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你他妈做了什么?”伊万诺夫朝泰尔吼起来。泰尔像挥舞武器一般挥动着自己的雷达平板电脑。他们的声音响彻离心舱,引得大家纷纷聚过来。

“我他妈什么也没做,”泰尔喊回去,脸上绯红一片,“我一早上一直盯着这个显示屏,周围什么也没有—没有碎片,没有小行星,五十英里内他妈什么都没有。”

“呸,有东西撞上天线了,不是吗?也许是我们正处于主小行星带,所以是他妈一颗小行星,不是吗?还是你以为天线会自己掉下去?”

“够了!”哈珀喊道,“你们够了。”

泰尔把平板电脑丢到自己的床铺上,走到炉灶边,背对着大家,让自己冷静下来。伊万诺夫的脖子依然青筋暴露,但是他双臂环抱在胸前,暂时闭上了嘴巴。

哈珀站得更直了,仿佛要以魁梧的体格唤起自己在宇航员面前的领导力。“我想谈谈如何修理我们的通信装置,现在我压根儿不关心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除非这原因跟我们的目标有关。现在,要想取回天线几乎是不可能了。说说其他方案。”

所有宇航员都一声不吭地盯着地板。泰尔依然背对着大家。苏利可以听到伊万诺夫的牙齿紧紧咬在一起,发出低沉而尖厉的摩擦声。底比斯一个接一个地掰响自己的指关节。黛维用鞋尖在地板上画圈。

“其他方案,”哈珀重复道,这次声音里透着一丝警告意味,“现在就说。”

“我们可以组装一根新的天线,”苏利建议,“主要组件我应该都有,要是我们能从着陆舱拆下抛物面天线的话就更好了。成品不会像之前那么好,但应该能用。”

底比斯把手指交缠在一起,点点头。“替代天线合理可行,我同意,”他说,“但是安装需要大量舱外活动—可能需要出舱两次,一次是检查损坏情况,修整损坏点,一次是安装新天线。风险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必须开始准备了,但是也不必着急—毕竟地球那边也没太多回应。”

“这点提得好,”苏利说,“只要接收器不工作,木卫探测器上设置的上行信号就会丢失,但现在它们不在我们优先考虑的事项中。我甚至不确定新系统是否强大到可以收到那些信号。与此同时,地球这么久以来一直沉默着—没有噪声污染,没有卫星活动,什么也没有。我一直在检查,但一直只有诡异的安静。所以,我们还是慢慢来,好好做。”

泰尔终于转过身来:“要是能给我几天时间的话,我可以尝试检测雷达灵敏度。我不确定是否会奏效,但也许可以。既然我们要把活人送出舱,我会了解一下微流星体 [31] 密度。”

伊万诺夫的牙齿又咯吱咯吱响起来,苏利听到这声音变得局促不安。黛维还是什么话也没说。哈珀叹了口气,捋了捋头发,在权衡之际,舌头抵着牙根无意识地发出了啧啧声。他双臂交叉,而后又松开。最终,他开口了。

“那么,我们就尽可能从飞船内部评估损坏情况,然后开始新天线更换工作。苏利文、黛维、底比斯,我希望你们三个人一起制作新的天线。苏利,我们先不必顾虑木卫探测器了。如果我们能够收到它们的信号,那很好;如果不行,就专注于地球。泰尔,我要你留心雷达系统,看看是什么撞到了我们,以及怎么做才能防止或至少预测下一次撞击。伊万诺夫,你和我用舱外摄像头了解一下损坏情况。谢谢大家—慢慢来,好好做。这就开始吧。”

自会议开始,黛维什么话也没说,苏利不确定她有没有听进去。但当他们离开离心舱,去着陆舱查看设备时,黛维转向苏利开始闲聊。黛维满脑子想的都是他们即将一起组装的替代天线。她意识清晰,喋喋不休,苏利轻呼一口气,如释重负。要说谁能确保这个计划成功实现,那非黛维莫属。

0027

终于又有工作了,还是重要的工作。自四个月前离开木星以来,“以太号”第一次回到热火朝天的状态。苏利、黛维和底比斯扫荡了整艘飞船,寻找多余的可用零件。他们从着陆舱拆下抛物面天线,通信舱内堆满了四处挖来的多余物品。当哈珀和伊万诺夫汇报他们对安装点仅有的了解时,替代天线的组装工作正在稳步进行。苏利和工程师们把“微型地球”的桌子当工作区,这样工具便不会飘走。

“微型地球”的主控LED灯自动熄灭了,预示一天已经结束,但他们还在那里工作。每个隔间里的阅读灯都亮着,让离心舱仿佛氤氲在一层轻柔的烛光中。手表显示已经午夜了,但时间的限制似乎已经无关紧要。他们很疲倦,但斗志昂扬。这次故障唤醒了他们,让他们关注当下。他们终于有事可做,有了倾注精力的理由。连伊万诺夫也参与其中,表现得比前几个月更为亲切。

苏利和黛维负责大部分组装工作,底比斯则给她们递工具,准备她们需要的元件。

“钻头。”黛维说,底比斯不等她抬头,就把东西放到她手里。

“钢丝钳。”苏利开口时,底比斯已经在她肘旁候着了。

新天线的组装工作进展迅速,比他们登陆木卫以来做的任何事情都要快。底比斯和黛维离开后,苏利在桌旁又待了一个小时,继续调整,但主要还是沉思。清理完这片区域后,苏利朝自己的卧铺隔间走去。泰尔在沙发上一边研究密密麻麻写满计算公式的笔记本,一边拨弄着放在大腿上的平板电脑。哈珀和伊万诺夫在盥洗室附近低声交谈。哈珀说了一些话,她听不清楚,伊万诺夫露出由衷的微笑。伊万诺夫把手在指挥官的肩上放了片刻,然后进入盥洗室,哈珀则返回自己的隔间。苏利注意到伊万诺夫没拉隔帘。往里看时,她发现每一面墙都贴满了整排整排的照片,照片上是他的家人,每个人都顶着白金色头发,每个人都喜笑颜开。伊万诺夫比预想中回来得早,看到她盯着相片。她脸红了,等着被责骂,但他似乎并不介意。

“太多了点儿,对吧?”他问。

苏利摇摇头。“一点儿也不多,”她说,“我觉得这很完美。我倒希望自己从家里多带点东西过来,但我没有……嗯,我当初没想到现在会这么需要它们。”

“你有一个女儿。”他说道,不是一句疑问,而是一句陈述,“你的丈夫—他不理解你?”

她先是惊讶于他的直率,然后对他一语中的深感惊奇。在某些重要方面,伊万诺夫竟然了解她,她对此颇感意外。他已经好几周没有跟她说话了,可突然之间,他比她自己看得更为透彻。她想起之前在休斯敦那家露天咖啡馆看到他们一家人吃晚饭的情景,想起他帮女儿把食物切成小块时的温柔样子,想起他在妻子讲故事时的喜悦和关注,想起他们脸上洋溢的爱。

“是的,他不理解。”苏利说。

“我的妻子也不理解,但她努力去理解。我相信这是我的福气。”伊万诺夫拍拍她的手臂,“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使命感,”他耸耸肩说道,“我想,他们只是琢磨不透。晚安。”他爬进床铺,拉上了隔帘。

露西的照片孤零零地钉在墙上,看起来如此渺小,照片周围空荡荡的空间好似无边海洋。苏利伸手触摸女儿的脸颊,那里早已沾上指印。她关上阅读灯,在黑暗中躺下来。但即使闭上双眼,照片的苦闷影像仍在她眼里灼灼燃烧。她觉得自己睡不着了,因为重新投入工作让她太过亢奋。但最终,她还是沉入了梦乡,梦到萤火虫打扮成小姑娘的模样儿。

0027

隔帘外渐强的晨光唤醒了苏利,但她上床入睡才不过几个小时。她闭上双眼,不去理会闹钟。等她重新睁眼,已经快十一点了。她在穿连身衣、编辫子时,已经开始思考,计划着给替代天线安装一个底座。哈珀坐在长桌前,面前摊着一堆“以太号”的工程图,放着一杯速溶咖啡。她在他身旁的长凳上坐下,他没有抬头。

“早上好。”她轻快地打了个招呼。他眼皮肿胀,眼圈发红,目光继续低垂着。“你睡过吗?”她问。

他像是吃了一惊:“嗯?哦,没有,应该没有。太忙了。”

她更加仔细地看了看工程图,发现他已经在上面为出舱活动做标记了。“谁出去?你决定了吗?”

哈珀叹了口气,用手腕揉揉眼眶。“只能是你,”他慢慢说道,双手落在腿上,“还有黛维。”

苏利点点头。他的身体语言有些奇怪,有些不太情愿的样子。他是觉得她不愿意出舱吗?还是他在担心黛维?她等待着,想看看他会不会再说些什么。不一会儿,他开口了。

“我不确定黛维在情绪上能不能胜任这件事,也不确定底比斯能不能像她那样在舱外见机行事。我已经琢磨好几个小时了。只能让黛维上。”

“她能处理好的。”苏利说,但是当她看到哈珀脸上的无奈表情时,她突然领会了他的犹豫。她想起黛维的噩梦,想起她最近检查飞船时犯下的失误。她从没见过哈珀如此迟疑,这让她惊慌。毕竟,他可是他们的指挥官啊。“我跟她一起呢,再说还有你和底比斯指导我们怎么做。哈珀,会没事的。我们能成功的。你最好休息一会儿,你看起来很憔悴。”

他笑起来:“我敢说不只是憔悴。”

他的头顶上竖着一小撮头发。苏利有股冲动,想要伸手抚平它,就像她会为露西做的那样,但她没有。“是的。我命令你睡几个小时。我们有的是时间,别因为这件事把自己累垮了。”

哈珀点点头:“我知道,我只是—我很担心……”他对她凝视良久,然后垂下目光。她等着,但这次他没有把话说完。

苏利伸手按按他的肩膀,把手缩回连身衣口袋,仿佛是为了阻止自己继续触碰他。“我也很担心,但她比我们俩加在一起都聪明。要是她都做不了,那就没人能做到了。”她故作轻松地说,但哈珀没有笑。

“我知道,”他说,“但那正是我的担心之处。”

0027

两天之后,替代天线组装完成,第一次出舱活动也安排妥当。苏利习惯性地朝通信舱飘动,而后才意识到没了天线,她在那儿什么也做不了。她用手指拂过沿着墙壁排列的机器开关和按钮,显示屏没亮,扬声器也没声音。此时的通信舱更像是一座坟墓,而非通信中心。她在那儿待得越久,这安静就越令人毛骨悚然。最终,她飘出通信舱,飘过走廊去控制舱和穹顶。

黛维飘浮在穹顶的全景窗前,双手压在厚厚的石英玻璃上,后颈发辫上的松散头发飘离头部,悬浮在肩胛骨之间,像一片黑色的云。她和往常一样穿着深红色的连身衣,把裤腿卷到脚踝上方,红裤子和白袜子之间的一两寸皮肤清晰可见。她没有穿鞋。窗外笼罩着漫无边际的黑暗,深不见底,流动不息,静谧无声。亿万星光灼灼闪耀,太过遥远而无法照亮任何东西,又太过明亮而让人无法视而不见。

“你在看什么?”苏利问,头朝前飘向穹顶,停在黛维身旁。

“眼前的一切。”黛维说道,紧张地玩弄着连身衣的拉链,拉到脖颈后又拉回胸口,快速地来回拉着,直到浅紫灰色的衬衫卡进塑料拉链里。她没有把拉链解开。“也可能是虚无。我讲不清楚。”

她们沉默地飘浮在一起,望向窗外广袤的虚空。一想到要置身其中,在这片真空中停留,家似乎离得更远了。在外面,没有安全网,除了一条细绳和彼此,没有其他东西能将飘浮的宇航员与这艘飞船相连。苏利说起舱外活动的事情,然后打住了。她不想逾矩说这些,甚至不确定哈珀是否已经通知过黛维。

“我知道,”黛维突然说,“关于舱外活动。他昨晚告诉我了。他很担心,是吗?因为我变得这么……离群索居。他也担心你。他这么忧心忡忡,是因为他爱着你。他不必担心。我们会处理好的。”

苏利愣住了,沉默良久。她已经习惯黛维看穿事物表面、直达本质的能力—大多数时候,黛维是对无生命的机械物件使用这种技能,但在极少数情况下,当她转而关注人事,不带任何感情精确地说出令人震惊的真相时,会令人不知所措。苏利感到一股热流顺着脖颈爬了上来。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黛维的话说得如此轻巧,如此理所当然。苏利没有怀疑那句话的真实性。在某种程度上,听到这些话也令她释然。她知道,等回到地球后,她想象中与哈珀之间可能发生的故事,是基于真情实感的,是有分量的,也是珍贵的,而她认识的最聪明的人确认了这一点。但现在时机不对。她现在不能想哈珀,不能那样。可能永远都不会有合适的时机。她不去在意黛维的话,专注在舱外活动上,心意坚决地凝望着穹顶的外面。过了一会儿,她们听到底比斯呼叫黛维。离开之前,黛维攥了攥苏利的手。

“你也不用担心。”黛维说。

说完,她蹬着脚离开了,消失在走廊尽头。苏利待在那里思索良久。她凝视眼前排列着的陌生星群,直到她确信自己从一片凌乱中找出了小熊星座。角度与平常不同,但那一定是她所熟知的小熊星座。她确信无疑。这种确信的感觉真好。

0027

苏利、黛维与哈珀按任务计划演练了几十遍,像演员背诵台词一样记住她们各自的动作。两个女人心情轻松:在休斯敦的训练为她们进行各式各样的舱外维修工作做好了准备,而且第一次出舱活动相对简单。底比斯检查着太空服,泰尔专注在雷达系统上。伊万诺夫忙不迭地指出泰尔更新的计算机代码中的错误,指出哈珀任务计划中的漏洞,向底比斯指出宇航服可能出现的各种微乎其微的故障—他是单人纠察队,向他们指出策略的缺陷以及方法上的错误。这一次,大家都对他提出的批评感到高兴。

随着出舱活动的准备工作逐渐到位,宇航员们已经整装待发,他们在休斯敦建立起来的友好情谊回来了,出发前在酒吧一起听自动点唱机、一起喝酒的感觉又回来了。泰尔又开起了玩笑,伊万诺夫也对他们当中的一两个人露出真心的笑容。黛维没完没了地说话,对眼前的任务感到激动万分,活跃地与其他宇航员交流,处理自己的技术工作。而底比斯看到所有宇航员重拾友谊,似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们都感受到了将他们凝聚起来前进的力量。比起之前几个月,苏利感到更有希望了。也许,只是也许,等通信恢复正常,来自地球的无线电频率将不再沉默,还会有更多反馈。尽管其他人都因修复通信系统的挑战而恢复活力,但只有哈珀似乎还犹豫不定,仍带着一丝焦虑监督工作。

在出舱活动前夜,哈珀将苏利拉到控制舱。他对她说话时,她被他身后穹顶外透亮的黑暗迷住了,真是令人心醉。她知道自己再过几个小时就要踏出气闸舱,进入那片真空,所以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脸上。窗外是原子搅动不息的微妙运动,她将目光从那里移开,望向他的眼睛,而他早已紧紧盯着她。

“苏利,”他说,“苏利。”她不知道他已经叫了多少次。

“嗯,抱歉,我听着呢。”

“我要你答应我,如果有什么不正常,哪怕出了一点点问题,你们都要终止行动,尽快回到气闸舱。我知道到了那里会有怎样的感受,但请你答应我。没有通信联络不会死人。我们总可以再次尝试。我们可以一直等到与国际空间站对接后再做打算。我们总可以—我不知道,但总有其他办法的,明白吗?我知道过去这几个月我们相处友好,我和你之间—该死的,苏利,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但我得知道,在外面的时候,你会听从我的指令。告诉我你明白了。”

“我明白了,指挥官。”

“那好。去休息吧。我们明天早上九点打开气闸舱,做好准备吧。”

哈珀转身飘回“微型地球”,留苏利一人在控制舱。她看着他离开,而后目光重新飘回穹顶。她回想起黛维的话,想知道爱他会是怎样的感受—她怀疑自己已经爱上了他。她不确定,试图抗拒这样的可能性,任由那黑暗太空的空寂填满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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