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一只手捂住蕾妮的嘴,一个声音严肃地说:“蕾妮,快醒醒。”

她睁开眼睛。

“我们睡着了。有人来了。”

蕾妮在迈修的手掌下倒抽一口气。

雨停了,阳光从天窗照进来。

她听到卡车的引擎声,也听到卡车开过凹凸不平路面时,金属后斗震动的声音。

“哦,老天。”蕾妮说。她手忙脚乱地从迈修身上爬过去,一把拿起衣服穿上。她快要走到栏杆边时,门开了。

爸爸走进来,停下脚步往下看。

他站在一堆湿透的洋装旁。

她的洋装。

完了。

她急忙从栏杆旁边跨出去,半爬半滑地下阁楼梯子。

爸爸弯腰捡起湿透的洋装,拎起来看。烧花裙摆不停地滴水。

“我、我在外面遇到暴雨。”蕾妮说。她的心跳太剧烈,以致无法呼吸。她头昏脑涨。印象中,她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她偷看四周寻找会露馅的东西。

迈修的靴子。

她低声惊呼。

万一爸爸抓到迈修·沃克在她床上,他会怎么做?

爸爸左手边的架子上摆满枪支,下面的架上堆着一盒盒子弹。他只要转身伸手,就能拿到枪。

蕾妮抢过湿透的洋装。水滴在地上,发出像心跳的声音,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妈妈蹙眉。她随着蕾妮的视线看过去,落在那双靴子上。她瞪大眼睛,看看蕾妮,看看阁楼,脸色变得惨白。

“为什么要穿你的漂亮洋装出去?”爸爸问。

“女、女生就是那样嘛,恩特。”妈妈悄悄往旁边移动,挡住靴子不让爸爸看见。

爸爸回过头,鼻孔翕动。蕾妮觉得很像掠食野兽在寻找气味。“家里有味道。”

蕾妮把洋装挂在门边的钩子上。“大概是我准备的野餐。”蕾妮说,“我、我想给你们一个惊喜。”

爸爸走向餐桌,打开野餐篮看里面的东西:“只有两个盘子。”

蕾妮按住翻腾的胃:“我肚子饿,所以先吃掉了我的那份。那是给你们的。你们舟车劳顿去斯特灵,我、我觉得准备好食物,你们应该会很高兴。”

楼上发出咔咔声响。

爸爸皱着眉头抬头看阁楼,迈步要往那边走。

迈修,千万别动。

妈妈说:“我去多拿一个盘子。我们去海边吃吧。”

迈修的船。

“不行!不能去海边。”蕾妮大声说。

爸爸抓住阁楼梯子往上看,皱着眉头。蕾妮看到他抬起一只脚,踩上最底层。

妈妈弯腰捡起迈修的靴子,扔进门边装靴子的大纸箱。她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有如芭蕾舞者的旋转动作,然后敏捷地来到爸爸身边。她说:“我们带蕾妮去看雪地机动车吧。”她故意提高音量让迈修听见,“就停在羊栏旁边。”

爸爸放开梯子转向她们。他的眼神有点儿奇怪。他是不是起疑了?“好啊,走吧。”

蕾妮跟着爸爸到门口。他开门时,她抬头往上看阁楼。

快走,迈修,她想着,快跑。

妈妈牵起蕾妮的手,她们走过露台,去到下面的草地上。

在海湾上,迈修的铝制小船反射着阳光,在洒满阳光的海滩上闪耀银芒。刚才的阵雨洗刷大地,所有东西都显得亮晶晶的,草叶与野花上的无数雨点闪闪发光。

蕾妮发现爸爸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她甚至不知道是什么,只看到他转身走向她,逐渐远离海滩。

“在这里。”他们走向卡车,生锈的后斗两侧几乎藏在草丛里,上面放着一辆生锈撞凹的雪地机动车,座椅破得一塌糊涂,车头灯也不见了。“坐垫用强力胶带粘一粘就好,像新的一样。”

蕾妮的整个身心都专注聆听最微小的声音。她似乎听见小屋的门打开,然后是踩在露台上发出的嘎吱声。

“太棒了!”她大声说,“可以骑去冰钓、猎驯鹿。有两台雪地机动车很方便。”

她听见舷外引擎发动的独特声响,以及加速时的尖锐噪声。

爸爸推开蕾妮:“是不是有船开上我们的海湾?”

下方,铝制快艇速度太快,船身整个露出水面,尖尖的船头高高扬起,高速往海峡前进。

蕾妮屏住呼吸。从这里一看就知道那是迈修,他的金发,他的新船。爸爸会认出来吗?

“可恶的观光客。”爸爸转过身说,“那些有钱的大学小鬼,以为夏天一到,这个州就变成他们的。我要立个禁止擅闯的牌子。”

成功了,他们逃过一劫。蕾妮放心地笑出声。迈修,我们成功了。

“蕾妮。”

妈妈的声音尖锐。她好像很生气,或许是害怕。

妈妈和爸爸一起看着她。

“怎么了?”蕾妮问。

“爸爸在跟你说话。”妈妈说。

蕾妮轻松地露出笑容:“哎呀,对不起。”

爸爸说:“看来你在神游太虚呢,就像我老爸以前常说的那样。”

蕾妮耸肩:“我只是在想事情。”

“想什么?”

蕾妮听出他的语气变了,心中一凛。现在她发现他多专注地在观察她,说不定他们还没有成功脱身,说不定他知道了……或许他只是在耍她。

“哦,你也知道青少年就爱乱想。”妈妈的声音有些颤抖。

“珂拉,我是在问蕾妮,不是你。”

“我在想,今天很适合全家出游,一起去外面玩一天。或许可以去基奈河上的彼德森度假村试试运气。我们每次去那里运气都不错。”

“哦,很好的想法。”爸爸从新雪地机动车旁走开,注视着车道,“唉,现在是夏天,我有很多事要做。”

他留下她们,独自走向放工具的小屋拿出电锯。他扛着电锯往车道走去,走进树丛看不见了。

妈妈转向蕾妮,严厉地低声说:“蠢、蠢、蠢透了。你们差一点儿被抓到。”

“我们睡着了。”

“看似平凡的错误往往最要命。来吧。”妈妈带着她走进屋里,“去火边坐着,我帮你梳头,里面沾了一堆树叶和树枝。算你走运,他不太注意这些事情。”

蕾妮拿起一张三脚凳,搬到柴火暖炉旁。她坐下,裸足钩着凳子下面的横杠,解开辫子等妈妈。

妈妈从所谓“梳妆台”上的蓝色咖啡罐里拿出一把宽齿梳,慢慢梳开蕾妮纠结的及腰长发。然后她用精油按摩蕾妮的头皮,拿出她们用香脂草花蕾做的香膏按摩蕾妮粗糙的双手。“你这次成功脱身,就会想再和迈修见面。刚才其实你在想这个,对吧?”

不愧是妈妈,很了解她。

“下次我会更机灵。”蕾妮说。

“蕾妮,不能有下次。”妈妈按住蕾妮的肩膀,将她在凳子上转过来,“你要等到去上大学,就像我们之前说过的那样。只剩几个星期了,我们要照计划进行。九月你就可以在安克雷奇和迈修见面,开始你们的生活。”

“几个星期?明明还有二十三天。不能和他见面,我会死。”

“不,不会。拜托,蕾妮,不要只想你自己,为我想想。”

蕾妮觉得自己很可耻,如此自私的行为令她羞惭:“对不起,妈妈。你说得对。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性会改变一切。”妈妈轻声说。

* * *

一周后,妈妈和蕾妮正在吃燕麦粥早餐,小屋的门打开。爸爸大步走进来,黑发和法兰绒衬衫上全是木屑:“你们跟我来。快呀!”

蕾妮跟着爸爸妈妈走出小屋。爸爸走得很快,步伐非常大。妈妈蹒跚地走在旁边,在松软的地面拼命加快脚步赶上。

到了车道尽头,他猛然停下脚步。

蕾妮听见妈妈轻声说:“我的天。”蕾妮抬起头看。

爸爸花了整个夏天筑的那道墙矗立在她们眼前。完工了,一块又一块新切割出的木板整齐排列,顶端装上刀片刺网,感觉像只会出现在苏联古拉格劳改营的东西。

但这还不是最糟的。现在车道上多了一道闸门,用沉重的金属链拴起来,上面装着一个很大的金属挂锁。蕾妮看到爸爸的脖子上戴着链子,钥匙挂在上面。

不可能逃出去。

爸爸将妈妈拉过去,满脸笑容。他靠过去,在妈妈耳边低语了几句话,然后亲吻她喉咙底部的一小块紫色淤血。

“现在只有我们了,在这里,远离那个可恶又阴险的世界。我们终于安全了。”

* * *

蕾妮原本一直以为恐惧是一个黑暗的小柜子,狭窄逼仄,一动就会撞到柜顶,柜底冰凉。

原来不是。

恐惧是一栋豪宅,没有尽头的走廊串联无数房间。

哐啷作响的链子锁上闸门之后的那几天,蕾妮体会到身在那无数房间的感受。夜晚来临时,在依然点着灯的阁楼里,蕾妮躺在床上尽可能不入睡,因为一睡着就会做噩梦。她在白天奋战驱逐恐惧,当天色终于暗去时,恐惧就会回来围困她。

她梦见自己以千百种方式死去——溺死、跌落冰层、坠落山崖、头部遭到枪击。

全都是隐喻,她梦过的每种死法,以及还没梦到的死法。

爸爸整天在她们身边转来转去,有说有笑,若无其事。自从被哈兰家驱逐之后,他第一次心情这么愉快。他打趣、大笑,和她们一起忙碌。夜里,蕾妮躺在床上听爸妈交谈、做爱的声音。他们很善于假装一切正常。蕾妮失去了这种从小培养的能力。

她不断重复想着她们必须逃跑。

不过她们必须谨慎行事,她们很可能只有一次机会。蕾妮心中再也没有疑虑:爸爸的精神状况不稳定。再也没有,完全没有。万一他抓到她们,蕾妮确定他会杀死她们。

* * *

爸爸关上闸门之后过了一个星期,星期六早上他出门了,蕾妮终于有机会和妈妈独处,她说:“我们必须离开他。”

妈妈揉面团的动作变轻。“他会杀死我。”她轻声说。

“你不懂吗,妈妈?继续待在这里,他一样会杀死你,只是迟早的问题。想想看,冬天就快来了。黑暗、寒冷,我们在这里,关在那道墙里。今年冬天,他不会去油管工作。到时候只有我们和他一起困在黑暗里。谁能阻止他、拯救我们?”

妈妈紧张地看着门:“我们能去哪里?”

“大玛芝愿意帮忙,沃克家也是。”

“不能去找汤姆。那样状况只会变得更糟。”

“妈妈,再过两个星期,大学就要开学了。我必须尽快离开。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妈妈的手依然放在面团上:“你自己走吧,不要管我。”

蕾妮就知道会这样。她挣扎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妈妈,我必须离开。我不能这样过下去,但我需要你。我担心……如果没有你,我会走不掉。”

“天生一对。”妈妈的语气很悲伤。但她懂,她们永远会在一起。“你必须走。我希望你走。如果你不走,我无法原谅自己。好吧……你有什么打算?”

“一有机会,我们就跑。如果他去打猎,我们就驾船逃走。任何机会都要把握。假使第一片叶子落下的时候,我们还在这里,那就完蛋了。”

“我们就这样逃走?一无所有?”

“逃走至少能活命。”

妈妈转开视线。很久、很久之后,她才点头说:“我会尽力。”

这不是蕾妮想要的答案,差得很远,但顶多只能这样了。她只祈求当逃跑的机会来临,妈妈会和她一起走。

* * *

一周后,天气开始转变,到处可以看到绿色叶片转为金黄、亮橘、艳红。桦树一整年混在其他树木之中毫无特色,这时昂然走上最显眼的舞台,树皮如白鸽羽翼,树叶仿佛百万点烛光。

随着叶子逐渐变色,蕾妮的心情越来越紧张。已经快到八月底了——虽然现在离入秋还太早,但阿拉斯加就是这么任性。

虽然她和妈妈再也没有提起过逃跑计划,但暗藏在她们所说的每句话之中。每次爸爸离开小屋,她们都会互使眼色,询问对方:是时候了吗?

今天蕾妮和妈妈正在做蓝莓糖浆的时候,爸爸从外面回来,一波冷空气跟着进来。他浑身邋遢、大汗淋漓,汗湿的脸上沾着一层黑灰。蕾妮第一次发现他的黑胡须里有几丝银白。他把头发扎成乱糟糟的低马尾,额头上绑着庆祝建国二百周年的发带。他走过来,橡胶靴重重踏在夹板地面上。他走进厨房,看到妈妈正在准备晚餐。他看看锅里沸腾的炖麋鹿肉:“又是这个?”

“只有这个了。面粉用完了,米也只剩一点儿。我早就跟你讲过了。”妈妈疲惫地说,“如果你让我们去镇上……”

“爸爸,你应该去荷马一趟,储备过冬的物资。”蕾妮希望语气够自然。

爸爸伸手搅搅炖肉:“只有你们两个在家,我担心会不安全。”

“墙可以保护我们。”

“不够彻底。涨潮的时候,外人可以开船进来。”爸爸说,“天晓得我不在家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不然我们一起去好了,去镇上找那个肥婆买东西。”

妈妈看着蕾妮。

机会来了,蕾妮的眼神说。

妈妈摇头,睁大眼睛。蕾妮能够理解妈妈的恐惧,一直以来她们讨论的都是趁他不在时溜走,而不是从他面前逃跑。但秋天已经来了,这表示冬天不远了。再过一个星期,安克雷奇大学就要开学了。这就是她们逃跑的机会,只要做好计划——

“走吧。”爸爸说,“现在就去。”他双手一拍,响亮的声音让妈妈吓一大跳。

蕾妮怅然地看着避难包,里面总是装满各种野外求生的必需品。如果拿了,爸爸一定会起疑。

除了身上的衣服,她们什么都不能带。

爸爸从门边的架子上拿起一把猎枪扛在肩上。

这是警告吗?

“走吧。”

蕾妮走向妈妈,一手按住她细瘦的手腕,感觉到她在发抖。“走吧,妈妈。”蕾妮平静地说。

她们走向大门。蕾妮忍不住回头转身,花一秒钟注视温馨舒适的小屋。尽管有那么多的伤痛、心碎、恐惧,这里依然是她唯一有过的家。

希望再也不用回来。真是悲哀,她的希望竟然感觉像是失落。

上了卡车,破旧的长条椅上,她坐在爸爸妈妈中间,蕾妮能够感觉到妈妈的恐惧,仿佛小小的电流从她的皮肤上冒出,散发出酸苦的气味。蕾妮想安慰她,想告诉她不会有事,她们会成功逃离,搬去安克雷奇,一切都会很好,但她只能坐在那里,呼吸急促,努力支撑,希望当逃跑的机会来到,她们能够强迫双脚移动。

爸爸发动引擎,驶向闸门。

然后他停车、下车,没有关上车门,走向闸门,拿起挂锁。他从脖子上拿出钥匙,插进锁孔一转。

“机会来了。”蕾妮对妈妈说,“到了镇上,我们就逃跑。再过四十分钟,渡船就会靠岸。我们想办法上去。”

“行不通的,他会抓到我们。”

“那我们去找大玛芝。她会帮我们。”

“你连她的性命也要赌上?”

巨大的金属挂锁打开。爸爸推开左边的门,门划过长满青苔、凹凸不平的地面,然后再推开右边的门。大路重新出现在眼前,召唤着她们。

“我们很可能只有一次机会。”妈妈忧心忡忡地咬着下唇,“如果这次不行,就等下次。”

蕾妮知道这个建议是对的,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继续等下去。现在她允许自己真正想象自由的滋味,不可能重回被囚禁的生活。“妈妈,不能再等下去了。已经开始落叶了,今年冬天会很早开始。”

爸爸回来了。他坐上驾驶座,关上车门。他们出发。出了闸门,蕾妮坐在位子上转身,隔着枪架往外看。新切割的木材上用黑漆喷了几个大字。

“禁止进入。禁止擅闯。违反者将遭枪击。”

闸门没有关上,她暗暗记下这件事。他们转上大路,摇摇晃晃开过崎岖不平的路面,经过沃克家入口的拱门,经过玛芝·博梭的车道。

过了简易机场,新铺的碎石路面在轮胎下咔咔作响。前方的桥刚上过新漆,几个人站在栏杆旁往下看,他们穿着五彩缤纷的防水衣物、崭新牛仔裤、名牌靴子,指着清澈河水中游动的鲜红鲑鱼。这些鱼洄游产卵之后便会死去。

爸爸摇下车窗大喊:“滚回加州去。”车子隆隆开过,对他们喷黑烟。

到了镇上,一道栅栏挡住大街,餐馆前面正在挖路,几个锯木架、白水桶、橘色三角锥围起工地,以免观光客误闯。沿着街道,路被挖开一条大洞,旁边堆着土。

爸爸猛踩刹车,因为太用力,老旧卡车滑了一下才在路边的高草丛停住。从这里,他们可以清楚地看见挖土机的驾驶者:汤姆·沃克。

爸爸挂挡停车,将引擎熄火。他用全身的力气撞开卡车的门,跳下车之后用力甩上门。蕾妮说:“妈妈,不要离开我,牵着我的手。”这时爸爸突然出现,打开另一侧车门,抓住妈妈的手腕,把她拖下车。

妈妈回过头,眼睛睁得很大,用口形说:“快走。”爸爸拽着妈妈的手腕,迫使她跌跌撞撞地前进赶上他的大步伐。

“糟糕。”蕾妮说。

她该怎么办?她回头看杂货店。今天大玛芝有开店,她可以帮助蕾妮。

离开妈妈。

丢下她和他在一起。

她往街道看去,爸妈继续往前走,经过几个出来享受八月底晴朗天气的观光客,爸爸用手肘推开他们,故意推得很用力。

蕾妮实在忍不住,悄悄下车跟上去。或许还有办法能带妈妈离开他。她们不需要太多时间,只要足够消失就可以。如果有必要,她们甚至可以偷一艘船。

“沃克!”爸爸大喊。

沃克先生停下挖土机,将棒球帽从汗涔涔的前额往后拨。“恩特·欧布莱特。”他说,“真是惊喜。”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挖路。”

“为什么?”

“要让镇上有电可用。我装了一台发电机。”

“什么?”

沃克先生重复一次,清晰缓慢地说:“电——力——”仿佛对英文程度很差的人说话。

“如果我们不希望卡尼克有电力呢?”

“恩特,我为镇上所有商家买来便利,用白花花的钞票。”汤姆说,“这钱是大家凑的,很多人想要电灯、冰箱,希望冬天有暖气。哦,还有路灯。不是很棒吗?”

“我不会任由你这么做。”

“你打算怎么做?又要喷漆?我不建议噢。这次,我不会那么宽宏大量了。”

蕾妮来到妈妈身后,抓住她的衣袖,想趁爸爸不注意的时候把她拉走。

“蕾妮!”

迈修的声音压过推土机挖土的声音。他站在酒馆门口,抱着一个大纸箱。

“救救我们!”她尖叫。

爸爸抓住蕾妮的上臂,把她拉到身边:“你觉得需要求救?为什么?”

她摇头,勉强挤出声音说:“没事。我不是那个意思。”她看了迈修一眼,他放下箱子朝她们走过来,踏下木栈道,走上泥土街道。

“你最好叫那小子别过来,否则我绝不留情……”爸爸按住腰间的刀。

“我没事。”她对迈修大喊,但看得出来他不相信。他看到她在哭。“别、别过来。跟你爸爸说我们没事。”

迈修喊她的名字。她看到他的唇形,却听不到声音。

爸爸的手抓紧蕾妮的手臂,感觉像钳子。他拉着蕾妮和妈妈走向卡车,把她们推上车,然后用力关上车门。

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来到镇上、大声呼救、回到车上。

回家的路上,爸爸不断地低声自语。她只听到一些像是骗子、沃克之类的词。他的右手不停握住方向盘又放开。

车子驶过崎岖泥泞的道路,转上他们的土地。妈妈握着蕾妮的手。蕾妮努力设法让爸爸冷静下来。她刚才为什么那样大喊?她明知道不能求救。

爱与恐惧。

世上毁灭力最强的两种力量。恐惧令她失常,爱令她愚蠢。

卡车隆隆开进敞开的闸门,爸爸依然在自言自语。蕾妮想趁他下车关闸门的时候就抢过方向盘,挂挡倒车,猛踩油门,但他没有下车关门。又失去了一次机会,也可能还有希望。

闸门开着,或许她们可以趁半夜逃跑。

到了空地,他用力挂挡停车、熄火,然后抓住蕾妮,拽着她穿过草地、走上台阶、登上露台。他把她推进屋里,因为太用力,她踉跄跌倒。

妈妈来到他身后,动作小心翼翼,留心维持表情平静。蕾妮不知道她怎么办到的。蕾妮的心脏因为恐惧而狂跳,难道妈妈不会吗?“恩特,你反应过度了。我们来谈谈。”她一手按住他的肩膀。

“珂拉,你需要求救吗?”他的声音很奇怪,非常紧绷。

“她还小。她不是那个意思。”

由他呼吸急促、手指抽搐的样子,蕾妮看出了暴戾。他踮起脚尖,全身放射出能量,愤怒正在改变他。“你骗我。”他低声说。

妈妈摇头:“没有,我没有。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每次都是姓沃克的那些家伙。”他喃喃说,朝妈妈逼近。他将蕾妮完全抛在脑后,锁定妈妈。她一向都是他的靶、他的猎物。

“恩特,这样太疯狂——”

他打她,非常用力。妈妈撞上墙壁,还没站起来,他又继续,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往后拉,露出喉咙苍白的肌肤。他揪住她的头发,拳头往下挥,她的头侧敲在地板上。

蕾妮扑向父亲,攀在他的背上。她抓他,扯他头发,尖叫着说:“放开她。”

他挣脱,抓着妈妈的前额撞地板。

蕾妮听到身后传来开门声,几秒后,有人把她从爸爸身上拉开。她瞥见迈修,看到他将爸爸从妈妈身上拽起来,转成正面之后挥拳击中爸爸的下颌,爸爸摇摇晃晃跪倒。

蕾妮冲向妈妈,扶她站起来:“我们要快点儿走。”

“你走吧。”妈妈紧张地看着爸爸,他呻吟着想要站起来。“快走。”她满脸鲜血,嘴唇撕裂。

“我不会丢下你。”蕾妮说。

泪水涌上妈妈的眼眶,滚落融入鲜血:“他绝不会放过我。你快走,走啊。”

“不要。”蕾妮说,“我不要离开你。”

“她说得对,欧布莱特伯母。”迈修说,“你不能留在这里。”

妈妈叹息:“好吧,我去找大玛芝,她会保护我。不过蕾妮,你千万不要来找我。懂吗?万一他来抓我,我不希望你在场。”她看着迈修。“我希望她消失二十四小时,躲在他找不到的地方。这次我会去报警提告。”

迈修郑重点头:“欧布莱特伯母,我绝不会让她出任何事。我保证。”

爸爸发出哼声,骂着脏话想站起来。

妈妈拎起蕾妮的避难包交给她:“快走,蕾妮。”

他们冲出小屋,来到阳光普照的庭院,奔向迈修的卡车。“快上车。”他大喊,然后跑向爸爸的卡车,打开引擎盖,对引擎动手脚。

他们身后,小屋的门打开。爸爸蹒跚着走出来,手里拿着来复枪。

蕾妮听到枪上膛的声音。一颗子弹从她的头顶呼啸而过,打中卡车引擎盖。“珂拉,可恶。”爸爸站在露台上,前额大量流血,他拿着猎枪,但因为血而看不清楚。“你在哪里?”

“快上车!”迈修大喊,将一个东西扔进树丛。他跳上驾驶座发动卡车。

子弹纷飞,打中金属发出响亮的声音。蕾妮跳上车,妈妈挤在她旁边。迈修将排挡打到前进,然后急忙掉头。卡车在草地上甩尾了一下,终于轮胎抓住地面。他高速驶过凹凸不平的车道,穿过敞开的闸门,转向大马路。

到了大玛芝的车道,车子转进去,开到尽头,迈修按喇叭。“好好保护她,不要让她接近我。”妈妈叮嘱迈修,他郑重点头。

蕾妮看着妈妈。她们的人生,她们所有的爱,都在这一眼之中。“你不可以回去找他。”蕾妮说,“你要报警、提告。我们二十四小时后见,然后一起逃跑。答应我。”

妈妈点头,用力抱了她一下,吻去她的泪水。妈妈离开之后,蕾妮坐在车上,在心中重温一幕幕,默默哭泣。每次呼吸都很痛,她必须拼命克制回头去救妈妈的冲动。这样丢下她,是不是做错了?

迈修转进沃克家的闸门,隆隆驶过迎客拱门。

“我们不能来这里!他会来这里找我们!”蕾妮抹去泪水,“妈妈要我们消失一天。”

他停车之后下车:“我知道。不过现在正好退潮,不能开船出去,水上飞机被我爸爸开走了。我只知道一个地方可以躲。你在车上等我。”

五分钟后,迈修拿着一个背包回来,扔进卡车后斗。

蕾妮不停地看着后面,望向沃克家的车道。

“别担心。他不会那么快找到分电器盖。”迈修说。

他们重新出发,转上大马路,然后左转往山区去。

转弯、爬坡、渡河,一路不停地往上。

几个小时后,车子开进一个泥土停车场,猛然停住。没有其他车辆,步道起点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

熊爪野生保护区

许可活动:健行、露营、攀岩。

距离:单向约四千五百米。

难度:高。具挑战性。陡坡。

海拔:约七百九十二米。

露营区:锯齿山脊,接近鹰湾渡口标示处。

迈修扶着蕾妮下车。他跪下检查她的厚底靴,重新绑好鞋带:“你没事吧?”

“万一他——”

“你妈妈已经逃走了,大玛芝会保护她。她希望你平安。”

“我知道。走吧。”她木然地说。

“要走很长一段路,你行吗?”

蕾妮点头。

他们沿着步道前进,迈修带路,蕾妮跟在后面,努力赶上。

他们走了好几个小时,没有看到其他人。步道蜿蜒绕过一道花岗岩峭壁。下面是大海,浪涛拍打岩石,喷溅水花。每次浪打上来,地面就会震动,也可能只是蕾妮的想象,因为感觉现在的人生风雨飘摇。再一次,她脚下的大地变得不可靠。

终于到了迈修想找的地方:一片宽敞的草原,开满紫色鲁冰花,藏在山腰上。雪染白了山峰,下方是一层层紫色花岗岩,不时会出现几个白点,是大角羊。

他将背包放在草地上,转身面向蕾妮。他给她一个烟熏鲑鱼三明治和一罐不冰的可乐。她吃的时候,他搭起简易帐篷,在草地上钉得很深。

他们在帐篷前生起火,将橘色帐篷入口打开固定好后,并肩坐在草地上。他一手搂着她,而她依偎在他怀中。

“你知道,你不必独自保护她。”他说,“你们属于这里。我们会照顾你们。卡尼克一直都是这样。”

蕾妮多希望是真的。她希望有个安全的地方让她和妈妈栖身,重新展开人生,而且不是建立在暴力恐怖结局的灰烬上。最重要的是,她不想继续独自负责妈妈的安危。

她转向迈修,她好爱他,如此浓烈,感觉像沉在水底急需氧气。她整个身体窝进他怀中,需要感觉他全身的每一寸,想要贴近他、依偎他、容纳他。“我爱你。”

“我也是。”他说。

在这里,在辽阔的阿拉斯加,这句话显得极度渺小、不足为道,有如对天神挥拳。她的爱情迟早会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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