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目睹了惨剧全过程的人,说起那天早晨六点在冥山殡仪馆发生的事件,依然心有余悸。

最先看到周立平的,是殡仪馆私人物品保管部一位姓魏的女员工。这个保管部位于殡仪馆入口处的左侧房间,里面有好几排自助解码的寄存柜。当时姓魏的穿着一身灰色的制服,正靠在门口啃一根蛋饼油条,就看见“那个下巴像铲子一样的男人”擦着她的肩膀走了进去。据她回忆,周立平面无表情,走路的姿势并不显得急促,反而有些从容。“他走到最里面那列寄存柜,滴滴滴滴按了几个密码,就听见柜门‘哐’一声弹开,很快又关上了。”片刻,周立平走出保管部时,右手揣在上衣的口袋里,口袋有些鼓。

魏姓女员工觉得他有些面熟,直到事件发生后才想起,大约半个月以前,也是这么个大清早,六点多钟,这个男人曾经来过一趟殡仪馆,把什么东西寄存在保管部柜子里,然后就走了。

照规矩,遗体告别仪式都是从早晨六点开始的,爱心慈善基金会提前预订了殡仪馆一号厅,给邢启圣精心布置了灵堂,灵堂里摆满了社会各界赠送的挽联和花圈,灵台上陈列着邢启圣的骨灰盒和巨幅黑白遗照,在鲜花和香烛的簇拥下,照片上的他笑得欣慰而慈祥。

哀乐响起的时候,爱心慈善基金会的大小头目陆陆续续走进了灵堂:陶灼夭搀着父亲陶秉走在最前面,其后跟着崔文涛、翟庆、老廖、老窦、爱心医院李院长等人,邢启贤和邢运达一身黑衣,胳膊上绑着黑纱站在灵堂的一侧,垂着脑袋,静候来宾的吊唁。

站在灵堂门口负责接待的郑贵看到周立平的时候,不禁一愣,虽然给邢启圣举行遗体告别仪式的时间和地点并没有对外保密,但基金会可没有通知周立平,他怎么来了?

心中陡然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郑贵有些害怕。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周立平,却不敢拦他,周立平神色平静,很场面地跟他点了点头,就走进了灵堂。

一开始没人注意到周立平。

陶灼夭搀着陶秉在第一排鞠躬后,正在挨个儿跟邢启贤和邢运达握手的时候,第二排鞠躬的崔文涛和翟庆刚好转过身来。翟庆眼尖,看到了周立平,他横眉立目地走了上来,满脸的横肉攒成一个个死疙瘩,指着周立平的鼻子骂道:“你他妈的来干吗?给我——”

“滚”字还没有说出口,就听见一声巨响!

“砰!”

翟庆的天灵盖被炸开!脑浆和鲜血顿时迸溅起红白两色的一簇脏污,头盖骨的碎渣撒在地上,竟有噼里啪啦的声响!

直到这时,人们才看见周立平手中握着一把枪。

翟庆的尸身软塌塌地倒在地上。

枪声的回音袅袅。

灵堂里的所有人都死一样僵立在原地。

直到陶灼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人们才像被唤醒一般嗷嗷大叫着向门口冲去!

周立平没有管李院长、老廖、老窦等人,任他们四散奔逃,径直往前走,崔文涛见势不妙,拔腿要逃,刚刚转过身,周立平扬起手“砰砰”就是两枪,正中他的后心。他像被巨石猛撞了一下,仆倒在地,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

陶灼夭撇下父亲,往灵堂里面跑去,哗啦啦撞倒了一片花圈,自己也被绊倒,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去。

陶秉惊恐万状地看着步步逼近的周立平,花白的胡碴乱颤,发抖的嘴唇似乎在求饶,却又发不出一点儿声音,他的膝盖软软地弯曲着,仿佛要给周立平跪下。

周立平毫不宽恕地就是一枪!

子弹打穿了陶秉的喉管,他捂着汩汩冒血的咽喉,咕噜咕噜地怪叫了两声,仰倒在地,断了气。

就在这时,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一幕发生了!

邢运达突然从腰里拔出了一把雪亮的匕首,“啊啊”大叫着飞扑了过来,一刀扎向了周立平,周立平毫无防备,没来得及闪躲,眼睁睁看着那把匕首“扑哧”一声扎进了自己的腹腔!

剧烈的疼痛使他“哎哟”叫了一声。

邢运达的手还握着刀柄,血红的眼睛瞪着周立平的眼睛。

周立平举起了枪,枪口对准了邢运达。

直到这时,邢运达的脸上才浮现出了恐惧。

然而周立平并没有开枪,只是用力推了他的肩膀一下,低声骂了一句:“滚开!”

邢运达经不住他这一推,往后倒退时,紧紧攥着的刀子猛地拔了出来,鲜血立刻从周立平的腹部喷出,在地上洒出一条红色的斑带。

周立平呻吟了一声,弯下腰,握枪的手撑着膝盖,另一只手捂住依然在汩汩冒血的伤口,喘着粗气,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邢运达“扑通”一声坐倒在地,忍不住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像个孩子似的喊着:“周哥!周哥!”

趁着这时,邢启贤绕过侄子身后,朝灵堂门口跑去,他跑得飞快,距离门口只有三步了,只要跑出门口,就能逃出生天了!

可惜他命里少了这三步。

周立平抬起头来,望着邢启贤的背影,用尽力气撑直了身子,咬紧牙关,抬起手枪,腹部的剧痛使他的手臂颤抖得无法瞄准,于是他松开捂住伤口的那只沾满鲜血的手,猛地攥紧持枪的手腕,对准邢启贤的后背——

“砰!”

呼啸射出的子弹在邢启贤的后脑勺穿透了一个血窟窿,他踉跄着向前倾倒时,抓住了挂在灵堂门口的一块溅了无数血点子的白色布幔,巨大的力量把布幔生生扯了下来,蒙在了身上……

周立平这才慢慢地坐在了地上。

直到跑出很远,呼延云和李志勇才在路口打到一辆出租车。坐进车,呼延云想说什么,却呼哧呼哧地语不成声,喘了很久,才把自己昨晚在扫鼠岭上约见周立平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李志勇听完目瞪口呆:“这么说,邢启圣和张春阳都是他杀的?”

“对!”呼延云说,“而且,这事儿还没完!”

“没完?什么意思?”

“这个案件中的诸多谜团,绝大部分我都找到了答案,但有两点我始终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呼延云说,“第一,案发那天,在时间非常紧迫的情况下,周立平为什么要开走那辆斯派?那上面没有任何对他不利的证据,就算发现他的指纹,他本来就是那辆车的司机,完全解释得通,何必要多此一举呢?第二,他被拘押了那么久,始终没有说出搬运张春阳尸体这件事,为什么偏偏在陶灼夭回国受审之后,马上就把这件事坦白了呢?要知道这可是一枚重磅炸弹,周立平一定是精心策划,定时起爆的!那么他选择在那个时间起爆这枚炸弹,目的又是什么?我问过周立平,他没有说,直到刚才我才想明白!”

“你到底想明白什么了?”李志勇还是一头雾水,“我可是越听越糊涂。”

“周立平的整个诡计,一言以蔽之,就是在亮出谜面之前,先给了我们一个虚假的谜底。谁才是扫鼠岭案件的真凶?这是谜面。周立平作案之前就想清楚了,当晚他一路开车从童佑护育院到扫鼠岭,不可能逃避天眼系统的监控,肯定会被捕,所以干脆束手就擒,在受审时又编出自己跑着去杏雨路等荒诞不经的谎言,让警方认定他就是‘谜底’,然后他再一点点释放真相,淆乱警方的视线,动摇警方的意志,让警方随着侦查范围的扩大而逐渐产生自我怀疑,直到他抛出搬运张春阳尸体这个不在场证明,使警方彻底推翻了原来的谜底,从而脱罪。但是——”呼延云突然加重了语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但是最最可怕的是——就像香茗给你出的那道题一样,周立平在这件案子里设置了两个虚假的谜底,而且,他用第一个虚假的谜底掩盖了第二个虚假的谜底!”

“两个虚假的谜底?!”李志勇惊诧极了,“那么……第二个虚假的谜底是什么?”

“第二个虚假的谜底,就是他让所有怀疑他的人——包括我在内,都以为:他制造不在场证明的目的,只是为了脱罪而已!”呼延云用力挥着手说,“根本不是这样!事实上他所作所为的一切,都是为了更加可怕的目的!这一点,只要搞清我刚才说的那两个始终没有解决的谜团,真相就可以浮出水面。首先,案发当晚他为什么不惜花费时间、冒着风险,也要藏起那辆斯派?因为如果不这样做,把车留在原地,就算摘去车牌,警方依然可以通过车内其他标志——比如发动机上的编码,迅速查出车辆的所属单位或个人,换言之,警方用不了三个小时就能锁定他,把他从被窝里掀出来,这不行,这绝对不行!因为周立平还需要一点时间,还有一些事情必须要坚持到第二天早晨才能完成,比如,趁着夜色尚浅,跑到刚刚开门的冥山殡仪馆,装成吊唁的人,把某样杀人的武器藏在寄存柜之类的地方,警方找不到,用的时候又可以顺手拿出。

“第二,周立平为什么选择在陶灼夭回国后亮出那枚重磅炸弹?因为他深知,他抛出自己把张春阳的尸体搬进冰柜这番供词之后,从一个侧面更加证明了陶灼夭无罪,她马上就能获释,而自己也可以很快获释,这样才能‘赶上’那个至关重要的时间点!”

“时间点?”李志勇还是不懂,“哪个时间点?”

“只要陶灼夭一获释,有个她必不可少的活动就要启动——爱心慈善基金会无论怎样内讧,最终内部一定能从速达成妥协,而这种妥协往往需要争执双方的头脑人物携手出席某个公共仪式来加以展现,从而避免外部的种种猜疑。那么最合适的,正是邢启圣的遗体告别仪式。”呼延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你还记得咱们在调查中不止一次听到的邢启圣生前最爱说的那句话吗?”

“你是说——‘除了婚礼和葬礼,已经很少有什么能把咱们这些人聚到一起了’?”李志勇望着呼延云。

呼延云点了点头:“我相信这句话一定给了周立平启发,他在扫鼠岭上杀死邢启圣,绝不仅仅是一时的义愤填膺,而是要用一具尸体引来一堆尸体。”

“我的天啊!我的天啊……”李志勇喃喃自语。

他们冲进殡仪馆一号厅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门口处,被血染红的白色布幔裹着邢启贤的尸体;削去了半个脑袋的翟庆躺在地上,剩下的半张脸血肉模糊,不成人样;在他不远处,崔文涛俯卧在地,鲜血在身子下面流成柏油般的一摊;仰面朝天的陶秉双手攥着自己的喉咙,两眼圆睁,仿佛是将自己活活扼死的;陶灼夭蹲在灵堂的一角,捂着脑袋不停地尖叫,精神已经崩溃的她,眼中迸射着可怖的光芒;还有一个邢运达,跪在周立平不远处还在一边哭一边喊:“周哥!周哥!”一把血淋淋的尖刀就滚落在他的脚下。

周立平坐在地上,背靠着倾倒了无数白色花圈的墙壁,嘴巴一张一合地喘着气,一只手捂着腹部,血水像溪水一样涌出他的指缝,一只手握着李志勇找了很多年的那把九二式警用手枪。看到李志勇来了,他使劲张了张嘴,似乎是有话要对他说。

李志勇木然走到他的身前,蹲下。

周立平慢慢地把腰撑起,也许是血快流光的缘故,这个动作虽然吃力,虽然触碰到了腹部的伤口,但在他那张苍白的脸上却没有显现出什么痛楚。

李志勇伸出手,扶住他,他把嘴贴在李志勇的耳朵边,使劲喘了几口气,低声说:

“他们……才是坏人。”

然后他那沉重的脑壳就耷拉在了李志勇的肩膀上。

“我知道,兄弟,我知道……”李志勇说,他怕周立平没有听见,就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兄弟,我知道……”

一直埋伏在外面,准备等遗体告别仪式结束后缉捕陶秉、邢启贤等人的警察们冲进殡仪馆时,看到满脸泪水的李志勇紧紧抱着身体早已冰冷的周立平,还在不停地说着:

“我知道,兄弟,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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