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死去,他感觉生命从身体流逝,就连疼痛也消失了。

他什么都不是,只是又湿又冷的一团东西,尿在身上,呕吐、惨叫。有时候呼吸干脆停止,重新开始时让他不停咳嗽。

气味很恐怖,发霉、烂泥、腐肉、尿液、呕吐物。虫子爬满他全身,在耳边嗡鸣。

唯一让他活下去的只有“她”。

她一直一直说话。熟悉的、押韵的字,他几乎听得懂。他可以听到她呼吸的声音。他知道她何时睡去、何时醒来。她喂他喝水,强迫他喝。

他在流血,流鼻血。他尝到血味,感受到恶心黏腻。

她在苦。

不对。用错字了。

哭。

他努力想抓住那个字,但依旧像其他东西一样消失,转瞬即逝。速度太快,无法捕捉,他又开始漂浮。

她。

我爱你迈修,不要离开我。

意识逐渐远离。他拼命想保留,但抓不住,又跌回恶臭黑暗中。

* * *

第三天早上,经过两个极度寒冷的恐怖夜晚,迈修第一次动了。他没有醒来,没有睁开眼睛,但他呻吟了一下,接着发出吓人的咔咔声响,好像快要窒息。

他们头顶上高挂着一片梯形蓝天。雨终于停了,蕾妮清楚地看到岩壁上的所有隆起、凹陷,所有可以踏脚的地方。

他高烧不退。

蕾妮感觉他的生命一点一滴地流逝。身边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里,已经没有他了。“迈修,不要离开我……”

一个声音从远处传入黑暗的岩隙,是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

她放开迈修,蹒跚着跳进烂泥中。“在这里!”她大喊,踩着烂泥走到能看见天空的开口。

她整个人贴在直立岩壁上,挥舞没受伤的手,大喊:“我们在这里!在下面!”

她听见狗叫声与一阵混乱的交谈。

手电筒的光往下照在她身上。

“蕾诺拉·欧布莱特,”一个穿着棕色制服的人大喊,“是你吗?”

* * *

“蕾诺拉,我们先拉你上来。”其中一个人说。因为阳光和阴影,她看不清他的脸。

“不!先救迈修。他……比较严重。”

接下来,她只知道自己被绑在一个笼子里,沿着直立的岩壁被拉上去。笼子撞上花岗岩发出声响。疼痛在胸腔震荡,蔓延到她的手臂。

笼子哐当一声落在扎实的地面上。阳光令她睁不开眼,到处是穿制服的人,狗群狂吠。好几个人在吹哨子。

她再次闭上眼睛,感觉自己被搬到步道上方的草地,听见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我要等迈修。”她大喊。

“小姐,你不会有事的。”一个穿制服的人说。他的脸很近,鼻子像长在脸中央的大蘑菇。“我们要用直升机送你去安克雷奇的医院。”

“迈修。”她用没受伤的手抓住他的领子拉过去。

她看到他脸色一变。“那个男生?他就在后面,已经救出来了。”

他没说迈修不会有事。

* * *

蕾妮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上方的长条灯具,隔音天花板上装着一排白色的灯。病房的空气甜腻得令人难受,到处是鲜花和气球。她的肋骨包扎得很紧,一呼吸就会痛,骨折的手臂上了石膏。床边的窗外,浅紫色天空点缀着点点星光。

“我的宝贝女儿醒啦?”妈妈说。她的左脸红肿,前额一片黑青。妈妈的衣服又皱又脏,道尽她的担忧。她亲吻蕾妮的前额,温柔拨开落在她眼睛上的头发。

“你没事。”蕾妮松了一口气。

“我没事,蕾妮。我们现在担心的是你。”

“他们怎么会找到我们?”

“我们找遍了所有地方。我担心得都快发疯了。大家都一样。汤姆终于想到以前他太太很喜欢去露营的地方。他去到那里,看到迈修的卡车。搜救人员在熊爪山脊你们坠落的地方看到几根断掉的树枝。感谢老天。”

“迈修想救我。”

“我知道。你跟救护人员说了十多次。”

“他还好吗?”

妈妈轻触蕾妮淤血的脸:“不太好。他们……不确定他能不能撑过今晚。”

蕾妮挣扎着坐起,但每次呼吸、每个动作都很痛。她的手背上插着一根针,四周冒出紫色淤血,上面贴着肤色胶带。她拔出针扔到一旁。

“你在做什么?”妈妈问。

“我要去看迈修。”

“现在是半夜。”

“我不管。”她将满是淤血擦伤的光裸双腿跨下床站起来。妈妈过去搀扶她。她们一起拖着脚步慢慢离开病床。

到了门口,妈妈掀起帘子,从门上的窗口往外看,然后点头。她们溜出去,妈妈轻声关上门。蕾妮只穿着袜子,忍痛小步往前走,跟着妈妈走过一道又一道走廊,终于来到一个叫作加护病房的区域。这里灯火通明,感觉冰冷有效率。

“在这里等一下。”妈妈说完之后去找病房。到了右手边最后一间,她转身挥手要蕾妮过去。

妈妈身后的门上,一个透明塑胶套里放着一个文件夹,上面写着“迈修·沃克”。

“你可能很难接受。”妈妈说,“他的样子不太好。”

蕾妮开门进去。

到处都是机器,发出各种咚咚、嗡嗡、咻咻的声响,以及像人类呼吸的声音。

病床上的那个人不是迈修。

他的头发被剃光,包着绷带;脸上纱布交错,渗出的血将白色布料染成粉红。一只眼睛盖着保护罩,另一只肿胀紧闭。他的一条腿抬高,用皮革吊带悬在离床约四十六厘米处,因为肿得太严重,感觉不像人腿,比较像树干。整条腿包起来,只露出肿大发紫的脚趾。他歪斜的口中插着一根管子,连接到旁边的一台像呼吸一样起伏的机器,他的胸口随之鼓起、消下,代替他呼吸。

蕾妮握住他热烫干燥的手。

他之所以会在这里挣扎求生,都是因为她,都是因为他爱她。

她弯腰轻声说:“迈修,不要离开我。拜托,我爱你。”

说完之后,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她站在那里很久,希望他能感觉到她的触摸,听见她的呼吸,明白她说的话。感觉像过了好几个小时,妈妈终于拉着她离开病床,坚定地说:“没商量。”然后带她回到她的病房,扶她躺回床上。

蕾妮最后问:“爸爸在哪儿?”

“牢里,感谢大玛芝和汤姆。”她努力挤出笑容。

“很好。”蕾妮看到妈妈心虚的表情。

* * *

第二天早上,蕾妮慢慢醒来。在那幸福的瞬间,她脑中一片空白,然后现实重新扑倒她。她看到妈妈半躺在门边的椅子上。

“他死了吗?”蕾妮问。

妈妈摇头:“他撑过昨晚了。”

蕾妮还没消化这件事,外面传来敲门声。

妈妈转身时,刚好汤姆·沃克打开门。他感觉精疲力竭,像蕾妮一样憔悴不堪、失魂落魄。

“嘿,蕾妮。”他摘下棒球帽,紧张地用大手压扁。他的眼神移向妈妈,几乎没有停留就转回蕾妮身上。他们之间默默交流,将蕾妮排除在外。“大玛芝、瑟玛和蒂卡来过了。克莱德帮忙照顾牲口。”

“谢谢。”妈妈说。

“迈修的状况如何?”蕾妮奋力想坐起来,胸口的剧痛让她气喘吁吁。

“医生用药物让他保持昏迷。你大概已经知道了。他的大脑有问题,叫作什么弥散性轴索损伤,他很可能会瘫痪。医生打算让他醒过来,看看他能不能自行呼吸。他们认为可能性不大。”

“他们认为拔掉呼吸器之后他会死?”

沃克先生点头:“他应该会希望你在场。”

“哦,汤姆。”妈妈说,“这样好吗?她受伤了,让她在场会不会打击太大?”

“妈妈,不准逃避。”蕾妮爬下床。

沃克先生握着她的手臂扶她。

蕾妮看着他:“他是因为我而受伤。他想救我,都是我害的。”

“蕾妮,他没办法不救你。经过他妈妈那件事,他一定会救你。我很了解我儿子。即使他知道会这样,他依然会想救你。”

蕾妮多希望这番话能让她好过一点儿,但没有效果。

“蕾妮,他爱你。我很高兴他明白这件事。”

他的语气好像迈修已经走了。

沃克先生带她离开病房,往加护病房走去。她感觉到妈妈在身后,不时伸出手轻触蕾妮的后腰。

他们走进迈修的病房。爱莉斯佳已经在里面了,背靠着墙壁。“嘿,蕾妮。”爱莉斯佳说。

蕾妮。

和她弟弟一样的叫法。

爱莉斯佳拥抱蕾妮。她们并不熟,但悲剧制造出一家人的感觉。“无论如何,他一定会去救你。他就是那样的人。”

蕾妮无法回答。

门开了,三个人走进来,身后拖着仪器。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穿白袍的男医生,后面两位则是穿橘色手术服的护士。

“请各位到那边去。”医生对蕾妮和妈妈说,“病患的父亲例外,你可以过来站在床边。”

蕾妮走到墙边,背紧紧靠着墙。她和爱莉斯佳之间距离非常近,感觉却有如一片汪洋,一边的海岸是爱他的姐姐,另一边则是蕾妮,害他受伤的人。爱莉斯佳握住蕾妮的手。

医护人员在迈修的床边高效率移动,互相点头示意并交谈,写资料、检查机器、记录生命迹象。

然后医生说:“准备好了?”

沃克先生弯腰对迈修耳语,亲吻绷带包扎的额头,喃喃说了几句话,蕾妮听不见。他后退时,满脸泪水,转向医生点头。

那根管子缓缓由迈修口中抽出。

警报声响起。

蕾妮听见爱莉斯佳说:“加油,迈弟,你一定做得到。”她离开墙壁往前走,带着蕾妮一起过去。

沃克先生说:“孩子,你很坚强,不要放弃。”

警报声继续响。

哔……哔……哔。

护士交换了然于心的眼神。

蕾妮离开墙壁,双手焦虑地紧握在一起。她知道不该开口,她没有资格说话,但她实在忍不住:“不要离开我们,迈修……拜托……”

沃克先生看了蕾妮一眼,眼神充满痛苦。

迈修倒抽了很大一口气。

警报声停止。

“他能自行呼吸。”医生说。

他回来了,蕾妮一下子放心,差点儿支撑不住。他不会有事。

“感谢老天。”沃克先生叹息道。

“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医生一说出这句话,病房里的人全部安静下来,“或许迈修能够自行呼吸,但他可能永远不会醒过来。他或许会成为植物人。即使他醒来,也会有严重的认知缺陷。虽然他能呼吸,但能不能生活还很难说。”

“他一定不会有事。”爱莉轻声说,“他会醒过来,会笑,会说肚子饿。他总是……肚子饿。他会想要看书。”

“他不是轻言放弃的人。”沃克先生接着说,看得出来他想努力表现坚强,但失败了。

蕾妮什么都说不出来。第一次呼吸带来的亢奋消失了,就好像云霄飞车,爬到顶端时会有一瞬间的狂喜,然后一头栽进恐惧中。

* * *

“你今天可以出院了。”妈妈说。蕾妮看着挂在病房墙上的电视,节目是《风流军医俏护士》,剧中的下士“雷达”正在对军医“鹰眼”说话。蕾妮按下电源键关机。多少年来,她一直好想看电视,但现在她完全不在乎了。

老实说,除了迈修,她什么都不在乎了。她无法产生别的情绪。“我不想走。”

“我知道。”妈妈抚摩她的头发,“但我们该走了。”

“我们要去哪里?”

“回家。别担心,你爸爸不在。”

回家。

四天前,当她和迈修困在岩隙底,一心祈求能尽快获救,别让他死在她怀里,那时她告诉自己他们绝对会平安无事,迈修会好起来,他们会一起去上大学,妈妈会和他们一起去安克雷奇,租一间公寓,或许可以去知名景点奇尔库特的查理酒吧当服务生,赚取大笔小费。两天前,当她看着医生将管子从迈修口中拔出,看到他自行呼吸的瞬间,她一下子满怀希望,但很快就被“可能永远不会醒过来”这句话击醒。

现在,她看清现实了。

她和迈修不可能去上大学,不可能展开新人生成为两个相爱的普通学生。

她再也无法自我欺骗,再也无法梦想幸福的结局。

警察无法把爸爸关起来太久,妈妈一定会回到他身边,一直都是这样。妈妈会听他道歉,让他亲吻淤血的脸。妈妈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已经没有希望了,这份爱虽然有毒,却是她唯一的救生艇。蕾妮没有选择,只能跟着妈妈。她还只是个少女,刚满十八岁,没有半毛钱。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留在卡尼克,留在接近迈修的地方,其他都无所谓。她可以等,静候时机,等迈修好了以后和他一起逃跑,但现在她绝不会离开他。

你必须守在所爱的人身边。他说过,她要这么做。

“走之前可以去看迈修吗?”

“不行。他的腿感染了,就连汤姆也不能接近他。不过一旦可以会客,我们就马上来看他。”

“好。”

蕾妮换衣服准备回家的时候,什么感觉都没有。

完全没有。

她跟着妈妈慢慢穿过走廊,打石膏的那只手靠在身上,护士跟她说再见,她颔首回应。

她有没有微笑表示感谢?好像没有。就连这么简单的事情她也做不到。这种紧紧攫住她的抑郁,不同于她体会过的所有情绪,令人窒息、沉重无比,让一切失去色彩。

她们在等候室找到汤姆,他端着保丽龙杯喝咖啡。爱莉斯佳坐在他身边看杂志。她们一进去,他们父女都想挤出笑容,但都失败了。

“对不起。”蕾妮对他们说。

沃克先生走过来,碰碰她的下巴,要她抬起头来。“不要再说这种话。”他说,“我们阿拉斯加人很强悍,对吧?我们的迈修会撑过来。他会活下来。等着瞧吧。”

然而,差点儿杀死迈修的,不正是阿拉斯加吗?阿拉斯加明明那么……充满生命力,那么美,怎么也会那么残忍?

不,错不在阿拉斯加,是她害的。迈修的第二个错误。

爱莉斯佳过来站在爸爸身旁:“蕾妮,不要放弃他。他很坚强。妈妈过世的时候,他都撑过来了。这次一定也没问题。”

“我要怎么知道他的状况?”蕾妮问。

“我会在广播上报告他的最新消息。‘半岛油管’,晚上七点播出。你听广播吧。”

蕾妮木然点头。

妈妈带她出去,她们坐上卡车。老旧的破车发动时一阵呛咳,她们出发回家。

在漫长的车程中,妈妈紧张地不停说话。她一路指出很多东西要蕾妮看:回转湾退潮、大白天就停在鸟屋酒馆外的车辆、在俄罗斯河钓鱼的拥挤人潮(因为大家挤在一起,所以称为肉搏钓鱼)。平常蕾妮很爱这段车程,她会寻找高处山脊上看起来像白点的大角羊;她会仔细观察库克湾,有时候能看到灵巧神秘的白鲸。

现在她只是默默坐着,没受伤的手放在腿上。

到了卡尼克,她们把车开下渡船,慢慢开过有防滑条的金属坡道,经过老旧的俄国教堂。

经过酒馆时,蕾妮刻意不看。即使如此,她还是看到门上“因事公休”的牌子,以及放在前面的花束。回到家,妈妈把车停好之后下车。她绕到蕾妮那边帮她开门。

蕾妮侧身下车,走过高草丛的时候,她很庆幸有妈妈在一旁扶持。羊群啼叫,一起挤在铁丝网畜栏门前。

小屋里,奶油色调的八月阳光透过肮脏的窗户照进来,光束中可以看到灰尘飞舞。

屋里很整齐,没有碎玻璃,没有摔在地上的提灯,没有翻倒的椅子。

那天发生的事情没有留下半点儿痕迹。

味道很香,烤肉的香味,几乎在蕾妮察觉香气的同时,爸爸从他的房间走出来。

妈妈倒抽一口气。

蕾妮毫无感觉,肯定不觉得意外。

他站在那里,面向她们,长发绑成凌乱的马尾。他的脸淤血,有点儿歪掉,一只眼睛发黑。他穿着蕾妮最后一次见到他时穿的衣服,脖子上有干掉的血迹。

“对不起。”他用嘶哑的声音说。

“你、你出来了。”妈妈说。

“你没有提告。”他回答。

妈妈脸红了。她不敢看蕾妮。

他走向妈妈:“因为你爱我,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你知道我很抱歉,不会有下次了。”他承诺,同时对她伸出手。

蕾妮不晓得是因为恐惧还是爱,或许只是习惯,也可能是三者混合的剧毒,总之妈妈也伸出手。她洁白的手与他肮脏的手十指交错,扣住握紧。

他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抱住,仿佛一旦失去对方,他们就会被风吹跑。他们终于分开之后,他转向蕾妮:“听说那个男生快死了,很遗憾。”

遗憾。

蕾妮终于有感觉了,她的心中发生了地震般的改变,有如破春融冰,大地改头换面,剧烈又迅速地崩落。她再也不怕这个人了。即使还有恐惧,也沉到很深的地方,难以察觉,她只感觉到恨。

“蕾妮?”他蹙眉说,“对不起。你怎么不说话?”

她看到沉默对他造成的影响,削弱他的自信,于是她当下决定永远不要和父亲说话。妈妈想要沉沦,就让她去吧,继续困在这个剧毒纠结的家里。蕾妮留下来,只是因为不得不。一旦迈修好转,她就会离开。妈妈为自己选择了这样的人生,那就随她吧。蕾妮要离开。

只要等迈修好起来。

“蕾妮?”妈妈说,语气很犹疑。她也因为蕾妮的改变而感到困惑和害怕。她感觉到这样的变化,让他们的过往产生大陆漂移。

蕾妮从他们两个身边走过,以很勉强的动作爬上阁楼梯子,窝进床铺。

* * *

亲爱的迈修: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沉默如此沉重,将人拉扯变形,像一件湿透的旧毛衣。没有你的回应,不可能得到你的回应,这样的每一分钟都感觉像一天,每一天都感觉像一个月。我很想相信有一天你会睁开眼睛,坐起来说你饿扁了,你会下床、换衣服,然后来找我,说不定会抱着我离开,前往你家的狩猎小屋,我们可以整天窝在兽皮里,再次相爱。这是我的大梦想,不知道为什么,比起小梦想,大梦想反而比较不心痛,我的小梦想只是希望你能睁开眼睛。

我知道都是我不好,害我们遭遇这样的灾难。认识我毁了你的人生。没有人可以否认。我、我那个一团糟的家庭,还有我爸爸,因为你爱我,所以他想杀死你,而我妈妈只是因为知道这件事就得挨打。

我好恨他,就好像吞下剧毒,从体内腐蚀而出。每次看到他,我心里就有一部分变硬。我恨他的程度连自己都感到害怕。自从出院回家之后,我再也没有和他讲过话。

我感觉得出来,他很不喜欢这样。

老实说,我的情绪太多太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愤怒、绝望,我从来不知道人可以这么伤心。

我的感受无从宣泄,也没有办法关闭。每天晚上七点,我准时收听广播。你爸爸播报你的近况。我知道你已经脱离昏迷,没有瘫痪,我尽可能告诉自己这样就够好了,但真的还不够。我知道你不能走路、说话,你的大脑受到无法恢复的损伤。

这些都无法改变我的感情。我爱你。

我在这里,等待。希望你知道,我会永远等待。

蕾妮

* * *

蕾妮坐在渔船的船首,弯下腰,光裸的手指轻拨清凉的海水,看着水流泻、凝聚。她另一只手打着石膏,放在肮脏的牛仔裤上白得刺眼。

她听见爸爸妈妈轻声交谈。妈妈关上保冷箱,里面装满银色瘦长的鲜鱼。爸爸发动引擎。

马达启动,船首翘起,加速回家。

到了他们家的海滩,船压到卵石与沙子,发出像是用铸铁锅煎香肠的声音。蕾妮跳进深度到脚踝的水中,用没受伤的手拉着老旧的系绳,将船拖上陆地。海滩上有一根没有枝丫的漂流树干,歪倒在海滩上,她将系绳绑在上面,回头去拿钓鱼竿和滴水的金属网。

“你妈钓到好大一条银鲑,她大概是今天最大的赢家。”爸爸对蕾妮说。

蕾妮不理会。她背起钓具袋,走向嘎嘎作响、摇摇晃晃的阶梯,慢慢往陆地走去。

上去之后,她收拾好钓具,去畜栏检查水够不够。她喂羊、喂鸡,翻搅桶子里的肥料,然后去溪边打水。她尽可能待在外面,但最后还是不得不进屋里。

妈妈在厨房准备晚餐。从飘散的香味,蕾妮判断出菜色:干煎现钓鲑鱼佐手工香草奶油、麋鹿油炒四季豆、现摘莴苣与小西红柿沙拉。烤箱里正在烤酵母面包。

蕾妮准备好餐具之后坐下。

爸爸在她对面坐下。她没有抬起头,但听见椅脚摩擦木地板的声音,以及他坐下时椅子发出的声响。她闻到熟悉的气味:汗臭、鱼腥、烟味。“我在想,明天可以去熊湾采蓝莓。我知道你很喜欢。”

蕾妮只是看着他。

妈妈来到蕾妮身边,拿着装满鲑鱼的白镴盘子,鱼皮煎得香酥,青翠的四季豆堆在旁边。她停顿一下,然后把盘子放在餐桌中央,旁边的浓汤罐头里插满鲜花。

“你最喜欢的菜。”她对蕾妮说。

“嗯。”蕾妮说。

“可恶,蕾妮。”爸爸说,“我受够了你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你逃家,那个小鬼摔伤,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

蕾妮注视着他,默默咀嚼。

“说话呀。”

“蕾妮,拜托。”妈妈说。

爸爸推开椅子,冲出屋外,用力甩上门。

妈妈在椅子上往下沉。蕾妮看得出来妈妈有多疲惫,她的手在发抖:“蕾妮,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他很生气。”

“那又怎样?”

“蕾妮……你很快就要离开了。去上大学,对吧?再过五天就开学了。现在他会让你去了。这次发生的事情让他很愧疚。我们可以说服他答应。你可以离开。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你只需要——”

“不。”她不打算凶妈妈,但说出来的音量太大,她看到吼叫让妈妈多害怕,她本能地往后缩。

蕾妮很想因为吓到妈妈而良心不安,但她完全无法在乎。妈妈选择在爸爸带有剧毒、千疮百孔的爱里寻宝,但蕾妮不愿意,再也不愿意。

她知道不说话对他造成多大的影响,他愤怒又不知所措。每一天,她不肯跟他说话,他就变得更加焦躁不安、更危险。她不在乎。

“他爱你。”妈妈说。

“哈。”

“蕾妮,你这样等于点燃引线。你应该很清楚。”

蕾妮无法告诉妈妈她有多愤怒,尖锐细小的牙齿不停啃咬她,每次看到爸爸,她就被咬去一块。“是吗?说不定这次该换他怕我了。”

蕾妮无法回头,再也回不去了。她推开椅子,回到阁楼写信给迈修,尽可能不去想妈妈一个人坐在那里有多难过。

* * *

亲爱的迈修:

我很努力不放弃希望,但你也知道我一直很难做到。我是说怀抱希望这件事。上次去看你之后,已经过了好几天,感觉像过了一辈子。

真奇怪,从小我一直以为自己不相信希望,但现在当希望变得难以掌握、难以依靠,我才发现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靠希望活下来。妈妈不停对我说爸爸很努力在改,而我就像小狗一样不停舔着她喂给我的信念。每天我都相信她。当爸爸对我微笑、送我毛衣、问我过得好不好,我就会告诉自己,看吧,他在乎。即使看到他打妈妈,我依然任由妈妈为我定义世界。

现在这一切不复存在。

或许他有病。或许越战毁了他。或许这些都只是借口,他只是一个从内到外在烂光的人。

我再也无法分辨,虽然我很努力想要在乎,但我做不到。

我对他再也不抱任何希望。我仅存的希望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

我依然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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