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奥古斯丁独自下山前往停机库,艾莉丝则留在天文台打包行李。对他而言,徒步走山路很困难,但在某种程度上倒也无碍,感觉像是为他曾犯下的错赎罪。在停机库那里,一切依旧,仍像他们之前离开时一样。库门敞开着,落雪在里面堆积,冷风雕蚀着雪堆的斜坡,油迹斑斑的水泥地上依旧散落着棘轮螺钉。两台摩托雪橇暴露在外,之前他随身携带的手电筒还躺在上次丢下的地方。他试着发动上次启动过的那台摩托雪橇,然而,在之前那场慌乱中,他把钥匙留在了“启动”的位置,现如今电池已经没电了。奥吉试着发动另一台车,耐心摆弄了一会儿后成功启动。每当引擎减弱,他就加点油门,最终引擎发出平稳的嗡嗡声,流线型的灰色车身开始振动,一阵白烟从排气管处升起来。他把这台摩托雪橇调好了。

奥吉坐上座位,握住车把。他之前习惯作为一名乘客坐在这种车上,但不一会儿,他便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车子的操作要点。年轻的时候,他曾骑过摩托车—骑摩托雪橇能有多难?没有双黄线,没有车流,不会撞到什么东西,不过是在广阔空旷的冻原上前行罢了。他轻松地将车子倒出停机库,放下车去取了一些装满的燃料罐,用弹力绳把罐子捆在行李架上。他想起几码之外的粉红色坟墓玷污了原来的跑道。他一直避免朝那个方向看,专注在停机库里,现在他准备离开了,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会瞥到倒落的舷梯和那个鼓出的血色雪堆。

舷梯松散的轮子依然在风里懒懒地打着旋儿。在坚实的冻原上,冷风吹起一层雪末,贴着冰面呈螺旋状曼妙舞动。奥吉将一条腿跨上摩托雪橇,不再看那座坟墓,踩上油门,加速离开停机库,返回山上。他感到车辆震荡着他的血液,晃动着他体内的器官。

艾莉丝推开控制室的门,蹦蹦跳跳地下了楼,在半道上迎他。“我们要骑车走吗?”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他从来没见她有过这样的反应,这样的欢欣鼓舞。她的整张脸似乎都变了,变得更加孩子气,少了些野性。他才想起她只是一个小丫头。这种回想激发了一些他不太了解的情绪。也许是温柔,但还有别的,某种更加灰暗的东西—恐惧。不是害怕她,而是替她害怕。这趟旅程安全吗?他真的想清楚了吗?对最后由他照顾的这颗弱小生命的火种,他是否应该更小心些?他想知道,换作她的父亲会怎么做?这个想法实在太诡异了,实在百思不得其解,他不得不收起这股恐惧与温柔,想想其他事情。

在控制室里,他们检查了一遍行李。有太多东西要带了,也有太多东西不得不放弃。他们对湖边的气象站知之甚少,根本无法知道会在那里发现什么。他们打包了一堆必需品:帐篷、低温保暖睡袋、食物、水、头盔、护目镜、营火炉、地图、指南针、额外的燃料和两个手电筒,外加每人一套非常保暖的衣物。其余的一切都显得奢侈,空间有富余才会带上:艾莉丝的书、换洗衣物、额外的电池,以及第二个燃料罐。他们把行李拖下楼,拖到摩托雪橇旁,然后把它们全都捆绑起来。所有这些装备,加上一个乘客,已经很重了,好在年迈的奥吉块头不大,而艾莉丝本来就很瘦小。这摩托雪橇很坚固,是专为陡峭无路的地形设计的重型设备。尽管可能不完美,但应该能把他们带到想去的地方。

他们将天文台关闭,只留下足够的暖气防止管道冻结、望远镜冻裂。奥吉调整壁炉时,不晓得自己是为了谁而留着炉火—也许是为他们自己吧,如果他们不得不回来的话;但如果哈森湖更适合安家,这炉火也就不为谁而留了。当然,炉子最终会烧尽燃料。寒冷会慢慢吞噬这座建筑,管道会冻结,巨型望远镜的透镜会破裂。冰霜会透过窗户侵袭进来,直至最后吞没温暖舒适的控制室兼庇护所,就像吞没研究基地的其余部分一样。不久之后,隆冬便会在这里常驻,直至永远。

艾莉丝的细小臂膀环抱住奥吉的腰。他们朝下驶向冻原,在停机库进入视野之前转向东面行驶。积雪的石头从各个方向袭来,艾莉丝抓得更牢了,紧紧贴着奥吉。她的头盔大了好几码,他坚持让她戴三层帽子来补足多余的间隙。护目镜也太大了—单是一个宽大的黄色镜片就挡住她大部分的脸,好在有一枚安全别针将松紧带固定在她小小的脑袋上。等他们行驶到平地上,骑行变得顺畅起来,艾莉丝松开了手。他们已经上路了—现在没必要瞻前顾后了。向着炫目的茫茫雪白深处骑了四五个小时后,奥古斯丁将摩托雪橇停了下来。

他们从车上爬下来,喝了几口水,又吃了几块饼干。艾莉丝满脸通红,活力充沛,护目镜在她脸上留下一圈白印,几缕黑发从层叠的帽子中挤出来,张牙舞爪地盘在她的脸颊上。到目前为止,她似乎对这场冒险兴奋不已。奥古斯丁回看他们来时的路,但天文台的轮廓已经看不见了。他们周围的空气是不透明的,雪帘晶莹闪耀,随着冷风舞动荡漾。自他们出发开始,他就一直惴惴不安,计算着已经行驶过的英里数,克制着想要掉转方向、返回被他们抛在身后的安全避风港的冲动。他坚信眼前的微渺希望,相信他们正在做正确的事情。但他们周围的空寂却隐隐透着不祥。

吃完东西后,艾莉丝重新戴上护目镜和一层一层的帽子。在艾莉丝重新爬上摩托雪橇时,奥古斯丁把饼干的塑料包装揉成一团,塞进派克大衣的口袋里。他按下启动按钮,但毫无反应。他又按了一次,还是没有反应。他的心跳开始加速。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保持冷静,他思忖着。五分钟之前还能用呢。他又试了一次,拨弄钥匙、油门,又按下启动按钮。他拉下护目镜,挂在脖子上,难以置信地盯着这台毫无反应的摩托雪橇。他下了车,后退一步,仿佛站远一点能更好地判断是哪里出了问题,可他看到的只是一台他弄不明白的机器。一股可怕的恐慌感涌进喉咙深处。他们被困住了,困在这个距天文台好几英里、距气象站更远的地方。这中间一片荒芜—没有绿洲,也没有庇护所,除了空旷无边的冻原之外一无所有。要是他们走路的话,很可能会冻死。艾莉丝在后座上动来动去,等着他接下来的行动。奥古斯丁瘫倒在雪地上—不是因为他想这样,而是因为他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了。他实在是愚蠢至极,离开了这片被遗弃的土地上唯一的避难所。他头靠摩托雪橇侧面,死死盯着空中的白色旋涡。冷风已经掩盖了他们来时的轨迹。只能这样了吗,等待寂静而冰冷的死亡?可他才下定决心,不能就这样死去。艾莉丝的一只小脚轻触他的肩头,他未加思索便伸手将她的靴子捧在手中,贴向脸颊。

“我很抱歉。”他说,话音未落,风声就已将它们吞没。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裸露的肌肤被暴风雪侵袭后留下的阵阵刺痛。在眼睑闭合的黑暗中,他看到来自四面八方的闪烁光线,而当他睁开双眼,皑皑积雪的刺目白光让他瞬间失明。这将是一个安静的结局—他们可以继续向前跋涉,或是往回走,抑或留在原地,站在这台一动不动的摩托雪橇旁。无论哪种选择,奥古斯丁看到的都是同一种结局、同样的后果。他想象着艾莉丝的双眼被霜冻缝合,瘀青渗进她的脸颊。都是他的错,是他把他们带到这里,是他把他们从安全无虞的天文台带到这洁白险恶的茫茫荒野中。

他盯着右脚踏板旁边的燃料阀已经有一会儿了,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一个拨到“启动”和“关闭”中间的开关。奥古斯丁跪在地上,把脸凑近阀门。字迹清晰无误—也许是艾莉丝下车时踢到了它?他把开关一直拧到“启动”的位置,然后慢慢站起身。他一边摸索着电源开关,一边默默地祈祷了一声。摩托雪橇重新咆哮起来,他如释重负,浑身轻松。他将颤抖的双手放在车把上,紧紧握牢以缓解震颤。他比以往更深刻地领会到了这片土地的险恶。尽管如此,他还是驾着摩托雪橇一路前行—在低垂而漠然的太阳下,踏上这看似无穷无尽,实则可以丈量的遥远征途,驶向空茫的远方。

日光渐暗,他们停下车,解下帐篷过夜。奥吉想找一块巨石、一棵小树,或是一个高大的雪堆来挡风,使他们的营帐尽量隐蔽,但四周什么都没有,所以他只好在摩托雪橇旁扎营。帐篷是圆锥形的,一个橘色锥体矗立在一片白茫茫的景色中。帐篷的荧光面料映得雪地泛出幽蓝的光。他们安顿下来后,艾莉丝脱下头盔,摘下两层帽子,吃晚饭时则一直戴着那顶翡翠绿的绒球帽和黄色的护目镜。没有能用来生火的东西。他们在帐篷里抱在一起,凛冽的狂风在他们身边呼啸,橘色篷布在铝制支架上绷得紧紧的。帐篷钉在浅浅的洞里吱吱作响。奥古斯丁希望他们能顺利度过这个夜晚,希望在他们睡着的时候,帐篷不会在平滑的冻原上滑来滑去。他把烤豆罐头当作榔头,在它允许使力的范围内,全力将帐篷钉敲进积雪深处。他们把那罐豆子在小煤油炉上加热,打开帐篷盖通风。黑夜降临了。

艾莉丝随着拍打帐篷的风轻声哼唱。没有必要说话,也无话可说。奥古斯丁咀嚼着,听着风的凄凉呻吟,突然又觉得是不祥之兆,于是再次思考是否应该回去,带着艾莉丝远离安全的天文台是不是个错误。晚饭过后,他们爬出帐篷的帘门看星星。天空星辰密布,但那个晚上,北极光如水般在空气中荡漾,绿色的、紫色的、蓝色的极光舞动闪耀,满幕星光不过是为之衬托的平凡背景。他们向外走了一点点,离帐篷内电灯的光线远了一些,沉醉在极光中,仿佛想随某一道耀眼光线爬上天空。过了一会儿,极光暗淡下来,直至完全消散。奥吉不确定他们看了多久,他转过头,看到荧光橘色帐篷上空残留的最后一丝绿光也逐渐淡出视野。

当天晚上他们睡得很好,鼻腔中的呼吸升腾为雾气,被厚实衣物捆缚的身体面向彼此,下意识地寻找着暖意,而冷风则继续呼号,在他们周围歌唱。

0027

早晨,他们又吃了一罐豆子,这罐里面混合了猪肉块。饭后,他们取下帐篷,将冻原收拾干净,抹去过夜的痕迹,继续朝东行进。白昼在他们眼前铺展开来,苍白而无穷。他们看起来仿佛根本没有向远处前进,只不过是在一架隐形的跑步机上奔跑。傍晚时分,他们看到一只北极兔蹦蹦跳跳经过冻原。它用后腿猛烈地蹦跶着,像踩着高跷,喜欢跳得更高而非更远。那天晚上扎营时,他们又看见另一只兔子,或许是同一只兔子,在附近蹦跶。奥吉把那只兔子指给艾莉丝,她正嚼着一大口用煤油炉加热过的奶油玉米,咂咂有声。

“这样它们就能看得更远了。”她说。他一阵沉默。她太少说话了,他每次都得费会儿神才能回应她。他意识到,她对极地野生动物的了解十分详尽,想到她反复读的那本《北极野外指南》,她或许已经记住了所有的东西。他感到一丝后悔。过去几年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自己却从未试着学习一星半点与之相关的东西—不过不管怎么说,他也不是故意为之。他身边的这个小孩儿知道狼、麝牛和北极兔,而奥古斯丁只了解几十亿英里外的遥远星辰。他一生辗转于不同的地方,却从未试着了解他遇到过的任何文化、野生动物或地理环境,不曾了解那些近在眼前的事物。它们似乎稍纵即逝,不值一提。他的目光一直停在那遥远的地方,当地的见闻他都是在无意中获悉的。当他的同事们探索各个研究基地附近的区域,在丛林中徒步旅行或是去城市观光游览时,奥古斯丁只是更加埋首于天空,阅读与他研究方向相关的每一本书、每一篇文章,每周在天文台里花上七十个小时,试图一瞥一百三十亿年前的历史,却鲜少关注他生活的当下。

曾经也有过一些露营旅行,有过一些仰望星辰的夜晚,但那要么是因为有让他兴奋的酒精,要么是因为对头顶天空的痴迷,绝不是因为那时刻本身。奥古斯丁几乎都记不起那些旅行了。长久以来,他都挺直了脖子望向苍穹,总是错过地球上那么多无与伦比的美景。在记忆中留下印象的只有他收集的数据和记录的天体活动。他活了这么久,体验却少得出奇。

那天晚上又出现了极光,全是绿色的,持续了很长时间。他和艾莉丝坐在帐篷口,关了电灯,一直看到最后一波光晕从天空退尽。爬回睡袋时,他心潮澎湃。艾莉丝脸上露出的惊叹表情,几乎跟极光一样令人动容。他的意识渐渐模糊,直至沉入梦乡。他忘记他们已经骑了多远,还要再骑多远,只记得身旁艾莉丝的呼吸声、风的悲吟、脚趾和手指上冷冰冰的刺痛感,以及一种强烈而陌生的感受—清醒而满足地活着。

0027

又经过一整天的骑行,又在冻原上露宿一晚,然后,在第四天的早晨,他们驶到了山脉边缘。周围的地形逐渐变得崎岖不平,古生代岩石从积雪中耸立出来,露出锋利的黑色锯齿。到了中午,已经很难找到可供摩托雪橇穿行的路了。在山脉的另一侧,哈森湖在陡峻的山峰下铺展。由于之前从未有过类似的旅程,奥古斯丁被这样的地形搞得既惊讶又气恼。有山道吗?他是否错过了一条更便捷的路线?前面的道路危险重重,但他们缓缓前行,一路向山上开,锋利的防滑钉刺进冰雪中。一连几个小时,他们都小心翼翼地骑着摩托雪橇前进。等他们抵达一段笔直的路径后,地势渐缓,微微倾斜。奥吉舒了一口气,加足马力迅疾行驶,将沿路的景色飞快地抛在身后,仿佛又回到了平滑空旷的冻原上。滑雪板在飞雪中穿梭,雪末如波浪泡沫一般在他们面前聚成一道白色的波峰。如释重负和全速前进都持续不久。当地形再次变得复杂起来,奥古斯丁已经无法透过漫天飞雪看清东西。没过多久,他们意外地撞上一块隐蔽的巨石,从摩托雪橇的椅座上摔了下来。腾在空中、飞过车把时,奥古斯丁好奇自己的身体能否受得住这样的落地,他们是不是早该回头,自己还能不能再站起来。这次撞击将冷风从他身体里挤了出去,他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挨个儿移动肢体,发现什么也没缺后,松了一口气。他转过头,看见身旁的艾莉丝已经站起身,瞧着她在摔下的地方留下的雪天使 [32] 。他坐起身,环顾四周,意识到摩托雪橇已经报废。车子侧身倒在一边,一个滑雪板已经碎裂。他慢慢地站起身,想看看有什么能补救的。然而,当他将摩托雪橇翻过来,想要重新启动时,引擎只是嘎嘎作响。不会再有回程了。奥吉是在哪里听过这句话的?他努力地回想。艾莉丝和奥吉收拾好他们能携带的装备,撇下剩余的东西,然后在四肢酸痛的情况下,踩着裸露的岩石和薄冰继续负重赶路。

他们徒步了数小时。地形再次变得陡峭。到达其中一座低矮的山峰时,白日将尽,他们也已精疲力竭。但在那里,站在高处,他们第一次看到了山下的湖—一片巨大的冰面。在夕阳下,他们看得到山脚下的气象站。虽然只有几间小棚子和一处高大的天线阵列,但这景象无疑令人欢欣鼓舞。那是他们的新家—现在已经无路可退了。他们最后一次扎营,第二天清晨开始下山。几个小时后,当他们终于翻越高原到达山下的营地,日光刚刚开始变暗。

营地不算大。在湖边积雪覆盖的平地上,有一顶低矮的半圆形绿色帆布帐篷,旁边是两顶形状类似但稍大一些的白色帐篷,每一顶帐篷都配有一根小巧的烟囱。帐篷的右侧耸立着一片高大纤细的天线矩阵和一座小型无线电站。湖岸边依旧积着雪,但土石地面已经显露出来。湖中央有一座小岛,即使在他站着的地方,也能看到岛上有几只北极兔跃到高空,隔着冰冻的湖面好奇地望着他们。湖里的冰块嘎吱作响,像冰冻的铃铛彼此蹭擦发出悦耳的声音。这新鲜而热情的声音,替代了狂风横扫冻原时肆无忌惮的呼啸。他们与凛冽的寒风相处了许久,但在气象站却听不到半点风声。奥古斯丁环顾这座依偎在大湖岸边的小小营地,一阵温暖轻柔的微风拂过他结冰的胡子。春天翩然到来。积雪开始融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