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苏利匆忙回到“微型地球”,开始敲打每个卧铺隔间。她在黛维的隔间边缘敲了几次之后,才意识到那里已经空了,然后沿着“微型地球”的环形道匆匆跑向长桌。底比斯已经在那儿了,吃着水果干,一脸疑惑地看着她,其他人则迅速从隔间里出来。在头顶晨光达到最亮的同时,苏利向大家描述了那个联络人的事—这是他们与控制中心失联后联络到的第一个人。大家脸上困倦的恼意逐渐转变成兴奋。然而,等她说完整个故事,她的伙伴们看起来更疑惑而非更喜悦。

“就这样?”泰尔问,“其他的他什么也不知道?”

苏利耸耸肩:“我会继续监测无线电频率,希望能重新跟他联系上,但情况确实如此,他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他说自从一年前其他研究员撤离后,无线电就一直没有回应。”

“他们为什么要撤离?”

“我不知道—传闻是战争。但这就是他所知道的,传闻。”

“所以,这么说来,这个家伙就是地球上最后一个人喽?这就是我们得到的结论?”泰尔似乎愤愤不平。

“别开玩笑了。”伊万诺夫告诫他。

泰尔翻了翻白眼。“我倒希望我是在开玩笑,”他说,“想想吧。如果这个家伙这么久以来一直试图与外界联系,而从来都没有成功过,直到现在……我的意思是,如果发生了灾难性事件,最安全的地方在哪里?哪里受到的影响最小?当然是两极。正是他所在的地方。他可能就是唯一的幸存者。”

他们都沉默了一阵。哈珀用手指在头发里抓来抓去,一遍又一遍,仿佛以此刺激头皮,能让他产生新的想法,一个他不曾注意过的角度。他把双手放在膝上,叹了口气。

“我觉得我们并没有了解到什么新的内容。我们还是面临一大堆问题。苏利,再跟他通话试试吧,看看能问出点什么。另外,我希望检查一下对接密封装置。我觉得我们应该跟国际空间站对接,到时再想下一步。按计划重新进入大气层。没必要胡乱揣测,对吧?一次就做一件事。”

大家都点点头,哈珀跟着苏利回到通信舱。其他人也跟了上去,试图与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重新取得联络—静电声持续了几个小时,苏利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呼叫他。几个小时后,他们终于收到了回应。

0027

第二次谈话比第一次的更没有新意。哈珀、苏利和底比斯挤在通信舱,伊万诺夫和泰尔则飘浮在走廊上。信号并未持续太久便断开了,他们五个人变得更为沮丧。之后,他们一行飘到观测台,透过那里的玻璃穹顶,他们能看到旋转着的地球。最后,也没太多可讨论的—信号那端的男人已经把自己知之甚少的一切都告诉他们了,但这并未阻止他们反复推敲这些有限的事实。他们会和国际空间站对接,然后再解决重返地球的难题。他们不可能永远在轨道上绕行,但没有地面团队在哈萨克斯坦的沙漠迎接他们,事情会变得复杂难料。其他人还在议论纷纷,苏利则回到了通信舱。

她尝试与北极重新建立联系,但是失败了。很明显,这个男人没有他们想知道的信息,无法帮他们解释现状。不过她还有其他事情想问他。她想了解与地球有关的细枝末节:日落、天气、动物。她想重温生活在大气层下、被温和的日光笼罩的感受,重温被地球拥入怀中的感受,重温赤足踩在泥土、岩石和草地上的感受。这个季节下的第一场雪、海洋的味道、松影的轮廓。她无比想念这一切,这是她内心的缺失,像一个黑洞般要把她的五脏六腑吸进虚空。所以,她等待着。无须再扫描了。无线电频率已经被锁定,现在她需要关注的只是层层叠叠的大气层、天线摆放的角度、地球的转动以及下面那个无线电操作员的警觉性了。她好奇这一切的真实性—她是否真的找到了地球上唯一的幸存者。

接下来几天,“以太号”抵达了地球的轨道。苏利没能再次联络上北极的幸存者。她无法像期待中的那样一直守夜。绕地飞行后,他们分配了各自的工作任务,跟这个男人继续通话的实际意义已经不大。其他宇航员都在关注更为要紧的事情。“以太号”自始至终的安排都是与国际空间站对接—整艘飞船也是为最终成为空间站的一部分而设计的—所以,从这方面而言,他们仍处于任务范围内,执行着几年前就定下的计划。但是,没有国际空间站内其他宇航员的协调,对接程序变得困难重重,充满着不确定性。

当他们逐渐靠近国际空间站时,苏利终于又找到了那个男人。他也非常高兴有机会跟她交谈,谈论任何事情都令他开心。他向她介绍北极,介绍极夜和冻原上的事情。当他提起北极熊的足印时,她在他身上辨认出一些东西:一种根深蒂固的孤独。仿佛即便是现在,已经到了世界末日,他也无法大声说出口,其实他很孤独。他十分渴望与人建立联结,却不知该怎么做;他发现了一串足印,这个证明其他生命存在的最微弱的证据,竟被他视作一种陪伴。孤独不只来自境遇的隔绝,本身也是他的一部分,她怀疑他一向如此孤独。即使是在拥挤的房间,即使是在繁碌的城市,即使是在恋人的怀抱里,他也是孤独的。她能从他身上辨认出这种孤独,因为她也一样。

通话在她毫无准备的时候断了,她可能从未做好准备。她又在通信舱内待了许久。她关闭扬声器,听着飞船本身的嗡鸣声,以及她的队友们在控制舱内模糊的低声细语。那个男人,孤身在那里,跟踪北极熊,聆听狼群的嚎叫。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她据此推测他已经上了年纪,而且他一个人在北极野外生存了这么久,应该是邋里邋遢的了,他可能留着长长的头发、蓬乱的胡子。她想象着他的眼睛,她觉得是碧蓝色的,如同被阳光照耀的冰层。起初,她还想象着去拯救他—在埃尔斯米尔岛降落“联盟号”返回舱,搜寻他孤零零的营地—但幻想仅限于此。如果是那样,他们将无法回到温暖的地区,而且极有可能在结冰的海洋或是冻原上着陆,怎样都寻不到他。不行,“联盟号”返回舱应该着陆在更合适的地方,在宇航员们更有希望活下去的地方。这个地球上唯一的幸存者将继续受困原处,而她永远也无法确切地知道他的模样了。他将始终是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存在,是一个游荡在电波频谱中的流浪者。他将孤独离世。

她听见泰尔在控制舱内兴奋地喊叫—他们已经看到国际空间站了。她用连身衣的袖子擦干眼睛,用手背擦了擦鼻子。深深呼吸了几下,动了动下巴,活动了一下因悲伤而僵硬的脸部肌肉。看到国际空间站是个好消息。她试着微笑,对着收发器外壳上的银色倒影检查自己的笑容。很不错。她将自己推出通信舱,经过走廊,到达控制舱,半路上遇到了从离心舱过来的底比斯。

“你准备好了吗?”他问。

“准备好干吗?”

“准备好回家。”

他们一起飘浮到控制舱,伊万诺夫和泰尔已经等在那里。泰尔的对接控制程序已经准备就绪。伊万诺夫在穹顶飘着,透过窗户看着越来越近的空间站,泰尔则在对接摄像头里盯着越来越近的对接舷门。银色迷宫般的太阳能阵列在空间站中央铺展开来,像是硕大而闪亮的翅膀。地球上亮丽的蓝色海洋,夹杂着起起伏伏的白色碎浪和丝丝缕缕的云彩,在空间站下方移动着。

“我心里没底。”她低声对底比斯说,但他没有听到。过了一会儿,哈珀走了进来。他们五个人看着两艘飞船缓慢靠近、对准,然后奇迹般地连接成一体,仿若一个在空荡荡的天堂中漂泊的银色天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