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推理

“这整个‘典故’都是胡吹瞎扯——全都是编造出来以耸人听闻的,通过演绎推理,一切都明白了,他的计谋、他的罪行、他的意图……但是我却拿不出一星半点儿的真凭实据,可以让你们定他的罪。”

——埃勒里•奎因《希腊棺材之谜》

淅淅沥沥。

走出省立图书馆的时候,呼延云忽然感到脸上一冰,抬头看了看湿漉漉的天空,才悟出是下雨了。一个星期以前那场撼天动地的暴风雨,把一个夏天的暑气杀得干干净净,接下来的几场连绵小雨都有了寒意,预示着秋天渐渐临近。

今天亦是如此。

早晨来图书馆的时候,天确实有些阴,但他没有带伞,在图书馆一坐就是一整天,查阅资料,直到刚才,一个戴苹果帽的馆员提醒他要闭馆了,他才发现已经是下午四点。离开前,他特地去办了退还借阅卡的手续,戴苹果帽的馆员一面把一百元的押金退给他,一面好奇地问:“这几天你不是每天都要借一堆书回去看吗?怎么,今晚你不借书了?”他笑了笑说:“明天我就回北京啦。”那馆员还是很好奇:“你在省城的事情都办完了?”他点点头:“只差最后一件了。”

他揣着兜,慢慢往公交车站走去,正赶上晚高峰,省城的市中心和京城一样的车水马龙,拥堵不堪,加上又下着小雨的缘故,地上一片泥泞,车影和人影憧憧交错,喧哗得好像电影院散场一般。一个卖烤豆腐串的小摊贩撑开半透明的塑料棚,用肮脏的手套握住烤架两侧的手柄,轻轻抬起来,查看烤炉里的火势,就这么一瞬间,那金黄的火苗竟成了灰色街景中最明亮、最耀眼的色泽。

在公交车站没等多久,车子就来了。呼延云上了车,坐在靠窗的一个座位上,车子重新开动的一瞬,随着重重地一下晃动,他的思绪立刻飘逸了起来,好像落在车窗上的雨丝,缤纷而又清晰。

距离那个惊心动魄的雨夜,已经过去整整七天了,这七天发生了很多事情,此时此刻都一幕幕地回放在眼前。

先是思缈。刘思缈虽然发着高烧,但天一亮还是拔了输液的针头,跑到警校给张现河他们上了一堂精彩实用的犯罪现场勘查课,之后她又不得不在医院躺了两天,基本痊愈之后坐上了返京的火车。呼延云鼓起全部勇气提出护送她回京,被她冷冷地拒绝了,以前她看他的目光充满了敌意,现在不知怎么还添了一重警惕,防狼似的,当看到她和楚天瑛一起坐上车的时候,呼延云的心里说不出的酸涩和惆怅,那一夜在电话两端的并肩战斗,竟然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然后是蕾蓉。因为案情复杂而重大,唐小糖不得不继续留下,配合警方的调查,蕾蓉跟省厅打了招呼,确保唐小糖的食住和安全,才离开了省城,毕竟北京还有一大堆工作等着她。临走前她倒邀请呼延云一起走来着,呼延云却摇摇头:“我要再等几天……”蕾蓉问他等多久,他说等案发之后的第七天,蕾蓉不明究竟,他也不做解释。

刘捷的遗体被火化了,蕾蓉参加了他的追悼会,为此还特地穿上了久已不穿的黑色警服,在他灵柩前敬礼的时候,蕾蓉想起了那个坐着黑色普拉多前往枫之墅的下午,颠簸的乡间土路,矮小而疏松的道旁树木,坐在高端商厦墙根下的一排流浪汉、残破不堪的棚户区……那阴沉的天幕多像一个预言:好像有万千重浓云在酝酿着什么,又好像纤云皆无,只是一块完整的铁青色液压机正在朝着头顶缓缓落下,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刘捷竟成了后来发生的灾难大片的第一个牺牲者,多少一别匆匆,竟成阴阳永隔。

不过,警方在后来的调查中,推翻了刘捷死于一场纯粹的意外事故的结论。在陈一新的手机里,发现在出事那天下午他和市民政局秦局长打过两通电话,刘捷的死亡时间恰在两通电话之间。警方迅速对秦局实行了拘捕和突审。秦局交代,由于刘捷把陈一新咬得太紧,陈一新一直想制造一场“意外事故”杀掉刘捷,所以他把刘捷的行动时间告诉了陈一新。秦局还交代,徐冉幸存一事,也是他告诉陈一新的,在屠宰厂听到刘捷不小心对侯继峰说出的安全屋地址之后,他马上向陈一新通风报信,才导致胡岳安排了几个黑道枪手去刺杀徐冉。这大概就是胡岳对陈一新说的“我得手了,可他们失手了”的意思,至于秦局为什么提供给陈一新情报,随后在调查中发现他个人名下的68套房子,或许是最合理的解释。

还有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根据在滨水园小区的犯罪现场提取的抛射弹壳和弹头显示的枪管来复线特征,与相关记录进行比对,证明那天晚上胡岳追杀唐小糖他们所持的手枪,正是赵怜之一直提心吊胆的那支丢失的手枪。

正当警方根据秦局长的供词,准备对陈一新生前所犯下的罪行进行全面调查时,一份神秘的快递递到了省公安厅葛连柱厅长的办公桌上,快递的投件人一栏空着,也没有留联系电话,但里面的两份文件则不啻于重磅炸弹。

第一份是冯浪在精神病院就诊时的口述记录,有主治医师的签名,冯浪说自己在帮赵洪波装修枫之墅的书房时,奉陈一新之命在地板上动了手脚,还在水箱里专供三层套间的供水管上安装了一个定时给药器,每天晚上十点到第二天早晨六点输送可以起到致幻作用的乙醚——这个给药器藏在供水管的一个视觉死角,警方打开水箱仔细寻找后才发现。无疑,赵洪波之死和整整一队凶宅清洁工的遇害,给冯浪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压力,出现种种可怖的幻觉也好,去精神病院就诊也罢,“病根儿”就在这里,当然,这也是陈一新派胡岳杀他灭口的根本原因。

第二份则是一张纸,上面有一个邮箱和密码,打开后发现邮箱里只有一个音频文件,是陈一新在圆满公司高层闭门会议上的讲话,陈一新要求在未来一段时间,各个门店的店长和中介要积极购买凶宅,因为土地供应的紧张,“未来地皮一定比房屋更值钱,所以谁掌握了地皮,谁才掌握了中国”!假如凶宅所在楼宇位于比较好的地段,或者一个小区里有两三座凶宅时,则不妨“尝试用各种办法制造一些凶宅”,并扩散消息,使其在舆论上变成“凶楼”或“凶宅小区”,致使其他住户愿意用较低廉的价格卖掉房子,实现整座楼、整个小区的“全面收购”,占有地皮,然后再高价卖给国家,获得巨额拆迁补偿款,同时用贿赂等方式获取重建的开发权,建设高档商品房销售,一来一去牟取双重暴利——“对于那些混合有廉租房、经济适用房的商品房小区,要特别注意制造凶宅”,大概是讲话那天喝多了酒,陈一新口不择言,一不小心说出了“滨水园小区就是我们制造凶宅的典范”,那口吻好像美国西部片里屠杀印第安人的牛仔一样雄姿英发、理直气壮。

呼延云认为,这两份文件就是赵洪波生前委托私家侦探调查陈一新的“罪证”,后来童丽曾出高价登门购买,但那位私家侦探却神秘地失踪了。

如果陈一新还活着,这两份文件即便是提供给警方,恐怕也能被他动用各种势力“压”下去,毕竟它们只是陈一新犯罪的间接罪证,而无法对他构成直接的打击。但现在不一样了,陈一新死了,而且通过秦局长以及赵怜之的供词,他不仅是杀害刘捷的幕后真凶,而且也是滨水园多起凶杀案的制造者,并极有可能指使胡岳杀害了五位在枫之墅工作的凶宅清洁工,因此,警方迅速查抄了陈一新的家和圆满公司,这个省城最大的二手房企业轰然倒地……

想到这里,呼延云把视线投到被小雨扑打得湿漉漉的车窗外面,车子已经开出了市区,飞速转动的车轮像拉幕一般,将道路两边的景色毫无预告地不停翻篇:时而是踟蹰在乡间小路上没有打伞的流浪汉,时而是陷身于水塘中默不作声的水牛,时而是一两座铅灰色的烂尾楼茫然矗立在原野上,时而是一洼洼的水田覆着披肩一样躺在山窝窝里……涓涓的小溪、石板的小桥、写意的电线、红色的泥土,水墨画一样的风景中不时出现一摞一摞生锈的钢筋和灰硬的预制板,大煞风景。都市化的进程,对乡土中国的侵袭,既不是蜡染一样的温情,也不是泼墨一样的渐次,更像是在啃着小浣熊干脆面,用最粗暴的下颚咀嚼出最粗野的参差。在这场耗时二十年的新圈地运动中,不知道有多少的王红霞无家可归,更不知道有多少的李文解成了在城乡分界线上彷徨无依的青年,往前走是寸土天价的都市,往后退是早已沦陷的故乡,更加可怕的是,就算分界线也不容许他们滞留,因为分界线本身也是朝不保夕的。

吱扭了两声,车子突然停下了。

呼延云猛地意识到,到达目的地了,于是他跳下车,看着屁股喷着灰烟的公交车消失在茫茫的雨幕里。

那个人好像很爱喝酒。

他往前走了一会儿,找到一处小卖部,买了一瓶本地产的稻花香白酒,直接拆了包装盒,拎着酒瓶子走回了车站。

手机显示,现在是下午五点,他四下里看了看,发现在车站的对面有一片松树林,其间蜿蜒着一条青石板的小路,于是便走了过去,沿着小路一直前行,五分钟后,便见到一座残败的白色石门,两侧是掉了漆的一排铁栏杆,门上刻着三个模糊的大字,认了半天才识得是“长归园”。

他穿过石门,一步之间仿佛跨越了两界,瞬间,一切都沉寂下来,就连雨丝的飘落也无声无息,眼前出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坟茔,坟茔一俱是长方形的,每个比14寸笔记本摊平大不了多少,石碑都不高,石材很粗糙,上面刻着死者或死者夫妇的名字,有的竟无落款。也许是穷人墓地的缘故,缺乏维护,坟墓和坟墓之间只能将将容得下脚步,而且落脚之处不是泥泞不堪,就是长满了野草,野草俱已枯黄,看上去不过是另一种泥泞……埋在这里的人们,生前和死后一样都居住得狭窄不堪。

呼延云踮着脚尖往前走,不时传来裤脚擦在墓碑上的窸窣声,费了好大力气,终于在墓地的深处找到了那个人的坟茔。坟前并无纸钱、香炉或鲜花,显示祭拜的人还没有来,这让他更加放心。由于骨灰下葬得不久,加之坟茔石盖边缘的防水胶涂得不够厚密,以至于刚刚落下的雨滴汇成水串,渗进了墓坑里。呼延云叹了口气,掏出几张面巾纸在渗水的地方擦了又擦,但哪里遏制得住……正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突然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有人来了,他连忙站起身,躲到了不远处一丛侧柏的后面。

清代笔记《履园丛话》有云:“始死七日,冀其一阳来复也,祭于来复之期,即古者招魂之义,以生者之精神,召死者之灵爽……”

今天就是他去世的第七天。

按照本地的规矩,头七的祭祀是最重要的,所以,他们一定会来的。

片刻,三个人来到了坟茔前,两男一女,都很年轻。女孩把一大束鲜花放在了墓碑前,有个头发油光水滑的小伙子抱着一摞纸钱,想用打火机点燃,但是下着雨,怎么都点不着火,另外一个面皮白净的小伙子替他撑住伞,遮挡住雨丝,才算烧着了纸钱。金黄色的火苗在那些花花绿绿的纸钱上舔噬着,顷刻间,灰黑色的纸灰就飘落在了地上,大部分像被泥泞粘住了一样一动不动,少许颗粒翻滚了几下,也绝望地停止了挣扎。

“老哥,这些钱你拿在路上用,要是不够呢就托个梦给我,我随时烧给你……”头发油光水滑的小伙子嘀咕着,声音有些沙哑,“唉,今后想找个人再跟我一起弯弯绕,怕也不容易了……”

那个女孩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一面哭一面不停地喊着“老皮叔,老皮叔”……

“小唐,小唐,你快点起来!”面皮白净的小伙子用尽力气,才把她搀了起来,“老皮叔一辈子乐乐呵呵,可不希望看见你这么个哭法。”说完他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不知道是在擦拭雨水还是泪水。

女孩还是在哭泣,哭声让正在一点点黯沉的墓地显得更加凄惨……很久很久,她才渐渐化号啕为抽泣。三个人就这么站在老皮的墓碑前,不知过了多久,女孩突然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唉,老皮叔穷困潦倒了一辈子,最后还是埋葬在这么个逼仄不堪的地方……难道就不能给他找一处好一点的墓地下葬么?”

“穷人就穷命,活着死了都一样,我看挺好。”头发油光水滑的小伙子说,“不然憋屈了一辈子,末了突然来个惊喜,那就是另一个王红霞了。”

女孩想起了什么:“对了,王红霞的墓地找好了吗?”

“她是杀人犯,家里又没有旁的人,估计火化了,骨灰都没人领。”面皮白净的小伙子说。

“这样吧,我出钱,给她找块墓地,好歹也是咱们凶宅清洁工的一员,总不能死无葬身之地啊。”女孩说。

两个小伙子不约而同地“嗯”了一声。

女孩慢慢地蹲下了身,低声对着老皮的墓碑说:“老皮叔,我要回北京啦,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的……好好生活,好好工作,好好爱护自己,绝不辜负你的救命之恩……”说到这里她突然又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接着说:“从今往后,每年你的忌日,我哪怕在万里之外,也会赶回来给你上坟扫墓,绝对不会让你孤苦伶仃的……”

濛濛雨丝笼罩着她,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飘起一缕缕青烟。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离去了。

暮色更沉,四周静得让人心里发慌,抬头望去,却见雨脚更密,织起一道墨绿色的大网,好像整个世界被浓重的湿气捂得发霉长毛一般。一些幻觉便在水汽的折射中弥漫开来:墓碑好像比最初倾斜了一些,坟坑的盖子绽开了一条裂缝,落在地上的纸灰再一次蠕动起来,泥泞的地面浮现出了一个巨大的人形,仿佛地下的尸骨在匍匐前行……还有,在这根本不该有人问津的时间和地点,忽然传来了轻切的脚步声……

不,这个不是幻觉,这个是真的!

呼延云擦了一下睫毛上的雨水,瞪圆了眼睛从侧柏的枝桠间望去,那个人像鬼魂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老皮的坟墓前,看到纸灰和鲜花时很明显吃了一惊,四下里打量了半天,确认没有人,才把自己手中的一大捧鲜花放在了墓碑前面。

落雨缤纷,花朵虽美,花瓣却已憔悴。

那人既不哭泣,也不说话,就那么默默地站立着,穿着黑色风衣的背影在愈来愈浓的夜色中,仿佛变成了黑暗的一部分。

终于,那人动了一下,正要拔步离开,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咳嗽。

那人一哆嗦,回过头,惊讶地看见一个拎着酒瓶的娃娃脸从一棵侧柏的后面走了出来。

“你好,我叫呼延云。”呼延云自我介绍道,“我也是来祭奠老皮的,没吓到你吧?”

那人不说话,只是望着他,雨幕在两人之间隔了一层磨砂玻璃似的,目光没有任何温度。

呼延云却蛮不在乎,他“咔”地一声旋开了酒瓶的盖子,蹲下身对着老皮的墓碑说:“老皮,听说你生前很喜欢喝酒,我特地买来祭奠你,感谢你救了一个无辜的女孩子。”说着他咚咚咚咚地把白酒洒在地上,一股奇异的香气顿时在墓地弥漫了开来,在倒了快一半的时候,他站起身,把酒瓶塞给那人道:“你也敬他一杯吧!”那人看了看他,接过酒瓶来,也咚咚咚咚地倒,呼延云急忙说:“留一点给我。”那人很惊讶地望着他,呼延云说:“因为我接下来要讲的案子,值得浮一大白——尤其是当着老皮说的时候。”

那人的神情顿时警惕了起来。

“不必紧张。”呼延云淡淡一笑,“相信你一定知道,我是国内最好的推理者,我用很短的时间就破获了赵洪波遇害案和凶宅清洁工集体殒命枫之墅的案子,不过今天想要跟你说的,是陈一新被杀的案件……”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那人冷冷地问道。

“就算没有关系,何妨一听?”呼延云道,“无论怎么讲,那也是件非常非常诡奇难解的案子嘛。”

“哦?”那人冷笑一声,“跟赵洪波被杀的案件相比呢,哪个更诡奇难解一些?”

“赵洪波被杀的案件,其实一点都不难破。”呼延云颇有些不屑一顾,“我在听完案件全过程的时候,心里面就已经对犯人是谁、谋杀手法是什么,有一个大致的结论了。如果你喜欢看魔术的话,就会懂得,所有的魔术都是障眼法,都是魔术师的手或者道具和观众的眨眼速度比谁更快的过程,而穿帮也往往就在每一个‘转换’的瞬间。越简单的魔术越难完成,比如在手掌上把一枚钢镚儿变没,看似极其简单,但是要在瞬间把钢镚儿收进袖口,还不能被观众看出来,这需要下苦功夫,反倒是那些集合了声光电等高科技道具的魔术,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掩饰魔术师在‘转换’过程中出现纰漏才刻意为之的虚张声势。而在赵洪波遇害的前后那几分钟里,出现了陈一新进套间、胡岳拦住濮亮进屋发生打斗,赵怜之扑到赵洪波身边这一系列事情,‘声光电’一起上,那么说明这个地方存在着‘转换’。假设陈一新进套间的目的是为了在杀死赵洪波的第一时间拿走犯罪证据,那么从书房的布局来看,隔断书房和套间的那道门出现‘机关’的概率最高,于是我在后来勘查时,毫不费力就发现了那块可以撬开的金属收口条……我想,第一组凶宅清洁工就是因为最后一道工序,查看凶案现场有无需要重新装修的地方,发现了这一点,才遭到了在暗处监视的胡岳的谋杀的。”

一滴雨滴,恰好落在那人嘴角翘起的一弯中,令苦笑变得湿润:“没想到一大群刑警辛辛苦苦勘查了那么久都找不到真相的案子,竟被你轻轻松松就搞定了……”

“这没什么,小说里才能看到的诡计,现实中的警探总是应付不了的。”呼延云拿起酒瓶喝了一口,吐了吐被酒液辣了一下的舌头道,“更何况,就算是写进推理小说里,这个密室诡计也顶多算是个杰作,而杀死陈一新的诡计,那才真是神作呢!”

那人望着他,一言不发。

“有件事情你也许不知道,我来到省城后,因为担心思缈,所以先去的滨水园小区,了解了一下当晚须叔在那里设局的全过程,然后才去的枫之墅,在离开滨水园小区之前,主持那里刑侦工作的张现河警官对我说,滨水园这边就交给他们吧,反正案子已经结束了。我说确实结束了,只剩下两个谜团还没有解开,他问我哪两个谜团,我只告诉他一个,‘那位杀手是怎么坠楼的’?还有一个我没有讲,因为我觉得那也许不是个谜团——”

“说说看。”那人道,“你认为的第二个谜团是什么?”

呼延云说:“从须叔当天晚上的设局来看,他毫无疑问是老谋深算、‘别具匠心’的,每次都设置一个只有小郭先生才能读懂的暗号,然后用破解凶宅内发生过的谜案为条件,将思缈和小郭先生牢牢地拴定在一定的时间里,不知不觉地将她们引向最佳的伏击位置,差一点就成功了,这个诡计就其实质来说,是一种‘域诡型犯罪’——所谓‘域诡型犯罪’,就是借助当代社会完全无视或者遗忘的某种特殊领域的知识——尤其是古代边缘文化的知识,制造出一个将所有相关者全部纳入的‘领域’之内,形成一个强大的具有磁力的‘场’,让受害者不知不觉地被催眠,只能任施害者摆布,然后再实施犯罪。由于这种作案的方式、背景或者武器,跟现代社会格格不入、毫不相关,互联网检索不出,刑侦工具勘查不了,所以导致任何现代刑侦手段完全失灵,可以想象成一个拿着苹果手机、背着电脑、手持激光枪的战士走进亚马逊森林与各种阴兽毒虫战斗,前者必然尸骨无存,因为他的所有高端的工具和尖端的经验都完全用不上——你不具备在某个特殊领域上的造诣,你不踏入由凶宅文化构成的‘场’,那么你连游戏的大门都找不着……”

说到这里,呼延云突然摊开了手:“但是我不懂,费了这么大的气力布下的局,难道一击失败之后就放弃了?我打电游第一次过不了关,还会来第二次呢!尤其是胡岳追杀清洁工们的时候,假如须叔能和他联手,别说刘思缈发烧了,就算她身体健康,也很难在两只狼的夹击下保护一群羊吧?而且,后来唐小糖告诉我们,须叔不但没有加害她,还提示她可能面临的危险,甚至跟她一起演戏,逼王红霞现出了原形——这让我彻底糊涂了,按理说,须叔是陈一新的同谋,难道不是应该保护王红霞吗?还有更加奇怪的,须叔就算设置诡计,为什么给思缈和小郭先生的通关条件是查出三座凶宅内发生的案件的真相?要知道离案件的真相越近,陈一新这个幕后真凶的暴露风险就越大,须叔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停了一停,望着那人冷漠的脸孔,继续说道:“当然,这一切也可以有合理的解释,比如须叔一击失败就放弃了,是为了自身安全起见,他配合唐小糖演戏逼出王红霞,是受了陈一新的指使,要把所有的黑锅都让王红霞背起来,至于通关的条件么,他确信那么短的时间内查不出什么……所以我就没有再多想,赶紧去了枫之墅。在枫之墅,我很快确认了自己对赵洪波案件的推理没有错,但陈一新的被杀还是让我一头雾水,毕竟那栋别墅里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有杀死陈一新的动机:经常遭他叱骂的员工、和他打过架的设计师、被当众揭发奸情的一对男女、长期跟踪此案的记者、疑似充当替罪羊的吸毒者、报仇心切的管家、正义感爆棚的武警,甚至还有那个心狠手黑的保镖——呃,也许厨娘算是个例外——而陈一新遇害时,绝大多数人都没有不在场证明,不过最让我困惑的还是书房里那扇打开的纱窗,如果我的推理没有错误,那面纱窗一定是凶手在作案前特意打开的,问题是,他打开纱窗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原本飘零的雨丝,突然从牛毛变成了狼毫,淋在身上,又冷又疼,那人一动不动地站着,呼延云却有点儿受不了了,狠狠灌了一大口酒,继续说道:“起初我怀疑是汤米做的,但后来被他扔到字纸篓里的那双拖鞋推翻了;我也怀疑过童丽和管家老吴,不过都没有确切的证据……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我甚至想过是胡岳跟陈一新起了内讧,杀了他之后又去滨水园小区杀人,虽然后来有人证明胡岳早在陈一新遇害前就已经离开了枫之墅,但是环境和气氛,是最容易让人对时间做出误判的,同样一个小时,矿井下的人们,感觉就要比地面上的人们更加漫长,而发生矿难时尤其如此。不过,当我看到蕾蓉住的房间门口那长长一条墨粉时,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我隐隐约约意识到案件的真相比我想象的要诡异、离奇和复杂得多!”

“长长一条墨粉?”那人听得有些糊涂。

“嗯,蕾蓉打算晚上去三楼的书房勘查时当做磁性粉提取指纹用,结果不小心洒了,就这么一长条,跟隔离带似的正好洒在门口的地毯上。”呼延云一边比划着一边说。

“那又怎么了?”那人更糊涂了。

呼延云想了想该如何措辞,才开口道:“我给你打个比方,比如你是一个窃贼,想溜进一座大楼里行窃,而且你已经知道警卫当晚一定会从值班室出来巡视整座大楼,那么你在行窃之前会做什么?”

那人稍一琢磨便道:“我会先去值班室看看那个警卫在不在,以免行窃时碰上……”

“对啦!”呼延云很高兴地说,“这是最简单、最正常不过的犯罪心理,行窃尚且如此,何况杀人!既然知道在别墅里有一位当晚十有八九会出来去别墅——尤其是那间书房里巡视的警官,凶手在杀人之前怎么就不会去看看蕾蓉有没有睡下呢?”

那人听得一愣。

“我有一位名叫林香茗的好友,他是中国最杰出的行为科学家,他曾经告诉过我,凡是有预谋的凶杀,罪犯在实施犯罪之前的那一刻,一定会先去确认‘犯罪环境是否安全’,这是犯罪心理学的铁律——蕾蓉上三层勘查赵洪波书房前,为了避免撞上陈一新和胡岳,还知道先去一层看看那俩人有没有‘挪窝儿’呢——所以,凶手在枪杀陈一新之前,为了避免在犯罪现场撞上蕾蓉,一定会先去蕾蓉的房间门口听听里面的动静、看看门缝下面是否还有灯光。”呼延云掰着手指头说,“我仔细统计过,当晚在别墅里的人,知道蕾蓉真实身份的有侯继峰、苏苏、童丽、赵隆和罗谦五个人,管家老吴虽然不知道蕾蓉是警察,但蕾蓉清楚地告诉过他,自己当晚会进赵洪波的书房勘查。剩下的赵怜之和汤米已经被我排除出杀人嫌犯之列,胡岳对蕾蓉更是抱有戒心……而我和蕾蓉解决完赵洪波遇害案之后,回到她的房间时,竟发现门口的那一地墨粉根本没有人踩过,我还特地试验了几次,看看由于步伐跨度的原因,有没有可能凶手来去时都十分巧合地跨了过去,结果证明很难,我也设想过,是不是凶手来的时候注意到了墨粉,小心地避开了,可惜楼道那灯光十分昏暗,地毯又是暗红色的,墨粉洒在上面,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最终我无奈地得出了结论:当晚没有任何人到蕾蓉的房间门口来过。”

因为死亡的加持,墓地的色泽本来就比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要黯淡一些,而此时此刻的阴雨和愈来愈深的夜幕,将这里渲染得越发叵测而凄恻,墓碑、坟茔、荒草、纸灰都变成了一样的铅黑色,仿佛是把地底的那些枯骨挖出来研磨成颜料涂抹在了上面……

“当晚没有任何人到蕾蓉的房间门口来过……”那人慢慢重复了一遍,然后困惑地望着呼延云,片刻的凝视之后,目光猛地一悚,终于明白了什么!

呼延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了答案:“也就是说,杀害陈一新的人,那天晚上根本不在枫之墅里面!”

尽管已经猜到了结论,但呼延云斩钉截铁的陈述,还是像冰针穿刺了骨髓,疼得那人的牙齿不禁狠狠一磕!

“我在得出这个结论的一瞬,跟你一样的震惊。按照推理者的习惯,所有的结论首先要经过自我的批判和反对,寻找是否有推翻的可能,所以我想到,整个枫之墅里有一个人是可以不受‘谋杀前要去窥伺蕾蓉动向’这一条件拘束的,那就是赵怜之。毕竟他是一个吸毒者,嗨高了之后有可能提枪去杀人,不管不顾的,但是蕾蓉清晰地看到,在陈一新被杀的那段时间里,他是站在假山上的,如果说他是从假山上开枪射杀陈一新的,那么,那枚子弹飞到哪儿去了?如果说他是从楼道里开枪射杀陈一新之后再跑到假山去的,我做过测试,就算博尔特也起码要跑两分钟,何况当时赵怜之还穿着那么拖曳的一条白色长袍,根本不利于跑动,而且警方在别墅的里里外外搜了个底儿朝天,也没有找到任何枪械,当然也许有人会说,一定是赵怜之射杀陈一新后,跑到花园南头,把枪扔下了悬崖下面的河水之中,问题是他的足迹显示他出了楼以后,直接上了假山,在他滚下假山之后,又直接爬进了山洞里,根本没有去过其他地方。”

呼延云继续说道:“当然,我也想过,也许凶手在射杀陈一新之前,就是任性了一把,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偏偏不去查看蕾蓉的动静,万一撞上就一起杀掉她灭口呢……问题是这样一来,案子可就真的难解了,我万般无奈,试图通过查问每个人在案发前的行踪,找到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但是依然十分失败,说到底,当晚在陈一新遇害时,每个人都表现得无比正常,都在应该的位置上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有的睡觉,有的喝酒,有的勘查,有的散心,这个世界上最不容易搞懂的,永远不是谜团,而是日常,是那些普通到只配在影视作品中扮演路人甲的行为和个体。”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本来我雄心勃勃,夸下海口,以为自己能在一个晚上破解所有的谜题呢,结果我准备放弃了……”

“放弃?”那人眯起了眼睛,“我看你不像一个轻易会放弃的人。”

“呃……你误解了,我当然不会放弃这件案子——谜面越是复杂离奇,越能激发我穷究根底的好奇心——我只是放弃当天就把案件破获的想法。”呼延云耸了耸肩膀道:“只是没想到,一件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像在三更半夜鸣放了一个闪光雷,瞬间就把谜底炸亮在了我的面前!”

“小事?”

“嗯,小事。”

“什么小事?”

“案发时,赵隆和罗谦坐在别墅的楼下喝啤酒——”

“难道他俩有什么蹊跷?”

“不是,是他俩的位置有些蹊跷。”

“位置?”

“对,位置!”呼延云说完,低头找了一根小木棍,蹲在地上,找了一块相比之下不那么泥泞的地方,画了一个竖长方形,想了想,又在长方形上横着画了三道杆,很不好意思地说:“这个,就当是三层别墅哈,我美术不大好……”

那人轻蔑地嗤了一声,那意思大概是“就你画这破玩意儿咱们就别糟践‘美术’俩字儿了好么”?

呼延云更加不好意思了,尴尬地蹲了片刻,又在紧贴楼墙的下面画了俩小人,这俩小人倒颇见功力,一看就是小时候打架打不过别人,只好在墙上画小人或者王八,然后在旁边标注仇敌姓名的老手。

呼延云指着图说:“呶,他俩差不多就坐在这个位置,紧贴着楼墙的墙根儿。”

那人看了半天也不明白他要表示啥意思。

呼延云站了起来道:“刚才我说,我勘查现场一无所获即将要放弃的时候,来到别墅外面,蕾蓉指着一层楼墙根下面的一张圆形石桌,告诉我说:当晚案发时,她看到罗谦和赵隆就坐在石桌边喝酒,我无意中问了一句:你怎么能确定坐在楼下喝酒的是他们俩,而不是其他人呢?她一时间呆住了,想了想才说,当时她听到楼下有声音,还特地看了一眼,但只看到两个人的头顶——我当时十分震惊,我问她:你当时只看到两个人的头顶?她点了点头!”

那人的目光依旧困惑:“你是说,由于蕾蓉没有看见坐在楼下的两个人的脸,而只是看到他们的头顶,所以其实那两个人并不是罗谦和赵隆,或者,那只是罗谦或赵隆之中的一个人,找了另外一个人演的一场戏,为的是掩护真凶上楼杀人并制造他的不在场证明?”

“不是的,不是的!”呼延云使劲地摇头摆手,旋即又蹲下,在地上那个竖长方形的三楼位置画了个小人,并顺着小人的眼睛往下画了一条斜线:“看这里,这个小人是蕾蓉,她站在屋子里往下看的话,由于视线角度的原因,她是根本不可能看到那两个人的头顶的,而蕾蓉口口声声说她看到了那两个人的头顶,只能证明一件事——”

一瞬间!

那人的双眼蹿起了火苗!

即便是再大的雨幕也浇熄不了、掩映不住的火苗!

闪烁的火光异常炽烈,但没有任何热度,反而冰冷并残忍,那是面具突然被撕下、伎俩突然被拆穿的人特有的恼羞成怒的目光!

呼延云再一次站起身,把小木棍扔在地上,平静地把刚才没有说完的话说完:“蕾蓉说她看到了那两个人的头顶,只能证明一件事——就是她当时把脑袋探出了窗户。也就是说,案发时,书房对面那间屋子,正对着门的窗户没有纱窗。”

就连墓碑都屏住了呼吸,兀立的两个人,细密的雨线仿佛从夜幕不停地抽丝,在他们的周身织起一层和墓碑同样的黑色毛毡,死的在死,等的在等。

“案发时,书房的纱窗被凶手打开,书房对面的纱窗也是打开的……”呼延云仰起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还有隔河相望的枫之墅,那天晚上,须叔在第二座凶宅里烧邪之后,因为嫌张超带来的沙子过于粗糙,把南北两间屋子的纱窗分别取下来筛沙,其实,他的真正目的并不是筛沙,而是为同谋者,准确地说是为谋杀陈一新的那颗子弹,打开了一条畅行无阻的空中通道,我说得对么——小郭先生徐冉?”

徐冉望着呼延云,垂肩的长发上挂满了泪珠一样晶莹的雨滴。

呼延云看她身子在微微颤抖,把酒递了过去:“来一口吧!”

徐冉没有拒绝,接过来,仰头就是一口,然后还给呼延云。身子暖了,目光却更冷了。

“可以吗?我想来说说整个案件的经过,也许不够全面,也许有所错漏,但我还是希望尽可能还原这一案件的全貌。”呼延云伸出手,用征询的目光望着徐冉。

徐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首先,直到现在我都坚持认为,谋杀陈一新的诡计,也许早就在须叔的脑海里成型,但是具体实施这一犯罪的时间和方法,则是偶然因素决定的,这一偶然因素,就是唐小糖突然找上门来要当凶宅清洁工。面对这个初次见面就亮出自己法医身份的小女孩,须叔是感到莫名其妙甚至恐慌的,毕竟他心里有鬼,他搞不清这个女孩是警方的卧底,还是陈一新派来监视自己的坐探。当然他可以将唐小糖拒之门外,但是拒得了一拒不了二,与其闭门防之,不如开门纳之,放进来看看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结果须叔就听到了唐小糖手机里的录音。那段录音里,关于当天上午在屠宰厂开会的会议内容,须叔毫无兴趣,因为他是在场者,但是散会后,蕾蓉和刘捷、唐小糖和蕾蓉的两段对话可就不一样了,对于须叔而言如获至宝,因为他至少搞清了五件事:1、唐小糖说加入凶宅清洁工是为了跟自己学习驱凶之术,竟是真的;2、唐小糖确实有心魔,这样的女孩更容易控制;3、警方一直担心你的安全,怕陈一新派人谋杀你,所以特地派了一个带着自动步枪的警官去保护你;4、当晚由于全运会的安保需要,省城绝大部分警力都无法调动;5、当晚在枫之墅有一个聚会,赵洪波遇害那天晚上在场的所有人都会到场——陈一新也会去。

“这五个条件,少掉一个,当晚的奇案都不会发生,偏偏无巧不成书,五个条件一个不少地聚拢在了一起,简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听完唐小糖手机里的录音,须叔喜出望外。他带领第二组凶宅清洁工们清洁枫之墅的时候,其实就是在勘查犯罪现场。凭借多年做大郭先生对各种凶宅成因的了解,他很容易就发现了书房和套间之间那道门下面的秘密,同时也推导出了陈一新和赵怜之杀害赵洪波的犯罪手法,当然也就明白了第一组凶宅清洁工集体遇害的真相……那天傍晚,清洁工作结束之后,他让所有清洁工都下楼到院子里等候。然后独自回到三楼,对于赵洪波的死,他是完全无感的,但是对第一组凶宅清洁工的遇害——尤其是你的身负重伤,他感到无比的悲愤,但是他依然表现出了惊人的冷静和沉着,他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琢磨出对陈一新实施报复的方法,他一定要让陈一新死在自己亲手制造的凶宅里,给遇害的清洁工们抵命!就在这时,站在书房里的他,透过对面房间的窗户,看到了远处的滨水园小区,一个异想天开的杀人方法渐渐浮现在脑海里……

“不不不!”呼延云突然摆了摆手,凝神琢磨了片刻,重新开口道,“也许我说得太猛了一点儿,最初须叔并没有构思到这个异想天开的诡计的全部,只是想到,滨水园小区离这里只有一河一路之隔,相距不到百米,使用一般的自动步枪,只要枪手经过训练,打中300米以内的中大型目标还是很有保证的——如果在滨水园小区最南的那栋楼里用自动步枪射过来,陈一新正好在书房,而书房和对面房屋的门又是打开的,岂不是可以一枪将他击毙?沿着这个思路,须叔采用堪舆术中的测绘法一测量,一件惊人的事情让他呆若木鸡:滨水园小区3号楼12层楼的窗户,居然在高度上正对枫之墅三层的窗户!

“隐隐约约地,须叔觉得刚才电光火石一般闪现于脑海的杀人方法,也许真的有实施的可能。带领清洁工们离开枫之墅后,他从城建部门那里调出了整个滨水园小区的建筑设计图纸,确认了楼层的高度,同时他也注意到,整个小区,每栋楼的楼间距都是20米,而且无论南区还是北区,两居室的户型是相同的,都是主卧和次卧呈南北相对的对门!

“不过,须叔当时并不知道这至关重要的一点将会在未来发挥多么巨大的作用,他发愁的是一些细节问题。他会射击,但是在黑市上,短枪好买,射程长的长枪可不容易搞到,就算搞到了,一场显而易见的谋杀,死的又是个名流,会让警方咬死不放,一旦发现自己跟案件有关,此后只能过隐姓埋名的逃亡生活,可是要找职业杀手,时间紧,收费高,暴露的风险更大,况且他并不知道行动诡秘、警惕性极高的陈一新还会不会去枫之墅,所以,那些想法终究不过只是想法而已……

“而须叔听完唐小糖的那段录音之后,顷刻之间什么都有了!没有长枪?保护你的警官手里有一支,还是以精准著称的95式;没有杀手?没关系的,你本身就受过一定的射击训练;不知道陈一新的行动时间?现在一切尽在掌握……需要担心的只剩下一件事,怎么样才能让犯罪变得更加完美。”

说到这里,呼延云大概是有点口渴,喝了一口酒,然后把酒瓶举起,朝徐冉示意了一下,徐冉摇摇头表示不喝。

“什么是完美犯罪?不是一丝一毫的证据都没有留下,不是制造一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更不是设置一个怎么都破解不了的诡计,而是让实施罪行的全过程无懈可击,更极端的做法是——警方就算是破了这个案子,也拿真凶没辙!”呼延云说,“我忍不住要向须叔表达钦佩之情,在听完唐小糖手机录音之后很短的时间里,他就将最初的诡计,从杰作变成了神作!

“我迄今侦破过的所有案件中,水准最高的诡计,一言以蔽之——用诡计掩盖目的。而须叔制定的策略比这个还要技高一筹,那就是——用目的掩盖目的!他给蕾蓉打电话,拿唐小糖作为要挟,让蕾蓉必须在指定时间内勘查凶宅并找出凶宅里案件的真相,这个过程我们都以为须叔的目的是利用‘只有驱凶师才能破解密码’来调动你到达他最佳的伏击位置,错了,错了,全错了!事实上,这个过程的真实目的是——利用‘只有驱凶师才能破解密码’来调动你到达你最佳的射击位置!

“毒品犯罪为什么难以打击?就是因为在贩毒过程中,毒贩实施了一种非常令警方头疼的办法,叫‘人货分离’,毒贩和毒品分别在两条线上活动,这两条线是平行的,毒贩负责指定目的地,由小喽啰负责运输毒品,全过程双方不接触,一旦小喽啰出事,也牵连不到毒贩头上,而警方完全不知道毒贩和毒品什么时候能重合在一起,而只有在重合的一刻将毒贩抓住,才能做到人赃并获。我们姑且把这种‘人货分离’的作案手法换一种解释,毒贩是罪犯,而毒品的运输则是犯罪链条,只要罪犯和犯罪链条是完全分开的,同时确保链条能够按照计划自动运转,并且绝不让警方找到罪犯从链条终端‘取货’的时间,那么警方就永远别想抓到罪犯——在滨水园小区,须叔制定的就是这么一个策略,而且是这个策略的加强版。”呼延云望着徐冉,慢慢地说,“我们都以为须叔是罪犯,其实他只是链条的设置者;我们都认为你是链条上不自觉的传输者,而事实上你才扮演着罪犯的角色!那么,真正传输链条的是谁?或者说传输链条的原动力是什么?就是鲜为人知、几近失传的凶宅文化!那深埋在淤积了五千年的泥土之下,跟死亡、恐怖、阴暗、邪恶息息相关的文化密码,在风雨交加的黑夜,突然像被释放的凶灵一般张开了遮天蔽地的巨大翅膀,每根翎羽都闪烁着邪魅的光芒!一个接一个的暗号,一个接一个的破解,整个晚上,须叔在清洁工那边扮演他的驱凶师,你在刘思缈身边扮演破译者,事实上呢?须叔和你是在用一种百度检索不出、举世无人能懂的方式交流、沟通,推动整个事件一步一步走向预设好的终点,你的旁征博引,使最具有科学精神的刘思缈都深陷其中,只能被你牵着鼻子走,由你摆布……一直来到第三座凶宅。

“第三座凶宅,北区11号楼2单元1502房间,那里是一切的终点,早已准备就绪。须叔将清洁工们遣散之后,就来到了南区8号楼正对的窗口埋伏,手里端着一把早就从黑市上买好的、子弹上膛的手枪,当他看到你和思缈打开对面的1502房间的灯,走进去的时候,我相信你一定用了什么手势告诉须叔‘不要动手,先等一等’,而这时他也并不着急,因为他还要跟另外一位同谋联系。”

徐冉刚要说什么,呼延云伸手拦住了她:“不要否认,否认毫无意义,在这个案件中,一定还有第三个人参与,否则须叔的所有计划就全都会落空。”

徐冉只好继续沉默,呼延云轻轻地点了点头说:“把犯罪过程伪装成有杀手要袭击你,而你在还击中,直线射出的流弹不小心杀死了陈一新,虽然这个计划是非常精妙的,虽然你完全有可能免于刑事责任,但是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是有意安排的谋杀,如果穷究不舍,终究还是会给你和须叔带来很大困扰,所以须叔制订的方案是,一定要尽可能保证任何人都不会怀疑子弹是从滨水园射出的,那么就有三件事要去做:第一,子弹飞行的过程中不要留下任何穿行的痕迹,这一点,通过打开位于3号楼的第二座凶宅和8号楼设伏房间南北卧室的房门、窗户和纱窗、已经完成了一半;第二,剩下的一半,就是要在案发时打开枫之墅书房对面房间的房门、窗户和纱窗,并在杀死陈一新后将这一切关闭;第三,必须让那枚穿透陈一新身体的子弹彻底消失,因为只要警方发现子弹,就可以精确锁定发射的枪支是什么类型乃至射击的距离。而如果没有发现子弹,又没有在子弹可能飞来的路径上发现任何弹孔,单凭陈一新倒地的体位和身体上的弹洞,警方甚至连杀死他的子弹到底是来自楼里还是楼外都搞不清楚。”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同谋呢?嗯嗯,他也同样需要满足三个条件:第一个条件,对陈一新有刻骨的仇恨;第二点就是这个人必须能做到:哪怕是在深更半夜穿行于楼道中都不会被人怀疑;第三点:他必须对别墅的情况了如指掌,最好能有每个房间的钥匙——这个人当然就是管家老吴。”呼延云吁了一口气说,“让老吴加入你们的行动,我认为是须叔事先布排好的一步棋,他与老吴很早就建立了联系,在保证其绝对人身安全的条件下,结成了复仇的同盟,但须叔心机极深,还要将老吴一军,拉他彻底上船——前几天省公安厅接到了一份匿名的快递,里面有冯浪就医时的自白和陈一新在内部会议上要求下属‘制造凶宅’的音频,如果我没猜错,那就是赵洪波聘请私家侦探收集的陈一新犯罪的证据,童丽去收买时,被须叔抢先一步高价买走,他还让私家侦探离开,并把现场布置成劫持过的样子——这样就迫使老吴更加坚信,只有用私刑才能处决陈一新,否则他就一定会逃脱法律的制裁!只是连须叔自己都没有想到,当天晚上,机会就来了。”

“须叔在策划好作案方式之后,就给老吴打手机,让他依计办事。”呼延云停了一停,接着说:“我想再次重申一遍须叔在策划案件时的基本原则:参与这场谋杀的每一个人,都不要染上任何嫌疑,怎么才能做到呢?很简单,把一个完整的案件分成几个段落,找不同的人完成,真正的罪行绝不是片段,而是片段的组合。就像郭德纲在相声《揭瓦》里说的那样,铁匠和木匠,一个负责做榴弹,一个负责做木柄,安上之后才是手榴弹,两个人本身不建立直接联系,这样无论警方怀疑了什么,再怎么讯问,发现的只是单一的个体做了无伤大雅的事情,根本构成不了犯罪。同样,须叔也给你和老吴分配了铁匠和木匠的角色——你做了什么?开枪自卫;老吴做了什么?他只是提前一步打开了书房的纱窗和对面房屋的纱窗,并在须叔指定的时间打开了书房对面房屋的大门!”

“说真的,我一开始之所以根本没有想到子弹是来自书房对面房间的外面,是因为老吴使用了一招心理诡计:蕾蓉告诉我,当晚她溜进三层书房勘查时,看到对面房间的门关得死死的,而案发后老吴是用钥匙打开的房门,这就造成了她判断上的误区,认为对面房间的门一直是上锁的——而事实上,当蕾蓉在书房和套间勘查的时候,管家老吴就躲在对面房间里,等待着须叔的指令。”

“接下来,须叔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找到最佳的射击时间了。”呼延云说,“整个晚上,须叔之所以不停地出题,让你协助思缈勘查每一座凶宅,其目的固然是希望借助思缈的力量,找出三起凶宅都是‘人为’的证据——我猜,你早就把勘查现场的人不是蕾蓉这一点,用短信告诉须叔了,但他装作不知,因为他在网上一检索就明白,作为国内顶级犯罪现场勘查专家,思缈比蕾蓉更适合‘完成’他的任务——另外一个更加重要的目的,就是通过一座一座凶宅的‘计时’勘查,稳稳地掌握每一个时间点,确保绝对的主动和控局,在枫之墅里的人们都上床睡觉时,再调动最后一幕需要的演员们登上舞台。”

“此前,须叔带领第二支凶宅清洁工小组清扫枫之墅的时候,陈一新一定也派了胡岳去监视,但以须叔的老辣,就算发现了书房和套间之间那道门下面的秘密,也不动声色,并在清扫后主动向陈一新表示,希望把圆满公司未来在省城买卖凶宅中的‘驱凶工作’完全承包,这让陈一新十分满意——由于大郭先生和小郭先生人所共知的‘矛盾’,陈一新对须叔接近自己毫不怀疑,甚至引为私党,交给他一些见不得人的工作,比如搞到赵洪波生前委托私家侦探调查的资料。而陈一新遇害那天晚上,无论是罗谦偷听到的陈一新和胡岳的谈话,还是蕾蓉偷听到的陈一新和须叔的电话,都只是说明这一工作的进度。‘看须叔的’是指虽然刺杀徐冉失手,但只要须叔搞到材料,徐冉活着也没多大威胁;‘千里来龙’是指绕了很大圈子终于搞定,拿到了材料,但在那天晚上特殊的环境之下,反而营造出一种心理错觉,让我们误以为须叔承担了杀害徐冉这一任务。哦,对了,还应该说明的一点是,胡岳提了一句要把某个知道太多的人‘解决掉’,从后来发生的事情看,当指王红霞无疑。

“在案件发生的当晚,须叔在南区8号楼朝北的那间次卧观察着对面房间的主卧,当思缈勘查完毕,将要离开的时候,你用手势或者别的什么方法告诉须叔,你会在离开1502房间之后的两分钟内,再以突然想到破烂的纱窗就是‘下一个暗号’为名,赶回1502房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须叔立刻给陈一新打通了电话,我想他只要告诉陈一新一句话就够了,那就是‘我得到了赵洪波生前委托私家侦探调查的一份材料,现在我在枫之墅三层的书房里等你,不要挂电话’,由不得陈一新不急匆匆地赶上楼来!

“一切准备就绪!数小时的努力,须叔宛如在夜幕下的莽莽群山中打通了一条隧道:南区8号楼那间房屋的窗户已经打开,纱窗已经卸下;与之遥遥相对应的第二座凶宅——也就是3号楼2单元1202房间的纱窗也早已拆下,因为烧邪而打开的窗户一直没有关上……更远处的枫之墅三层,书房对面房间的窗户已经打开,提拉式纱窗也已推了上去,躲在房门后面的管家老吴等待着须叔的命令。当从电话里听到开门声的时候,当陈一新好奇地在电话里问‘须叔你在哪儿,怎么在书房里面没有看到你啊’的时候,须叔一边跟他说‘你走到窗户那儿往外看’,一边给另外一部通话方是老吴的手机下达了‘开门’的命令,并朝着你所在房间的窗户开了两枪!”

“枪声就是信号!”呼延云抬起手臂,炯炯的目光穿透了灰色的雨幕,更穿透了时空,仿佛回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站在了1502房间的窗口,“你端稳了枪,瞄准了远处的目标,扣下了扳机!‘砰’地一声,那枚积聚着所有遇害清洁工的凶灵的子弹,像箭一样穿过夜空!复仇的路径已经全部打开,畅通无阻!上苍仿佛有眼一般,恰在那时响起一声震天撼地的霹雳,掩住了枪声,让身在枫之墅的蕾蓉完全搞不清射击距离和方位——”

“等一下!”徐冉冷笑一声,“我说你是不是抗日神剧看多了,我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开一枪就打中几百米之外的人?”

呼延云不慌不忙地回答道:“这几天我专门测算过,从别墅到小桥的等高直线距离是30米,小桥长10米,滨水园围墙到小桥桥头的距离大约20米,滨水园围墙到3号楼的距离是20米,这也是楼和楼之间楼间距的距离,每座住宅楼本身的楼侧面宽度是15米,3号楼的最南侧到南北区间隔开的那道‘长城’是10米,‘长城’宽两米,‘长城’到11号楼的最南侧也是10米,这样一来,从11号楼的最南侧到枫之墅的北边楼墙下是187米,算上书房对面那间屋子以及过道的长度,总直线距离也没超过200米——由于陈一新走进书房时打开了灯,看得清清楚楚,一个个等高的窗户又等于把射击目标‘框’在了一个框架里面,这种情况下,不要说对于一个有经验的射手,就是找只猴子,只要它能把自动步枪在窗口端平开一枪,都能射中陈一新!”

徐冉柳眉倒竖,声色俱厉:“你凭什么说我有过射击经验?”

呼延云把手一摆,表示这个回头再说:“在一枪击毙陈一新之后,你和须叔继续在滨水园上演枪战好戏,为了保证警方在勘查中不会发现子弹穿过的真相,须叔精细到这种地步:他在你射杀陈一新之后立刻关上了所在房间的门,使你接下来的几枪可以打在门板上,并在离开时,没有忘记安上南边主卧的纱窗并关上窗户。而枫之墅那边,管家老吴从容不迫地关上书房对面房间的窗户,退出到楼道,锁上门走开,全程他毫无心理压力,而且在其后警方的讯问中也可以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绝对不是杀害陈一新的凶手,没错,他确实没有杀人,他的手上没沾一滴血,也绝对测试不出任何硝烟反应,我不知道他在陈一新被射杀那一刻,有没有感觉到子弹穿过房间时空气中产生的悸动,但是我知道他大仇得报的内心一定是十分激动的——激动得忘记了拉下那面纱窗。”4

仿佛一场交响乐的尾声,呼延云沉默了下来,笼罩墓地的雨势也忽然变小了,由刚才筛沙的细密,变成了点滴的顿响,打在墓碑上噼里啪啦的,听起来却更加沉重而惊心。

徐冉的目光恍惚而迷离,好像站在观众席上,不知道散场后的自己是否行将离开。

很久很久,呼延云才开了口,声音比刚才低了几分:“陈一新的死,标志着一切已经结束,接下来你们所要做的,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收尾工作了,这也就能很好地解释为什么后来清洁工们险些被王红霞毒杀,又遭到胡岳的追杀,一场场接踵而来的惊魂大戏中,却再也看不到须叔的身影,因为须叔认为事情已经结束了,离开了滨水园,到一个约定的地点等待和你会合,准备庆祝大功告成了,他并不知道你面临着生命危险——”

“够了!”徐冉突然抬起头,怒视着呼延云道,“别看你讲得天花乱坠,可是完全是胡说八道!你凭什么说我拿凶宅文化迷惑思缈?你凭什么说我破解须叔留下的暗号是为了将思缈引向射击地点的阴谋?你凭什么说我有过射击经验,好像个神枪手一样?你凭什么说我和须叔合谋杀害了陈一新?全省城的人都知道我小郭先生和他大郭先生是死对头,你凭啥把我和他绑在一起——”

“指甲有垢者,白梅与肥皂同洗则净,弹琴指甲者薄,僵蚕烧烟熏之则厚……”

呼延云的一句朗诵,像铁钳钳断了钢丝一般,令徐冉的叱责声戛然而止!

“你?!”她惊呆了。

“我应该没有背错吧?”呼延云沉着地一笑,“明末大学者张岱的《夜航船》,在古代笔记中算是数一数二的名著,不知道其中这样一段关于指甲的描述,为什么你初见思缈,她请你解析那枚漂浮在唐小糖刷牙缸里的指甲的含义时,你完全没有提到呢?难道这一句不是更加符合那枚指甲某种烟熏的特征吗?哦,对了,还有清代学者李庆辰所著的《醉茶志怪》这部古代笔记里,有一则名唤‘茔中怪’的,讲一个姓朱人家的祖坟,‘每夜静,有小人高三尺许,身披铠甲,自冢中出,牵白马大如犬’,然后就开始在墓地里跑马,后来被守墓人发现了,设置机关,一举拿获,才发现那小人乃是一只大黄鼠,骑的白马是一只白兔,‘盔则骷髅,甲则以麻索联络人指甲而已’,你看,这也是关于指甲的古代笔记吧,而且更符合单独一枚剥落指甲的特征,为什么你当着思缈也只字未提呢?还有清代学者钱泳所著《履园丛话》写湖州一讼棍,为人阴险,能把黑的说成白的,一生害人无数,‘后得一奇疾,发时辄自咬其指甲,必鲜血淋漓,方得少愈,十指俱破,伤风而死’,你看这也是跟指甲有关的内容,且与死亡有关;还有乾隆时的学者和邦额在《夜谭随录》中,写耿精忠手下一校官,喜欢上了他的一位侍女,耿精忠便使出了华夫人让唐伯虎点秋香的一招,以红棉为步幛,让三十个女孩藏身于后,只伸出一只手在幛外,让那校官找。校官想起心上人‘左手无名指有爪长二寸许’,结果一下子就找对了人;若说到成片的指甲,更合宜的只怕是清代学者阮葵生在《茶余客话》里写的一段古代‘去污剂’的制作法,‘乳香先置壁隙中半日,又取指甲三二片,置钵中擂之’……”

徐冉不禁目瞪口呆!

“我想,你绝对不会不知道这几则笔记,既然我泡了一周图书馆就能查到这些记录,想必你更是了然于心,但是你却告诉思缈,古代笔记中,极少和指甲相关的内容,你能想到的只有三则……因为你一旦说多了,那么暗号的指向就绝不仅仅是滨水园小区1号楼4单元701房间里的凶杀案了,受害人就有可能是个琴童、是个养兔专业户,或者律师、军嫂,抑或是个家化厂职员……而在须叔的整个计划中,一切一切的前提,整个案件的第一步,就是要在让刘思缈建立对你的专业知识的充分信任,同时看似完全基于‘对手’留下的暗号,将她带到滨水园小区去,看起来全程你都是‘被动’的而不是‘主动’的,而事实上呢,全程你对自己掌握的博大精深的凶宅文化所做的并不是发散,而是收缩,把每一个暗号的指向都导引到你需要的轨道上去——你必须扮演好‘德克萨斯神枪手’的角色。”

这是个徐冉从来没有听过的词汇,她扬起了惊诧的眉头。

“所谓‘德克萨斯神枪手’,就是在大量的数据和证据中只挑选出对自己最有利的,而抛弃掉那些不利的,好像先开了一枪,然后再在子弹的地方画上靶心一样——当然,这恰恰是中国传统文化最擅长的。”不知道为什么,呼延云突然感慨了起来,“对一切未知之事,比如一个自然现象,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先做研究,再下结论,而中国传统文化多是先下结论,后做解释,完全根据自己的想象或立场,树立起一个理论,然后把九成九的力量用在胡搅蛮缠和强词夺理上!翻一翻经史子集,充斥着这样的糟粕:童谣是谶语,日食是灾异、女人是祸水、天子是真龙,舌头软牙齿硬到老了舌头还在牙齿掉光所以柔弱可以胜刚强,人怕火不怕水因此溺死比烧死的多所以治国应该实施苛政,审案的官员梦见马所以犯人就姓‘马’,黑墨水能掩盖红墨水所以喝了能治肺痨……都是凭空想象然后类比推理,没有人敢于质疑,做个试验,检验一下这些理论是不是靠谱?统计一下是不是溺水的真的比烧死的人更多?几千年的时间里,无论在朝的还是在野的,没几个人在乎真理,谁声音大嗓门粗,谁的诡辩术更加高明,谁就是先师至圣,一部《资治通鉴》,充斥着狗屁不通、逻辑混乱的奏章策论,提到祖冲之的却只有一句话,宋史明史又留了几篇给沈括徐光启?洋人船坚炮利地打到城下了,满朝文武还在想着让妇女亮出阴户堵炮眼,就一个魏源开眼看世界还被逼疯了,直到今天,多少中国人依旧相信吃啥补啥之类扯犊子的玩意儿……”

一番长篇大论之后,他才回到了正题:“而你那天晚上在滨水园小区所用的,就是这一招,你把对每个暗号的‘命名权’和‘解释权’都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只保留营建那个‘场’所必需的东西。没错,你和须叔那一夜的所作所为,就是在‘修隧道’,他修天空的隧道,你修人心的隧道,最终确实让一切畅行无阻,但条件是——那条隧道一定是唯一的、排他的,只能通向你要的出口!如果你作案的方法涉及其他现代科学领域,思缈很快就会发现你在以偏概全、偷换概念,但是不行啊,你所使用的文化、涉足的领域,是她完全不知道、不了解的,只能被你牵着鼻子走……”

见徐冉哑口无言,呼延云继续说道:“当然,你深知思缈的精明强干,所以必须不给她留下一点点思维上的空隙和喘息的时机,事实证明你做到了,整夜的惊风密雨,思缈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她把全部精力都用在解答须叔出的‘题目’上,而你和须叔利用烧邪、‘魄字法’、化煞术以及对古代笔记中关于凶宅文化的旁征博引,共同营造出诡异、离奇、迷乱、恐怖的氛围,加上‘凶宅’本身所具有的种种超现实的元素,不要说小唐,就连思缈这个科学家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虽然她一直试图用科学主义来剖析和解释凶宅的成因与机理,但她不明白一个道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糟粕自成一套逻辑体系,很多东西用科学和理性根本无法解释,其建立的基础就是荒谬的,像一把原地打转、自圆其说的转椅,非要盯着它数转了几圈儿,那一定是盯得越紧,晕得越快……尽管你整晚谨小慎微,绝不暴露自己在案件中的真实身份和目的,但还是有两个地方,一不留神露出了马脚。”

徐冉神情木然地望着他,片言不发。

“第一点是,虽然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受过射击训练,那么为什么在和须叔枪战时,看起来笨手笨脚的你,却知道95式自动步枪的保险怎么打开?”

徐冉一愣。

“楚天瑛记得很清楚,为了让你安心跟刘思缈一起去勘查凶宅,他把95式自动步枪交给你,但你说你只在军训时开过枪,所以他特地把保险关上了,防止你在慌乱中不小心导致枪支走火……按照你的年龄推算,你上学那会儿,学校的军训极少使用95式自动步枪,而你‘第一次’摸这种枪,就能在紧急关头一下子找到并打开保险,这个似乎不大可能吧!”呼延云说,“当然,你可以解释为看过什么国防教育纪录片或当年军训时从教官那里了解到之类的,但是另外一点,则是你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的,那就是,当你在北区11号楼2单元1502房间受到‘须叔’的伏击之后,刘思缈拉着你一起去对面的8号楼须叔所在的房间勘查现场时,你按下的电梯按钮为什么不是15层——而是12层?”

徐冉的脸上浮现出了苦涩的一笑,这一笑,仿佛是伫立战场的将军,看到自己的军队如潮水般无可遏阻地崩溃……

“整个滨水园小区的南区和北区,被一道城墙,隔分成贫民区和富人区,除了两个区域内的物业管理、园林设置、内部设施存在着诸多不同之外,还有一个显著的区别,那就是富人区存在着‘数字避讳’而贫民区没有。你看南区的8座楼,楼号就是12345678,而北区的8座楼则不然,依序分别是9、10、11、12、15、16、17、18……为了避免不吉利,没有13和14号楼,楼号如此,楼层也是如此,在北区的楼宇中,是没有4、13、14这几个楼层的,所以,北区11号楼的15层正对面的,就是南区8号楼的12层。你射杀了陈一新之后,终于报仇雪恨,整个心理防御都松懈下来,而面对正在发着高烧、神情恍惚的刘思缈,你也顾不上再去防着她,既然她要勘查须叔的埋伏之地,你想都没想就摁下了12层的电梯按钮,我说得对吗?

“至于你和须叔是不是同谋……我想,不需要拿出什么证明,你今天来到这里拜祭老皮,本身就是证明。老皮加入凶宅清洁工,是你率领的清洁工小组全体遇难之后的事,你跟他素不相识,他的死按理说跟你也没有任何关系……我猜,当初须叔策划谋杀陈一新的时候,你要求他承诺,除了陈一新之外,不要牵累其他任何无辜者,须叔本来以为,当晚他离开之后,唐小糖肯定可以搞定王红霞,却完全没有料到半路杀出个胡岳,导致老皮中枪身亡,所以,他的内心一定对老皮的死充满了愧疚吧,而现在他又不方便抛头露面,只好委托你在头七来墓地拜祭他……”

不知是雨水的浇洗,还是暮色的渲染,徐冉的面色灰败如死,她昂起头,望着和墓地的泥土一样晦暗的上苍,亿万颗从天而降的雨滴,在她的双眸里铺展开一片晶莹的霰雪,仿佛是冬天在飘落……

输了。

我输了。

我们输了。

她想。

一个近乎完美的诡计,一次无懈可击的谋杀,但终究……还是被眼前的这个娃娃脸识破了。

天意,一切都是天意……

呼延云从她的神情中,看到了某种卸甲投降后的哀伤,不由得一声长叹,本来想要劝慰她两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酒。

徐冉慢慢地伸出了手:“酒还有吗?给我喝一口。”

烈酒入喉,却也冲开了心锁。

“那个傍晚,真的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傍晚,我什么都没有料到,真的,什么都没有料到……”徐冉喃喃地说,“清洁工作已经快要结束了,我们正在收拾工具,小张倩叽叽喳喳地拉着我说晚上要去喝酒撸串压压惊,因为这座别墅里鬼气森森的,我说好,行,我请客。就在这时,李旭光从楼上下来,脸色很难看,我问他怎么了,他跟我说在三楼书房和套间的那道门下面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我有一种很不好的直觉,就让其他清洁工待在一楼,跟他一起上三楼查看。打开书房和套间门下面的金属收口条,发现书房的地板竟是一块悬空的强化玻璃,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赵洪波死于密室的真相!旭光是老牌的凶宅清洁工,当即对一切也了然于胸,我很害怕,提醒旭光千万不要到外面去乱说,哪知小张倩他们几个不听话,全都上来了,不仅听到了我和旭光的对话,还来回拉书房和套间那扇小门查看金属收口条,在书房地板上蹦跳着,‘试试强化玻璃结实不结实’——他们哪里知道,他们打开的不是一扇普通的小门,而是自己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鬼门关!

“这时我突然想起,赵洪波发疯的种种症状,除了地板下铺设的三维立体塑料布淆乱了他的视觉之外,很可能陈一新和赵怜之还施放了什么毒气,而我们在清洁过程中丝毫没有发现室内有任何施放毒气的工具或系统,正在琢磨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视线看到了悬崖边上的水箱,一下子恍然大悟,立刻冲到了楼下,来到悬崖边,我试图打开那个水箱,但是没有钥匙,可是我断定在里面一定安放着某个定时往通向套间的管道排毒的给药器……

“当我被人从身后猛地推了一把的时候,脚下打了个趔趄,仰面朝天地摔了下去,我永远不会忘记悬崖上面的那张脸,那张像僵尸一样冷酷无情的面孔,那双像毒蛇一样凶狠毒辣的眼睛,我知道他一定会杀掉所有的清洁工,我想祈求他饶过他们,但是不断下跌的我,视线里一片模糊……当我醒来时,不知是日是夜,从额头上涌出的血水糊住了我的眼睛,我唯一还能保持的感觉只剩下听觉,我听到自己浑浊而粗重的喘息声,还听到非常非常辽远的地方传来凄厉的惨叫,那是小张倩的哀号,我知道她一定是被杀死了,我多么想救下那个可爱的小妹妹,可是我使出所有的力气,动也动不了一下,除了头颅,脖子以下仿佛都不再是我的,我自己只剩下一颗人头而已……获救之后,警察给我看犯罪现场的照片时,我看到了小张倩的尸体,看到她血淋淋的伤口和睁得老大的眼睛,我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你知道吗,在黑暗、阴森的凶宅里一起工作,需要的不仅仅是驱凶术和清洁技能,还有彼此之间无条件的信任,我们抱团取暖,彼此鼓励,用戏谑和玩笑驱走恐惧、激发勇气,我们就跟在战壕里并肩战斗的战友一样,可是就一个傍晚,一下子,我的战友们都没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在医院里接受治疗时,一开始好怕好怕,整天的眩晕、恶心、难受,可是我就是不敢睡,望着吊瓶、输液管、墙壁和雪白的天花板,不敢闭上眼睛,因为只要睡着了,我就不停地做噩梦,不停!我总是梦见自己回到了枫之墅,空荡荡的别墅里,从地板到家具,都覆盖着白布,一片死寂,就连那死寂也是白色的……我不想往里面走,腿脚却不听使唤,于是我看到了小张倩和其他清洁工们的尸体,散落在别墅的各个地方,他们的鲜血将身子下面的白布染成了一片片可怕的腥红,我浑身发抖,不仅仅是因为我亲眼看到了他们的死亡,更因为我的第六感告诉我,悬崖上的那双像毒蛇一样凶狠毒辣的眼睛,还在别墅里,还在偷窥着我的一举一动,准备再一次杀死我……我怕极了,怕极了,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极限的恐惧开始反弹,变成了一种近乎疯狂的、无所畏惧的愤怒,满腔的怒火如火山爆发一般,充溢了我的身体!

“你不能理解那种愤怒的!不能!”徐冉的身体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她挥动着手臂,仿佛呼延云就是她的仇敌,“什么是凶宅清洁工?就是一群比普通清洁工还要低贱,打扫的地方比公共厕所还要肮脏和令人作呕的工人,从事的是这个社会的最底层都不屑于从事的工作,身无分文、居无片瓦!什么是驱凶师?说起来冠冕堂皇,什么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者,其实我们几千年来都是传统文化的边缘人!传统文化还‘活着’的时候,他们学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他们眼中的我们,则是一群装神弄鬼的骗子;传统文化死了之后,我们就是打扫这具尸体的陈尸所,混碗饭吃的乞丐!没关系的,这都没关系的,我们不奢求、不贪求,说到底在中国,从古到今,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所有读书人——不管你读的什么书——不都一样是最低贱的一群人吗?所以我们忍耐,我们顺从,我们故弄玄虚,我们怪力乱神,在死人的屋子里烧一只鞋,洒一把沙,跟凶宅清洁工相依为命,可就是这样,他们却像杀死一条狗一样杀死我们,而我们甚至从来都没有想过去举报他们的罪行……”

说到这里,徐冉说不下去了,她用手不停地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可是滚滚的泪水不停地滚下面颊。

很久很久,她才抽泣着说:“我要报仇,我发誓一定要报仇,既然我带的所有清洁工都已经遇害,那么我这个幸存者就要成为替他们讨还血债的凶灵!病愈后,在安全屋居住的那段日子,我每天绞尽脑汁思考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怎么报仇!我知道胡岳和陈一新拥有何等强大的社会关系网,直接站出来指证他们,使他们定罪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就算他们被抓起来,判不了几年也就放出来了,这不行,血债必须血来还!所以我故意装成失忆,什么都想不起来,好让他们放松警惕,恰在这时,我收到了须叔的短信……”

徐冉平静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你猜的没错,我和须叔其实是情侣,已经在一起好几年了,但是驱凶师这一行只有制造竞争的气氛,才能抬高价格,所以我们平日里还是装成死对头的模样……我出事后,须叔一直没有来看我,我还纳闷是怎么回事,哪里知道一向城府极深的他,早就构想了一个谋杀陈一新的计策,在短信里,他用只有驱凶师才能看得懂的典故,把诡计给我讲述了一遍,大致就是想办法搞到一把枪,从滨水园远距离射杀陈一新,但这个计划存在着诸多条件,并不是很容易实施。哪知道就在那天下午,当我跟楚天瑛藏在工地里躲避杀手的袭击时,我突然又收到了须叔的短信,他在短信里用简明扼要的语言告诉我:万事俱备,剩下的就是相互配合,引刘思缈到达第三座凶宅,让她亲眼目睹我为了自卫而开枪了。

“小的时候,我像个假小子,喜欢跟男孩子们一起玩儿打仗的游戏,长大后依然保持着去射击场打靶的习惯,但是真的要杀人,我还是一想起来就双腿发软,可是,自从那些清洁工们遇害后,他们的面容几乎没有一个晚上不出现在我的梦里,有的在笑,有的在哭,有的浑身是血,还有小张倩的哀号……我知道我只有亲手杀了陈一新,才能让噩梦成为过去,才能让凶灵们安息,我没有别的选择!那个晚上,思缈每勘查出一座凶宅的真相,就更加坚定了我杀死陈一新的信念,因为我渐渐明白,清洁工们的遇害,只是陈一新为了牟取房地产暴利而不惜杀人的无数链条中的一环:王红霞是自卫杀人后被他利用,倪兵是因为反对强拆而遭到谋杀,冯浪则是纯粹死于杀人灭口……我不知道这座城市里到底还有多少人死于他制造的凶宅,我只知道,在他的眼里,所有的清洁工,根本不是人!他不在乎他们也有喜怒哀乐,也上有老下有小,不在乎他们是多么的勤劳,勤劳到当上一辈子工蚁也不抱怨,不在乎他们是多么的善良,善良到懦弱可欺,不在乎他们是多么的廉价,廉价到一辈子攒的钱连一间凶宅都买不起——只要阻挡了他的欲望,统统都要死:李旭光、张倩、王红霞,还有——”她看了一眼老皮的墓碑,擦了一下眼角,“也许他们只要一碗饭,一张床,就忍受了,就知足了,但陈一新连一碗饭和一张床也不给他们留下……说什么‘德克萨斯神枪手’,好吧,我确实像你说的那样,为了复仇,在大量的古代笔记中只挑选出对自己最有利的,抛弃掉那些不利的,那么陈一新他们呢?他们为了牟取一己私利,随时可以把每一间房屋变成凶宅,把每一个穷人的性命随意抛弃!那么,请你告诉我,到底谁才是这个国家的‘德克萨斯神枪手’?是我们?还是他们?!”

呼延云低头不语,徐冉盯着他,很久很久,才慢慢地说:“我承认你说的中国传统文化有很多弊端,但你要知道,在边缘、在缝隙、在传统文化的末梢血管里,还留有一丝忠义和血性!所有的驱凶师,无论大郭先生还是小郭先生,我们的天职固然是驱除凶灵,但我们更要驱除制造凶灵的人!”

昂首望天,在漆黑的表层,浮动着一些湿润的光泽,正如自己的面庞。

雨滴洒在面庞上的感觉,冰凉、坚硬、疼痛,滑落唇边还有些许咸涩,仿佛凶灵们释解的泪滴。

是你们吗?小张倩、旭光、老皮,还有所有遇害的凶宅清洁工们……

该做的,我都做完了,接下来的,就是对我所做的一切负责。

不要替我难过,更不要替我悲伤,我只是从另一个意义上做了一次凶宅清洁工,现在我累了,倦了,要回家了,就好像无数个茫茫深夜,清洁工作结束以后,我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提着水桶,拿着拖把和墩布,肩并肩地走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一样。

所以,她把目光再一次投向呼延云,口吻和目光一样平静而安详:“是我和须叔一起策划了整个案件,你说得没错,须叔导演了整幕大剧,我来执行,全程我和他只通过两次短信,为了不让警方事后发现我和他有联系,他用的是太空卡,他简明扼要地告诉了我策划方案,我回复他说我身边的警官不是蕾蓉而是思缈,他回复说计划照旧,我说这件事之后,我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在一起,他却再也没有回复……剩下的事情,就全都像你说的那样了……现在,你可以叫警察过来了,不过在此之前,我想求你一件事,你……你能不能放过管家老吴?把他只当成一个偶然的开门者,毕竟他只是一位忠心护主的老人,我知道这个世界就是善有恶报,恶有善报,但是——能不能请你例外一次?”

呼延云好像刚刚睡醒一样,满脸迷惘:“什么……警察?”

徐冉抬起头,挂满雨珠的头发沉甸甸地一坠:“如果我没猜错,你已经让警察守在墓园外面了吧,别耽误时间啦。”

“你把我当成啥人了?!”呼延云一下子生气了,“我只是来向你核实案情,验证一下我的推理是否正确,跟警察有什么关系?”

这一下轮到徐冉糊涂了:“你今天来……不是为了抓我?”

呼延云更加恼火了:“我为什么要抓你?你做错什么了?就因为弄死一个杀人无数的王八蛋,反而要被抓,还有没有天理了?我抓你?我叫警察?咱们当着老皮的面把话说清楚,我可不想还没走出墓地就挨雷劈!我是个推理者,我只关心我的推理是不是正确,别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跟你谈哲学,你说我熬鸡汤,这不侮辱人吗?而且,坦白地说,我还真心佩服你和须叔呢!”

“佩服我和须叔?”

“对啊!”呼延云说,“一个晚上,四个小时,从滨水园到枫之墅,半年里的六宗凶案,五千年的凶宅文化,被你们任意调遣,如运诸掌,就在那么个错综复杂、鬼神莫测的局面下,流沙飞火、烧邪冲凶、降符解咒、掩骨除红!丝毫不用现代科技,却硬是营建出一个现代科技都营建不出的‘心理鬼域’,把所有人——包括我在内——全部迷惑,最终生生地穿越时空、打通天地,不仅‘迫使’警方查出了每一座凶宅后面的真相,而且成功地为冤死的凶宅清洁工们报仇雪恨,这真的是闻所未闻、豪气干云的壮举!不错,陈一新无数次地梦想把整个世界变成一座凶宅,可是他做不到,永远都做不到,但是你们做到了——除了清洁凶宅的人们,谁也不可能把这个世界变成一座凶宅!”

徐冉听得眼眶一热。

“作为一个推理者,没有什么比破获了不起的对手策划的了不起的奇案,更让人开心的事情了!”呼延云不无得意地说,“不过么,我的推理只是推理,因为没有人证和物证可以支持我的结论,就算那几个疑点,换个角度也是可以解释得通的,比如你会打开95式自动步枪的保险,是因为你平常喜欢射击打靶,你拉着思缈直接跑到南区8号楼的12层,是因为你在此前了解滨水园小区南北区的差异,你和须叔到底是什么关系,说到底这是你和须叔的私事,外人不可妄猜和妄评……迄今也没有找到射杀陈一新的子弹,所以也不能肯定就是你开的那一枪打死了他,依然有可能是当天晚上住在枫之墅里的某位壮士从楼道里开枪射杀他的,退一万步说,就算陈一新真的死于你那支枪里发射的子弹,我觉得用流弹和巧合解释更加合理。当然,无论思缈还是警方,迄今都无法确认站在南区8号楼2单元1202房间朝你开枪的是须叔,不过我得严肃地说一句,私人持有枪支是严重的违法行为,我希望那个持枪者赶紧把枪上交国家——总而言之,今晚我就坐火车回北京啦!”

说完,他上前一步,紧紧地握住徐冉的手,真诚地说:“谢谢你!”

然后转身就往墓地外面走去。

徐冉万万没想到一切会是这样的结果,不禁喃喃自语:“你……为什么要谢我?”

她呆呆地站了很久很久,突然想了起来:那天晚上,在躲避胡岳的追逐时,她逃到了北区11号楼2单元1502房间,钻进了壁柜,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后来听外面没动静,才蹑手蹑脚地溜了出来,正好看到胡岳站在主卧窗口用枪瞄准了下面,她早已认出,他就是那个将自己推下悬崖,又杀死了小张倩等人的凶手,也知道他此时此刻一定是要射杀从墙头上逃走的清洁工们,所以顾不得危险,踩上凳子,透过螭吻之窗,抓起那根刘思缈为了验证推理是否正确而打开的长长的钓竿,一下子把胡岳捅了下去!

就像当初他杀死冯浪时一样。

后来她才知道,胡岳瞄准射杀的目标是刘思缈。

终于明白了什么,嘴角浮起一缕微笑。

望着呼延云渐渐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她说:“你是感谢我救了你喜欢的女孩,对么?”

无人回答,雨还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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