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他们住在哈森湖畔已经两周了,时间足够探索营地的每一个角落,但无线电站还是令奥古斯丁焦灼不安。他故意避开那里,仿佛那扇门背后的力量太过强大,无法掌控,仿佛他会从中听到不想知道的事情。这里没有望远镜,没有仰望星空的窗口,所以他没有工作,而是和艾莉丝一同玩耍。他们走到湖心小岛上,悄悄靠近北极兔。兔子吓得跳过冰面,跳上岸边,消失在环湖的群山间,他们则兴高采烈地欢笑着。他们找到一套老旧的塑料国际象棋,他教她怎么下棋,用几枚一分钱硬币代替丢失的棋子。他们还一起做冰雕。

然后他们一起吃饭。厨用帐篷里的非易腐食品数量巨大,种类繁多,比起他们在天文台吃的单调定量的口粮,这里的物资之丰盛令人喜出望外。这里有一座罐头博物馆—炖肉罐头、肉糕罐头、卤水烤鸡罐头、吞拿鱼罐头,以及他能想到的各种蔬菜罐头,甚至还有茄子罐头和秋葵罐头;有能量棒、蛋白质棒、格兰诺拉麦片棒、脆饼棒、肉条棒;还有鸡蛋粉、奶粉、咖啡粉、煎饼混合粉;以及数量惊人的黄油、猪油和植物油。艾莉丝爱上了什锦水果罐头,每吃一口甜樱桃味的都会闭上双眼细细品味,嘴角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奥吉对烘焙材料更感兴趣,或许可以做些新鲜暖人的甜品。他开始试着做磅饼与镶有巧克力片和葡萄干的司康饼,又尝试了烤面包。小苏打和烘焙粉的配给十分充足,可供十几个人吃上十多年。同样充裕的还有葱蒜粉、红辣椒粉、肉桂粉、肉豆蔻粉、咖喱粉、盐和黑胡椒。他从小就得在母亲身旁陪着,自那时起便很少使用烤箱,但他很快就找回了测重、混合材料,以及给锅子上油所带来的乐趣。母亲时常在厨房里雄心勃勃地开展烹饪项目,但通常都以失败告终,留下一堆原材料和烂摊子让奥吉收拾,而她自己则又被新的东西吸引。他都忘了自己很擅长做这些事了,更重要的是,他忘记了自己曾享受其中。这是一种陌生的感觉。他努力回忆自己上一次真正乐在其中是何时。

白昼继续延长,周围的积雪开始消融。营地周围一些低矮丘陵上的野草已经冒芽,几朵野花也忽然冒了出来,五颜六色地簇在一起,被一圈残雪包围着。春分已经悄然过去,没等奥吉反应过来,夏至也快到了—极昼即将来临。他以前在北极从未体验过极昼。每隔两年,货机会在夏天进行物资补给,由于这个季节的天空看不到星星,他无所事事,也没有理由留下来,所以他总是趁这时飞往南方。而现在,当天气渐暖,积雪融化,他开始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多少东西。

五年前选择巴伯天文台作为研究基地时,他已经是个老头儿了,职业生涯将近结束,开始领悟到自己搞砸了多少事。他被这里与世隔绝的状态和严酷的天气所吸引。这里的景观与他的内心状态是吻合的。他没有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尽力补救,而是逃到了极地的山顶上,在北纬81°的地方自暴自弃。不论他去哪里,痛苦都与之相伴。他并不为此困扰,也并不惊讶。是他自作自受,当时他也期望如此。

此时此刻,看着艾莉丝在岸边扔出去的岩块在湖面冰盖上弹起,一阵奇怪的感觉向他袭来,这是一股混杂着满足与悔恨的情绪。他从未如此快乐,又这么悲伤过。这让他想起了索科罗。在新墨西哥州的那些年是他拥有的最为清晰鲜活的回忆。只有到了现在,几十年之后,他才终于幡然醒悟,明白索科罗曾是他能过上像现在这样生活的最佳时机—坐在湖边,感受春天的气息,看着艾莉丝,心里充满感恩,觉得完满,觉得真真实实地活着。多年前遇到琼时,她使他走出冷静的沉思,扑向炽热的感情。他无法观望她,而是必须拥有她,必须被她重视。她不仅仅是一个实验对象、一个新增加的变量。她让他担惊受怕,迷惑不已。他爱过她,这毫无疑问,现在的他终于可以承认,在那时却并没有那么容易。当她把自己怀孕的消息告诉他时,她二十六岁,他三十七岁。他能想到的只有他的父母和他残忍的实验。他不想恋爱,他告诉琼,他永远都不会成为一个父亲。他说,永远不会。她没有哭泣,他记得清清楚楚,因为他本以为她会流泪。但她只是用那双悲伤的大眼睛看着他。你是伤透了心,她说,我希望你不要再这样伤心了。如此而已。

他在曾经生活过的智利阿塔卡马沙漠找了一个职位。他尽快离开了新墨西哥州,尽可能地完全忘了琼。直到很多年以后,他才允许自己再次想起她,想起本来可以实现的东西,想起已经发生的事情—一个遗传了他的基因的孩子,也许长着和他相似的眼睛、嘴巴或者鼻子,而那孩子的生活中却没有他。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他拒绝思考这个问题,但它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出来。最后,他给索科罗基地去了一个电话,但消息寥寥。在他离开新墨西哥州之后,琼很快也离开了,但她和其他一些研究员还保持着联系。他们告诉奥古斯丁,她在加利福尼亚州南部的沙漠地区生了一个女孩,是十一月生的。他查到她的工作地址,记下后藏在钱包里好几个月,就放在他的驾照背后。

等到宝宝生日,他寄过去一台他买得起的最贵的业余天文望远镜。没有卡片,也没有回寄地址。琼知道是谁寄的,也可以决定怎么跟女儿说。他想知道琼会如何跟孩子提起她的父亲,是谎称他已经死了,说他是一个战俘、一个旅行推销员,还是实话实说,告诉她—该怎么说呢—说他不要她妈妈?说他不爱她们?多年以来,他一直给她们寄东西,但从没写过一张卡片,不过是偶尔为他的基因花点钱而已。他不好说这些举动都经过深思熟虑,但总好过什么也没有。时不时地,他会给琼寄张支票。他知道她兑现了,但只收到过一次回信:一个普通白色信封里塞了一张照片。那时他已经从波多黎各的天文台搬去了夏威夷,她寄到了之前的旧地址,于是这封信又耽搁了数月才最终辗转到他手里。小丫头看起来像她的母亲,这或许是件好事。第二年,他的礼物仍是寄往加利福尼亚州南部的那个地址,但被退回了,上面标着“查无此处”。自此,他再没有听说过她们的消息。失去她们几乎是一种解脱,每年寄礼物只会提醒他自己的不称职。他不过是不写回信地址的寄件人,是数额不大的支票簿罢了。研究事业刚起步时的那股激情和对前景的期待,已经退缩成孤独的执迷。关于这一点,他多年前就已明白,不需更多证据。

0027

一对北极燕鸥开始在离营地不远的地上筑巢。显然,它们以为整片湖都属于自己,所以当奥古斯丁冒险靠近巢穴,想要仔细瞅一瞅时,迎接他的是鸟儿的猛扑和尖叫。它们像灰白相间的小导弹一样扎下来,从满身羽毛中伸出红色的爪子和尖喙。艾莉丝似乎不会激起它们的猛攻,但奥吉几乎无法靠近它们,一接近就会受到攻击。他的头顶不止一次被鸟儿猛烈地啄击。后来,他在营地附近找到一块胶合板给自己打掩护。与明显更为庞大、更为坚实的生物产生多次摩擦后,燕鸥放弃了进攻,由着他看。它们竟然这么轻易就投降了,他颇感意外,但心里推测,像它们这样一生都在南极和北极之间反复迁徙的鸟类,每年要飞行四万四千多英里的路程,大概算不上是富有创造性的生物。筑巢工程进展顺利。它们在漫长的旅途中见过怎样的风景?在每年都进行的同样荒谬无趣的旅行中,它们是如何生存下来的?奥古斯丁观察着燕鸥为迎接雏鸟的到来而做准备,为它们敢于在世界尽头哺育新生命而赞叹。一只燕鸥转过头来,用一只眼睛盯着奥古斯丁。你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吗?奥古斯丁问它。但那燕鸥只是抖抖羽毛便跳着离开了。

一天早晨,太阳升起后便没再落下。一连好几天,太阳都在傍晚时分落到山脊处,却不再沉入地平线,且很快便悬在高处,彻夜通明。极昼开始的那几天,奥吉和艾莉丝完全失去了时间概念。他早就记不清日子了,但他清楚,要是子夜太阳升起了,那一定是到四月中旬了;同样地,要是湖面被黄昏笼罩着,那就是九月末了,到那时,太阳就在地平线下方徘徊,很快便会完全沉落,让北极陷入另一个漆黑的漫漫长夜。

时间变得无关紧要。记录时间唯一的目的是跟外界保持联系,但现在并无任何形式的联络,因此毫无意义。即使是在这奇特的纬度,白昼与黑夜也一直是地球的钟摆,奥吉现在想不到任何理由不遵循这规律。冬天让他苦痛不堪,他的关节、免疫系统和脾气都不太听使唤。不过,现在的天空光芒万丈,这让他感到轻松愉悦,神经像充了电。他的生活节奏变得明快起来:累了就睡觉,饿了就煮东西吃,想要散步的时候就去看看燕鸥。他在小屋入口搭了一处露天门廊,摆了一把之前的住户用多余的胶合板做的摇摇晃晃的阿迪朗达克椅 [35] ,还放了一个空包装箱当垫脚凳。奥古斯丁裹紧衣服,坐在那把椅子上,眯眼看着积雪在湖面上反射的亮光,等着暖流搅动高原上的寒冷空气。

艾莉丝也轻轻松松地适应了这里。比起连续不断的长时间睡眠,她现在更喜欢短暂地打盹儿。奥吉做好饭端到她面前,她会吃掉,要是她自己饿了,就会从厨用帐篷里拿条酥饼棒,或是在非易腐食品中搜寻其他食物。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冰面上来来回回滑,有时则跑到湖心小岛吓兔子。她找到了更多的鸟巢。由于没有灌木或树木,只有低洼植被和岩石,所以鸟巢都搭建在地上。他们第一天看到的雪鸮成了常客。他们对身后群山间远远传来的狼嚎声也已习以为常。在一个极昼的夜里(或是白天,这已经不再重要了),奥吉惊醒过来,听到一只毛茸茸的大型动物摩擦帐篷的声音。他坐直身子,看到艾莉丝还在休息。他意识到那是一头狼在小屋边上搔痒,它与奥古斯丁的头部只隔着一层几毫米的塑料绝缘面料。想到这里,他打了个激灵,但总的来说还算镇定,又重新入睡了。湖区其他的生物和环湖的群山已经渐渐习惯了这两个人的存在。慢慢地,奥吉也能接受它们作为邻居而存在了。

有一天,天空明亮,他们睡醒后发现积雪彻底消失不见了。湖里冰块的摩擦声变大,撞击着湖岸,发出沉闷的嘎吱声。冰雪融化后积成的水潭越来越多,淡蓝色的冰面变得暗沉发灰。最终,冰盖破碎,微风吹着残块相互撞击,听起来像是高脚杯碰杯的声音—向夏天致敬。一天—奥吉猜想是七月初的一天—一阵大风吹过湖面,把柔软的冰块碎片从水里推到泥泞的岸上。它们冲向地面,像一波波坚硬的白色石英碎片。湖水漫过棕色的松软土地,湖区盆地开始回暖了。不久之后,天气足够暖和了,奥古斯丁可以只穿着保暖衣坐在自制的阿迪朗达克椅子上,而艾莉丝则光着脚丫在满是石子的湖岸边行走。

等湖里的冰块融化得差不多后,奥古斯丁好好睡了一觉。悠闲地吃完早餐后,他走到翻倒的小船旁,把它翻过来。在那间未使用的休息帐篷里,他发现了一台舷外马达、两支桨和一些渔具。他整理了所有东西,拖向湖边,但没拿马达,因为不确定自己能否搬得动。艾莉丝在一旁兴奋地看着,把小船一寸一寸推向岸边。他们一起使劲儿,让一半船身入了水。

“咱们晚上吃嘉鱼?”他眨着眼睛说道,而她尖叫了一声。他从没听她发出过这样的声音。她踮着脚跳来跳去,仿佛地面变得滚烫,而那艘船是唯一的避难所。他们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么新鲜的东西了。钓竿装好了,他的口袋里有一个橙色的旋式诱饵,皮带上挂了一把锋利的猎刀。他进屋找了个可以放鱼的桶,从岸边舀了一些碎冰,装在桶底。艾莉丝已经在船上等着了,看起来警觉又兴奋。奥吉用力推了一把小船,在它离岸之际跳了上去。

奥古斯丁划着船,艾莉丝面向湖心小岛坐在船头,把双手伸进湖水。他好奇她以前是否坐过船。与她眼前延绵的山脉相比,与小岛和大湖相比,她看起来如此瘦小。她的肩膀如此狭窄,简直无法将她支撑起来。等他们划得足够远了,他搁下桨,拿出钓竿。他小时候钓过鱼,但觉得自己现在笨手笨脚的,没什么信心。他把玩了一会儿钓鱼线圈,就回忆起了抛线入水的动作。他第一次甩线不是特别好,但第二次就甩得很远,轻声入水。他开始一点一点卷线,只给诱饵留下在线端另一头自由沉浮的余地。艾莉丝仔细看着他的做法。把线圈都收回来后,他又抛了一次线,然后把钓竿交给她。她毫不犹豫地接过来,然后开始收线。他们来来回回传递钓竿,奥吉抛线,艾莉丝收线,没等多久就钓上了鱼。有个傻帽儿上钩了,钓竿尖端弯向水面,一开始只是轻轻地晃动,等到钓竿离湖面只有几英寸时,摆动开始加剧。艾莉丝双眼睁大,手上紧紧用力。她望向他,等待指令。

“抓牢竿子,继续收线。看样子,你钓到了一条大家伙啊。”

随着她把鱼线收得离他们的小船越来越近,这条鱼反抗得也越来越剧烈。奥吉本以为应该从她手里接过钓竿,由他自己收线,但她做得不错。不一会儿,这条鱼就啪嗒啪嗒撞击着船身,搅起白色的泡沫。他拿出网袋,把它舀起来,估摸着这是一条五磅重的北极嘉鱼,比艾莉丝的手臂还长,宽度是她手臂的两倍。它在船底扑腾,精疲力竭,但仍试图翻身回到水里。奥古斯丁抽出刀,想把刀尖插进嘉鱼的脑袋,割断它的脊髓。他停顿了一下,看看艾莉丝,想起那天晚上在停机库时,她对那头狼表现出的温柔。

“你可能不太想看。”他说。

她勇敢地摇摇头,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鱼。

他用刀剔除嘉鱼的脊骨,把钩子从它嘴里弄出来,接着用刀切除鱼鳃,两边各是一刀。他将鱼提到船身一侧,等鱼血流尽。黑色浓稠的血沿着尾鳍流下来,落进清澈冰冷的湖水中。他抬头看了看艾莉丝,见到她皱起了鼻子。

看到她的表情,他笑起来。“不好意思,小丫头,”他说,“不能吃生鱼噢。”

“下条鱼我来弄。”她叛逆地说道。

奥吉把嘉鱼放进他准备的桶里,粉红色的血渍淌在桶底的冰块上。他在湖里洗了洗手和刀,将刀刃折回刀柄里。

“好吧,”他说,“这次你来抛线,怎么样?”

他把钓竿递给她,向她展示如何用食指握住线,在最后一刻抛出去。

她不耐烦地点点头。“我知道了,”她说,挥手让他离远点儿,“让我自己待会儿。”

0027

吃完烤鱼、罐装豌豆和混合着大量蒜粉的土豆泥之后,艾莉丝和奥吉坐在帐篷外,看着湖上泛起的波纹如光带一般蜷曲在湖面上。当奥古斯丁在椅子里醒来时,他完全不晓得自己睡了多久—湖水继续泛着涟漪,太阳依旧照在他的赤脚上。在哈森湖的另一边,他看到一群麝牛在岸边喝水。他压低从厨用帐篷里找来的一顶宽檐帽的帽檐,眯着眼睛望向水面。一共有八头牛,第九头是一只小牛犊,几乎被一层层冬季半脱落的浓密毛发遮住了。它的母亲在喝水,它则紧挨着母亲。他转头寻找艾莉丝,但她没在椅子上,哪儿都看不见她。也许她睡着了。奥吉撑着椅子的粗糙胶合板扶手努力站起身,慢慢走到水边。

麝牛群继续把鼻子埋在浅水滩中。他看到小牛犊变得不耐烦,用蹄子踩踏、摩擦着松软的土地,把脑袋顶在干渴的母亲的后腿上。

“Umingmak。”他喃喃地说道。这是麝牛的因纽特语说法。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学到的,也不晓得怎么会记住。意思是,长胡子的东西。

他伸手摸了摸脸,摸到下巴和脖子上丛生的硬挺胡楂儿和头上的长发。这么多年了,还是很浓密。他笑了—指尖拂过嘴角,想确定自己笑的方式是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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