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周三下午, 季舒没有课,这原本是他约看心理医生的时间。

他被诊断患有双相障碍,他有很长一段时间, 无法去掌控自己, 情绪像是海浪中的一叶小舟,飘忽不定, 随时都有可能被淹没。那些他曾经憧憬的生活,都在他面前变得黯淡无光,分崩离析,直到最后他连看一眼都不愿意。

可这病又不是这么简单就了事, 在这低落的状态里,好几次,他被另外一种自己骤然拔高的情绪给拉扯出来, 灵魂像是塞进了另外一具皮囊。他变得亢奋, 整天都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和人交流,去做户外运动,磕磕碰碰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深夜躺在床上,心脏好像要顶破喉咙,他的呼吸急促,定定地看着半空,不觉得半丝困倦。

后来这种情绪逐渐失控, 他整日都好像被滚烫的热水从头皮浇过,浑身都在疼。他可以花一整天去哭, 也可以在外流浪一整天,走遍这个陌生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他的不甘心囤积在心口,身体里像是有有两个人在拉扯,好的坏的,低落的暴躁的,可这两个人为什么都那么爱季越东。

季越东来到北京时,季舒当时的状况其实并不好,情绪控制有一个周期,平缓过后,他又陷入了一段要与自己互相折磨的时间。他本来是做好了准备的,可季越东出现了。

季舒是不想让季越东知道这些,那段日子,他把自己的药都偷偷藏了起来,他推去了心理医生那边的治疗,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正常人,整日整日呆在季越东身边,贪婪地看着这个人。

他是时好时坏,思绪飘散,被分解成两种。

想要去和解,又不想,上一秒还像是小动物那般乖顺,下一秒又因为愤懑而如困兽。

也许最后还是坏的那个胜利了,他骗了季越东说要和陆潇去欧洲,而后自己一个人回到了广东。

人的疲惫积攒到了一定程度,似乎一片羽毛都能将其压垮

他只是被轻轻挤了一下,就像是某天放学,身后的人推搡一样,他原本能慢吞吞地走开,可这次他没有那么做。他根本没有想去站稳,身体摇晃了几下,然后跌倒在地。

他躺在斑马线上,几辆车的前灯闪烁,喇叭鸣笛不间断,人群包围住了他,黑色的夜也被吞没了。

他趴在地上哭,喘不过气地哭。

他知道自己病了,生了一场大病。

病房内,季越东听着季舒安静的陈述,闭上眼又睁开眼,情绪隐忍又克制。

他小心翼翼抱着这一团易碎的水晶,低头,额抵着额,鼻尖碰在了一起,轻轻蹭过。

季越东对他说:“我再也不会把你一个人留下了。”

季舒躺在眼泪里,呼吸逐渐平复,他似乎睡着了,手却紧紧揪住季越东的袖子。季越东维持着抱他的动作久久不动,直到半个胳膊都麻木了,他稍微动了动,袖子就立刻被拉紧。季舒像被噩梦惊醒,睁大眼看着季越东,声音微弱,他说:“你又要走了吗?”

季越东反手握住他的手,手指交错,他低声说:“我不走。”

他换了个姿势,环抱住季舒的肩膀,低头俯在季舒耳边问他:“要不要喝点水?”

季舒摇头又点头,季越东笑着问他究竟要不要,季舒才说要的。

季越东把水杯递到他嘴边,季舒小口喝着,季越东又问,“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季舒刚才消耗了太多情绪,此刻松弛下来,神情倦怠,他低声道:“我想再睡一会。”

这一夜格外的长,季越东重新把季舒拉入了自己的未来,把原本既定的计划重新洗牌。

而后想了一整夜,他与季舒的将来。

季舒已经很久没有睡得那么沉了,醒过来时,眼睛很涩,他伸手去揉,手腕被拉开,沾了水的湿毛巾擦过他的眼周。他睁开眼,出神地看着季越东,几秒之后拉起被子,像只小蜗牛,慢吞吞缩了进去。

季越东笑了,他说:“躲什么?”

季舒不说话,被子里的脑袋动了动,季越东拉了一下他的被子,没拉动。

季舒把自己藏在被子里,思绪却溜在外头。季越东说了几句,他都没应,然后就听到低沉的笑,身边的气息一空,他愣了一下,立刻探出头,两只眼睛暴.露在外,目光掉进了季越东含笑花的眼睛里。

薄薄的晨曦之下,季越东的脸似被光笼罩,季舒听到他说:“起来吧,我带你回家。”

许久未住人的老房子外墙上攀了一层爬山虎,季舒从车上下来,站在一大片的绿意前,仰头看着。季越东走到他身边,同季舒一起抬头,他说:“我不常来住,也没怎么管这些,明天我让人来把它除掉。”

“不用。”季舒顿了顿,“我挺喜欢的。”

他推开门,屋内已经被打扫过,和以前几乎一样,季舒在房子里转了一圈,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季越东站在窗口,从这里能看到院子里的小树。

季舒从楼上下来,手里拿着以前给多尔多买的玩具,他眨了眨眼,问:“多尔多还在郑元那里养着吗?”

季越东摇头,他指着窗外,对季舒说:“多尔多在外面,那株小树下。”

季舒走到窗口,没敢出去,他趴在玻璃上,呆呆地看着。

季越东站在他身后,看到他颤抖的肩膀,隔了很久,听他说:“我该来看看它的,你和我说,你把多尔多也接了回来的时候,我就该来看看它的。”

季越东从身后抱住他,亲了亲他的发顶,他低声道:“你那么喜欢它,它是知道的。下辈子它还是会找到你,来做你的小兔子。”

季舒摇头,“不要了,我不要它做我的兔子,如果真的有下辈子,那就让多尔多变成一个人吧。”

季舒被季越东接回来后,精神状况好了很多。季越东联系到了季舒的心理医生,经过季舒的允许,了解到了季舒的情况。双相障碍复发率很高,这一次季舒便是停药后复发,季越东听从医生指导,把季舒要吃的药每日诺列好,定时提醒季舒服用。

他几乎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在了季舒身上,只是生病了的季舒,有时候的确是和他想的不一样。

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很安静的,比以前更不喜欢说话,一个人呆着的时候脸色很冷,季越东同他说话,他才会掀一掀眼皮。他很喜欢看电影,白日里就拉着季越东缩在沙发上,两个人挨在一块,电影从开始到结束,大概是吃了药的缘故,他一直都无法集中注意力,没有一次电影是看完整的。

这也是为什么,他在医科大里的学习效率一直都很低。他恼恨生病的自己,怨愤那些治疗药物,可没办法,他要是想要好好活下去,就得这么做。

一部电影放到了片尾,季舒趴在季越东身上,他睡了大概有半小时左右,醒来后,昏昏沉沉愣了很久。季越东轻轻抚过他的后脑勺,问他,“饿了吗?”

季舒点头,他说:“我想吃饺子,你下的饺子。”

“家里没饺子,我出去买。”

季舒应着,季越东对他说:“那你呆在家里,我很快就回来。”

“好。”

附近没有超市,季越东开了二十分钟,去超市买了几盒速冻饺子,又拿了一些甜食。回去的时候堵车,回到家比预计晚了半个多小时,季舒还是坐在沙发里,拿着遥控不停地换台。

季越东拎着两袋饺子,季舒看到他,眼皮微微掀开,一声不吭。

季越东知道他是不高兴了,他走到季舒跟前,蹲下来对季舒说:“抱歉,我回来的时候堵车了,迟了些。”

“我以为你又走了。”

“我不走。”季越东握了一下他的手,“我去给你煮饺子。”

来回差不多一小时买来的饺子下锅,煮开后捞出来,热腾腾冒着气。季越东端着饺子走到季舒身前,季舒看了一眼,撇开头去,说:“我不想吃了。”

季越东愣了愣,季舒沉着脸,把他推开,往楼上走起。

盛着饺子的盘底烫着手心,季越东想到心理医生叮嘱过他的话,双相障碍这类患者大多情绪不稳定,易激惹。他心里早有准备,只是等到真的遇到,心口还是像被踹了一脚,疼得他说不出话来。

季舒坐在房间里发呆,季越东温了一杯牛奶上楼,房间门虚掩着。他轻叩门,季舒没出声,季越东推开门进去,看到季舒坐在飘窗上。

他拿着杯子坐下,一只手环住季舒的肩膀,他凑过去低声问:“怎么了,不开心了吗?”

季舒不想说话,季越东也不再问,把牛奶递给季舒,“喝点牛奶?”

“我不想喝。”

“不饿吗?”季越东的手顿在半空没有放下,他柔声道:“你今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我都说了,我不想吃。”季舒把他的手推开,牛奶从杯子里洒开,溅在了季越东的衣服上。

气氛僵滞,季舒盯着那片牛奶渍,睫毛抖了抖。季越东起身,季舒突然拉住他的袖子,他缓过神,焦急道:“对不起。”

季越东拉开他的手,而后手指交错紧紧扣住,他放低声音,摇头说:“没关系,我先去换件衣服。”

等他换好衣服回来,飘窗上的小桌上放着一个空了的杯子,季舒嘴角浮着奶沫。

季越东走到他身边,拿起空杯在他眼前晃了晃,季舒仰起头,朝他伸出手。季越东把他抱入怀里,季舒靠过去,听着熟悉的心跳声,他轻声说:“对不起。”

“你刚才道过歉了。”

“我想再和你说一遍。”

“没事的,没事的。”季越东小声安慰。

季舒低下头,张开手搂住季越东的脖子,身体依偎过去,他皱起鼻子,声音也是皱巴巴的,带着倦倦的哭意,他说:“我是不是变坏了?”

“没有啊,你……”

还没等季越东说完,季舒往前倾,热乎乎的气息洒在季越东的颈侧,他的嘴唇划过皮肤,季越东的呼吸一顿,听到他说:“我刚才莫名其妙和你乱发脾气了。”

“没关系的。”

“你生气了吗?开了那么久的车,煮好了饺子,我说不吃。”

“不生气,我怎么可能生你的气。”

“可我生气,我没办法控制自己,我把你温的牛奶都弄洒了。”季舒的臂弯收紧,他说:“我不想伤害你。”

季越东的手覆在他的后背上,像是顺着小猫的背脊,有一下没一下,他对季舒说:“没关系的,小舒,你的所有情绪,我都会全盘接受。你不要觉得有什么负担,你生了病,现在换我来爱你,好不好?”

季舒不肯回答,季越东叹了口气,把他抱起来,贴在他耳边,低声道:“你的确很难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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