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他说起台风,我才想起今天去海边同岛民聊天时听到的,我对他说,岛上的人说起台风,他们都是要集中去避难的,就怕台风来了,风雨大,房子不坚固,还有我们现在住的这个楼房太高了,他们说这不安全。

赵珏听了慢慢坐起来,他说,我去告诉大家,这件事得提前安排起来。

当天晚上吃饭,李老师没来,不过厨房冰箱里存了食材,大家洗洗烧烧,最后坐在一块吃饭。

赵珏和支教队长说了台风的事,灰洲岛毕竟是个偏僻的小岛,岛上的防汛工作不到位,往年是侥幸,台风刮过是绕开了小岛,只是这次预报上显示台风航线正好是会不偏不倚经过小岛。

赵珏说,像这样的台风我以前也碰到过,在印尼的一个小岛上,当时我作为中国游客提前由大使馆的人接到了安全的地方,但是有些人就不是那么幸运了,风暴袭来的时候,海平面会升高,沿海的岸边也会被淹没,我们这两天还是先去岛上的避难所吧,待会和李老师通知一声,让学校先停课再说。

大家听着都纷纷附和,预报上说台风是明天下午到,我们吃过了饭,先去楼上收拾行李,打算睡一晚后,明天再出发。

第二天一早,我起晚了,赵珏先下楼,等我把该拿的东西都拿好后下去,见大家都站在客厅里,李老师坐在轮椅上,面色有些凝重,我朝赵珏看去,他向我招招手,我走到他身边,低声问他,怎么了?还不走吗?

他侧过头,对我说,李老师不肯走。

为什么?台风要来了,那么危险,他不走?

赵珏也是无奈,他朝我摇摇头,这时候,李老师则说,你们去和学生知会一声吧,说完了,也早些去避难所,别过来了,我不想去,这个学校是我看着建起来了,我放不下。

您这是什么话?到时候出事了怎么办?

说话的是支教队长,他有些激动,手扶着轮椅,手指关节发白。

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出事?这几年我都是这样过来的,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李老师的态度实在是坚决,也不知道他在坚持什么,我们面面相觑,说了几句,最终也没把李老师说服,于是,我们几个只好先去校舍,通知了学生,学校停课的事,让他们先回家去,而后一行人去往岛上的避难所。

避难所是一处在高坡平地的矮房,周围还有很多像这样的小房子,是普通岛民的居所,而灰洲岛小学则在山坡下面沿海比较近的林地里。

所里来的人不多,小岛上也有很多像李老师那样的人,觉得年年如此,说是有台风,但每年都是安然无恙度过,必然不会有事。

我进去后,就看到了昨日和我提起台风的几个岛民,他们见到我朝我打招呼,我走过去对他们道谢,谢他们提醒。

避难所里有几张椅子,还有一台饮水机,其余的就没了,我们几个人在地上摊了毯子,赵珏靠在墙壁上,我枕在赵珏的腿上,昨晚没休息好,现在昏昏欲睡。

我睡了一会儿,朦朦胧胧间隙中,听到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下雨了,去窗边看看,风大不大?

挺大的,树都快要吹倒了。

你看海边的浪口,把小船给淹了。

我撑开眼皮,拉住赵珏的胳膊,赵珏察觉到我的动静,低下头朝我看来,问,怎么了?醒了吗?

我嗯了一声,拉住他的手,我说,台风来了吗?

看着是来了。

赵珏说着,顿了顿,抬起头。

我是从下往上看,能看到的线条流畅的下颚骨,微微绷着,间或几秒,似乎在思考。

几秒之后,他又低下头,垂着眸子,上下睫毛交簇,轻轻颤着,我的心也跟着抖了抖,我似乎能预想到他要说什么。

我抿着嘴唇,喉咙干涩,我问他,你在想什么?

他有些迟疑和犹豫,他对我说,我想回学校去看看,我还是不放心李老师。

我眨眨眼,没有说话。

他又说,我现在就去,风雨还不算很大,我去把李老师接过来,很快就回来。

我吸了一口气,我缓缓坐起来,与他面对面对视,我对他说,外面的树都快要吹折了。

他看着我,眼里闪烁着光,那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感觉,他说,我想去的,不想再做后悔的事了。

他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我就听明白了,我们在相处时,都把十年前的事压在了心底,谁都没有提起,都在说要向前看,可他却还是被深深影响着。

他对我说,他这些年来一直在爱心献血、做义工、去支教,他做了很多,可他觉得还不够。

他还是会有失眠的时候,整夜整夜的发呆,闭上眼就能想到我,想到自己因为胆怯而没有回来找我,想到让我在那个黑暗牢笼里呆了十年,想到我遭遇经历的虐待,他就心如刀割。

我所有的痛都似乎施加在他的心上,他说他曾经是不完整的,纹那么多图案在自己身上,就是想让自己记得,他做的错事,他的思念,他最钟意的人。

说到最后,他还是那句话,他想回去看看,他让我放心,他会回来的。

我不愿意支持他这这么危险的决定,我不想他去,不,应该说,我不想他一个人去。

于是,我对他说,如果你想回去看看,就带上我。

之后,我同他两个人,向岛民借了一辆小摩托,我们沿着山坡上泥洼不平的小路,迎着迎面浇来的风雨,往学校方向驶去。

雨越下越大,下山途中小摩托歇火了一次,后轮胎陷在泥地里,我们推了一段距离,小摩托才终于重新动了起来。

抵达学校时,我俩的衣服已都湿透,把车停下,却发现没处放,周遭都漫开了水,水深没过脚踝,刚才在高处的时候就看到风浪过大把小船都掀没,但没想到水势已经这么大。

我们先去了宿舍小楼,小楼门前的铁栏杆和凌霄花架子已经被大方刮去,避开那些锈铁和木屑架子,我们走进小楼,却没找到李老师。

之后又去学校,那五层高的校舍,红白相间的墙壁在风雨里黯淡,整栋学校楼似乎在摇晃。

天地间似乎只剩下狂风暴雨,雨水如注浇下,所有的一切都被淋湿,我根本睁不开眼,我拉着他,让他停下,我朝他吼道,回去吧,李老师肯定是躲起来了。

赵珏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沉默着,我劝他不要再找了,太危险了。

我的话音刚落,校舍楼的玻璃窗竟然全数震碎,零碎震颤的声音在风雨呼啸中竟然只如沧海一粟般微薄,我呆呆的看着,抱紧了赵珏,我心里的确是害怕了,我拉着他,不让他进去。

一直以来,赵珏对我几乎算得上是言听计从,我说什么他都会答应,可只有这次,他为什么要这么坚决不肯退去呢?

他心里是有什么执念?

是因为什么?

他拉着我,把我拖到校舍前门卫处的小房子里,他不让我进去,他对我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到里面去找李老师。

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见他跑了出去,反手把那小门关上,他抓起在外翻滚的木椅抵住门槛。

我整个人都震住了,我跑过去,用力的敲打撞击小门,可却还是眼睁睁的看着他裹着风雨,迎着飓风,卷入了那片红白之中。

他说他会出来,让我安心等着,

我等,我从十年前就在等他。

幽暗偏远的角落里,我等着他来找我。

逼仄狭小的地下室,我等着他来救我。

我其实从未忘记过他,从逃出来的第一眼,我便记起了他。

可我不愿承认,他是那个伤害过我的人。

我欺骗自己,欺骗旁人,我甚至让自己喜欢上他,为的就是从那些泥泞的沼泽里爬出来。

而现在,风雨袭来,他把我锁在这扇小门后,他丢下一句让我放心,便被卷入了滚滚暴雨飓风中。

他凭什么?

凭什么让我放心。

我用肩膀撞击门板,那扇看着脆弱的小门竟然这么能这么坚固,我的手臂变得麻木,疼痛都感觉不出来了,也不知道如此撞了多少次,门板终于松动。

在如鬼魂呼啸的风雨里,小门在撞离墙体的那一刹那,便被飓风刮去,原白色的木板被掀开,在高空疯狂翻滚,与几个木椅交叠相撞碎裂。

我收回视线,顶着暴风从小屋里跑出来,那风太大了,我的身体竟然被吹动,连站立都成了艰难。

我往前挪动几步,根本睁不开眼,只是短短十多米的距离,我竟花光了半身的力气。

狂风乱作,淹没小腿的水冰凉彻骨,我攀着门口的圆柱,便在这时,看到了黑洞洞的门框里一瘸一拐走出来一个人,我一喜,连忙走过去,李老师的脸映入眼帘,我看着他,视线往后瞥去,却没看到他身后的人。

我一愣,抓住李老师的胳膊,焦急问道,赵珏呢?赵珏在哪里?

李老师脸上也都是惊慌失措,他咽着口水,拔高了声音,对我说,赵珏在里面……出事了,他的脚……他的脚被吊顶灯给砸到了,没办法动,我出来找人帮忙。

我只感觉眼前一黑,四肢巨颤,我狠狠地盯着他,喘着气,我强迫自己镇定冷静,我问他,赵珏在什么地方?

在二楼大礼堂。

他说完这句,我推着他的肩膀,指着我刚才呆的那间小屋,我说,你到那里面去,不要出来。

说完,我便头也不回冲了进去。

我向上天保证,若是平时,我定然是胆小如鼠,连做云霄飞车都会晕过去的那一位。

我也从未想过,我会有这般不顾生死的时候,可在里头的人是赵珏,是找了我十年,是满心的愧与爱,是一心只想对我好,是只有我的赵珏啊。

我放不下,我舍不得,我不能丢下他。

我跑到二楼,窗口的玻璃也尽数都被刮入了狂风中,暴雨顺着破洞挤入,一楼尽数都被淹没,二楼也渗着水,越过一间间教室,地上全都是玻璃碎渣,我穿过长廊,顺着记忆,来到了大礼堂。

大礼堂内狼藉一片,吊顶的大灯跌落,微弱的光线透过窗洞透入,风还是那么大,我唤了一声赵珏的名字,那声音散步开,又迅速消失在了风声里。

我往前走,爬过四散的木椅,踩过戳人的玻璃碎片,翻开一段染血的方形长铁棍,最后在废墟碎片里找到了赵珏。

他面如纸白,闭着眼,我轻轻试探,在我即将碰到他时,他睁开了眼,他看着我,眼里闪烁着湿润的光,第一句话,他对我说,对不起。

我强忍着哭意,故意板着脸,我对他说,不要说对不起,你不会有事的。

我没有哭,我站了起来,来到他的脚边,把压在他身上的重物一件件搬开,掌心被玻璃割开,血流了一地,我也没顾忌。

我不觉得疼,因为我知道,赵珏比我更疼。

不知过了多久,我把那大灯的残骸搬开,原原本本的赵珏重新出现在我面前,他躺在地上,身体艰难抽动,他一手撑着地面,尝试着起来,却没有用。

他愣了几秒,而后抬起头,无措的看着我,他对我说,腿好像断了。

我一震,随即走到他身前,我抓住他的手,后背贴过去,我缓缓蹲了下来,我说,我背你。

他比我高了很多,背着他时,像是驮着一座大山,我缓慢艰难地走着楼梯下去,一步步,小腿都在颤抖,赵珏的呼吸很沉,不均匀,我问他,是不是很疼?

他没说话,只是发出几声抽气,我听了心里气闷,我咬着后牙,对他说,我看到李老师出来了,我让他到门卫的小房间里去躲着。

他嗯了一声,对我说谢谢。

我真的气死了,那种生气,就是因为他明明知道会危险会出事,他却还是要去做,去让人担心。

我恶狠狠地对他说,别和我说谢谢。

赵珏半伏在我身上,我能感受到他的身体在颤抖,他轻声笑了,他说,徐立然,你脾气好大。

他说完这句话时,我刚走完最后一节楼梯,便是在此刻,我松了一口气,我以为不会有事了,我以为尘埃落定了,我以为所有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前行,可我错了。

周遭墙体突然断裂,无数碎片跌落,让人始料未及,让人茫然,让人失措,让人根本无法反应,只听“嘭”的一声,一块接着一块的玻璃残骸碎片滚落袭来。

赵珏突然动了,他张开手臂,猛地护住了我,身体成了我的盾,皮肉割破的声音,我听到他一声闷哼,我的脸上滚落潮湿温热,血腥的气息弥漫在鼻尖。

我们双双跌落,后背沉入湿冷的水中,我抬起头,便能看到趴在我上方的赵珏。

我恍惚的看着他,他低头,睫毛不停颤抖,像是断翅单飞的候鸟,迷茫的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对我说,其实他还放不下。

他求我原谅他,十年前的事,他到现在,却还想着要与我道歉。

他小声的虚弱的祈求着,我则呜咽着哀哭着。

我把手塞进他的手里,他的手指轻轻合在我的掌心上,我说,你别这样,你别再说了,我从来没有怪过你,谈什么原谅。

赵珏的身体蓦地一松,我看着他的嘴角轻缓上扬,又突然皱起,不停咳嗽,四周的碎石尘土飞扬,断层的楼像是一个定时炸弹,我轻轻抱住赵珏的肩膀,我说,我们先出去再说。

赵珏却没有动,他拉住我的手,牵着我轻轻抚上他的后背,掌心一片粘稠,手指堪堪碰到一截坚硬的棱角,我仰头看去,瞳孔剧烈收缩。

那是一截钢板,硬生生的插在赵珏的后背肩胛骨处,狠狠地刺穿了他。

他说,徐立然,我好爱你。

不是,我爱你,是我好爱你。

那一个“好”,让我慢慢愈合的心有一次龟裂,我怔怔的看着他,赵珏忍着痛紧蹙着眉。

我说,如果你爱我,就不要让我伤心难过,别丢下我,求求你了,赵珏,坚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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