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出第一高中的理科教室里充斥着开心的闲聊声,学生们将要开始一项生物实验。黑板上有粉笔写的“尝试分离出自己的DNA”这几个字。

这个班共四十人,分成八组,每组五人。各组分别围在实验桌旁。真琴是组长,正对照黑板上的清单确认实验桌上的器皿和试剂等材料是否齐全。透明塑料杯每人一个。盐水。无水乙醇。蛋白酶。溶解细胞用的缓冲液。冷却剂。还有为了保温存放在塑料容器中的热水。

“好,都齐啦。那么大家把各自的名字写在杯子上,然后把盐水倒进去。”

四名组员是桃子、麻美、知彦和弘树,纷纷按照真琴的指示开始操作。

“用牙齿咬一咬脸颊内侧的口腔,稍微用力一些,这样细胞会更容易剥落。好了吗?然后含一口盐水漱一漱。好,吐到杯子里。”

真琴也将盐水含在口中,然后吐到杯子里。没有任何变化的透明液体中已存在真琴的DNA。

“将细胞溶解缓冲液和蛋白酶各滴入杯中两滴。对对,就是这样。然后轻轻晃动,使其混合。”

“喂,这个是什么啊?干什么用的?”麻美问。

“缓冲液能将包裹在DNA外的细胞膜和核膜破坏掉。蛋白酶能去除与DNA结合在一起的蛋白。刚才老师不是讲过了吗?”弘树得意地回答。

“你说的这些我也听到了。我不是问这个,我问的是细胞溶解缓冲液和蛋白酶这种试剂本身是什么东西。”

“唔……这种问题谁知道……”

弘树一下子答不出了。

“细胞溶解缓冲液是表面活性剂,蛋白酶是用来分解蛋白质的酵素啊。”

真琴拔刀相助。

“哦,这样啊。”

组员一齐看向真琴。

“是的。所以缓冲液可以用厨房清洁剂代替,蛋白酶可以用清洁隐形眼镜的酵素液代替。”

“啊,原来如此,不愧是真琴。”

“比老师讲的要简单易懂呢。”

“大家都混合好了吗?接下来把杯子放在热水中。”

真琴从组员手中接过杯子,整齐地摆放在盛着热水的塑料容器中。

“盖上盖子保温,等待十分钟。桃子,你负责计时,到十分钟时告诉我好吗?”

“组长,收到。”被委以重任,桃子开心地回答道。

“啊,升学指导交流会就在下周了啊……”刚开始等待,知彦就叹了口气说。

此时已是高二的秋天了,是该想想去国立大学还是私立大学,有针对性地选定志愿大学的时候了。

“真的呢。你们都提交志愿表了吗?不是要求本周五之前交吗。”桃子问。

麻美和弘树都摇摇头。

“真琴呢?”

“还没。有点犹豫。”

“你以国立大学为目标就好了啊。”

“我古典文学太差。可私立大学我又觉得有点悬。”

“我也知道该认真起来,在学习上加把劲儿了,可就是没法集中精力啊。”

极其普通的日常对话。极其健康的闲谈。能够切实感受到自己的脚踏在地面上,这种时刻对真琴来说非常宝贵。为今后去向而烦恼的普通高中生,这才是真琴应有的身份。

“我也是呢。还想着晚上能集中注意力呢,结果一上Line聊天就停不下来了。”

“一样一样。”

“啊,这么说来,昨天半夜,警车到我家附近来了呢。”

真琴愣了一下。

其实真琴也知道这件事。警笛声很响,自己也被吵醒了。住在公寓楼中,即便很远地方的声音竟然都能听到。被吵醒后,真琴透过自己房间的窗户张望,看见前方不远处有红色的灯光在闪烁,似乎还聚集了几个人。

心跳在加快。是留下什么线索了吗?仅仅两天就查到了吗?应该处理得很彻底啊。可为什么——

可貌似没人要到真琴的房间来。过了一会儿警车开走了,围观人群也散去了。早上打开电视也没看到相关新闻。真琴若无其事地问正准备早饭的母亲。

“夜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什么啊?”

快速翻动平底锅的母亲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向真琴。

“警车不是来了吗?”

“是吗?来咱们这个楼了?”

“不是,往前面一点。”

“是吗?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啊。”

母亲漫不经心地回答。真琴松了口气,就去上学了,可心里却一直惦记着这件事。

“嗯……警车?然后呢?”

麻美问出了真琴想问的问题。

“说是啊,有人报警说有可疑人员。”

“可疑人员?”

“嗯,说是有个可疑的男人在那边转悠,所以警察就过来询问那个男人了。可貌似那个男人没带凶器之类的东西,而且说只是在散步。”

“什么啊……是举报人搞错了?”

“应该是吧。那件事发生后大家都战战兢兢的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真琴放心了。

“啊,到十分钟了吧?”真琴突然想起来,提醒道。

“啊,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

桃子狂吼一声,掀开了容器的盖子。

“唉……这之后要怎么弄来着?”

“杯子全都取出来。”真琴快速下达指示。

“好哒。”

桃子取出加热后的杯子。

“之后呢?”

明明所有人都有资料,各自按照上面写的操作就可以了,可不知为什么大家都依赖真琴的指示。从很久以前就这样了,真琴已不知不觉地成了下达指令的人。高二的第一节生物课上,分好组后,桃子毫不犹豫地提名真琴为组长,说“因为真琴很可靠呀”。麻美、知彦和弘树也拍手表示“完全同意”,之后就一直深得大家的信赖。

真琴并不觉得自己可靠。或许因为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便养成了凡事都自己动手的习惯,加上性格导致见别人手慢就会出手帮忙。拜其所赐,真琴也成了班里的领头人。

“那边有冷却剂,把杯子放在上边冷却。”

“好——”

“冷却之后,贴杯壁倒入无水乙醇。”

缓缓摇晃注入乙醇的杯子,在黑色实验桌桌面的衬托下,可以看见杯中浮着白色丝状物。这就是DNA。想到自己煞费苦心就是为了这么小的东西,真琴觉得很不可思议。

“知彦,别晃得太狠了,DNA会被弄断的。”真琴提醒用力摇晃杯子的知彦道。

“啊,真的?”

知彦慌忙停下动作。

“咦,DNA还会断吗?”麻美吃惊地问。

“嗯,所以资料上才写‘轻轻摇晃’啊。老师应该再加一句‘为了不弄断DNA’,这样才更好懂嘛。”弘树边抱怨边用自动铅笔在资料上加注。

“真琴你连这个都知道啊。”桃子钦佩地盯着真琴。

是的。DNA很脆弱,还可以清除掉。国外还有卖清除DNA的药品。但若在海关留下曾购买过那种药品的线索可就糟了,于是真琴研究了一番是否能用身边的日常用品代替。之后发现,极其普通的家庭用品就是梦寐以求的东西——那就是氧系漂白剂。氧系漂白剂不仅能破坏DNA,还能去除血色素。也就是说,不会出现鲁米诺反应。

顺便一提,若用氯系漂白剂的话,虽然能把表面洗干净,但还是会发生鲁米诺反应。所以真琴用氧系漂白剂把由纪夫的全身和破坏尸体的现场——也就是自家浴室——全部仔细地擦了一遍。那天,真琴把由纪夫带回家,先让他玩了会儿游戏,然后在母亲回家前把他杀了。父亲则出差在外。杀完人,真琴把尸体放在屋里,出去吃饭了,边动筷子边思考如何处理尸体。

“我取出来了啊。”

真琴慢慢将吸管插入杯中,将漂在乙醇溶液中的白色絮状物吸了出来。再慢慢抽出吸管,能看到里面确实有线状物体。

“哦,这就是DNA啊。”

“真厉害!”

“肉眼可见呢!”

伴随组员们的感叹,真琴将自己的DNA轻轻移至一只装满乙醇的小瓶中。

“好了。那么大家也把DNA取出来放进这个玻璃瓶吧。我说过好几次了,动作要轻哦。”

“好——”

组员们操作的时候真琴一直凝视着小瓶里的东西。这么小的东西就是遗传基因,是这些东西设计出了自己。早已在这里面写好了吧,自己是个有杀人冲动的人。

“真琴,你做过这个实验吗?”完成了操作的桃子问道。

“怎么可能做过啊。怎么了?”

“因为你很熟练啊。只是听了一遍老师的说明就做得这么好。”

“一般人听过一遍应该都能做吧。”

“你说这话是在挖苦人吗?”知彦笑道。

“看看其他组啊,都还在为如何提取DNA发愁呢。还有的组失败了,得从头再来呢。”麻美也这么说。

于是真琴环视了一下理科教室。确实,除了他们这组,其他人都手忙脚乱地围在实验桌旁。

“因为咱们组长优秀啊。”弘树说。

“就是呢!”桃子、麻美和知彦点头附和。

真琴很善于在头脑中理清事物的顺序,所以诱杀由纪夫进行得很顺利。若是早上带走他,或当时下雨——真琴预想了各种情况,连细节都在脑中反复排练。因此虽然真正动手时也很紧张,却能够保持冷静。

而这些天,真琴正在脑中缜密而精确地描绘把“三本木聪带走、杀害、弃尸”的完整过程——

“喂,真琴。”桃子在耳边小声道。

“嗯?”

“是去国立或公立大学还是去私立大学,你定下来之后能不能告诉我啊?”

“为什么啊?”

“我想跟你分到同一个班。高三要是也跟真琴在同一个班里就好了。”

桃子轻轻捏住真琴的衬衣袖口。

“知道了。我确定后第一个告诉桃子你。”

看着真琴的微笑,桃子也开心地绽放了笑容。

放学后是社团活动。本来想像昨天那样去找三本木聪,这下没办法了。不能做出大赛之前请假这种不自然的举动。昨天在公园帮助了被三本木聪欺负的女孩子,以此为契机跟他搭上话了。不能急躁,一点点接近对方最好。

真琴换上剑道服,来到剑道场,发现只有绵贯到了。他正在练习挥剑,真琴在他旁边开始做预备操。

“绵贯你写完志愿表了吗?”

“今天所有人都在聊这个话题啊。”绵贯笑道,“写了啊。我都交了。”他轻描淡写地说。

“真的啊?选了什么方向?”

“国立或公立。父母跟我哭诉说私立供不起啊。而且不给生活费,所以我必须选离家近的大学。”

做完预备操,真琴也加入了挥剑的行列。这时来了几个低年级学生,各自活动身体。

“这样啊……专业定了没?”

“医学。”

“哇,厉害。你以后想当医生?”

“才没钱当医生呢。要是学习成绩像真琴你那么好还能考虑一下。我想去学护理专业。”

“护理?”真琴吃了一惊,但马上就懂了,“哦对,绵贯你家……”

“是的,我父母都是护理师。”

“原来如此。可是绵贯你……”

“如今男性护理师供不应求呢。在全国哪里都能找到工作,国家证书永久有效,挺好的。但我的最终目标是保健师。”

“保健师……是在市政府工作的吗?跟护理师有什么关系啊?”

“要成为保健师,首先要有护理师资格。”

“这样吗?可是……抱歉,保健师是干什么的啊?”

绵贯苦笑道:“有行政保健师和企业保健师,分好多种。大致来说就是在各地政府或企业进行保健指导的人。然后,我希望能成为行政保健师。”

“哦。那你为什么想当这个啊?”

“首先,护理师不会没有饭碗。今后是老龄化社会,对护理师的需求会越来越大。不过无知的真琴你啊或许还不知道,护理师是要值夜班的。”

“这我还是知道的啦。”

“可是保健师就不用值夜班了啊。而且行政保健师是公务员,工作更稳定。这样的话,我就能一直练习剑道了。”

绵贯一口气说完,真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绵贯,怎么说呢……真厉害啊。”

“别夸了。啊,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不,我是说真的。我都有点激动了。”

“人来得差不多了吧。好,开始挂稽古 [1] !”

像是要掩饰自己的害羞,绵贯大喝一声,练习开始了。

社团活动后,在回家的公交车里,真琴用手机查了护理师和保健师的信息。正如绵贯所言,这貌似是一条相当坚实的人生路。

同为十七岁的高中生,绵贯却已放眼未来,做出这样的人生规划,真琴很是钦佩。如今是就业难的时代,就算是一流大学出身,也无法保证能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

之前班主任曾建议真琴以医学部为目标,可真琴对能左右生命的工作心怀恐惧。因为真琴不知道那个在自己心中萌生的冲动到底会如何发展,不过对近距离观察生命的工作又很感兴趣。读大学得花家里的钱,真琴希望至少能在毕业后马上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离开家自力更生,让父母放心。

真琴查了一下有护理学专业的大学,并马上申请了相关资料,打算真心把这个专业列入自己的考虑范围。

申请完,真琴边把智能手机放回兜里边看向窗外。公交车正好经过三本木聪住的那片区域。

杀死由纪夫前,真琴以为只要杀了由纪夫,盘旋在心中的嘈杂纷乱就会消失。真琴曾以为,由纪夫气绝之际,以及割下他的性器官时产生的沁入全身的安心感会永远地持续下去。然而那种感觉马上就枯竭了,接着又对三本木聪生出了黑暗的冲动,而且这冲动越来越强烈。

必须杀了他。

真琴自远处目不转睛地盯着三本木聪居住的小区,心里想着。

必须尽快杀了那个家伙。

无意间瞥见站在身边的上班族打扮的男性正在看报,真琴的视线飞快掠过报纸,想看上面是否登了由纪夫案的相关内容。真琴尽量不去买报刊,也不会不谨慎地上网搜索。

蓝出市幼儿被杀案——粗体字标题映入眼帘。继续读报道的内容,真琴僵住了。

“记者采访了相关搜查人员,得知被遗弃的尸体上有性侵的痕迹。”

真琴知道网上也有类似的传闻,却想着那些都不过是看到以幼儿为杀害对象的猎奇案件普遍容易产生的臆测罢了。没有实施过性侵,这个事实真琴比任何人都清楚。

可如今竟有这样的报道。

背上渗出冷汗,心脏像被谁一把攥住了。

如果这则消息属实……那只可能是真琴离开后,又有人奸尸了。

是谁玷污了那具尸体?

什么时候?

不,比起这个——把由纪夫放在那里时或许被人看见了……

握着吊环的手颤抖起来,真琴盯着映在玻璃窗上那失去了血色的脸,身子随着公交车晃动。

注释

[1] 就是按照老师指定的顺序快速完成相应部位的打击,通常一组挂稽古包含十余个部位的连续打击,要求一气呵成,动作不可停顿。其间也不能换气,保持喊声一口气打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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