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纪川被商秘书亲自送上了飞机。

到达A市时,他和来的时候一样,开那辆法拉利从机场回家。

在车上,纪川算了算日期。他今年十九岁,和贺怀章在一起的时间是十九年零七个月。这十九年,他童年时调皮过,多数时间是乖的,因为常常见不到爸爸,他就格外地听话、黏人。青春期时变得很野,懂事了,会玩闹了,朋友多了,有了自己的社交圈,爸爸不再是他生活中的全部,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后来,成年了,他第一次有了自己喜欢的女孩,有了不告诉爸爸的秘密,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一件一件事情的发生,他们的亲密被逐渐削减,他迟钝地没有意识到——直到发生意外。

那天晚上酒后乱性,是一切事情的开始。从他的角度看,是意外,从贺怀章的角度,可能是蓄谋已久。那爸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呢?纪川想,也许是从十七岁生日那天。

时隔许久,他再一次想起那年的生日,当时他缠着贺怀章撒娇,贺怀章却反常地推开他,还罕见地发了脾气。他一直理解不了,不明白为什么,而现在,他见识过了“性”,体会过另一种亲密的关系,那天的谜团就变得清晰了起来。

同样的,他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绝不可能再是单纯的亲情了,有过对望时异样的脸红,有过床上隐秘的快感,有过被亲吻时剧烈的心跳——说没有动心,可能吗?

可动心是一件自由的事,承认自己对爸爸动心了,并为此负责,却是一个难题。

纪川扪心自问,你愿不愿意为了他,为了你“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放弃另外的全部?不为别的,就为他这十九年零七个月,从始至终那么爱你,为了让他不再像刚才那样,那么伤心难过——

“我为什么不愿意呢?”

纪川浑浑噩噩地开到家,把车停了,进门时没理会扑上来的混球和一脸欲言又止的管家,沉默地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埋头睡了。

他睡了一天一夜,中途醒过几次,都没有起床的欲望,一直关着门,闷在被子里睡觉。他已经意识到,如今的困境不能再等爸爸来解决,这是他自己的问题,他必须亲自面对。可潜意识里还是想逃避,想先这样吧,休息一会,醒来再说。

然而,梦里也不能宁静。

纪川梦见了很多过去的事,小时候种在院子里的那片玫瑰,他生病时守在他床头熬夜的贺怀章,每一次分别再聚,抱住爸爸撒娇卖乖的自己……

十九年,他这一生能有几个十九年?即使他活一百岁,一千岁,一万岁,也不会再有一个人像贺怀章这么重要了。他们之间,不止是亲情,也不止是爱情。

纪川睡到第二天下午,他是被饿醒的。醒来时窗外天色阴沉,十一月的冷风呼号着,饿死鬼般扑打在玻璃上。他推开窗,站在风口吹了一会,几分钟后才关上。

纪川用力揉了把脸,转身去浴室洗澡。

出来是半个小时后,他拿起床头的手机,把所有未读消息和未接电话都看了一遍,找他的人很多,但没什么特别要紧的,索性都不回复了。

不跟别人联系的感觉也不错,安静,或许他根本不需要那么热闹的交际,至少不是必要的。

纪川穿着浴袍往外走,推开门,混球竟然在他门口趴着。纪川怔了怔,混球看见他却很高兴,摇着尾巴对他哈舌头,使劲往他身上蹭。

“傻狗,你在这干什么?”

纪川抱起他的狗,让混球后爪着地站起来,一人一狗耍杂技似的走了几步。纪川说:“你是不是以为我在门里不出来了?”他自言自语,混球哼哼唧唧,前爪一被放下来,就想方设法往他身上又扑又蹭。

纪川心里感叹,这狗是他亲手从小养到大的,贺怀章送给他的礼物。当时小狗只有小小的一团,特别可爱,他喜欢得不得了,每天都要亲自喂它、哄它,带它到处玩,把它养成了一只大个子。

后来就没那么多耐心了,少不了要佣人照顾,但自己养大的狗崽,到底是亲生的。

纪川牵着混球下楼,去厨房找吃的。

管家正在客厅里泡茶,看见他下来,松了口气,说去敲过他的门,他只在门里应了一声就又不说话了,以为怎么了。纪川完全不记得这回事,大概睡迷糊了。

他去吃了点东西,分了一杯管家的茶,两人坐在客厅里,边喝茶边聊天。管家似乎有很多话想说,第一句就是:“先生打过电话了。”

“找我吗?”纪川问。

“嗯,问家里的情况,我说您在楼上睡觉,先生就说,叫你好好休息一下。”

“……”

纪川闻言沉默了。不管发生了什么,贺怀章总是这样关心他,以前习以为常,如今却感觉到了它的重量。纪川有点想哭,心酸一点点发酵,在心脏里胀成一团,堵得他喘不过气。

管家又说,今天上午贺亭来了一趟,见他在睡觉,没多久就走了。纪川一愣:“他说了有什么事吗?”

“没说,只让我转告您,有时间可以去他那儿吃饭。”

“……”纪川打心里拒绝,“谢谢他的关心,但我一点也不想去他家吃饭了。”

管家不明所以,纪川无意解释,他又想起那天的事,想起贺灵芝在电话里说的话,现在他还是很介意,想不通贺灵芝为什么要那么形容贺怀章。

他想了想,问管家:“明叔,我姑妈在国外的那些年,好像很少和我爸爸联系吧?他们以前的关系不好吗?”

“算好吧。”管家犹豫了一下,“说来话长,您怎么问这个?”

“好奇,我想知道爸爸以前的经历……想了解他。”这是实话。再成熟完美的人,也有年少不经事的时候,纪川很好奇贺怀章从前是什么样子。

管家却好像并不热衷于这个话题,一般老人们不是很喜欢讲过去的事么?但纪川决意要知道,管家只好讲给他听,轻声细语地说:“先生当年的日子并不好过,他是老爷子的私生子。”

一句话就把纪川惊到了。

然而,这对当时的贺家人来说,不算什么。当初贺老爷子不仅在外面生了孩子,还有二房三房小老婆,家庭关系可谓十分混乱。

贺怀章不是天生的少爷命,恰恰相反,贺怀章自打出生就没见过亲生父亲,是在穷人堆里摸爬滚打长大的,十六岁才认祖归宗。但是在那之后,他也没受到什么优待,全家上下,唯一对他还不错的只有贺灵芝。

当时的贺灵芝极富同情心,她可怜自己的弟弟,有时会特意给贺怀章留点好吃的、好玩的。正因为如此,在贺老爷子早逝了、全家都闹翻之后,贺怀章对谁都不留情面,唯独还能跟她保持关系。

可实际上,贺灵芝并没有多喜欢这个半道来的弟弟,早期是可怜,后来是畏惧。贺怀章真正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有经历过那几年动荡的人才有深刻体会,贺灵芝无疑是感受最深的人之一。

当时贺家兄弟相争,彼此都用尽了手段,贺怀章是最终的胜出者。而贺灵芝呢,她什么都不争,不想争也不敢争,只从旁观的视角见证了这一切。因此,她知道贺怀章都做了些什么,沉浸在对他的雷霆手段的惊叹里,兔死狐悲般感到畏惧,反而忽略了贺怀章对她的好。

贺怀章把她当作唯一的亲人,她却不这么觉得,她自认从没付出过什么,他们姐弟两个根本不是一个妈生的,没什么感情可言,贺怀章对她宽容,纯粹因为她不争不抢,毫无存在感,只把自己的不得意发泄在当时的老公身上,表面上看,倒是个性格强势的女人。

后来,她离婚了,出国了,一走十几年,从来没有回来过。

对此贺怀章有过看法,早些年他叫她回家过年,但贺灵芝似乎不愿意,总是借口推脱,后来贺怀章就不再提了。事已至此,彼此都心知肚明,只不过表面依然维持着关系,年头长了,贺怀章对这不咸不淡的亲情也就更加看淡了。

但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的人生,难免会寂寞,还好有纪川。

管家说到这,看了纪川一眼,突然道:“你经常生病打针的那一年,你爸爸曾经动过结婚的念头,我也这样劝他,他实在太累,家里有一个贴心的女主人会好得多,至少能为他分担家事,能照顾你。”

“……”纪川怔怔地抬头,“后来呢,为什么没结?”

“没有合适的人选,先生想找一个对他儿子——对你视如己出的伴侣,可结婚不是找保姆,哪有那么合适的呢?他怕他自己满意了,你却不喜欢后妈,怕你不开心。更何况,他也不曾对谁‘满意’过,所以不了了之了。”

管家认真地看着纪川,眼神仿佛在暗示什么。

纪川明白,他和爸爸的关系瞒得了外人,瞒不了管家,他老人家天天在家盯着,什么事儿不知道呢?

果然,见纪川不吭声,他说:“先生这一辈子,一直都是孤独的,没有人对他好,他全部的爱都给了你,孩子,你长大了,孝敬他一点。”

“……”

孝敬?怎么孝敬,我把我自己孝敬给他行吗?

纪川心里对自己开玩笑,眼睛却红了,他忍住哽咽,从沙发上站起来:“明叔,我爸爸现在在哪里?我想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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