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致 阿拉斯加大学安克雷奇分校 招生主任

很遗憾通知您,我将无法于此学期入学。

我希望到了冬季,状况能有所改变,但我不太有信心。

有幸获贵校录取,我将永远心怀感激,希望其他幸运的学生能填补我的空缺。

蕾诺拉·欧布莱特 敬上

* * *

九月,寒风呼啸吹过半岛,夜晚越来越早降临。树叶变黑落下堆积成山,雨下个不停,河水暴涨泛滥。畜栏地面变成及膝烂泥。黑暗逐渐笼罩大地,缓慢却势不可当。到了十月,阿拉斯加短暂的秋季结束了。每天晚上七点,蕾妮都会坐在晶体管收音机旁,音量开到最大,不时冒出静电噪声,聆听汤姆·沃克的声音,等候迈修的消息。然而一周又一周过去,依然没有变化。

十一月,雨变成雪,一开始很轻盈,有如从白色天空飘落的鹅绒。泥泞的地面结冰,变得像花岗岩一样坚硬光滑,不久之后,一层白雪覆盖万物,有如崭新的开始,用美丽的表象掩盖一切。

迈修依然不是迈修。

冬季第一场狂风暴雪结束之后,一个冰寒刺骨的傍晚,蕾妮完成所有杂务,在如煤灰般漆黑的夜色中回到小屋。进去之后,她站在柴火暖炉前,伸出双手取暖。她小心握起右手再放开。这条手臂依然有点儿无力,好像不是自己的,但拆掉石膏之后轻松很多。

她转身,在窗户上看到自己的倒影,脸庞惨白消瘦,下巴非常尖。自从那次意外之后,她的体重持续减轻,她再也无法安眠。吃饭是她最不想做的一件事,就算她勉强吃下去也有一半的概率会吐出来。她的气色很差,憔悴疲惫,眼袋厚重。

六点五十五分,她准时打开收音机。

汤姆·沃克的声音从喇叭里传出,非常平稳,有如宁静海面上的拖网渔船。“卡尼克的蕾妮·欧布莱特请注意,我们要送迈修去荷马的长照机构。星期二下午,你可以去看他。那个地方叫作半岛复健中心。”

“我要去看他。”蕾妮说。

爸爸在磨乌鲁刀。他停止动作,看着她说:“休想。”

蕾妮没有看他,也没有退缩:“妈妈,告诉他,只有开枪杀死我才能阻止我。”

蕾妮听见妈妈猛抽一口气。

几秒过去了,蕾妮感觉到爸爸的愤怒与犹豫。她感觉到他内心在交战。他想爆发,想强迫她顺从,想用暴力发泄,但他知道她是认真的。

他一掌拍飞咖啡壶,低声说了一些她们听不清楚的话,然后骂了几句脏话,举起双手退让,一个抽搐的动作完成这一切。“要去就去。”爸爸说,“去看那个小子,不过要先做完家事。还有你,”他转向妈妈,伸出手指戳她的胸口,“不准跟去,听到了吗?”

“听到了。”妈妈说。

* * *

星期二终于到了。

午餐之后,妈妈说:“恩特,蕾妮去镇上要用车。”

“叫她用那台旧的雪地机动车,不准用新的。晚餐前要回来。”他看蕾妮一眼,“我说真的,不要逼我去找你。”他扯下挂在墙上的铁制捕兽夹,出去之后用力摔门。

妈妈走过来,胆战心惊地回头看。她将两张折起来的纸塞进蕾妮手中:“瑟玛和大玛芝写的信。”

“有什么用?反正我们永远见不到她们了。”蕾妮说。

妈妈一脸忧虑:“蕾妮,不要做傻事,晚餐之前一定要回来,闸门随时可能关上。现在之所以开着,只是因为他对自己做过的事感到内疚,所以想好好表现。”

“我不在乎。”

“我在乎。你该为了我而在乎。”

蕾妮因为自私而惭愧:“嗯。”

蕾妮走出门外,拱起身体抵抗强风,在积雪中跋涉。

喂完牲口之后,她拉了一下雪地机动车的发动绳,然后坐上车。

到了镇上,她把雪地机动车骑到码头入口前,停放在那里。一辆水上出租车在等蕾妮,妈妈用业余无线电帮她叫的。今天海洋气象太差,不能开快艇出去。蕾妮背起背包,前往湿滑结冰的码头船位。

水上出租车的船长对她挥手。蕾妮知道他不会收钱。他深爱妈妈做的蔓越莓酱,每年她都特别为他多做两打。这是当地人一贯的作风:以物易物。

她递给他一个罐子,然后上船。她坐在船尾的长凳上,抬头望着泥滩高台上的小镇,她告诉自己今天绝不能抱任何希望。她知道迈修的病情,因为听过太多次,早已钻进意识里。脑部损伤,沃克先生经常在收音机上说。

即使如此,每天晚上,当她写完给迈修的每日一信,入睡时经常梦想着他就像睡美人一样,真爱之吻能够解除黑魔法诅咒。她可以嫁给他,希望她的爱能唤醒他。

船在海面上一路摇摇晃晃、乘风破浪,四十分钟后到了喀什马克湾对岸。水上出租车在码头停靠,蕾妮跳上岸。

在这种天寒地冻的冬日,浓雾沿着沙嘴海滨滚滚翻腾。因为天气恶劣,路上只有几个当地人,完全不见观光客。大部分的商家冬季都歇业,春天来了才会重新营业。

她离开沙嘴路,登上山丘,进入荷马镇。据说如果看到前院放着粉红色的小船、国庆节装饰还没拆掉的那栋房子,就表示在沃代尔路上走过头了。

长照中心位于城镇边缘,四周长满杂草,旁边有座碎石停车场。

她停下脚步。一只巨大的白头鹰停在电话杆上看着她,在一片阴暗中金色眼眸更显明亮。

她强迫自己往前走,进入长照中心,问过柜台小姐之后,听从她的指示前往走廊尽头的病房。

她停下脚步,站在紧闭的门外,做个深呼吸稳定情绪,然后打开门。

沃克先生站在床边。蕾妮一进去,他转过身。他完全不像原本的样子,这几个月的煎熬让他形销骨立,毛衣和牛仔裤都松松垮垮的。他留起一把大胡子,一半都是灰白色。“嘿,蕾妮。”

“嘿。”她的视线转向病床。

迈修被绑在床上。剃光的头装在一个像笼子的东西里,那个笼子用螺栓锁在他的头上,钻进他的头骨。他骨瘦如柴而且很苍老,感觉像拔光羽毛的鸟。她第一次看到他的脸,樱桃红的疤痕像拉链一样纵横交错。一块皱褶的皮肤将他的左眼角往下拉。他的鼻子扁掉了。

他躺着一动也不动,眼睛睁开,嘴巴歪斜,丰厚的下唇流出一条唾液。

蕾妮走向病床,站在沃克先生旁边。

“我以为他好转了。”

“他确实好转了。有时候,我敢发誓他在看我。”

蕾妮弯下腰:“呃,嘿,迈修。”

迈修呻吟、吼叫。他发出的声音不是话,而是像猿猴一样的叫声和哼哼啊啊。蕾妮后退。他好像在生气。

沃克先生按住迈修的手:“迈修,蕾妮来看你了。你认识蕾妮吧?”

迈修尖叫。那种撕心裂肺的呼喊,很像困在捕兽夹里的野兽。他的右眼珠在眼窝里往后翻:“哇——啊啊——”

蕾妮惊恐地看着他。这不叫好转。这不是迈修,这个尖叫、呻吟的躯壳不是他。

“啦啊啊……”迈修呻吟,身体往上挺起,接着冒出一股臭味。

沃克先生握住蕾妮的手臂,带她离开病房。

“苏珊娜,他需要换尿布了。”沃克先生对护士说。

幸好有沃克先生扶着,否则蕾妮一定会倒在地上。他带她去一间有贩卖机的等候室,扶她坐下。

他坐在她旁边的位子上:“不必担心,他经常那样大叫。医生说纯粹只是生理反应,但我认为是因为沮丧。他在里面……某个地方,他很痛。”他站起来,换到另一边坐下。“看到他这样却又无能为力,我快心疼死了。”

“我可以嫁给他,帮忙照顾他。”蕾妮说。她在梦里幻想过无数次,嫁给他,照顾他,用她的爱带他回来。

“蕾妮,我真的很感动,这证明迈修没有爱错人。不过,他很可能永远下不了床,也无法说‘我愿意’。”

“可是很多这样的人还是结婚了,瘫痪、不能说话、濒死的人,不是吗?”

“你才十八岁,还有很长的人生要过。你妈妈好吗?听说她让你爸爸回家了。”

“她总是会让他回去。他们就像磁铁。”

“我们都很担心你们母女。”

“嗯。”蕾妮叹息。担心有什么用?只有妈妈能改变她们的处境,但她不肯。

她的回答让谈话无法继续下去,沃克先生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扁盒子,外面包着报纸,上面用红色马克笔写着:“生日快乐,蕾妮!”“爱莉斯佳在迈弟的房间里发现这个。我想应该是要给你的,在……出事之前。”

“哦。”她只能如此回应。她接过礼物,低头看着。

护士离开迈修的病房。打开的门传来迈修的吼叫:“哇……呐……沙……”

“脑部损伤……很严重,孩子。我不会骗你。听说你放弃上大学了,很遗憾。”

她将礼物塞进派克大衣的口袋:“我怎么能去?我们说好要一起去的。”

“他想要你去,你知道的。”

“现在我们无法知道他想要什么了,不是吗?”

她站起来,回到迈修的病房。他僵硬地躺着,手指扭曲成星星的形状。头上的螺栓和脸上的疤痕让他看起来像科学怪人。他完好的那只眼睛木然地注视着前方,没有看她。

她弯腰握起他的手,无力、死沉。她亲吻他的手背,说着:“我爱你。”

他没有回应,他无法回应。“我哪里都不去。”她哽咽着承诺,“我会永远在这里。迈修,这次换我爬下山崖救你,就像你为我做的那样。你救了我,你知道吗?你救了我。我会守在所爱的人身边。希望你能听见。”

她陪伴他好几个小时。他不时会吼叫、挣扎。有两次,他哭了。终于院方请她离开,他们要帮他洗澡。

蕾妮离开长照中心。她招来一辆水上出租车,上船,听着船首切开浪涛的巨大声响,海水喷溅在脸上,才想起刚才没有向沃克先生道别。她就那么走出长照中心,走到外面,经过一个用塑料布和强力胶带拼凑的棚屋,经过站在外头的人,经过穿着极地迷彩装在学校操场玩四角传接球的一群小朋友,经过一位用牵绳遛着两条哈士奇和一只鸭子的原住民老太太。

她以为她已经为迈修伤心过了,所有眼泪都流干了,但现在她才看到前方原来有一大片哀伤的永无止境的沙漠。人体有八成是水,等于她是由眼泪组成的。

到了卡尼克,她一下水上出租车就开始下雪。小镇发出微微嗡鸣,来自提供照明电力的大型发电机。在沃克先生新架设的路灯下,雪花犹如筛落的面粉。她走向杂货店,几乎感觉不到冷。

她进去的时候,迎客铃叮咚作响。现在是下午四点半,还算是白天,但黑夜来得很快。

大玛芝穿着长度及膝的流苏麂皮外套,底下是隔热裤。她的头发像从磁性画板上刮下来的磁粉贴在头上。有些地方全秃,显然是剪得太过头,露出棕色头皮。“蕾妮!真是惊喜。”她洪亮的声音足以把鸟儿吓飞,“我想念我的史上最佳员工。”

蕾妮在她眼中看到了怜悯。她原本想说“我去看迈修了”,一开口却只是大哭加呕吐,吐得大玛芝的橡胶靴上都是,蕾妮吓坏了。

大玛芝揉揉蕾妮的背:“千万别放在心上。反正这双靴子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呕吐物。”她带蕾妮去柜台,扶她坐在老式小沙发上,然后给她一罐喝的。

“我刚去看迈修了。”蕾妮无力地往前倒。

大玛芝在她身边坐下。小沙发发出愤怒的嘎嘎抗议。“嗯,上星期,我才去过安克雷奇,确实让人很难受,汤姆和爱莉也伤心死了。一个家庭能够承受多少心痛?”

“我以为……能搬去长照中心代表他好转了。我以为……”她叹息道,“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根据我听到的消息,他顶多只能这样了。可怜的孩子。”

“他是为了救我才变成这样的。”

大玛芝没有说话。在沉默中,蕾妮想着,人真的能救另一个人吗?还是这件事只有自己能做到?

“你妈还好吗?真不敢相信她竟然让恩特回去了。”

“是啊。她不愿意提告,警察也没办法。”蕾妮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她知道像大玛芝这样的人很难理解,为什么珂拉这样的女人会和恩特那样的男人在一起。在她眼中事情很简单,就像数学方程式一样:打人×骨折=离开他。但其实这不是科学,而是艺术。并非一直那么恐怖的恐怖爱情,以及希望能有所改变的期盼,伴随爱情而产生的乐观,危险而不可或缺。蕾妮多希望自己不懂这些。她还很年轻,不该如此熟悉爱情的阴暗面。

“我和汤姆求你妈妈提告。看来她还是太害怕了。”

“不仅是害怕那么简单。”蕾妮正打算解释,却再次反胃。她以为又要吐了。她弯下腰,一阵阵干呕,却吐不出东西。

大玛芝默默坐了许久,最后说了一句:“哦,老天。”然后站起来。“等我一下。”她让蕾妮坐在小沙发上继续吐在脚边。她走向货架,撞倒挂在墙上的钢铁捕兽夹。

蕾妮双手抱胸,闭上眼睛,但是没用,她不停地回想去看迈修的经过,听见他的吼叫,看到他的眼珠往眼窝里翻,他需要换尿布。

是她害的,全都是她害的。

大玛芝回来了,橡胶靴踩着地上的锯屑发出哗哗声响:“搞不好你需要这个。”

蕾妮低头看大玛芝手中细长的盒子。

就这样,蕾妮的人生变得更惨了。

* * *

在早早来临的漆黑夜色中,蕾妮从茅厕回小屋,蓝丝绒般的天空中缀满星光。阿拉斯加独有的灿烂清澈夜空有如奇幻世界。满月高挂,月光映着白雪,让幽暗的世界散发微光。

进入屋内,她锁上门,站在一排派克大衣与厚外套旁,脚边的箱子里装满有指和无指手套与帽子。她无法动弹,无法思考,无法感受。

在这一秒之前,她原本会说蓝色是她最喜欢的颜色。(很蠢的念头,但就是冒出来了。)蓝色,清晨的颜色,暮光的颜色,冰河与河流的颜色,喀什马克湾的颜色,妈妈眼睛的颜色。

现在蓝色代表她的人生完蛋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没有好的答案。她够聪明,所以知道。

她也够蠢,才会陷入这种困境。

“蕾妮?”

她听见妈妈的声音,听出语气中的关切,但她不在乎。蕾妮感觉到两人之间的距离不断扩大。改变就是这样开始的,沉默不说的那些事情,拒绝面对的那些现实。

“迈修好吗?”妈妈走向蕾妮,帮她脱掉派克大衣挂好,带她走向沙发。

“他甚至……不是他自己。”蕾妮说,“他无法思考、说话、走路。他不看我,只会一直大叫。”

“至少他没有瘫痪。这是好事,对吧?”

蕾妮之前也这么以为,但无法思考、观看、说话,能动又有什么意义?他不如死在岩隙下算了,那样还比较仁慈。

但世界从不仁慈,尤其是对少年。

“我知道你觉得这是世界末日,但你还年轻。你会再次恋爱……你拿着什么?”

蕾妮举起紧握的手,松开手指露出里面的东西。

妈妈拿过去仔细观察:“这是什么?”

“验孕剂。”蕾妮说,“蓝色表示有。”

妈妈往后一靠,呆望着试管:“哦,不。”

蕾妮想着造成这个结果的一连串决定。如果一路上所有方向都调整十度,一切将会改观。“大概是我们逃跑那天晚上有的,还是之前?这种事要如何确定?”

“哦,蕾妮。”妈妈说。

现在蕾妮只需要迈修。她需要他变回他,恢复完整,这样他们才能一起面对。假使迈修还是迈修,他们会结婚,生下孩子。真是的,现在是一九七八年了,说不定他们根本不必结婚。重点是,他们可以解决。虽然他们太年轻,上大学的计划也必须延后,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悲惨。

没有他,她怎么有办法生下孩子?

妈妈说:“以前我的时代,未婚怀孕很丢脸,修女会抢走宝宝。现在你有选择了,罗诉韦德案 (1) ——”

“我要生下迈修的孩子。”蕾妮这一刻才知道,原来她已经全部想过了,而且做出了决定。

“你不能独自抚养孩子,在这里不可能。”

“你是说和爸爸在一起。”这句话一说出来,状况又变得更糟了。蕾妮怀着沃克家的孩子,别的她或许不知道,但她很清楚一件事:她爸爸一定会疯狂暴怒。

“我不希望他接近这个宝宝。”蕾妮说。

妈妈往前靠,将蕾妮搂入怀中紧紧抱住。

“我们会想出办法。”妈妈抚摩她的头发。蕾妮感觉到妈妈哭了,这样让她更难过。

“搞什么鬼?”爸爸的声音轰然响起。

妈妈弹开,一脸心虚。她的脸颊带着泪光,笑容很勉强。“恩特!”妈妈说,“你回来了。”

蕾妮将试管塞进口袋。

爸爸站在门边,解开隔热连身工作服的拉链:“那小鬼还好吗?还是植物人?”

蕾妮从不曾感觉到如此强烈的憎恨。她跳起来,冲到他面前,看到他惊讶的表情。“我怀孕了。”这是几个月来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她完全没有看到拳头。上一分钟,她还好好站着,怒瞪父亲,下一分钟他一拳打中她的下颌,力量大到她口中有血味。她的头猛地往后仰,一个踉跄失去平衡,撞上小茶几,跌倒在地上。她倒地时只有一个念头:他动作好快。

“恩特,不要!”妈妈尖叫。

爸爸解开皮带扯下来,朝她逼近。

她努力想站起来,但她严重耳鸣、头晕目眩,眼前一片模糊。

他的皮带扣第一下打中她的脸颊,刮破皮肤。蕾妮惨叫,想要爬走。

他打了第二下。

妈妈整个人扑到爸爸身上,用指甲抓他的脸。他推开她,再次去追蕾妮。

“不要,爸爸!”她尖叫,拼命保护腹部。

他将她拉起来,反手挥她一耳光。她听见软骨断裂的声音,血从她的鼻子涌出。她蹒跚后退,本能地护着腹部。

枪响。

蕾妮听见响亮的砰的一声,然后闻到火药味。玻璃碎裂。

爸爸站在那里,双腿张开,右手依然握着拳,一瞬间,毫无反应。没有人动,然后爸爸往前跪倒,胸前的伤口一阵阵涌出鲜血,染红上衣。他一脸迷惑、惊讶。“珂拉?”他转头看她。

妈妈站在他身后,枪依然瞄准他。“不准打蕾妮。”她的声音很稳,“不准打我的蕾妮。”

然后她开了第二枪。

(1)  罗诉韦德案(Roe v. Wade):美国联邦最高法院于一九七三年对于妇女堕胎权以及隐私权的重要案例。对于妇女堕胎的问题,美国联邦最高法院承认妇女的堕胎权,受到宪法隐私权的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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