,聚集在这里的人们纷纷把鄙夷的目光投向他,好像在看一个被开除后回来收拾东西的职员。赵怜之那身长袍上沾满了泥污,完全看不出原来的白色,枯瘦的身体萎靡成七扭八歪的形态,仿佛濮亮一松手就会彻底散了架。他的头发上挂着草棍和树枝,血红的眼睛里放射出仇恨并恐惧的光芒,嘴巴一张一张的仿佛在不停地告饶,最引人注意的是他那凸出很高的颧骨,不停地抖动着,简直要刺破薄薄的面皮……这一切都显示,他在极度的惊恐和重压之下,精神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

“你,上去!”濮亮一指双弧形楼梯,“三楼,赵洪波的书房,有个人在里面等你。”

“我……我的腿摔断了。”赵怜之指着自己的腿,哀求着。

“少他妈废话!”濮亮在他背后搡了一把,“你就是爬也得给我爬上去!”

这一搡,把赵怜之搡了个狗啃泥,他一头栽在地毯上,哎哟哎哟叫着,扭了半天屁股也爬不起来,罗谦和赵隆忍不住笑出了声,倒是汤米看不下去,上前把他搀扶了起来,赵怜之紧紧地抓着他的袖子,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汤米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你老大不小了,有些路必须一个人走。”说着轻轻地推了他一下,赵怜之无奈地扶着双弧形楼梯的栏杆,一步一步向上走去。

等赵怜之走上去了,濮亮走到蕾蓉身边,压低了嗓门说:“你们那大侦探到底找赵怜之什么事儿啊?”

蕾蓉摇了摇头,不禁想起刚才呼延云对侦破赵洪波案件自信满满的回答,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估计他大显神威的时候又到了。”

赵怜之好不容易爬上三楼,站在楼梯口,哈着腰,拄着膝盖,呼哧呼哧地喘气,抬起头的时候,忽然发现窗外的雨停了。

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好像有人拿遥控器按了一下,就“唰”地不下了,闪电和滚雷也都成了很遥远的事情。天空中没有一丝云,但也全无月光和星光,就那么黑屏似的挂着,让本来湿冷的空气变得阴冷。万籁俱寂,偶尔传来房檐上的雨滴落下的滴答声,清晰得令人心惊肉跳。不知谁把整个三楼楼道里的灯全都灭掉了,东西两头都黑得像蟒蛇的肚子,一种诡异而恐怖的气氛弥漫开来,让赵怜之瑟瑟发抖,他求救一样看了老半天,才发现楼道最西头的那间书房,门虽然关着,门缝底下却露出一线灯光,黄澄澄的宛如幽灵的衣摆……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了养父,那天晚上,当陈一新走上楼去见他的时候,一定也见到相同的一幕景象……

巨大的恐惧顿时攫住了他的心,他想往后退,但黑暗中一双无形的手攥住了他的脚腕,将他往书房门口拽,恍惚间他搞不清自己到底是陈一新还是赵怜之,只能一步一步向前走,楼道那冰冷的墙壁上突然浮现出养父那狰狞而病态的白色脸孔,挂着鲜血的嘴角向上扬起,他死了,可他依然在笑!

笑声……

赵怜之从嗓子眼里发出了一种像婴儿啼哭似的抽泣,他佝偻着身体,好像一个将要登上绞刑架的侏儒,与其说是在走,不如说是在跪行。

终于来到了书房门口,关于自己到底是赵怜之还是陈一新的雾团,在脑海里愈发混沌,他咽了很久的唾沫,才战战兢兢地举起手,敲了敲门。

“砰砰砰!”

没有回应,屋里寂静如死。

养父死在这里,陈一新死在这里,还有那六个清洁工,他们遍布这座别墅的尸体迄今还历历在目,那一地浓稠腥红的鲜血,那一双双死而不瞑的眼睛,而这一切都是因为……

赵怜之想逃,想不顾一切地拔腿就逃,但是任凭他使尽了力气,冥冥中抓住他脚腕的那双手,就是丝毫不松。

我明白了,我还没有做完应做的,所以绑束我的咒语无法解除。

赵怜之已经变成了一只鸟嘴下的虫子,挣扎乏力,他举起手,木然地又敲了三下门。

“砰砰砰!”

屋里还是无声无息。

放过我吧……

他在心里苦苦哀求着那些纠缠不休的凶灵。

放过我吧,我并不是主犯,只是个被毒瘾操控、不能自已的帮凶,只是一只早晚会在某个阴沟里无声无息地死去的可怜虫,放过我吧……

奇迹般的,脚能动了。

也许是祈祷起到了效果,他庆幸地长出了一口气,正迈出一步准备离开,突然听见那扇门的后面传来一声巨大而凄厉的惨叫——

“啊!”

是养父的惨叫声!

养父还活着,他来向我索命了!

赵怜之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停地往后躲,后背猛地撞在了对面房间的门板上!

这时,传来一阵“噔噔噔”上台阶的声音,只见吴管家、汤米、赵隆、罗谦、苏苏和童丽都从一楼赶了上来,跑在最前面的是蕾蓉和濮亮。

濮亮冲上来一把薅住赵怜之的脖领子:“谁在叫喊?问你话,谁在叫喊?!”

赵怜之抬起胳膊,哆哆嗦嗦的手指头指向书房那扇紧闭的房门:“我爸……我爸他在里面!”

濮亮目瞪口呆,突然他转过身来,一拧门把手,推开了房门!

赵洪波死在这间房子里面时,房门就是他和胡岳合力踹开的,那以后,门锁的锁钮就一直是坏的,先后两批清洁工来清理时,不知是谁将劈裂开来的锁舌复了位,所以这道门只能关不能锁,濮亮这一推,屋子里的恐怖景象,瞬时间全部呈现在了众人面前!

赵洪波殒命那一晚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禁毛骨悚然!

世界上最恐怖的莫过于恐怖至极的事情一模一样地发生了两次——

只见昏黄的台灯照射下,一个人侧卧在书桌前面的地板上,手里攥着一把尖刀,喉咙里发出“喀喀喀”的可怕声音,在因为巨大痛苦而佝偻得更加弯曲的身子下面,已经汇聚起了一湾猩红的血泊……”

只是这一次,躺在地上的不是赵洪波,而是呼延云!

“呼延!”

蕾蓉大叫一声,就要往里面冲,谁知已经打开的门,好像中了魔一般,“呼”地一声自动关上了,蕾蓉疯了一样地对着门板又是推又是拍,但那扇门像后面顶了块泰山石一样怎么都不动。

而赵怜之已经彻底崩溃了,他跪在地上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把脑袋咚咚咚地往地上撞,撞得额头上一片血,还不停地大叫着:“爸爸,您饶了我!爸爸,您饶了我吧!”

吴管家他们几个人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帮蕾蓉撞门呢,还是该劝阻赵怜之入魔一般的哭喊……屋子里那具和赵洪波一模一样的死尸,让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曾经在枫之墅里发生过的数起血案……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葬身于此,现在又多了一个……这到底是恶鬼作祟?还是恶人行凶?抑或别墅本身就是一个嗜血食人的恶魔?他们抬起头,仿佛看到无数白色透明的凶灵正在这座巨大的凶宅里飞舞着、盘旋着、缭绕着,发出歇斯底里的狞笑与悲号……

童丽忍不住捂上耳朵,闭上眼睛。

就连一向莽撞的濮亮也呆若木鸡,不敢再一次推开那扇房门。

然而就在这时,房门却自动打开了。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如坠梦中——

台灯依旧将昏黄的光芒洒向地面,但地上干干净净,一丝血迹都没有,呼延云靠着那张书桌站立着,手里还捏着一把锋利的刀子,嘴角挂着谜一样的微笑。

从门的后面走出了侯继峰。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蕾蓉完全被搞糊涂了。

呼延云走到门口,对着众人说:“我想问一下,赵洪波死亡那一天的晚上,你们撞开门的一刻,看到的是不是就是刚才第一次打开门时的景象?”

楼道里响起一片“对”“没错”“是这样”的声音。

现在这些人看他的目光,不再是他走进一层客厅时像防贼一样了,更像是一群观众在看一个魔术师在舞台上表演。

呼延云又往前一步,站在了赵怜之的面前:“现在你可以认罪了吗?”

虽然隐隐约约,对杀死赵洪波的真凶早有所料,但众人依旧困惑不已,赵怜之跪在地上,嘴唇颤抖着不肯说话,他是在用最后的一点意志力维系着谎言。

“您好……”童丽突然来到呼延云面前,“很抱歉,我连您的姓名都还不知道,但是您说赵怜之杀死了我的丈夫,我想我有权利知道真相。”

“是啊,呼延先生。”濮亮也瓮声瓮气地说话了,“赵洪波遇害那天晚上,我们这些人都在场,当时我们听到楼上传来一声惨叫之后,是跟赵怜之一起跑上楼的,撞开门的时候,赵洪波已经倒在地上,满地鲜血了——赵怜之没有杀死他爸爸的时间啊。”

汤米也开了腔:“这一点我也可以作证,赵怜之确实没有作案时间,他是在赵洪波遇刺之后,才扑到他爸爸身边的——”

呼延云打断了他:“你错了,恰恰相反,赵怜之是扑倒在赵洪波身边之后,才捅了他爸爸一刀的。”

“这不可能!”赵隆摇摇头,“我们才是在场的目击者,你连看都没看到——”

“目击者看到的假象,有时候比真相还要多。”呼延云说,“你们只是被‘过度包装’蒙蔽了眼睛。”

“过度包装?”——这个词汇让站在门口的所有人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呼延云看了一眼依旧畏缩在地上的赵怜之,慢慢说道:“我侦破过不少刑事案件,在这些案件中,存在着一条不成文的法则:案情越是诡异,作案手法就越是简单——恰恰是因为作案手法容易被一眼看穿,所以罪犯才需要营建出非常古怪的、离奇的、超自然的气氛,来迷惑警方,扰乱侦查方向,不知道你们当中有没有人看过绫辻行人的‘馆系列’推理小说,每一部都有毛骨悚然的气氛和新本格那奇思异想的诡计,但如果沉下心来,你就会发现,每一个诡计,无论绕了多远的路,使用多少障眼法,归根结底,杀人方法还是‘两点之间最短距离是直线’。以《黑暗馆不死传说》为例,开头大段大段描写江南孝明开车穿过大雾的场景,尤其提到大雾是通往黑暗馆必须穿越的异次元通道,无非是想向读者证明,那里即将发生的是非自然力所致的凶案,可是在解答篇你能看到的最终答案呢?我就不泄底了,隆重推荐诸位回头看看那本书——包括你赵怜之。”

一个喃喃的声音在楼道里突然响起——

“在这深山老林的某个地方,有着无人知晓的时空裂缝,这大雾从那里悄无声息地流出……这是通往那座宅邸所必须穿越的异次元隧道,说不定那座建在山岭对面森林中的湖中小岛上的宅邸正是这大雾的源头,在那宅邸的最深处,或许有通往破灭世界的时空裂缝……”

众人不禁汗毛倒竖,循着声音望去,看到汤米阴郁的眼神和兀自蠕动的嘴唇。

呼延云知道汤米在低声吟诵的是《黑暗馆不死传说》第一章第一节里的词句,对于他看过这部书并记得这么牢,呼延云一点也不吃惊。

然而众人却听得发痴:山岭、湖中小岛、宅邸……怎么都像是在描述枫之墅。雨后的河面不知何时开始升腾起大雾,乳白色的大雾一团团翻滚着弥漫开来,从书房的窗前飘过,将每个人都沉入一种无力自拔的虚幻感之中,仿佛随着枫之墅一起浮上了云间。

呼延云摊开手,继续说道:“我们置身的这座枫之墅,从建成到现在,毋庸置疑,变成了一座不折不扣的‘谜之墅’。谜一样的事:挂在客厅的凶画、一把丢失的手枪、浑身蛛纹的红疹、令人发疯的书房、刀痕累累的墙面;谜一样的人:病态的主人、忠心的管家、颓废的养子、鸠占鹊巢的恶棍以及一群居心叵测地聚在一起的‘朋友’;还有谜一样的案件:养老院里接连死去的老人、深夜女仆遭到追砍、赵洪波死在门窗反锁的密室中、特种清洁工全体遇害……还有刚刚发生不久的枪杀,是的,一座凶宅,一座充满不祥之气的、凶灵出没的凶宅,一切一切都在向我们证明,这座别墅已经被拿着长柄镰刀的死神掌控,它要在这里建一条通向黑暗与死亡的快速通道。”

“但是,我倒更加同意赵洪波说过的一句话——”呼延云停下来,看了看面前这些神情僵硬的人们:“有欲望,就会有凶宅。”

有欲望,就会有凶宅。

“蕾蓉告诉我,已经故去的刘捷在勘查这座别墅的时候,总感到屋子里好像存在着一些并不存在的人。而我却认为,正确的说法是‘屋子里存在着一些不可告人的欲望’,正是这些欲望,让许多生命葬身于此……人的欲望是无限的,不可捉摸的,正是千奇百怪而又交叉重叠的欲望,让枫之墅里发生的每一起案件都变成了不解之谜,穷究每个人的欲望,只会让人越陷越深,就像陷入窗外的大雾一般不能自拔,所以,重要的不是搞清每个诡异现象的谜底,而是把每个诡异现象,像对待过度包装的盒子一样撕开、扔掉、置之不理……换言之,正确的侦破手段不是细勘,而应该是——拨冗。”

“拨冗?”蕾蓉有些不解。

呼延云点点头,把目光投向其他人:“刚才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这座别墅里没什么凶灵、没什么死神、没什么见鬼的超自然力,它只是一座集聚了太多充满欲望、又用极端的方式将这些欲望表达出来的人。所以,烦请诸位把脑子里飘游的那些没有脚的白色幽灵统统赶走,然后告诉我,在赵洪波死亡的那天晚上,站在这座书房的门口,你们的眼睛到底都看到了什么?”

所有人都还没有解冻似的沉默着,最先在脸上挤出笑容的是罗谦,他刚要开口,却被呼延云呵斥住了:“你是后来的目击者,让别人先说话!”吓得他赶紧缩回了头。

濮亮摸了摸红鼻头,低声嘟囔着:“还能有什么……我先踹了门两脚,没踹开,胡岳踹了第三脚,踹开了,然后就看见赵洪波被杀死了。”

“你怎么能确认他是被杀死了呢?”

“明摆着啊,他躺在书桌前面,胸口插着一把刀,两条腿还在那里抖啊抖的,嗓子里还发出痛苦的哼叫。”

赵隆指着书桌上的台灯补充道:“当时那盏灯也开着,虽然照明不是很亮,但还是能看清里面的情况。”

呼延云道:“难道你们就没有怀疑赵洪波也许是在演戏装死吗?”

“没有!”汤米说,“毕竟地上流着一滩血,任谁也不会想到是演戏。”

“假如血是假的呢?”

濮亮摇摇头:“犯罪现场勘查表明,地上流出的一滩血确确实实是赵洪波本人的,而且是从伤口里刚刚流出的。就算当时赵洪波弄了个拍电视剧用的血浆洒在地上,血液和血浆掺杂在一起,法医在后来的检测中也能发现。”

“如果你说赵洪波先弄了袋血浆洒在地上,赵怜之扑到他身边后,擦掉地面的血浆,又给了他爸一刀,也做不到的。”赵隆说:“当时众目睽睽之下,虽然局面有些乱,但我可以保证,我没有看到赵怜之擦拭过地面——没有人能在那么短时间把那么一大滩血擦干净。”

“那么——”呼延云伸出胳膊指向书房,“刚才你们看见我躺倒在地时,身子前面的那一滩血,去哪里了呢?”

一句话,登时问得所有人哑口无言。

“一个多么简单的戏法,居然骗倒了所有人!”呼延云感慨道,“并不是每个人都想当演员,但每个人都活在自己和他人营造的剧情里,只要舞台合适、道具逼真、演技高超,人们甚至会为了剧情自动配乐呢……是啊,是啊,你们认定这座别墅是一座凶宅,你们坚信这里面一定有着科学不能解释的东西,你们认为赵洪波的发疯和自杀互为因果,你们把看到的一切都不假思索地归因于凶灵,可是你们就偏偏忽视了一件事:人的血液也许都是红色的,但红色的不一定都是人的血液!”

“这不可能!”

楼道里死寂片刻之后,蕾蓉第一个出声反驳,“我在跟刘捷探讨赵洪波遇害案时,确实假设过地板上的血液掺假,还说过一句‘反正是个红色就行’,但那只是假设,以目前的刑侦科学,血液里掺入任何颜料或染料,都会被轻而易举地检测出来!”

“我补充一句。”濮亮面带讥讽地说,“我进入现场后,搜了个底儿朝天,也没在这间屋子里找到一盏能在地板上打出红色灯光的射灯。”

呼延云朝侯继峰使了个眼色,重新把书房的门关上,然后突然对罗谦说:“刚才我没让你发言,是因为你并非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目击者,现在我想问问你,既然你后来赶到时,亲眼看到陈一新在局面一团混乱时溜进了隔壁的套间,你认为他是去干什么了?”

罗谦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蕾蓉,吞了口唾沫,老老实实地说:“那个……我觉得他是去销毁罪证。”

呼延云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看了他三五秒,才微笑道:“这么长时间,我总算听到了一句有真见地的话——说说你这样推测的理由好吗?”

罗谦得了赞许,顿时就有点眉飞色舞:“您想啊,别说杀人了,就是打个架,正常人肯定要围在附近,一边假装劝架一边看热闹,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会逃离或者躲开,赵怜之跟陈一新勾结在一起,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假如赵怜之杀了他爸,陈一新肯定是帮凶啊,他去套间,又没有从套间的门进入书房,那么也就是说……也就是说……”

罗谦突然明白了什么,可是又不敢确信,支支吾吾地怎么也说不下去。

呼延云鼓励他道:“不妨把你的真实想法讲出来。”

罗谦这才低声道:“也就是说,他是去套间拿走那个制造了密室杀人的关键性证据。”

楼道里顿时响起一片轻声的“啊”,很多人的脸上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就在这时,呼延云轻轻地推开了书房的门。

台灯昏黄的光芒所笼罩的地面上,再一次出现了一滩血迹,但是这一次因为呼延云打了“招呼”,所以人们都瞪大了眼睛盯住细看,才发现由于角度和光线的原因,站在门口很容易出现视觉上的偏差,那“血迹”其实只是一滩不规则的、比起真正的血迹缺乏质感的红色。

濮亮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了,大步走上去,一脚踏在红色上,鞋面并没有出现红色光芒投射出的光斑,他用鞋底在红色上碾了几下,也没有碾掉分毫,顿时傻了眼:“这……这红色是哪里来的?怎么用力擦也擦不掉啊?”

呼延云没理他,继续说道:“刚才罗谦的话,听起来荒谬不堪,但恰中靶心。赵洪波死后,陈一新为什么不惜一切代价买下这栋正常人都会敬而远之的凶宅,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那就是他虽然拿走了重要的犯罪物证,但有些物证是虽然警察勘查不出,他却也带不走的。我起初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后来有两件事情启发了我:第一件是为他装修书房的冯浪‘被自杀’;另外一件事则是很多人忽略了的,为什么第一组凶宅清洁工在打扫枫之墅后全都要死,而第二组凶宅清洁工则平安无事,后来还是蕾蓉给了我答案,这个答案让我醍醐灌顶一般,意识到了犯罪手法到底是什么。”

“我?”蕾蓉指着自己的鼻尖,“我说了那么多,到底是哪一句给了你提示啊?”

呼延云说:“你告诉我说,在屠宰厂开会时,秦局曾经讲过,经过短时间的集训,第二组凶宅清洁工对这一工种的五大业务:清理垃圾、清除痕迹、消除气味、杀虫灭菌、简单装修,‘除了最后一项,他们都可以说毫无问题’——也就是说,第一组清洁工出事,很可能就在于他们工作时,在‘简单装修’这道程序上发现了那个致命的物证,引来了杀身之祸,而第二组清洁工因为并不掌握这一技能,反而幸免于难。”

“装修?你的意思是陈一新在装修这座书房时动了什么手脚?”汤米抬起头,环视着书房,“当时我被陈一新放大假,主持装修这里的是冯浪,可我看不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啊……”

濮亮喷了两下鼻子说:“呼延大侦探,你别嫌我嘴臭,警方勘查这间屋子时,不说挖地三尺,也差不到哪儿去,没发现什么特殊的地方啊?”

“特殊的地方么,就在你的脚下。”呼延云说。

濮亮低头一看,居然跳了起来:“哎呀,那……那滩血迹怎么又没了?!”

站在门口的人们一看,也都大吃一惊,刚才濮亮用皮鞋又踩又蹭的那滩红色,居然再一次消失了踪影,平整的瓷砖地面上,见不到一丝红色!

“呼延!”蕾蓉实在忍不住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呼延云轻轻地拍了拍巴掌,提高了嗓门说:“小唐,你可以出来啦!”

书房通向套间的门忽然开了,唐小糖笑嘻嘻地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大团塑料布,塑料布很薄很薄,纱一样轻,呼延云接过塑料布的一头,跟唐小糖一起展开,只见那块布的面积几乎跟书房一模一样大小,在中间有一块深浓的红色印迹。

“我临时用红墨水涂的。”唐小糖有点不好意思,“过去学过画画,所以色泽什么的,还挺像块血迹的吧。”

“非常棒,将来如果拍《真相推理师》的电影或网剧,我一定推荐你去做道具师。”呼延云朝她伸了伸大拇指,转头对门口那群两眼发直的人们说:“这是一个简单至极的诡计。地板砖看上去是一块一块的瓷砖铺起来的,其实在铺好之后,在上面又铺了一层透明的强化玻璃——利用踢脚线下面的垫高,玻璃与底下的地板砖形成了大约五厘米左右的空隙,肉眼根本看不出来。需要时,可以打开套间与书房之间那道门下面的金属收口条,把塑料布塞入,事先在塑料布的四个角和一些把边的地方,用订书器钉上几枚书钉,再用吸铁石在有机玻璃地板的上面一边吸一边拓展,塑料布就会完完全全打开,成为地板砖的‘背景’了。”

蕾蓉、濮亮、汤米、赵隆、罗谦、童丽、管家老吴,不约而同地走上前来,抚摩着那块塑料布,神情恍惚,好像查看一块刚刚从木乃伊身上解下的绷带。

“这就是为什么装修工人不小心把水洒在书房和套间那道门的附近时,陈一新大发雷霆的原因。”呼延云对汤米说,“因为书房比套间的地板高了五厘米,所以水会缓慢地流向套间,这个高度差很可能会让陈一新利用装修制造出的诡计彻底暴露。”

“这么短的时间,你们是从哪里找到一块塑料布的啊?”蕾蓉问呼延云。

“当然是在嫌疑最大那个人的房间里找到的喽。”呼延云一指赵怜之,“这个家伙的屋子壁橱里有好多呢,都是按照书房的尺寸‘量身定做’的,如果我没猜错,他就是奉了陈一新的旨,利用这些塑料布,导致赵洪波渐渐出现了幻觉——”

“我明白了!”蕾蓉猛地醒悟过来,“就像‘哈尔科夫奇案’中的那对母子一样!”

汤米扬起眉毛:“什么是‘哈尔科夫奇案’?”

蕾蓉解释道:“俄罗斯哈尔科夫市郊区的一栋独立的两层小楼,装修极为奢华,最值得一提的是,每个房间到处都布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花纹:楼梯扶手、窗帘、桌布、沙发套的花纹颜色都五彩斑斓、各具特色:有的是简洁的几何图案,有的是美丽的碎花图案,有的是繁复的花纹,甚至连大小家具和壁橱上都涂满了各种色彩的纹饰。2006年,一位母亲带着儿子租下了这栋小楼,谁知住下没多久就发生了十分可怕的事情:他们发现无风的时候窗帘会自己飘动,沙发会自动挪移,深更半夜的墙壁上,一张张人脸时隐时现……后来儿子发了疯,母亲也跳楼自杀,警方在母亲留下的日记里,发现了她对发生在屋子里的各种诡异现象的记叙。”

“怎么会有这样的屋子?”罗谦忍不住叫了出来,“真是见了鬼了!”

呼延云接着蕾蓉的话说:“后来的犯罪现场勘查表明,房子中所有的装饰图案,都不是普通的花纹,而是我们小时候流行过的那种‘三维画’,也叫‘错觉图像’——在人心理高度紧张时,会产生图案在高速运动甚至浮出人脸的错觉。”他看了一眼唐小糖,唐小糖又拿出几块塑料布展开,放在台灯下面,“这几块塑料布也是从赵怜之的壁橱里找到的,看起来无色透明、实际上在昏暗的灯光下暗藏波纹,赵洪波一场大病后,脊柱有点弯曲,总是佝偻着身子,视线长期注视着地面,看到铺了这些塑料布的地板,就会产生地面在倾斜、移动、摇晃的错觉,好像总是生活在扭曲变形的世界里,自然而然地就出现了精神上的异常,他用刀剐蹭地面和墙壁,就是为了寻找出那些暗藏在平面背后的恶魔,自救逃生,可是无论怎样努力,他都找不到答案,挣脱不了幻觉……”

那个身穿白色睡衣,骨瘦如柴,唯有眼睛凸鼓得宛如活鬼的男人,光着脚蹲在地上,一边搔抓着身上如蛛网遍布的红斑,一边用已经崩了刃的钝刀子,在墙面上刮着、划着,突然他绝望地跳了起来,抡起刀子对准墙面一下一下地猛砍着,在白灰飞舞,渣石迸溅之中,他的虎口被震裂了,流出了鲜血……

蕾蓉又想起了自己在独自勘查这间书房时出现的幻觉。

他是一个囚徒,真正的囚徒,被囚禁在这间屋子抑或这栋别墅里,受尽摧残,他想逃离,但是怎么都逃不出去,他的所作所为完完全全是一个越狱者在试图打开通往外部世界的出口,但是无论他怎样努力,都没有用……

“可是……”汤米突然说,“他为什么不离开这座别墅呢?”

呼延云说:“我想,也许是因为他已经失去了离开这座别墅的勇气和力气。”

“此话怎讲?”

“一个人退隐,意味着和社会的割裂,意味着放弃原来拥有的权力、地位和关系网,对于唯利是图的商场而言,隐居枫之墅的赵洪波,就像退位的李尔王一样毫无价值,不再是一个利益的提供者,只能被众人厌弃,所以那些只对追腥逐臭感兴趣的苍蝇,就迅速集结在陈一新的身上。赵洪波出精神病院的时候,没有一个老部下来接他,就是明证。”呼延云叹了口气,“何况,从他住进枫之墅那天开始,就走进了陈一新布置的各种杀机之中:因为污染物超标而患上呼吸系统疾病,没完没了地咳嗽和咽痛;不停地吃各种泻药,喝排毒茶,搞得身体越来越虚弱,后来他身上出现的大量蜘蛛样红斑,恐怕也是身体虚弱和建材污染导致的严重过敏;同时,对性行为无节制地放纵,大量服用春药,必然导致虚火上升,浑身燥热,不管多么寒冷的天气,他都喜欢在冰凉的地板上趴着,而‘地板’却又暗藏玄机,再加上产生迷幻作用的水源——”

“等一下!”蕾蓉拦住了呼延云的话头,“什么迷幻作用的水源?”

“单凭一个铺着三维画的地板,恐怕还无法让一个正常人陷入云里雾里的幻觉之中。”呼延云说,“你要知道,一个人之所以对‘错觉图像’敏感,一定是因为他是精神上的易感人群,说得再明白一点,在他周围应该存在着某个不仅是平面、而且是立体的‘致幻氛围’。据我了解,赵洪波不喝酒、不吸毒,他的疾病又总是在夜间发作,偏偏住在枫之墅的其他人都没有他的那些症状,这说明两件事:第一,除了地板之外,陈一新还给赵洪波设置了某些‘迷幻剂’;第二,这个迷幻剂只在赵洪波夜间居住的房间起作用——小郭先生徐冉在查看悬崖边上的水箱时被人推了下去,这让我怀疑陈一新是在水箱里单独给赵洪波房间供水的输水管道上动了手脚,比如,放上一种定时的给药器,只有晚上赵洪波独自在房间里洗漱的时段,会自动打开……”

管家老吴瞪圆了眼睛:“给药器能往水里输送什么药,让洪波五迷三道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呼延云摇摇头说,“我只是猜测水箱里可能安置着一个定时给药器——”

赵隆说:“我现在就去水箱那里拆开看看,如果存在着那个给药器,我就做个初步检测,看看是什么致幻药物。”

“不用急。”蕾蓉把他拦住,“刚下过雨,悬崖那边湿滑得很,有一定危险,水箱又上了锁,打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还是等天亮了之后,由警方处理和检测吧。”

老吴痛苦地闭上了眼,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了看四周,终于找到了那个可以宣泄心中愤怒的出口,他冲着童丽吼叫道:“你不是请专业人员到家给套间和书房做过检测吗?你不是告诉我说从墙面到地板,从家具到石材,从卫浴到水质,没有发现任何环保问题吗?”

呼延云劝阻老吴道:“这个你不能怪童丽,童丽请人检测的时候,由于赵洪波已经出现了身体伤害,陈一新装模作样地更换或清洁了污染物超标的装修材料,还假惺惺地给赵洪波道了歉,当然检测不出来,至于水质,就是为了防止检测这一招,所以给药器才设置成只在夜间向水中排放致幻药……”他叹了口气接着说:“何况我刚才说了,陈一新所布设的杀局,不是平面的、单一的,而是立体的、全面的,好像在赵洪波脚下布置了一个缓慢沉降的沼泽,他意识到自己将有灭顶之灾时,已经无力挣脱……我相信赵洪波最终是清醒地明白了一切的,但一环套一环的戕害,终于导致他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病态,他走出枫之墅就是个孤魂,留在枫之墅活像个野鬼,他又能怎样?”

轻轻地,传来了童丽的抽泣。

“你说得对,走出枫之墅就是个孤魂,留在枫之墅活像个野鬼……可是这不仅仅是在说赵洪波,更是在说我。”

突然,一直跪在楼道地毯上的赵怜之说话了,声音细弱而颤抖。沉默了这么久,大家差点已经忘记了还有这么个人,当把视线纷纷投向他的时候,才发现他比之前更加衰老,一件污迹斑斑的长袍像裹尸的竹席般覆盖着他的躯体,披散的长发中竟添了几缕白丝,完全看不出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好像一块被榨干很久、早已枯黑的果皮。

“我知道,你们每一个人都把我看成鬼,可我不是,我顶多是个半人半鬼的玩意儿,真正的恶鬼是陈一新,是胡岳,是赵洪波……赵洪波,我的养父,十几年来一直骑在我头顶的暴君,他随便吼一声都能吓得我肝胆俱裂,他喜欢玩弄所有人,他把操纵别人当成一种巨大的乐趣,他养我不像养狗,而是养猪,给我吃最好的食物,给我筑最好的猪圈,与此同时每天都要叱骂我、讥讽我、打我……我恨他,恨之入骨,这一点他很清楚,而他更清楚的是,我早已失去了独立生活的能力,离不开他的饲养,所以他就更可以为所欲为地欺负我、侮辱我,我和童丽都是他泄欲的工具,唯一不同,只是童丽满足他变态的性欲,而我则他满足变态的控制欲和暴力欲!”

“陈一新比赵洪波更加阴毒,更加险恶。他教我吸海洛因,白粉那玩意儿,看上去是你吸它,其实是它吸你,你的灵魂就那么慢慢全部交给了魔鬼,变成不折不扣的行尸走肉……我本来已经逃离了枫之墅这个魔窟,谁知刚出虎穴,又进狼窝,陈一新用毒品控制了我,逼我回来,给他做害死赵洪波的卧底,赵洪波这时发现了书房地板的秘密,他不知道我离家出走那段时间投奔了陈一新,于是让我跟他合演一场戏,撤走地板下面那块让他产生错觉幻象的塑料布,换成一块在中间涂抹了红色颜料好像血迹的,然后在宴请宾客的当晚,装成在密室里被杀,再突然‘活过来’,当众撕下陈一新的画皮——到死他还是喜欢用恶作剧捉弄人。直到我扑倒在他身前,他还朝我眨巴眼睛,满脸狞笑,以为大功告成,我看着他的笑容,仿佛看到了那些他凌虐我的狞厉岁月,暴君永远不明白,比起邪魔,他更加招人痛恨,所以直到我攥住他握紧刀柄的手,把刀子插进他心口的一刻,他脸上的笑容还凝固着,仿佛不能相信,一辈子把全世界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他,最终却玩掉了自己的性命!”

“按照我和陈一新事先的约定,他迅速走进套间,打开金属收口条,把塑料布撤出,这时赵洪波的血已经流到地上,哪里还有人分辨得出原来的‘血迹’是假的。赵洪波终于死了,没人知道真相!我戴了十几年的枷锁终于解除了,我是那么的高兴,我终于获得了自由,如果不是那天傍晚我开车到枫之墅去取衣服,也许我还会把美好的梦继续做下去……”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场景,走进一层的客厅,那么空旷,那么安静,黄昏的光芒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地上躺着两具尸体,一个吐着舌头瞪着眼睛,脖子上有一条深深的红色勒沟,另一个胸口被戳了一刀,流了满地的血,比我杀死赵洪波流出的血更鲜、更红、更浓、更稠……我害怕极了,我想转身逃走,可是两条腿却不听使唤地继续往楼上走,我才知道原来恐惧也是有吸引力的,于是我看到了更多的尸体,尤其是一个小女孩,死在楼梯口,我的脚腕碰到了她一动不动的小手指头,我才看到了她,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恐惧的目光还没熄灭,她的小脸很白,很好看,她的上半身被刀子戳得稀烂,像个烂掉的番茄,太惨了,太惨了,我捂着嘴干呕了好几下,想吐却吐不出来,不知什么时候脸上全都是泪水,正在我觉得自己快要疯掉的时候,我看到了站在楼道里的那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凶灵!”

“那个凶灵,那个陈一新的保镖,那个名叫胡岳的人,就那么远远地看着我,他的目光像眼镜蛇的毒信子,慑得我一动都不敢动,我知道,只要我叫一声或者跑一步,他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我就那么僵硬地站在原地,弯着膝盖,几乎要给他下跪的样子。他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我知道他是给陈一新打的,问该怎么处置我,之后他挂上电话,像个幽灵一样突然消失了……我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枫之墅,开着车落荒而逃,后来我才明白,陈一新之所以不杀我,绝对不是出于慈悲,而是他要想买下枫之墅的产权,必须通过我和童丽这两个赵洪波继承者的签字,如果杀了我,继承权就全都落在童丽一个人手上,想买下就不容易了,可是我知道,为了掩盖赵洪波被杀的真相,早晚陈一新会杀我灭口的……我这一辈子,始终是一块用完就会被人扔掉的破布……”

枫之墅的三楼楼道里静悄悄的,环视着赵怜之的目光既有鄙夷,也有憎恶,还有一些怜悯和同情。

“所以你就在今晚开枪打死了陈一新?”濮亮突然问道。

“不,不是的!”赵怜之像一只已经被捆紧四蹄的猪,突然不甘就毙地挣扎了起来,“我没有杀死陈一新,杀赵洪波的事情我认罪了,杀人偿命,已经是个死,要是我杀的陈一新我一定承认,但那真的不是我干的!”

“那你大半夜的跑到假山上去做什么?”蕾蓉问,“我可是亲眼看见你的,你不要抵赖。”

赵怜之望着她,声音沙哑地说:“我爸爸——赵洪波死后,警方勘查现场,却没有找到他那支放在套间保险柜里的手枪,我一直怀疑是胡岳拿走了,昨天晚上吃饭时,有人提到了枪的事情,被我听到了,我害怕极了,我怕自己最终会死于那支枪射出的子弹,所以当众叫喊了起来,被胡岳挟到楼上狠狠揍了一顿,他还威胁我,如果再敢胡说八道就马上要我的命。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愁得不行,伤口又疼,就吸了一包粉儿,飘飘忽忽的,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外面,突然下了一场急雨,打在燥热的身上,让我觉得每个毛孔都张开了,舒服得不行,我看天上乌云密布,恐怕还会有一场更大的暴雨马上要下来,就想不如站到整个枫之墅最高处的假山上面去,痛痛快快让大雨浇个透……”

“那么,后来你又为什么突然往假山下面跑?并且一直滚下台阶摔坏了腿?”蕾蓉问,“我感到你当时好像看到了什么十分恐怖的事情。”

赵怜之呆呆地,虽然睁着眼睛,神情却好像睡着了一样,嘴里喃喃出的每个字,都像是在说梦话:“我看到陈一新站在窗口,胸口突然出现一个血糊糊的大窟窿,就好像有个凶灵在他的身后,猛地用电钻钻透了他的背脊,钻穿了他的胸腔……他的神情惊讶极了,就像赵洪波被我捅了一刀一样的惊讶,像他们那样的人,好像永远都不会相信自己有会死的那一天……透过他躯干上那个巨大的窟窿,我看到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直到被戴上手铐,押下楼的路上,赵怜之梦呓一般的声音还在楼道里回响:“透过他躯干上那个巨大的窟窿,我看到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凌晨四点,恰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开,各回各的房间休息去了,虽然这一夜发生的恐怖事件以及后来被揭开的惊人真相,让任何人都卧枕难眠,但一阵阵困意袭来,他们还是渴望小憩片刻,等到天亮以后,得到警方的允许再开车离开,并再也不回到这见鬼的枫之墅了。

汤米也一样,他穿着睡衣,打开房门,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伸手“啪”地摁亮了墙上的电灯开关,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

所有的柜门和抽屉都被打开了,就连床架子也被高高抬起,露出下面的箱子。衣架上的衣服明显被人拿下后又皱皱巴巴地挂了回去,皮包也被翻过,里面的各种东西:钱包、墨镜、钢笔、手机充电器、古龙香水、电动剃须刀、一本迈克尔•康奈利的《血型拼图》……被摊了满满一桌子。

这是遭了贼么?哪里来的贼这么大胆,居然跑到发生过命案且驻扎着警官的凶宅里偷东西?!

汤米正准备出门去找濮亮报案,转身却是一愣,只见那个名叫呼延云的家伙正倚在门口。

“你有什么事?”汤米冷冰冰地问。

呼延云微笑道:“没什么事,专门来跟你道个歉,没经过你的允许,就把你的房间翻得乱七八糟。”

汤米全身的血顿时涌到脸上,怒气冲冲地说:“谁给你权力翻查我的东西?!”

“没人给我权力。”呼延云说,“陈一新被杀,凶手还没有找到,所以我们只能对重点嫌疑人的房间进行搜查。”

“重点嫌疑人?”汤米几乎咆哮起来,“你把我当什么?!”

呼延云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当然是把你当成杀死陈一新的凶手。”

汤米气急败坏,双手哆嗦着,看那样子,要是抓着块砖头当时就敢拍在呼延云的脑门上。

呼延云却神情坦然,走进屋子,关上门,坐在椅子上,指着侧面的另外一把椅子说:“请坐,我们聊聊吧。”

“聊什么?我跟你有什么好聊的!”汤米咬牙切齿地说,“请你马上滚出我的房间!”说着伸手就要去拉开房门,呼延云不慌不忙地指了指字纸篓:“请原谅我问一句,你为什么要换下那双一次性拖鞋?”

汤米顿时愣住了。

“昨天的晚宴上,童丽跟陈一新争吵时,因为陈一新揭发了她和赵隆的事情,气得她一杯红酒泼了过去,还要上去撕打陈一新,被你们几个拦住,当时那杯红酒,有一些洒到了你的拖鞋上,而陈一新遇害后,蕾蓉将你们集中到一层大厅里的时候,细心的她发现你的拖鞋干净极了,上面一滴红酒也没有,请问这是为什么?”

汤米沉默片刻,神情阴沉地说:“我有洁癖,不喜欢拖鞋上有一丝一毫的污渍,发现沾了红酒就换了双拖鞋,不可以吗?”

呼延云一笑,走到字纸篓前,将那双拖鞋拎了起来:“既然不喜欢拖鞋上有一丝一毫的污渍,你对鞋底这满满一层又黑又黄的湿泥又怎么解释?”

汤米瞪着他,不再说话。

“还有一点,我想请你证实一下。”呼延云把拖鞋扔回字纸篓,“我听蕾蓉说,陈一新遇害后,你曾经指出她也是犯罪嫌疑人之一,对吗?”

汤米一昂头:“怎么?不可以吗?既然是在这栋别墅里发生的案件,既然在案件发生期间并没有其他人进出枫之墅,那么犯罪嫌疑人必然是枫之墅中的人之一。难不成蕾蓉是警官就可以免受怀疑?难不成就因为我指出这一点,你们就要公报私仇,说是我杀了陈一新?”

呼延云摆摆手:“别激动,别激动,我不是说你指出她是嫌疑人不对,而是好奇另外一件事,当时你的原话,是不是大致这样说的:‘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杀人嫌疑,加上案发前后一直有罗谦和赵隆‘守望’着别墅的唯一进出口——院子大门的缘故,所以枪杀陈一新的真凶一定还在这栋别墅里。’”

汤米想了想,然后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这就奇怪了。”呼延云盯着他的眼睛说,“据蕾蓉回忆,她把大家召集到一层大厅之后,确实告诉你们陈一新遇害了,但绝对没有提他是怎样遇害的——你怎么知道他是死于枪杀的呢?”

仿佛被雷击中一般,汤米的表情顿时石化!

呼延云依旧盯着他的眼睛,不说话,房间里静得能听见汤米“怦怦怦”的心跳声。

“我……我没有杀老陈,老陈不是我杀的。”

“我得说,这两个疑点恐怕让你到警察那里百口莫辩,最合理的解释就是:昨天晚上,你跑到三楼楼道枪杀了陈一新,这时最需要处理掉的是凶器,于是你迅速下楼,从楼的侧门溜出去,穿过花园,来到悬崖边,把枪扔进河里,然后再回到这间屋子里。因为那时刚刚下过一阵急雨,所以你的鞋底踩了很多湿泥,于是你换了一双拖鞋。当蕾蓉叫你们到一层客厅集合时,你无意中说出了只有你才知道的真相——陈一新是被枪杀的。”

呼延云看着汤米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以及沁出豆大汗珠的脑门,再一次把字纸篓里那双拖鞋捡了出来:“最初我确实是这么认为的,不过就在看到这双拖鞋的时候,我突然明白,我的推理是错误的,你并不是杀害陈一新的凶手。”

突如其来的逆转,让面无人色的汤米身子一震,脸上紧绷的肌肉慢慢地放松下来。

呼延云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花园说:“一阵惊风密雨之后,自然是枝折叶摧花满地,假如你真的穿着这双拖鞋穿过花园,鞋底不可能只沾上湿泥,而一根草、一片树叶都没有。而这样色泽一致、细密程度一致的湿泥,我认为只能出现在很少人涉足的平台上,于是我的推理是,昨晚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你登上了枫之墅的楼顶,当你准备回到楼内时,突然发现楼道里人影憧憧,好像出了什么事情。出于某种直觉,你认为下到楼道会染上嫌疑,于是你顺着排水管道一点点下去——这对常年做建筑设计师并经常出入工地的你而言,是小事一桩——由于排水管道就在陈一新毙命的书房旁边,你下去时刚好听到蕾蓉在和苏苏、侯继峰他们分析案情,于是你得知了陈一新的死因,这使你更加相信自己当时没有下到楼道里是对的,你继续往下,一直到一层,那里正好是餐厅,管家老吴关窗时,有一扇没有关严,你推开后钻了进来,拎着拖鞋跑回了这间屋子,所以在别墅内的地板和地毯上都没有发现你鞋底的印迹……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

汤米听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喃喃道:“我的天啊……你怎么像亲眼看到一样。”

呼延云再一次坐在椅子上,伸出右手示意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请坐,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聊聊了吧。”

这一回汤米没有拒绝,爽快地在那张椅子上坐下:“你为什么没有怀疑我是扒着排水管下去时,从窗口给了陈一新一枪呢?”

“你的臂展不够,排水管和书房窗户间有一定距离,你抬平胳膊,手指头也只能摸到窗户的侧边。”呼延云严谨的回答令汤米不禁一笑,“好啦,我的问题只有两个:第一,你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跑到楼顶去做什么?”

汤米叹了口气,慢慢地说:“对于一个建筑师而言,每一栋房子,都是他的孩子,这一点,相信你能够理解。”

呼延云点了点头。

“那么,没有任何一个人希望自己的孩子被别人说成是畸形、怪胎,对吧!枫之墅在我的作品中,即便不算是出类拔萃的,也是我付出了很多心血的,我不希望自己盖的房子总被人说成是凶宅,我这辈子只想做一个优秀的建筑师,而不是一个为生存和死亡两界构筑隧道的通灵者。”汤米愤愤地说,“赵洪波遇害的时候,我在场,我也觉得他死得蹊跷,但是没有往灵异的地方想,虽然此前曾经传出过赵洪波在这栋别墅里精神失常的诡异传闻,但这是我自己盖的房子,有没有鬼怪,我还不清楚么?后来六个清洁工死在这里,业界哄传我盖了一座凶宅,有些媒体甚至把我称为‘中国的中村青司’,这让我非常生气!与此同时,我也不免犯起了嘀咕,因为固然这座别墅是我全程设计并监督施工的,但其中有一间屋子,却是陈一新将我排斥在外后装修的,我能保证枫之墅的其他房间绝无问题,但三层那间书房么……”汤米说到这里,停下来,摇了摇头。

片刻,他继续说道:“我感到非常苦闷,干脆把此前从来没读过的各种跟密室和凶宅有关的推理小说都读了一遍,其中就包括‘馆系列’,越读我越想亲自来枫之墅看看,尤其查查那间书房到底有什么问题,是不是真的被陈一新设计了什么机关,可这毕竟是发生过多起命案的宅子,警方把守得很严,第二批特种清洁工进入打扫,据说还是陈一新动用了关系得到的特批……因此,当陈一新邀请我来参加晚宴时,我知道机会来了,而且这恐怕是我搞清‘凶灵’真相的最后机会。晚上,我估计大家都睡得差不多了,就悄悄地溜出了屋子,我想,赵洪波死后,警方已经把那间书房仔细勘查过了,所以即便是有机会,也应该设置在室外而不是室内,所以我就跑到房顶上查看,后面发生的事情,就完全如你所说了。”

呼延云说:“我的第二个问题是:当你在房顶查找机关时,从你所在的视角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事情,或者听到什么特殊的声音?”

汤米想了很久,才摇摇头:“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事情啊,要说特殊的声音么……那阵子风很大,不停地打雷,满耳朵都轰隆隆的,我还害怕自己站得太高被雷电劈中呢……哦,对了,我听见楼下的庭院里有赵隆和罗谦聊天的声音,他们好像在喝酒,一边喝一边天南海北地胡聊……”

呼延云沉思了片刻,站起身:“我没有其他问题了,打扰你休息了。”

他刚要往外走,汤米突然说了一声“谢谢”。

呼延云觉得好笑:“你谢我做什么?”

汤米道:“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帮我洗清了疑点。”

“你错了。”呼延云说,“我帮你洗清了疑点这并不假,但是我并不信任你,在这栋别墅里,你还是比其他人更像杀死陈一新的真凶。”

汤米脸色顿时又变得很难看:“你为什么这么说?”

“虽然杀死陈一新的动机我还不清楚,不过对于他这样作恶多端的人渣来说,杀死他无疑意味着替天行道,所以我倾向于杀他的凶手是一个正义感很强的人。”呼延云说,“蕾蓉告诉我,当濮亮把赵怜之推搡进了一层大厅并摔了一个跟头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嘲笑他,只有你上前扶起了他……扶起一个被众人唾弃的小丑,比扶起一个摔倒的老人,更需要勇气和正义感,所以,我对你的怀疑,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汤米愣了很久,脸上才慢慢绽开了笑容,他大步上前,伸出了手:“谢谢你对我的怀疑,呼延……嗨,我还不知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呼延云,我是一位推理者。”

呼延云微笑着,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好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呼延云走出汤米的房间,蕾蓉正站在楼道里等他,两个人相视一笑,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时,警方的大队人马已经赶到,刑警、法医和犯罪现场勘查员都往三楼涌去,恰好濮亮从旁边经过,被蕾蓉一把拉住问道:“你看见唐小糖没有,我怎么一直没有找见她?”

濮亮说:“她啊,在我的警车里睡着了。”

“怎么回事?”蕾蓉有点吃惊,“她怎么跑到你那里去了。”

“那小姑娘怪怪的,专门来找我,挺严肃地跟我说,在侦办过程中最好忽略掉童丽和赵隆之间的那件事儿,提取口供时不要提及,尤其对媒体发布相关案情时注意避免泄露……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每个人都有不堪回首的过去,不站在当事人的角度,很难说出谁对谁错,所以最好不要触碰那些伤口,更不能交给公众去审判和裁决,因为每个人都有告别往事、重新开始的权利……反正她那小嘴巴拉巴拉一通说,把我彻底搞昏了头。”

“看,我们家小唐长大了。”蕾蓉高兴地说,“那么濮亮,你是怎么回复她的呢?”

濮亮摸了摸红鼻头:“我说我忙得很,跟案情无关的事儿我一律不想管,也不知道,然后小姑娘就很满意地缩在后座上睡着了。”

蕾蓉笑着点点头:“谢谢你啦!”她目送濮亮离开,一扭头,发现呼延云低着头似乎正在思索什么,便幽幽地说:“放心吧,思缈不会有事的。”

“啊?”呼延云一愣,继而反应过来,“什么跟什么啊,思缈在医院,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是在想陈一新被杀的案子呢。”

“你都想到什么了?”蕾蓉笑着问道。

“起初我听了你说的那两条疑点,以为凶手十有八九是汤米,但是现在看来他洗清了嫌疑,那么会是谁呢?”他哐哐哐地敲了敲脑瓜,“用脑过度,想得我头疼。”

“得啦得啦,你到我那屋去歇会儿吧!”蕾蓉挽着他的胳膊,往自己的房间走去,打开了门,昨晚去三楼书房勘查前没有关的台灯依旧亮着,蕾蓉指着床说:“你去迷瞪一会儿,我的困劲儿过了,做点儿热水泡杯茶喝,把今晚的案情在纸上划拉划拉,看看有没有什么没有注意到的疑点……呼延,你怎么了?”

只见呼延云蹲着,仔细地查看地毯上的黑色鞋印:“这是什么?”

蕾蓉也有点糊涂,那鞋印一共两对四串,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室内,她看到呼延的鞋底有点儿黑,提起脚看到自己的拖鞋下面也是黑色的,打开门,发现原来是他俩走到门口时,踩到了昨晚不小心洒在地毯上的当做提取指纹用的磁性粉替代物墨粉,便笑着说了句“虚惊一场”,给呼延云解释了一番。

没想到呼延云听完她的解释,不但没有释然,脸色反而变得形同死灰。他站起身,走到楼道里,看着洒在地毯上的墨粉,墨粉成不规则的条形状,横在蕾蓉所住房间门前的过道上,与房门恰成直角,除了他和蕾蓉走过时踩踏和拖曳的痕迹外,没有任何其他人走过的痕迹。

他目光呆滞而恍惚,口里不停地念叨着:“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蕾蓉困惑地问:“你怎么了?什么可能不可能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只可能是一个人做的,而这个人刚刚已经被我排除在嫌疑人之列了啊……”

“你说的是谁啊?”

呼延云沉默了片刻,站起身,看了看楼道两侧的壁灯,昏暗的灯光催人欲睡。他跑到楼梯口,然后从东往西一直走,走到那道墨粉前站住,又转身回到楼梯口,继续往这边走,走了约莫四五趟,终于像放弃什么似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蕾蓉和呼延云自幼相识,对他再熟悉不过,看他此时此刻眉头皱得像在两眼之间打了块楔子,知道他正在高度紧张和集中思考着什么,也不打扰,就站在他身边默默等待着。楼道里死一样寂静,很久很久,呼延云如梦初醒般打了个寒战,低下头看了看地毯上那块墨粉,又仰起头看了看被壁灯照得明暗交晦、怪影幢幢的天花板,最后将视线茫然地投向了另一头的楼道,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恐惧,仿佛在看着一个可以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

“蕾蓉!”他重重地叫了一声,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请你仔仔细细地回忆一下,并确凿地告诉我:陈一新遇害时,这栋别墅里的每个人究竟在做什么,你知道多少就说多少,哪些是你亲眼看见的、哪些是听别人转述的、哪些是可靠的、哪些是可疑的,我要最真实、最准确的答案!”

蕾蓉看他这一副要怼命的架势,本来可以轻松说出的事情,反倒踌躇和犹豫起来,在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之后才慢慢地说:“好,我接下来的话,我可以对每个字负责!”

呼延云点了点头。

“首先是侯继峰。我发现陈一新遇害后马上打电话给他,电话响了很久他才接听,像是梦中被吵醒的口吻,他说他一直在屋子里睡觉。”

“他的腿不是昨天下午跟胡岳打斗时受了伤吗?有没有可能他的伤势没有他表现出的那么重?这样他不仅能够上三楼枪杀了陈一新,还能迅速撤回二楼自己的房间?”

蕾蓉摇摇头:“绝无可能,他受伤后,我亲自给他做的理疗,敷的药,你别忘了我是法医,法医不仅负责验尸,还有验伤,伤势重与否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侯继峰受的伤,勉强爬上爬下三楼还没问题,但是如果说开枪杀人之后撤退,你找只乌龟都比他跑得快。”

蕾蓉看了看呼延云不说话,继续说道:“侯继峰去我这屋的隔壁,叫醒的苏苏,苏苏今晚和童丽睡在同一个房间,据苏苏说她睡得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半截童丽有没有出去过。”

“侯继峰敲开门时,有没有看到童丽在房间里?”

“有,而且是童丽开的门。”蕾蓉说,“但侯继峰找的是苏苏,她就把苏苏叫起来,然后接着睡觉去了。”

“也就是说,案发时无论苏苏还是童丽,都没有不在场证明。”

蕾蓉一愣,接着慢慢地点了点头:“然后是管家老吴,老吴是被苏苏拍门叫醒的,他说他跟厨娘一起收拾了餐厅,准备了一下第二天的早餐,又检查了一遍凡是上锁的房间门窗有没有关好,最后看了一下别墅的院门,确认从里面上了门闩,才回到自己的屋子睡去。”

“又一个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呼延云说,“对了,那个厨娘是什么情况?”

“厨娘是老吴临时叫过来的,我们查过她的背景,她确实跟这座别墅里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案发时她在佣人房里呼呼大睡呢。”

“好吧……”

“汤米和赵怜之……就不用说了吧?”

呼延云想了想说:“不用了。”

“最后是赵隆和罗谦,他俩整晚都坐在别墅北边的窗户根下面喝啤酒,我勘查陈一新毙命的书房对面那间屋子时,听到他俩在楼底下污言秽语的。”

“汤米在屋顶时也听到楼下传来这俩人喝酒聊天的声音了,这两个家伙的不在场证明倒是十分完美……”呼延云嘀咕道,“等一下,蕾蓉,恐怕你刚才说的‘最后’是不对的,还有一个人你没有提到。”

“谁?”

“胡岳啊,他有没有可能是杀死陈一新之后,离开枫之墅,赶去滨水园小区行凶杀人呢?”

“呼延你糊涂了?”蕾蓉说,“根据赵隆和罗谦的证词,胡岳早在陈一新遇害前就已经离开了枫之墅啊!”

呼延云拍拍脑门:“我晕菜了,被这个案子彻底搞糊涂了。”他怨恨地看了一眼地毯上那块呈不规则条形状的墨粉,好像选秀歌手被淘汰后看了一眼观众席。

“别墅里这么多人,只有侯继峰、赵怜之、汤米、赵隆和罗谦五个人有不在场证明,也难怪你发愁……”

呼延云沉默了一会儿,拉着蕾蓉的胳膊说:“你跟我一起把案发时每个人所在的位置都走一遍吧!”

他们沿着楼道一路往东走,由于绝大部分人都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所以呼延云并没有提出进去看一看的要求,只是让蕾蓉说明每个人居住的具体位置:蕾蓉的隔壁是侯继峰,侯继峰的隔壁是苏苏,昨晚童丽也住在这间屋子里——二楼西楼道就住着这几个人。东楼道住着赵隆、罗谦、老吴和汤米他们几个。呼延云走过一趟之后,又上了三楼,沿着东楼道把头的升降式铁梯登上了楼顶,暴雨已经将楼顶那一层灰土打得形同泥沼,看不到任何足迹。

没有风,没有云,亦没有雨,站在这里,可以看见环绕小岛的河水正在缓缓流淌,波浪翻滚间,每一层都洗得蓝了一点儿,亮了一点儿,抬起头,只见东边的天空泛起了鱼肚白,虽然只镶了银边那么大的一隙,但黑夜正如奔腾的乌骓马一般,从浩大的穹顶奋蹄扬鬃地退却。空气新鲜而清冽,带有一丝丝寒意,一群飞鸟掠过,灰黑色的羽毛振颤着,在半空中发出箭一样的唿哨。极目眺望,省城那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宛如层峦叠嶂的高山,淡淡的薄雾好像山岚似的飘拂着,为千家万户渐次苏醒的窗口罩上了一抹惺忪。

长夜即将过去,谜题依然无解。

呼延云揉了揉眉心,跟蕾蓉一起下到一楼,分别去陈一新的卧室和佣人房看了一眼,又来到餐厅。厨房里闪动着厨娘肥硕的身影,随之传出了碟碗锅铲乒呤乓啷的声音。他们走到南边的窗台,很容易就看到了两个沾满黄泥的脚印。

“汤米昨晚从排水管下来时,从窗口潜入别墅内部,这就是证据。”呼延云说。

蕾蓉点点头:“走,我带你去看看赵隆和罗谦喝酒的地方。”

他俩走出别墅的正门,来到院子里,警察们还在忙碌个不停,管家老吴大概是连打个盹儿的时间都没留给自己,正在给几个年轻的刑警端上热气腾腾的咖啡。透过一辆警车的车窗,可以看见唐小糖沉睡的面庞,她的嘴角挂着一缕淡淡的笑,说不出是解脱还是哀伤。

“希望她一觉醒来,能忘记从前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蕾蓉仿佛在自言自语。

“至少她现在睡得很踏实,我想这半年多来,她从没有像现在睡得这样踏实。”呼延云淡淡一笑,“每个人都会成长,只是成长的方式不大一样,大多数人都像树木,从一棵小树苗,缓慢地、渐渐地枝繁叶茂,可总有些人像竹子,破土而出的时候只有那么一点点,笋娃娃总像长不大似的,但一场暴风骤雨过后,一夜之间就百尺竿头了……对了,你说当时赵隆和罗谦坐在哪里喝茶来着?”

“就在那里。”蕾蓉指着一层楼墙根下面,贴着墙摆有一张圆形石桌,上面横七竖八散落着几个空空如也的啤酒瓶子,一左一右分别搁着一个白色石墩,附近的地面上有好多瓶盖,“看到楼顶那一排外凸的浮雕了吗?能起到一些挡雨的作用,命案发生之前潲过一阵急雨,雨是从南往北潲的,所以没潲到他们,不然那俩人早就被淋成落汤鸡了,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喝酒赏雨。”

呼延云只觉得好笑,忽然又认真起来:“对了,你怎么能确定坐在楼下喝酒的是他们俩,而不是其他人呢?”

一句话,把蕾蓉问呆住了。

“怎么了?”呼延云对她的反应有点惊讶。

“你确实把我问到了。”蕾蓉仔细想了想才说:“我当时听到楼下有声音,还特地看了一眼,但只看到两个人的头顶——”

呼延云大吃一惊:“你是说,你只看到两个人的头顶?!”

蕾蓉点了点头。

呼延云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贴墙而置的石桌、石凳以及几个空空如也的酒瓶,白净的娃娃脸上浮动着恍入梦境的光芒。一秒钟,甚至更短的时间,我不再是我,我变成了一道光、一束精魂,穿透了厚厚的石壁,走进了枫之墅,这里空无一人,不管死人还是活人,都再没有一个,犹如演员谢幕后的舞台,惟余道具。水晶灯、沙发、《自缢者的房屋》的油画、黑金柚木的楼梯扶手,都蒙着一层雪白雪白的厚布,就连地毯也变成了白色的。地板、墙壁和天花板组成的一个个无色透明的空间,都已经被打扫干净,干净得宛如没有生命来过。被遗忘的岛屿,被遗弃的别墅,被清扫的凶宅,俱已成谜,无声无息。穿过一扇扇或者开启或者关闭的房门,擦拭着时间的灰烬,寻找被覆的真相,终于掘开了罪恶的矿井……刹那间,层层淤积的鲜血、脂肪、脑浆、骨殖,汇成了波涛汹涌的尸浆血海,从深不可测的地底翻涌上来,几欲没顶!于是,所有的寻觅最终都变成了突围,划动着、挣扎着、战栗着、嘶吼着,向上,向下,向左,向右,向前,向后,终于冲到了三层的最东头,沿着升降式铁梯拾级而攀,掀起顶盖的一刻,以为死里逃生的自己能看到黑夜的逝去,光明的到来,谁知看到的却是更加晦暗的非人间,浓重的雾霾发散着刺鼻的烧糊烤焦的气味儿,像从焚尸炉里冒出来一样凝滞于天地之间,令人窒息。站在枫之墅的楼顶上极目眺望,省城那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变成了高耸入云的坟场,千家万户的窗口里,飘出了成千上万的白色凶灵,他们没有躯干,没有四肢,没有名字,面无表情地从半空列队飘过,把死亡变成了一次无所谓真相也无所谓意义的盛大游行。

日亦夜亦,雨亦雪亦,他们默默地飘过,飘过……为了让这世界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暴力和凶杀,他们清扫着他们,他们又变成了他们,世世代代,无休无止,只是这一次,清扫变成了清算。

如梦初醒。

呼延云打了一个寒战,然后,迈开腿,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每一步都仿佛拔出泥潭一般沉重。

然而竟没有脚步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连呼吸声在内,从来没有一个早晨,让蕾蓉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静谧,原来至极的静谧并非没有声音,而是把宇宙中的一切声音都凝结在了一个点上,而那个点,只是一束精魂的聚焦。

站在石桌前,他的背影僵硬得像一座石像,一座出现了裂纹并渐渐裂解,但始终凝固不动的石像。

这不像他,一点儿都不像。

蕾蓉再了解不过……这么多年来,无论多么复杂离奇的案件,从来就没有难倒过他,而每一次勘破真相的刹那,他要么欣喜若狂,要么悲悯感伤,要么傲然自得,要么荡气回肠,那种大彻大悟时特有的激动,从背影都可以感受出来,唯独这一次……

“呼延。”蕾蓉小心翼翼地问,“你是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他摇了摇头,喃喃地说:“不可能的……不可能有这么神奇的案件,不可能有这么完美的犯罪,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将是我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诡计……”

“你说什么?”蕾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小到大,她还从来没有听过这个狂妄自大的家伙,对任何案件做如此钦佩的评价。

呼延云仰起头,天已大亮,瓦蓝色的天空不再模糊,每一朵白云甚至每一只飞鸟的羽毛都纤毫毕现,于是在这样清晰的蓝天之下,他吐出的每一个字也无比的清晰:“我说,这是我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诡计,因为这个诡计把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座凶宅,而且——没有任何人是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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