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沙发上的女人穿着深蓝裙装,模样还与当年离开时一样,快五十岁的人了,眼角连皱纹都没有,可见这些年保养得有多好,日子肯定过得舒坦开心。

她面前放着一杯热茶,已经喝了一小半,瞧见乔西进门便笑了笑,起身。

“小西,回来啦。”

乔西太久没见过乔妈,以至于没有应声,连反应都没有,毕竟这些年乔妈说走就走,离婚后不到一年就去意大利定局,连电话都没打过两个。

夫妻俩相互蹉跎的那十年,是乔西最难过的十年,每每一回想起就只有嘶声竭力的骂声、斥责以及冷漠,往日那些句句戳心窝子的话,带来的只有不可磨灭的痕迹。一个人的成长期就那么十几年,一大半时间都在激烈的争吵中度过,确实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所以他俩离婚以后,乔西连难过都不曾,更不会主动怀念乔妈。

这个曾经指着她脑袋骂“你这个死样子怎么那么像乔建良”的母亲,拿着离婚后分的财产,在国外潇洒了好几年,终于记起自己还有一个女儿,“良心发现”,回来看一看。

当然,乔妈的生活方式旁人无可指摘,都是她的选择。

乔西收敛情绪,不咸不淡嗯了声,没叫人。

乔妈脸上一瞬间凝滞,尴尬又无措,大概没想到乔西会是这种反应,她辛辛苦苦回来一趟不容易,刚下飞机就去了大院那边,得知乔西在这里就过来了,哪成想乔西丝毫不领情。

这也怪不得乔西,以前离婚商讨抚养权的时候,当乔建良说要女儿,她当时可松了一口气,出国更是没有半点留念,这次回来呢,不过是想尽一下当妈的责任而已。

乔西了解她,不用猜都能想到。

最后还是傅北在中间打圆场。

乔妈对此不大高兴。傅北在乔西的房子里住着,许多东西都是成套成对的,她怎么可能看不出两人什么关系,现在亲生女儿不搭理自己,傅北态度不算热切,过于敷衍,搞得她很不舒服。

她这几年在欧美国家到处浪荡,学到了一点西方文化的皮毛,思想境界随之提升了一个档次,十分推崇所谓的自由,不认为自己有任何错,反倒不满意女儿这个态度,但有些话又说不出口。

三人去的西餐厅吃晚饭,期间乔妈时不时会问几句话,譬如乔西在做什么,以后的打算,甚至问有没有出国的计划。

“如果有这方面的打算,妈妈可以帮你,你现在还年轻,出去留学正好,理工不是特别好的学校,早些年我就跟你爸商量过,让你出国学,他非不听,现在出国留学多好啊,哪家的孩子不盼着出去。”

几乎一直都是乔妈在唱独角戏,乔西分外沉默,傅北不时会应几句话,不至于冷场。

乔妈想跟乔西单独聊聊,明里暗里示意了傅北好几次,傅北不动声色观察了下乔西的神色,见乔西没异议才借口去洗手间,给母女俩留独处的空间。

母女俩一搭一搭地聊了会儿,乔妈忽然叹了口气,问:“小西,你是不是记恨我?”

乔西头也没抬,吃了小口牛排,细嚼慢咽,“没有,没记恨过。”

说完,抬眼看了看乔妈,轻飘飘地说:“你别多想。”

乔妈的脸色变了又变,乔西的反应太淡然了,如果真是记恨,说明她还是在乎这个妈的,可她的神情透露出,真的是不记恨,甚至是不在乎,着实伤人。乔妈还是有心的,在心里给女儿留了一小块位置,不然就不会回来,她清楚是自己放弃了乔西,这次回来,大抵心里还是想做一点补偿,谁成想乔西早就不在乎了。

气氛一时凝滞,谁都没有开口。

最终还是乔妈打破了僵局,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

然而直至结束,这场会面还是不欢而散,乔妈太不了解自己的女儿,竟直白地问乔西和傅北是什么关系。她的语气太过生硬,明显就是不赞同两人在一起,大抵是想干涉这件事,可惜乔西置若罔闻,从西餐厅出来,都没说要送她回酒店,兀自带着傅北就离开了。

这么多年了,乔妈的长辈习性还是没有变过,以为女儿还是当初那个小孩子呢。

因为乔西和傅北的事,乔妈再次与乔建良闹架,不过不是大吵大闹那种,而是争辩,乔妈认为乔西现在这样是乔建良对女儿不负责,没教好,后悔自己没有争取抚养权。

乔建良气得血压直飙,他最近再不待见傅北,也不愿意听这种言论,他没把话说得太难听,只让乔妈走。

乔妈是抹着眼泪离开大院的,本该和和气气的局面闹得很僵。

但乔西受这个的影响不大,心情稍微低落了一个晚上,之后就恢复了老样子,傅北比较担心她,可不会主动提及这些。

不过这不代表乔西不会烦躁,尤其是乔妈三天两头往这边跑。或许是想转移一下注意力,不那么心烦,她这几天很是主动,有时下夜里突然醒了,还会抱紧傅北来一次。

情动过后会比较累,整个人会放松不少,喘了喘气,她伏趴在傅北身上不动了,感觉到不舒服才动了动如玉的长腿。

傅北偏头吻了下她汗湿的颈间,低声问:“要不要去洗个澡?”

乔西嗓音惫倦,很是疲乏,懒懒散散地猫在上面,用脸侧抵着这人的下巴,轻轻地说:“不想去。”

“很累?”

“有一点。”她没有力气,连抬抬手指头都不愿意。

傅北又偏头亲了下,“我帮你弄,你躺一会儿。”

乔西没拒绝,乏累地闭上眼,小憩了两分钟,等傅北端着热水出来,坐在床边帮自己擦洗的时候她也没起来,只会顺着对方的动作不时抬一下腰身,末了,翻身趴着,将脑袋枕在胳膊上。

这几天的夜色不大好,每晚的天色都黑沉幽闭,连星星都没有一颗,压抑而沉闷,房间里只开着床头的小灯,灯光不够明亮,有些昏沉。傅北的举止轻柔,倒了水回来,伏下去在她纹身的花芯处落下一吻,给予足够的安抚,侧身躺在一边,“要不要跟我谈谈?”

乔西顿了下,不知是为刚刚那个温柔至极的亲吻,还是为这句话。

半晌,转身瞧向对方,“谈什么?”

傅北没直接挑明,“你在想的事。”

“我什么都没想。”乔西否认,半支起身子,“就是现在不太想说话。”

明晃晃在扯谎,哪有不想说话的样子。傅北没拆穿她,凑过去在她唇角挨了挨,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嗯”,抬手轻如鸦羽似的抚了抚她的脖颈和锁骨。

刚刚才结束,乔西很敏感,浓睫颤了颤,可没有缩开,而是往那边再靠近些,紧贴着对方。傅北的温柔攻势让她动情,凑近了,不由自主挨过去索吻,红唇张张合合,双手勾住傅北的腰身,无尽地索求这份温暖的感情,想得到更多的安慰。

傅北把她抱了起来,放在腿上坐着,用绵密柔情的吻安抚她的忐忑不安。

“傅北……”乔西边吻边喊对方的名字,声音很低,手指在傅北柔顺的发丝间穿梭,整个人也尽量往她身上贴合,依偎着。

傅北吻得更加柔情,还轻拍着乔西的后背以作安抚,等到感觉乔西情绪平复了许多,且渐渐安定下来时,她才凑到乔西耳边轻声问了句十分暧热的话。

乔西摇摇头,“别……”

她就只规矩抱住乔西,抚慰地拍了拍乔西的肩部,“好。”

乔西趴在她身上平息了许久,思绪飘远,好一会儿才平静地说:“其实我知道他们早就离婚了,在我毕业之前就扯了离婚证,各自有了新的另一半。”

当年看见那个意大利男人送乔妈回大院,她就知道了,而且早前就有所察觉,什么都一清二楚,只是不说出罢了。

傅北没说话打断她,一边静静听着,一边帮她拨开缠在胸口的散乱发丝。

“她走就走了,也没什么。”乔西继续说,停顿了片刻,“现在回来见我,确实是一片好心,可是我不想见到她。”

说着,她垂眼看了看傅北,红唇微张,迟疑了须臾,补充道:“倒不是怨她离开了,就是不想见。”

既然当初决定要离开,也狠得下心,现在所有人都好好的,何必再回来,还做出一副想要弥补的样子,好像不接受就不对一样。这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弥补,乔西既不怨也不恨,现在大家都有了新生活,从前那些都不再重要,不愿意再有纠葛,各自好好过不就行了,搞这种煽情戏码实在没必要。

傅北能理解这种道理,用指尖碰了碰乔西的脸侧,“我知道,没事的。”

乔西说:“她今天跑到公司来找我了,我没见她。”

曾经乔妈多绝情啊,恨不得能立马就离开江城,现下却巴挨过来,重归于好的戏码乔西真不想要,只觉得乔妈这些行为给自己带来了诸多麻烦。

傅北都懂,宽慰她,然后说:“她后天就走了,忍一忍。”

两人敞开心扉地聊了许久,偶尔也会说起从前的事,多一个人分担会轻松不少,乔西没那么焦躁了.

乔妈还是有两分自觉,自从去公司没有见到乔西,她识趣不再多打扰,临走前的一天去探望了一回乔建良,昔日的夫妻两个尚且平心静气地谈了谈,拐来拐去还是讲到了乔西和傅北身上。

观念的转变没那么容易,可乔建良态度坚决,言语里的意思就是乔西这么大了,成年人有自己的决断,他俩在孩子小的时候就没怎么管过,如今更没权利干涉,而且也干涉不了。

乔妈说:“她就是冲动,总有后悔的一天。”

“那等后悔了再说。”乔建良回道,“反正是她自己的事,你别管。”

这句话让乔妈有些恼,她斜睨了乔建良一眼,讥道:“你现在是好人了,我就是作恶的那一个。”

乔建良不吭声。

其实谁都不是绝对的坏人,只是在某一件事情上立场不同,乔妈也不是坏,就是想法太轴,不过从大院离开后,她没再去找乔西,而是在当天晚上单独请傅北吃了顿饭。

这件事傅北告知过乔西,乔西没意见她就去了,见面后没聊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就是探探口风,试试傅北的态度。

翌日乔妈一个人去的机场,孤零零来孤零零去。

乔建良的态度两人都已得知,傅北在空闲时到大院登门拜访了一次,跟他喝喝茶,唠嗑唠嗑,乔建良架子端得老高,不像以前那么和蔼可亲,曾经他时常夸奖傅北,现在却越看越不顺眼,总觉得哪哪儿都有一点不满意。

“你现在跟小西一起住?”乔建良干巴巴地问,脸色威严,看起来对此很有意见。

傅北一点不掩饰,规矩点头,“住了有一阵子了。”

诚实无比,让乔建良的面色青一阵白一阵。乔建良如何不懂年轻人之间的事情,他真的不好意思明说,迂回地说了一段话,意思是不要乱来,她们还年轻,如果要做什么重大的决定,一定要跟长辈商量。他从头到尾没有为难傅北,可也不让傅北给自己倒茶,总归还没完全接受,还要看傅北以后的表现。

乔建良从来都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这辈子也就这件事做得不错,没像别家的长辈那样大吵大闹棒打鸳鸯,还算尊重女儿。

自然的,乔西知晓这些后,跟乔建良的关系突飞猛进,父女俩时不时还会一块儿吃饭,或者出去走走。他们中间虽然隔着一个周美荷,但影响不大,有些道理乔西也懂,周美荷这个人在自己看来再烂再不怎么样,那也是乔建良自己选的老婆,定然有其它可取之处,只要乔建良能跟她处得来,能和和美美过下去,那就行了。

周美荷近来特别安分,也许是周家的倒台让她彻底清醒了,她终于开始事事都向着乔建良这边,为人处事不再像以往那样刻薄,而且主动与周家那些想攀附乔家的人撇清关系,脑子突然就灵光了,连带着对乔西都好了些。

乔妈到家里来,她虽然不高兴,可没说什么,平时尽心尽力照顾乔建良。

直至这里,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真正的变故亦在这时悄然而至。

——周林出事了。

他在国外留学认识了不少富二代朋友,没有大人在身边管束就伙同着这些人整天吃喝玩乐,早把学习抛天边去了,周末一群人约着出去冲浪,本来玩得开开心心的,结果他落水出了意外,等救起来后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因为落水太久,即便后面成功救治,大脑还是由于长时间缺氧而出现损伤,成了植物人。以后能不能苏醒还是个未知数,也许后半辈子都只能躺在床上。

周美荷得知这个消息后直接昏死过去,苏醒后情绪太激动又晕倒了,她一直在哭,懊悔,明明打骂孩子的时候毫不心软,现在却伤心得要命,然而后悔没有任何作用。

如果从小到大,周美荷稍微对这个儿子好一点点,也许周林就不会成为现在这种人,可能许多事情都能够避免,会有不一样的人生轨迹,或许就不会出事……可惜没有如果。

现在的所有后果与苦头,她得自己咽下去。

人是乔西亲自去加拿大带回来的,后续的所有事宜也是她在处理,周美荷日日以泪洗面,哭到眼睛都肿成核桃。

傅北来医院探望了一回,顺道接乔西。

回去的路上,傅北问:“下个星期想不想去瓷景镇?”

乔西愣了下,“怎么了?”

“我爸想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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