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气闸舱打开了。苏利看着机械门向后摆开,露出一道狭窄的口子,通往外部深不可测、一片虚无的宇宙。黛维先爬出去,苏利紧随其后。苏利抓住外闸门的边缘,调整了一会儿呼吸,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然后踏进真空。从外部看,“以太号”庞大无比,主要由储藏罐、辐射屏蔽罩、太阳能电池板和推进系统组成—这些是宇航员们从内部看不到的东西。苏利转头看旋转着的离心舱,它与飞船其他部位相比显得尤其迷你。他们六个人竟然在那里生活了这么久,在这片茫茫宇宙中挤在那一处小地方,真是令人惊奇。她将自己推过温室走廊和生命保障区域,经过实验舱,到达圆形的穹顶,在那里,她用巨大的白色手套朝那四张紧贴着玻璃的脸挥手。

“目前为止,一切都好。”苏利在通信头盔内说道。

她转过头,发现几码之外的黛维没有在看“以太号”,而是凝望着宇宙深处。苏利也转身看去。突然之间,飞船看起来一点也不大,反而微乎其微。她听到哈珀询问黛维是否准备就绪。

“收到,准备就绪。”黛维重复道。

黛维和苏利慢慢飘向通信天线盘基座所在处。它曾与“以太号”船身相连,位于船尾,在推进系统之前、储藏罐之后。远程整修工具是一条灵活的机械长臂,位于船身另一侧,可修理生活区和工作区出现的舱外问题,但还不够长,够不到天线盘基座。黛维和苏利缓慢移动着,像贴着高山的登山者一样在船身上匍匐行进,依靠系绳与飞船固定,一长串钢丝绳在她们身后飘荡,像是蜘蛛吐出的银色丝线。在控制舱内,其余宇航员依靠固定在她们头盔上的舱外活动摄像机与她们保持同步。哈珀确保她们沿正确路线前进,当她们对路线产生犹疑时,偶尔会给出建议,但大多数时间则保持沉默,让她们根据自己的速度行进。

此时只有一条细绳确保她不会坠入虚空,这一刻,苏利对哈珀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感激。上一次太空任务中,与她共事的上一任指挥官在她工作时不断指挥她,向她发送各种指令,仿佛她是电子游戏中他的化身,而不是独立自主的专家。那是十几年前,她刚刚完成艾斯肯项目,第一次进入太空,在国际空间站生活,执行为期十个月的研究任务。她是年轻,可并不蠢,但她还是沉默不言。在那时,她已经听说了“以太号”选拔委员会开始物色人选的传闻,有传言说那次太空任务中的每个人都相当于在接受考查。她迫切地想上他们的名单。

第一次太空之旅令她坚信,自己会倾尽一切加入“以太号”。那时候,准备工作已经进行了数年,飞船本身在太空中组装的同时绕地环行,而他们则在地球上制造相关组件。时机合适时,她在国际空间站中能看到“以太号”。日光照射在船身上,它远远看来像颗人造星星那般熠熠闪耀。当“以太号”完成漫长旅行,航行到木星并返回,最终会与国际空间站对接,成为后者的固定组成部分。没有哪个宇航员不愿用灵魂来交换“以太号”处女航的一席之位—那可是载入史册的一席之位,可与尤里·加加林和尼尔·阿姆斯特朗比肩。没有人知道人员挑选和任务开始的确切日期,苏利从宇航员候选人升级为真正的宇航员时,各种流言蜚语已经在新老宇航员之间流传很多年了。

苏利抓着这艘飞船上的把手,从一处飘浮到另一处,她在船上生活了将近两年。她还记得七年前他们宣布“以太号”宇航员开始挑选的那天,也记得十六个月之后,他们邀请她加入的那天,以及当她告诉杰克这个消息时他脸上的表情。那时候,他们已经分居了,但谁都没有提出离婚。苏利想不起露西的表情,因为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的人是杰克,而不是她自己。他俩一致同意,由杰克告诉露西会更容易一些,但他们都清楚真正的原因—苏利无法亲口告诉自己唯一的孩子,是自己主动选择与她分别两年多的。这一切值得吗?倘若重新来过,她还会这么做吗?经历了所有的艰辛工作、牺牲以及无止无休的训练后,她终于站在这里:太阳系中最孤独的地方。她几乎苦笑出来。要是她能警告过去的自己现在的状况就好了。但即使真能知晓未来,她也不会改变选择。她回想起伊万诺夫的话: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使命感。现在,飘浮在这片空茫之中,她感受到一股悲伤的宁静:她到底追随了自己的使命。自登陆卡里斯托之后,她就再没有出过舱。今天很美好,适合散散步,与此前所有的昼夜别无二致。她停止回忆,不再设想未知的未来。这些都不再重要了。眼前只有下一个把手,一个接着另一个。

“试试第四个储物舱—你对面应该有架梯子。”是哈珀,他以为她停下来是因为犹豫。她越过肩头望去,瞥见黛维正爬过飞船另一侧成排的储物舱。

“收到。”苏利回复。她跃过标着巨大黑色数字的光滑圆柱形舱体,抓住差点儿没看到的横梯。两位女宇航员同时到达船尾通信天线盘被撞掉的地方。苏利将手搭在黛维的肩上,黛维朝她竖起大拇指。

“目前为止,一切顺利?”苏利问道。

“目前为止,一切顺利。”黛维重复道。

她们把自己拴牢,开始检查损坏情况,为重新安装做准备。

0027

苏利关上身后的外闸门。她们等舱内回压后才开始脱太空服。她们已经在外面待了五个多小时。其他宇航员聚集在内闸门内,等待她们重新进入飞船。最后,内闸门咝咝作响,哈珀将它拉开。黛维和苏利走进去,和其他人一起站在温室走廊里。伊万诺夫与苏利握了握手,底比斯和泰尔拥抱了她。哈珀一脸担忧的表情松弛下来,如释重负。苏利一手搂着泰尔的肩膀,这样就不用决定到底是像朋友那样拥抱哈珀,还是像同事那样跟他握手。底比斯仿佛不愿放开黛维,抱了她很长时间,像是个与孩子重新团聚的家长。大家跟着哈珀回到观测台,聚在穹顶下,讨论下一次出舱活动。他们重新看了一遍头盔摄像头里的录像。

此次舱外活动已经顺利完成,这要归功于他们为重新安装制订了一个可靠的计划。旧系统上一些受损过重的部分也已清除干净,被丢进小行星带,陷入永久的漂流。他们快进当天的录像,实时播放较为复杂的场面,赞美与欢呼声迭起;而屏幕变暗后,大家的心情却变得阴郁起来,因为第二次出舱活动的成功率不太能确定。她们出舱后,维修工作需要随机应变。接下来要操作的事情在水下基地可不曾训练过。大家提出了对第二次出舱活动的担心,集思广益,列出解决方案。但几个小时后,哈珀叫停了。宇航员们疲惫不堪,过去几天突如其来的工作所带来的疲倦在他们脸上展露无遗。

“休息一天,”哈珀说,“所有人在第二次出舱前都好好休息。我们一起准备晚饭,然后再讨论细节。”

伊万诺夫坚持做晚饭,这是他从没做过的事。他们坐在长餐桌边,看着他把罐头西红柿、土豆、甘蓝及冷冻香肠丢在一起炖了一锅看起来很诡异的食物,结果尝起来味道倒很不错。泰尔端起碗,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下诱人的红色肉汤,抬起头呼了一口气,嘴角还沾着一点橘色汤渍。

“还不赖。”他说着,又盛了一碗。

伊万诺夫耸耸肩。“老食谱了。”他几乎是笑了—但并不明显。

吃饭的时候,他们重新探讨了第二次舱外活动计划。从着陆舱内取下来的新通信天线盘比原来那个小得多,但通过一些调整及增加的部件,他们已经知道如何让它正常工作。苏利和黛维在舱外安装时,底比斯会在飞船内部重新校准系统。最棘手的部分是把这些东西运出气闸舱,送到要去的地方。

晚餐后,泰尔、底比斯和哈珀做清洁,而伊万诺夫则去打游戏。苏利和黛维用餐时已经在打瞌睡,晚餐结束后几乎立刻就去睡了。夜里不知何时,苏利醒来时听到黛维在她自己的隔间里抽泣。苏利拉开隔帘,趿拉着鞋走过离心舱,蹑手蹑脚地钻进黛维的隔间。黛维正在做噩梦,苏利把她摇醒,她眼中的恐惧深沉而剧烈,让苏利也心感不安。

“怎么了?”苏利低声说,“做噩梦了吗?你很安全,黛维,你是安全的。”

黛维在苏利的衬衫上抓来抓去,拉扯着灰色的薄面料,仿佛自己将要淹死。过了一会儿,黛维才意识到自己醒了。她躺回汗津津的枕头,呼吸微弱,肌肉紧张。

“跟我说说你的梦。”苏利吩咐她。

黛维蜷身靠着苏利,浑身颤抖:“我们失败了。”

“发生了什么?”

“我们弄丢了天线。是我弄丢的,它飘进了太阳,然后我们—我们也飘进太阳里去了。都是我的错。”

苏利开始抚摸黛维的头发,或许她也曾这样抚摸过露西,用手指梳理她的头发,轻柔地解开每一个碰到的发结。黛维掩面抽噎,胸口随着无声的啜泣而起伏。苏利想象着黛维向她描述的梦,她也被吓到了。不仅仅是因为她们可能会失败,或是她们可能都会死,再也无法回家,无法知晓地球及所有人发生了什么—更是因为黛维觉得这是她的错。苏利重新意识到她和黛维肩负着怎样重大的责任。

黛维重新睡着了,但苏利还是陪着她。这个年轻姑娘的脑袋枕着苏利的肩膀。苏利手臂酸痛,但她一动不动,等待着,思考着,直到模拟日光悄然照进“微型地球”。最后,她溜出黛维的隔间,光着脚轻声走过安静的离心舱,回到自己的卧铺。她还扎着昨天的发辫,长发已经变得凌乱不堪、了无生气。在自己的隔间里,她更换了内衣,换上连身衣,将衣袖系在腰间。她用手指将头发分成几段,然后拉开隔帘,一边编着辫子,一边看着灯光亮起,不断加强,直至耀眼夺目。

0027

那天一整天都在做准备工作。底比斯检查太空服和舱外活动工具箱,测试密封圈的牢固程度以及可能出现的故障。在第二次出舱活动前,伊万诺夫给苏利和黛维做了全套医疗检查,哈珀和泰尔则将通信天线盘捆绑好以便运输。伊万诺夫不只是一位天文地质学家,还是“以太号”上的医生。他已经几十年没有行医了,而且他的临床态度也谈不上友好,但他抽血迅速且不疼。第二次出舱活动可能需要八小时,或者更久—时间至少是昨天的两倍。医疗检查结束后,苏利离开实验室,去了控制舱。哈珀和泰尔正在那里看第一次任务的录像。

“伙伴们,”她说,“你们不担心,是吧?”

“当然不担心。”哈珀自嘲地说。泰尔噘起嘴巴,带着夸张的确信表情摇摇脑袋,双手交叉,眉毛拧到一处。这副虚张声势的模样不过是个玩笑。大家都很担心。

“那就好,我也不担心。”苏利飘向穹顶,向外望去。她能看到远处的火星仍像个针眼儿那么大,遗落在满目群星中。在控制舱内,哈珀和泰尔继续侦察,不断倒带,回放录像,直至满意为止,然后再播放下一段录像。苏利待在穹顶,沉浸在外部的黑暗之中。那片她即将再次涉足的荒凉景象中充满了危险、美丽与未知。她知道自己已经准备就绪。伊万诺夫对她身体的评估还可以,出舱活动的计划也已牢牢镌刻在脑海中。然而,一股无处安置的情绪仍在起伏搅扰。黛维的梦一定是因为恐惧,一种根深蒂固的恐惧,在理性无法触及的地方滋长着。也许有人会称之为直觉,但苏利不会,她把这归结为心神不定。她转身离开窗前,回到飞船上,回到任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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