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这些日子里,赵珏父母一直陪在他身边,我不敢上前,便趁着他爸爸妈妈中午出去吃饭的时候,偷偷溜进病房里。

赵珏会笑我,怎么跟做小偷似的。

我抱着他的胳膊,趴过去,把脸枕在他逐渐消瘦的肩膀上,我故意说,像不像在偷情。

赵珏想了想,歪过头,嘴唇贴着我的唇边,磨蹭了几下,试探着深入。

一吻结束,我红着脸看他,他说,这才像。

我的神情呆呆钝钝,赵珏抬起手,轻轻碰了碰我的眼眶边缘,他对我说,徐立然,你是不是有心事。

我把头歪在赵珏身上,他穿着蓝色的病服,整个人都似乎陷在这段伤感的蓝里。

我往上看,瞥到他的下颚,他有两天没刮胡子了,浅浅的胡渣蔓延在下颚周遭,

他憔悴了很多,他的疲惫是肉眼可见,我不敢让他知道我心里所想,可他却似乎能一眼看穿我。

他说,是不是因为林朝堂。

从他嘴里听到这个名字,让我觉得有些怪异复杂。

我不语,他叹了口气,他的手覆在我的后背上,几乎没用什么力量圈着我,他对我说,我很感激林先生,他很大度,为人处世都是面面俱到,徐立然,你和他在一起一定是什么都不用担心,很开心的吧。

我该怎么回答他?

我下意识的想要回避逃开,可他那没什么重量的手却牢牢揽着我,他的声音像是草原上柔软的风,我的耳畔散着热气,耳廓逐渐发红。

我听到他说,你不要顾及我,我没关系的。

只要你能够开开心心,我也会跟着觉得幸福。

徐立然,我就是这样的存在。

我能待在你的身边,你还能让我喜欢你,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我不能呼吸了,只觉得全身都在发烫,因为羞耻,那是赵珏给予我的温度。

他的宽容体贴让我无所适从,我甚至是希望他能痛骂我一顿,骂我这个三心二意朝三暮四下贱的人。

可他没有,他妥帖小心的安置着我,把我颠倒的心,又原原本本扶正,他说,徐立然,在灰洲岛上,是我最高兴的一段日子。

我急切地说,也是我的。

赵珏笑了,他对我说,你根本不会撒谎。

他轻轻推了我一下,我踉跄着落地,我呆看着他,听他说道,我休学了,接下来一段时间,我还有一个手术,得在左腿里重新植入钢板,另外还有一段很长时间的复建,医生都和我说了,我以后都很难像常人那样运动。

我微微张开嘴,我艰难开口,你都知道了?

很早就知道了。

赵珏低下头,伸手覆在自己的左腿上,他放低声音,但是我不后悔。

徐立然,我不后悔去救他,如果李老师死了,我才会真的后悔。

我咬着牙,手指揪着衣角,我还是觉得不能接受,我吐出几个字。

可你的腿?

赵珏抬起头,朝我笑,像是释然的笑,我根本不想看到他那样的微笑。

他说,没关系的,我会努力复建,我会站起来,我会和从前一样。

我……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可这过程会很难受,会很漫长。

我也会有失落泄气愤怒的时候,我不想让你见到这样的我。

所以,等我好了后,你再来看我,好不好?

我能说什么?

我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我甚至都不敢哭,我睁大眼,指甲掐着掌心,我……

我说,好。

赵珏让我不要去见他,可我却没有认真履行。

我依旧会去看他,只不过是偷偷的去。

我戴着帽子和口罩,这样的装扮在医院里倒也是不突兀,我会站在复建室的门外,偷偷望一眼。

我看到赵珏双腿着地,一瘸一拐艰难行动,他曾经是个运动健将,在我看来,他几乎什么项目都会,而现在他只是行走几步,便右膝跪地,满头大汗,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左腿,愣了很久,脸上的表情是空旷的贫瘠土地。

我也钝钝的看着他,透过狭窄的一寸窗户玻璃,我不敢想象赵珏此刻是什么心情。

我想要打开门冲过去,把他扶起来,当我的手贴在门板上,即将要推开时,赵珏侧头,投来淡入烟雨的目光。

他与我对视,微微摇头,我看到他的口型,他说,徐立然,不要过来。

他的坚持,他的倔强,他的傲,似乎在这一刻才在我的眼前体现。

他是赵珏,是朝阳是和风是熠熠闪烁的星辰,是不能被同情不能被怜悯,是潇洒挥洒人生的赵珏。

之后我不再去医院,生活一下子空出了很多时间,我重新开始去烘焙班,我旷课了太多节,原本和我一块学的都已经考了证书学满毕业了,就还有我,不成调子。

林展常常会过来接我下课,顺便把我课上做的蛋糕统统都吃了。

他之前折腾出了自杀这一桩大事,他父亲便不敢随意处置他了,现在算是放养状态,只要不闹出什么大事,就都随他去。

兜兜转转,日子像是回到了之前,大型犬还是大型犬,爱闹腾爱吃甜食爱吃醋,什么都没变。

还有一个多星期,是我生日,我本来都快忘记这天了,只是林展突然说要给我一个惊喜。

我才记起,是快要到生日了。

我原本以为,他的惊喜,无非就是一些新奇的小玩意。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上次说给我惊喜,把一只塑料玩具蟑螂丢进我的掌心里。

但我没想到,他所说的惊喜,竟然是真的实质化,让我在看到的那个刹那,那种真实的,被宠爱的,被捧在手心的感觉,让我无端端的哭了出来。

我记得有一次,从烘焙班下课后,林展送我回家,转过街角的时候,有一家甜品店,那家店的装修很漂亮,车子开过时,我透过车窗,不由多看了两眼。

店门外置着三张小圆桌和木椅,蓝色木制的窗棱似乎还雕着花纹,大片玻璃窗上手绘着各色甜点图案,阳光成片落下,像是一层洒下金粉,蒙上了一层闪烁的光,让人心生向往,让人无端欢喜。

只是两眼,在旁人视线里,应该只微微一顿,眼神回转轻瞥,极其短暂,不值一提。

可林展却记下了,他把甜品店买了下来,送给了我。

他牵着我的手,带我进去,我是说什么都不敢相信的,而等到我进入店内,林展到我巡看每一处地方时,我依旧不敢置信。

我茫然地看着四周,我问他,你说这是买给我的?

林展点头应着,他看我一脸不信,便向我解释,他对我说,我是学金融的,之前自己也有投资,只不过以前没存钱的习惯,那天见你喜欢,却不能立刻买来送给你,只能等了一段时间才把这家店买了下来,不过也正好是你的生日。

他拉着我的手,撒娇讨好式的晃了晃,问我,喜欢吗?我记得你以前说过,想要一家自己的蛋糕店。

我嘴唇微动,有些慌,我说,这份礼物太大了,我……

他抱住了我,打断我的话,他笑着说,大什么?最大的礼物我还没送给你呢?

我一惊,问,还有礼物?

林展嬉笑着,把自己的脸往我凑过来,他说,你看,我这个礼物大不大。

我瞧着他,终究是没忍住,嘴角轻抿扬起,捧着他的脸,吻了上去。

林展让我给蛋糕店想个名字,我想了半天,干巴巴挤出一个。

你说,叫甜蜜蜜蛋糕怎么样?

林展一脸的嫌弃,他说,小然你也太土了吧。

我挠了挠头发,又说,那叫心愿蛋糕?

林展拼命摇头,我说了好几个,却都被他给否决,不由得有些恼,我推开他,我说,我想不出来,既然都不好,那你来想。

林展见我生气,便靠过来抱着我的肩,他用下巴蹭着我的后颈,腻腻歪歪的,语气里尽是不着调的笑意,半笑着他说,叫三位一体怎么样?

我说了好几个关乎于甜啊爱啊大众化称呼,乍一听他这个,和自己说的做比较,还真的是觉得他这个挺高深莫测的,至少我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要叫三位一体?

我疑惑的看着他,林展想了想,就说,你想想看,做蛋糕是不是要鸡蛋面粉牛奶,这最基础的三样东西,合在一起才会有蛋糕的初形吧。

我听他侃侃而谈似乎有那么点道理,但还忍不住纠正他,不是面粉,是低筋粉。

而且也不是只有这三样能做成,还需要黄油、糖、盐、泡打粉。

要是你这样算名字,那这个要叫七位一体了。

等我说完,我看到林展沉思着发了三秒呆,而后打了个激灵,他嚷嚷道,七位一体多难听啊,小然,好小然,你可别学这蛋糕啊……

我听着一头雾水,看着他,你在说什么?

林展抱紧了我,腻歪的要命,他贴着我的耳垂,哼了一声,不作答。

由于我实在是想不到有什么好名字,就用了林展推荐的,等店面营业执照下来和其他一些手续办完后,“三位一体”蛋糕店就正式挂牌营业了。

店面是在闹市街区,平时就很热闹,店中原本工作的人员都还在,我没有什么经验,大部分都还是他们在帮忙经营。

我也会把我制作的蛋糕拿到外面去卖,一开始还是忐忑,害怕没人喜欢,觉得自己不专业,可后来,真的有客人把我做的蛋糕挑走时,那种满足喜悦感便完全把不自信忐忑犹豫给压制了去。

是被认可的感觉,见到顾客品尝蛋糕甜品时,脸上泛出的笑,突然变觉得心里很轻松。

我开始渐渐适应这样的生活,在这个温和无波澜的舒适圈内。

天气逐渐转冷,圣诞节时,来店里订购蛋糕的客人多了起来,这两天我都是一整日呆在店里。

林展则去了首都谈一个项目,他说这是林朝堂派给他的任务,他谈起他大哥的时候,免不了带上一点小孩子脾气,像是在说一直管教自己的长辈。

我记得他上次和我说起林朝堂从意大利回来,似乎是和他的前任重新在一起了,那消息的确是震惊,以至于我有一段时间都是出神的。

其实这个世道本来就是这样,没有人会无条件的纵容着爱护着,那么快的时间里,大家都在变化,爱情莫测,我给不了林朝堂唯一,难道还要指望他一辈子都记着我吗?

林展不在,身边就安静了很多,他总是会大惊小怪,和他外表完全不符,本来以为是一段寒气升腾的峭壁冰刃,想不到那刃是跳跳糖做成的,终日蹦跶个没完。

平安夜晚上,过来买蛋糕的客人反倒是没了,我让店员都提早下班,自己则把一些玻璃都擦一遍。

我正忙着,突然就听到风铃声,都快十一点了,这个时候竟然还有客人来,我抬起头去,连忙说道,不好意思,我们已经打烊了。

那客人背对着我,正在橱窗里看着,他穿着黑色大衣,背影高挑,听见我的声音,转过头来,朝我微笑道,我比较急,就想要一个蛋糕,这个现成的能给我吗?

我呆愣了几秒,钝钝的反应不过来,对方喊了我一声,我看着他的脸,才如梦初醒,我吞咽唾沫,走了过去,我轻声应道,可以的,我现在给您装起来。

他听了很高兴,一张漂亮的脸越发鲜艳夺目,他看着我把蛋糕拿出来,放进纸盒,走到我身边,与我主动攀谈,他对我说,这是给我朋友的,他特别喜欢吃甜食,再加上今天是他生日,我们刚从外地回来,还有一个小时,就怕赶不上,才这么匆匆忙忙买了蛋糕过去的。

生日?

我一愣,随即问,你朋友几岁了,我去给你找这岁数的蜡烛。

对方说,过完生日就二十八了。

我听了,便拿了两个有关的数字蜡烛和塑料碟子一块放进纸盒里,又拿了一张贺卡,紧张的抿着嘴,在上头快速写下“生日快乐”四个字,卡在纸盒包装上。

装完蛋糕,我又去橱窗里把我今天下午做的一盒巧克力拿了出来,我把它和蛋糕放在一块,我说,这个是个小礼物,是赠给这位过生日的客人。

我把这两样一块交给对方,客人笑盈盈的接过,要付钱的时候,我随意说了个半价,他一愣,问,那么便宜?

我说,都快打烊了,卖不出去的蛋糕本来就都要丢了的,所以都是半价。

他点点头,咬着下唇,勾起嘴角,朝我眨眨眼,你这家店名字虽然奇怪了些,但服务倒是不错,谢啦,还是吃的好吃,我下次还来。

我瞧着那位客人推门离开,深夜后玻璃门外的灯火未熄,他漂亮的面容像是另一团熠熠闪烁无限生机的火焰,我看了许久,直到他彻底消失在夜色里,我收回视线,眸子像是被灼伤了似的,钻心的疼。

我还记得在那温泉山庄里,吴静曾提起我与林朝堂前任极其相像,我曾经是毫不在意的。

我不在乎,是因为以前我不爱林朝堂。

可现在,当我真的看到,当我亲身面对,我才发现,原来当初的不在乎,到了此时此刻,真的是掌掴在我脸上深深的痛。

是我自作自受,我又有什么资格去羡慕去嫉妒,去做那些无关紧要的事。

我真的厌烦透了这般的自己,把刚才写字的笔捏在掌心里,狠狠丢进垃圾桶。

我拿着一支笔撒气,丢完又觉得实在是蠢,干脆趴在桌子上抽泣了起来。

风铃声再度响起,有人走了进来,我一惊,抓起桌上的面纸掩在半张哭红的脸上,眼泪朦胧里,我看到刚才的客人朝我抱歉地笑,他说,对不起啊,我朋友他说不喜欢这个口味的,我让他自己过来挑,那个蛋糕我不退,再买一个。

他渐渐走近站定,愣了愣,道,咦,你怎么哭了?

我不敢喘气,红着眼,坐在椅子上,僵硬转头瞥到前人身后缓缓推开的玻璃门,有人裹着冷彻的寒意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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