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他死了。”蕾妮说。其实根本没有怀疑的余地,他的背几乎全不见了。妈妈选的枪可以杀死公麋鹿。

蕾妮发现自己跪在血泊中,骨头和软骨的碎片在血里感觉像蛆。冰冷的寒风从破掉的窗户吹进来。

妈妈手一松,枪哐啷落地。她木然地朝爸爸走去,眼睛瞪大,嘴唇颤抖。她紧张地搔抓喉咙,在苍白肌肤上留下红色抓痕。

蕾妮的脸痛到让她反胃,血味令她作呕,每次呼吸,鼻子都发出咻咻的声音。她打湿一条布按在脸上,擦掉血迹。

妈妈怎么能一次又一次忍受这样的痛?

蕾妮把布拿去洗,拧出自己鲜血染红的水,然后再次打湿,回到满是火药味与血腥的客厅。

妈妈跪在地上。她把爸爸抱在怀里前后摇晃,哭着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她全身是血,双手、膝盖,就连眼睛也抹上了血迹。

“妈妈?”蕾妮弯腰碰碰妈妈的肩膀。

妈妈抬起头,迷迷糊糊地眨着眼睛:“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他。”

“我们该怎么办?”蕾妮说。

“去用业余无线电报警。”妈妈的声音毫无生气。

报警,忍受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求救了。“妈妈,不会有事。等着瞧吧。”

“不,事情很严重,蕾妮。”

蕾妮擦掉妈妈脸上的血,这样的事情她做过太多次,妈妈甚至没有闪躲。“什么意思?”

“他们会说这是谋杀。”

“谋杀?可是他打我们,你救了我的命。”

“蕾妮,我在他的背后开枪,两次。陪审团和检察官不喜欢从背后开枪的犯人。没关系,我不在乎。”她拨开落在脸上的头发,留下条条血迹。“告诉大玛芝。她是检察官,至少以前是。她知道怎么处理。”妈妈感觉好像被下药,说话很慢。“你可以开始新人生。在阿拉斯加养大宝宝,我们的朋友会帮你。汤姆会把你当女儿对待,一定会。大玛芝一直很疼你。说不定你还有机会上大学。”她看着蕾妮。“很值得。我希望你知道,为了你,就算再来一次我也愿意。”

蕾妮无法消化妈妈说的话:“等一下,意思是说你要离开我?去坐牢?”

“快去叫大玛芝过来。”

“不。”蕾妮说,“不,镇上每个人都知道爸爸虐待我们,你杀了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去坐牢?”

“我不在乎。你平安无事,这样就够了。”

“如果把他处理掉呢?”

妈妈一愣:“处理掉?”

“让一切变成没有发生过。”蕾妮站起来。没错,这就是解决的方法。她们可以设法抹去她们做过的事情。她们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她和妈妈可以继续和朋友生活在一起,住在这个她们渐渐爱上的地方。所有人都会爱她的宝宝,迈修迟早会好转,蕾妮会等他。

“蕾妮,没有这么简单。”妈妈说。

“这里是阿拉斯加,所有事情都不简单,但我们很强悍。妈妈,如果你去坐牢,就只剩下我一个了,还要养孩子。没有你,我做不到。我需要你,妈妈。”

妈妈蹙眉,思索着说:“我们必须把尸体藏在永远不会被发现的地方。现在地面结冰了,不能埋起来。小屋是最可疑的犯罪现场。我们不可能在今天晚上把窗户修好。”

“对。”

“可是蕾妮,这么做等于又犯了另一种罪。”她平静地说。

“让你变成杀人犯,那才是真正的犯罪。你以为我会把你的生命托付给法律?法律?你自己说过,法律不会保护受虐妇女。你说得很对,他只关两天就出来了。他打你的时候,法律什么时候保护过你?不行,不行。”

“你确定吗,蕾妮?你得一辈子扛着这件事。”

“我可以承受,没问题。”

妈妈考虑了一段时间,放下爸爸血淋淋的瘫软尸体,然后站起来。她走进卧房,不久之后穿着隔热裤和高领上衣出来。她将血衣扔在爸爸的尸体旁:“我会尽快回来。除了我,谁来都不可以开门。”

“什么意思?”

“第一步就是要弃尸。”

“你以为我会坐在这里,让你一个人去?”

“人是我杀的。”

“我要帮你毁尸灭迹。”

“没时间争这些了。”

“没错。”蕾妮脱掉染血的衣物,很快换上隔热裤、派克大衣和兔靴,准备出发。

“去拿他的捕兽夹。”妈妈说完之后走出小屋。

蕾妮拿起挂在墙上的几个沉重捕兽夹搬出去。妈妈已经在雪地机动车上装好红色大雪橇。这台雪地机动车爸爸平常用来运木头,可以同时载两个大型冷藏箱、一大堆木柴、一只麋鹿。

“把捕兽夹放上雪橇,然后去拿电锯和冰钻。”

蕾妮拿着电锯回来,妈妈说:“准备好要进行下一步了吗?”

蕾妮点头。

“去把他搬出来吧。”

她们花了三十分钟,用塑料布包好爸爸的尸体,然后拖出小屋,经过积雪的露台,搬下台阶,然后又花了十分钟将他固定在雪橇上。地上的一条血迹暴露了她们的行为,但雪下得非常大,不到一个小时就会消失。破春时,雨水会洗去所有痕迹。妈妈用油布盖住爸爸,然后用弹力绳绑住。

“好,可以了。”

蕾妮和妈妈交换一个眼神,她们都明白这次的行动将会永远改变她们。妈妈默默给蕾妮改变主意的机会。

蕾妮坚定立场,她要继续下去。她们要去弃尸,然后把家里清理干净,告诉大家爸爸失踪了,八成是去打猎的时候踩破冰层,不然就是在雪地里迷路了。没有人会怀疑,没有人会在乎。大家都知道在这里,有一千种意外会让人死亡或失踪。

蕾妮和妈妈终于——终于——可以不必担惊受怕。

“那好吧。”

妈妈拉一下发动绳,然后骑上雪地机动车前座,握住油门。她戴上人造橡胶面罩,遮住淤血红肿的脸,然后小心翼翼地戴上安全帽。蕾妮也做同样的事情。在隆隆的引擎声中,妈妈大声说:“我们要去高山上,肯定会冷得要命。”

蕾妮爬上后座,抱住妈妈的腰。

妈妈催动引擎,她们出发,驶过新落下的雪,经过敞开的闸门。她们往右转上大路,然后再往左转上通往废弃铬矿场的路。这时夜色已黑,大雪纷飞,气温像结冰的水管。雪地机动车车头灯的黄色光芒照亮前方路途。

在这样的气候中,她们不必担心有人看见。妈妈骑了两个多小时,一路往深山前进,这里的积雪相当深,妈妈催油门的动作很轻。她们骑上山丘,骑下山谷,越过结冰的河流,绕过陡峭岩壁。妈妈保持很慢的速度,几乎比走路快不了多少。现在速度不重要,保密才重要,而且必须保持雪橇平稳。

她们终于到了高山上的一座小湖边,四周都是高大的树木与花岗岩峭壁。在某一刻,雪停了,云散开,露出一片蓝丝绒夜空,挂着数不清的星星旋涡。月亮出来了,仿佛看着冰天雪地中的这对母女,哀悼她们所做的决定。明亮的满月照在她们身上,如梦似幻的月光倒映在雪地上,仿佛往天空飘起,晶莹的微光照亮大地。

在突然变得清澈的夜色中,现在她们的行踪清晰可见,两个女人骑着雪地机动车驶过泛着光的银白雪地,拖着装尸体的雪橇。

到了结冰的湖岸,妈妈放开油门,雪地机动车颤抖着停住,如虫鸣的引擎声是这里最响亮的声音,盖过蕾妮透过人造橡胶面罩和安全帽发出的粗重呼吸。

湖水彻底冻结了吗?无法确定。在这种高度应该没问题,但现在刚入冬没多久,不是隆冬,倒映月光的白雪覆盖着平静结冰的湖面。

蕾妮抱紧妈妈。

妈妈以很轻的动作踩油门,雪地机动车慢慢向前移动。在黑暗中,她们仿佛航天员,走在这个散发着不可思议的幽光的奇异世界,四周不断响起冰裂开的声音。到了湖中央,妈妈熄火,雪地机动车停止滑行。妈妈下车,冰裂开的声音很响亮,此起彼伏,不过不是那种有危险的声音,只是冰在呼吸、伸展,不会破。

妈妈摘下安全帽挂在把手上,然后脱掉面罩。她的呼吸喷出一道白雾。蕾妮将安全帽放在仿皮座椅上。

银白泛蓝的月光下,积雪表面的冰晶如宝石闪耀。

寂静。

只有她们的呼吸声。

她们一起将爸爸的尸体拖下雪橇。蕾妮拿出救难铲清掉一块积雪。看到玻璃般的银色冰层,她放下铲子,拿出冰钻和电锯。妈妈在冰上钻出约二十厘米大的洞。泥泞湖水渗出,涌上圆形洞口。

蕾妮脱掉面罩塞进口袋,然后发动电锯,哇哇咔咔的运转声在这里吵得可怕,不断回荡到远处。

她将锯子朝下,塞进洞口,开始漫长艰辛的作业,将冰层上的小洞变成大四方形。

锯完时,蕾妮已经满身大汗了。妈妈将捕兽夹放在洞旁,发出哐啷声响。

然后妈妈回去搬尸体。她抓住爸爸冰冷惨白的双手,将他拖到很靠近洞口的地方。

爸爸的尸体冻得僵硬,惨白的脸仿佛象牙雕刻。

这时蕾妮才第一次真正体会到她们在做什么。她们在做坏事——谋杀。从今以后,她们将背负这件事活下去,知道自己竟能做出这种事,记得所有过程:开枪杀人、搬运尸体、湮灭罪证。虽然她们一辈子都在为他掩饰,忽视、假装,但这次不一样。现在她们犯了罪,蕾妮要保护的秘密属于自己。

善良的好人应该会感到可耻,但她只感到愤怒,咆哮的愤怒。

假使几年前她们就离开,或是报警求救,只要妈妈过去稍微导正一下方向,现在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她们两个站在冰层上,中间放着一具尸体。

妈妈将捕兽夹拿到两边,强迫黑色铁齿张开。她将爸爸的一条腿放进去。捕兽夹合上时发出骨头断裂的咔啦声。妈妈脸色发白,好像快吐了。两个捕兽夹分别咬住爸爸的两条腿,成为下沉的重量。

夜空出现极光,黄、绿、红、紫,有如一条条丝带舞动,极度艳丽的奇幻色彩。光好似布幔在天空飘扬,一道道旋舞鲜黄、霓虹翠绿、耀眼粉红。缠绕、流泻,电灯般的月亮仿佛在天边欣赏。

蕾妮低头看父亲,看到那个一生气就动拳头的人,看到他手上的血迹、下颌凶恶的线条。但她也看到另外那个人,她从照片与自己的需求中雕塑出的爸爸,那个用尽全力爱她们的爸爸,战争毁了他爱人的能力。蕾妮想着或许他会纠缠她,不只是他的鬼魂,还有他所代表的一切,那个悲伤又恐怖的事实,可以同时很爱也很恨一个人。虽然她感到深刻长久的失落,并且以自己的软弱为耻,但依然很高兴这件可怕的事情总算发生了。

妈妈跪在他身边,弯腰说:“我们爱你。”

她抬头看蕾妮,想要也可能是需要——蕾妮说几句话,做她一直以来做的事。天生一对。

那一切悬在她们之间,多年的叫骂殴打、提心吊胆……也有欢乐笑容。爸爸说“嘿呀,蕾妮”,哀求原谅。

“爸爸,再见。”蕾妮只能挤出这句话。或许假以时日,这将不会是她对父亲最后的记忆;或许有朝一日,她会想起爸爸牵着她的手,将她扛在肩上,带着她走在加州赫莫萨海滩上。

妈妈将他在冰上往前推,捕兽夹哐啷作响,进入敞开的洞中。他的身体迅速下沉,头猛往后仰。

他的脸朝上望着她们,像漆黑湖水中的象牙浮雕,月光下肤色惨白,胡须结冰。缓缓地、缓缓地,他沉入水中消失。

明天就会毫无痕迹了。等到有其他人来到这里时,冰层早已重新冻结。他的尸体将会冻硬,被沉重的捕兽夹拖到湖底。随着时间,他将溶解,被水冲蚀,只剩下白骨,春季时被冲上湖岸。不过在警察发现之前,应该会先被掠食动物抢光。到了那时候,大概也早已没有人寻找他了。在阿拉斯加,每年每千人中就有五个失踪,从此下落不明。大家都知道这个事实。他们跌落岩隙,在山径迷途,涨潮时溺毙。

阿拉斯加,伟大的孤独。

“你知道现在我们变成什么了吗?”妈妈说。

蕾妮站在她身边,想象爸爸惨白僵硬的尸体被拖进黑暗中。他最怕黑了。“生存下来的人。”蕾妮说。她当然知道这有多讽刺。这不就是爸爸一直教她们的吗?

生存。

* * *

蕾妮不断在心中重复那一幕,爸爸被黑水吞噬前的最后一瞥。这个画面将纠缠她一生。

她们回到开垦园,精疲力竭,冷到骨髓,全身发抖。蕾妮和妈妈依然得搬木柴进屋里,让暖炉的火重新旺起来。她们站在火前,伸出颤抖的手取暖,过了多长的时间?

谁知道,时间失去了意义。

蕾妮木然地望着地板。她的脚边有一块骨头碎片,茶几上也有。要清理得花上一整夜的时间,她担心即使擦掉所有血迹,鲜血依然会重新出现,从木头里不断冒出,像恐怖故事的情节,但她们必须开始动工了。

“我们快点儿清理吧,就说他失踪了。”蕾妮说,“你知道吗?阿拉斯加每年每千人中就有五个失踪。尤其是在冬季,这种事情经常发生。罗德斯老师在课堂上说过。”

妈妈没有听。她皱着眉头,忧虑地咬着下唇。“去找大玛芝,告诉她我做了什么。”妈妈看着蕾妮。“听清楚了吗?告诉她我做了什么。”

蕾妮点头,留下妈妈独自清理。

屋外又开始飘起小雪,世界恢复黑暗,白雪覆盖。蕾妮在积雪中艰难地走向雪地机动车骑上去。羽绒般轻盈的雪花随着舞动的风改变方向。到了大玛芝的土地上,蕾妮往右转,钻进浓密树林中,沿着硬实雪地上蜿蜒迂回的胎痕前进。

终于她来到一片空地:椭圆形,面积不大,四周都是高大的雪白树木。大玛芝的家是用帆布和木头搭建的蒙古包。所有垦荒的人都不会轻易丢弃物品,大玛芝也不例外,她的院子里到处是一堆堆被白雪覆盖的废弃物。

蕾妮将雪地机动车停在蒙古包前下车。她知道不必大声打招呼,看到车头灯就知道有人来了。

果然没错,一分钟后蒙古包的门打开,大玛芝走出来,一条毛毯像披风一样裹在身上。她一手遮住眼睛挡雪:“蕾妮?是你吗?”

“是我。”

“快进来,快进来。”大玛芝大幅度挥手。

蕾妮快步登上阶梯进去。

蒙古包从外面看起来不大,但里面很宽敞,而且非常整洁。数个提灯照耀出奶油般柔和的金色光芒,柴火暖炉散发着温暖,屋顶的帆布很仔细地开了一个洞,排烟用的金属烟囱从洞里穿出去。

墙壁是用无数细木条交织而成,外面紧紧包上一层帆布,有如精致的裙撑。拱形屋顶以大梁撑起。厨房里设备齐全,卧房在上面,从阁楼可以俯瞰整个起居空间。冬天的时候,蒙古包舒适温暖,但蕾妮知道夏天时,帆布窗户的拉链一打开,就会有大量阳光照进来。风发出呜咽、震动的巨大声响。

大玛芝看一眼蕾妮淤血的脸、扁塌的鼻子、脸颊上干掉的血,然后说:“那个王八蛋。”她用力抱住蕾妮不放。

“今晚很严重。”蕾妮放开她,她全身发抖。或许她终于真正认知到发生了什么事。她们杀死了他,弄断他的骨头,沉入湖水中……

“珂拉还好吗——”

“爸爸死了。”蕾妮轻声说。

“感谢老天。”大玛芝说。

“妈妈——”

“什么都不要告诉我。尸体在哪里?”

“处理掉了。”

“珂拉呢?”

“在家。你说过会帮我们,看来现在我们需要……你知道,清理。不过我不想害你惹上麻烦。”

“不用担心我。你先回家,我十分钟之后到。”

蕾妮离开蒙古包时,大玛芝已经在换衣服了。

回到小屋,她看到妈妈站在远离血泊的地方低头呆望,脸上满是泪痕,啃着早已啃到乱七八糟的拇指指甲。

“妈妈?”蕾妮几乎不敢碰她。

“她愿意帮忙吗?”

蕾妮还来不及回答,一道亮光扫过窗户,染黄玻璃,将妈妈笼罩在强光中。蕾妮瞬间松了一口气,但也看清了妈妈的悲伤与懊悔。

大玛芝推开门走进来。她穿着卡哈特隔热连身装、及膝毛皮靴,戴着貂熊皮帽,迅速观察四周,看到血、肉与骨头碎片。

她走向妈妈,轻触她的肩膀。

“他打蕾妮。”妈妈说,“我不得不开枪。不过……我是从他背后开枪的,大玛芝,而且开了两枪。他没有武器。”

大玛芝沉重地叹息:“嗯,司法单位不会在乎男人做了什么、你有多害怕。”

“我们在他身上加了重物之后沉到湖底,不过……你也知道在阿拉斯加,东西总会重新出现。破春的时候,各种东西都会浮出地面。”

大玛芝点头。

“我不能丢下蕾妮一个人。”

“不会有人发现他。”蕾妮说,“我们就说他离家出走了。”

大玛芝说:“蕾妮,去楼上收拾行李,足够过夜就好。”

“我可以帮忙清理。”蕾妮说。

“快去。”大玛芝严肃地说。

蕾妮爬上阁楼,听见妈妈和大玛芝在身后轻声交谈。

蕾妮选了罗伯特·谢伟思的诗集陪她度过今晚。她也带了迈修送她的相簿,里面装满了她最喜欢的照片。

她将这两样东西塞进行李底层,再放进她最爱的相机,用几件衣服盖住之后就整理完毕,回到楼下。

妈妈已经穿好了御寒衣物。她穿着爸爸的雪靴,在血泊中走来走去,制造足迹。她走到窗前,在玻璃上印下血手印。

“你在做什么?”蕾妮问。

“让警方知道你妈妈曾经在这里。”大玛芝回答。

妈妈小心翼翼地将爸爸的靴子交给大玛芝,然后换上自己的靴子继续在血泊中走来走去。

“为什么?”

“这样他们才知道这里是犯罪现场。”大玛芝说。

“我们不是要全部清理干净吗?”蕾妮问。

“不,宝贝女儿,我们要消失。”妈妈说,“现在,今晚。”

“等一下。”蕾妮说,“什么?我们只要说他离家出走就好,大家都会相信。”

大玛芝和妈妈忧伤地对看了一眼。

“阿拉斯加经常有人失踪。”蕾妮拉高音量。

“我以为你明白。”妈妈说,“发生这件事之后,我们不能继续留在阿拉斯加。”

“什么?”

“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妈妈的语气温和但坚定,“大玛芝也同意。原本我们或许可以声称是自卫杀人,但现在已经不行了。我们隐匿了罪行。”

“意图毁灭罪证。”大玛芝说,“受虐妇女杀死丈夫不算正当防卫,应该算才对。如果以防卫他人作为辩护,说不定行得通。假使陪审团认为使用致命武力合理,或许可以获判无罪。不过你真的想赌吗?法律对家暴受害者很不仁慈。”

妈妈点头:“我们会把卡车驾驶座涂满血迹,玛芝会开去道路尽头的地方扔在那里。她会去报案说我们失踪了,带警方来小屋。如果一切顺利,他们会判定你爸爸杀死我们之后跑去藏匿。玛芝和汤姆会告诉警方他经常家暴。”

“我想说他离家出走了。”蕾妮顽强地坚持,“真的啦,妈妈。拜托,迈修在这里。”

“蕾妮,即使在荒野里,有人失踪了,警方依然会调查。”大玛芝说,“记得吗?吉妮娃·沃克失踪的时候大家聚集在一起搜寻。他们第一个会来调查的地方就是这栋屋子。你要怎么解释窗户被枪打破?我很了解寇特·瓦德,他是个死守规定的警察。他很可能会从安克雷奇请来警犬或调查员。无论我们清理得多干净,一定还是会有证据,一块人骨碎片,某样东西。万一他们找到,你们两个都会因为谋杀罪名遭到逮捕。”

妈妈走向蕾妮:“对不起,宝贝女儿,但这是你要求的。我愿意独自扛下所有罪,但你不肯让我自首。现在我们都脱不了身了。”

蕾妮感觉自己不断坠落。她太天真,以为犯下这种可怕的罪行之后可以不必付出代价,顶多只是在灵魂上留下阴影,从此受回忆与梦魇折磨。

蕾妮将会失去所爱的一切,迈修,卡尼克,阿拉斯加。

“蕾妮,现在已经没有选择了。”

“我们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不是吗?”蕾妮说。

蕾妮想大吵大闹、尖叫哭喊,拿出她从来没用过的孩子气和任性,但如果她的过往与家庭曾经让她学到什么事情,那绝对是生存。

妈妈说得对,她们绝不可能清理这么多血迹,警犬和警察绝对会发现她们的罪行。万一爸爸明天和人有约,但她们不知道,很可能她们还来不及准备好,已经有人向警方报案说他失踪了。万一他的尸体从捕兽夹脱落,融冰的时候浮出水面,可能会有猎人发现。

蕾妮必须为她所爱的人考虑,一向如此。

妈妈为了保护蕾妮而挨打,为了救蕾妮而杀死爸爸,蕾妮不能丢下妈妈一个人逃跑,而且她也无法独自抚养宝宝。悲伤难以承受,令人窒息,仿佛跑完马拉松却发现只是回到原点。

至少她们可以在一起,母女两个,就像一直以来那样。宝宝也会有更好的机会。

“好。”她看着大玛芝,“该怎么做?”

接下来一个小时,她们忙着打点最后的细节:把卡车停在码头上,在门把手上抹上血。她们推倒家具,扔下一个威士忌空瓶,大玛芝对着原木墙开了两枪。妈妈和蕾妮重新穿上御寒的派克大衣、隔热裤、雪靴。

“准备好了吗?”妈妈问。

蕾妮很想说还没,我还没准备好,我属于这里。但现在已经来不及挽回了,于是她断然点头。

大玛芝紧紧拥抱她们母女,亲吻她们泪湿的脸颊,祝福她们能有美好的人生。“明天,我会去报案说你们失踪了。”她在蕾妮耳边轻声说,“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放心,相信我。”

蕾妮和妈妈最后一次走下通往海滩的蜿蜒阶梯,大雪让她什么也看不清,蕾妮觉得自己好像有一千岁那么老。

她跟着妈妈走到积雪泥泞的海滩,将快艇拖到结冰的岸上。风将妈妈的头发吹到眼睛上,吹散她的声音,吹动她的背包。蕾妮知道妈妈在跟她说话,但她听不清楚,也不在乎。她将背包扔到船上,然后上船坐在木制长椅上。大雪很快就会清除她们留在海岸上的足迹,就好像她们从未来过。

妈妈跳上船。没有灯光指引,她只能沿着海岸缓缓行驶,戴着手套的双手紧握舵轮,头发四散飞舞。

她们绕过弯曲处时,破晓的晨光照亮,让她们能够看清方向。

* * *

她们将船停靠在荷马的临时码头,迷蒙的路灯照在她们身上。码头结冰,行走要非常小心。

“我必须去向迈修道别。”蕾妮说。

妈妈将系绳抛给蕾妮:“不行,我们必须尽快离开。今天绝不能让任何人看见我们,你很清楚。”

蕾妮将船绑好:“我不是在问可不可以。”

妈妈拎起背包背好,小心翼翼地从船边跨到码头上。系绳发出嘎嘎声响。

妈妈将引擎熄火之后离开船。她们站在轻柔飘落的雪中。

蕾妮从背包里拿出麝牛毛围巾包裹脖子,遮住半张脸:“妈妈,不会有人看见我,我一定要去。”

“四十分钟内在玻璃湖航空的柜台会合。”妈妈说,“一分钟都不能迟到,知道吗?”

“我们要搭飞机?怎么可能?”

“总之准时到就对了。”

蕾妮点头。老实说,她不在意细节,她满脑子里只有迈修。她扛起背包出发,在结冰的码头上尽可能加快步伐。寒冷下雪的十一月清晨,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不用担心被看到。

到了长照中心,她放慢脚步。在这里,她必须特别小心,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她。

玻璃门在她面前呼的一声打开。

进去之后,她闻到消毒水和另一种味道,有点儿涩涩的金属味。柜台里,一个小姐在讲电话。门打开的时候她连头都没抬。蕾妮溜进去,想着不能被看见……时间太早,走廊很安静,病房门关着。到了迈修的病房,她停下脚步稳定心情,然后打开门。

他的病房很安静,一片漆黑,没有机器运作的声音,除了他宽大的心,没有其他东西维持他的生命。

他们让他坐着睡,他的头固定在一个中空的东西里,连着身上的背心,让他不能动。他脸上的粉红疤痕感觉像用缝纫机缝过。变成这样,他要怎么活下去?缝线、螺栓,顶着一张科学怪人的脸,无法说话、思考、触摸,也无法被触摸。她怎么可以丢下他,让他独自活下去,没有她陪伴?

她将背包放在地上,走到床边握起他的手。曾经因为劈柴、杀鱼、修理农具而粗糙的这双手,现在变得像小女生的手一样细柔。她忍不住想起以前上学的日子,在书桌底下偷牵手,互相传字条,满心以为世界将属于他们。

“迈修,我们原本可以做到。我们原本可以结婚,太年轻就生孩子,然后一直相爱下去。”她闭起双眼想象那样的人生,想象他们。他们原本可以相伴到白头,成为白发苍苍、打扮过时的老人家,一起坐在门廊上享受永昼阳光。

原本可以。

毫无用处的话。已经太迟了。

“我不能丢下我妈妈。你还有爸爸、家人和阿拉斯加。”说到这里,她不禁哽咽,“反正你不知道我是谁,对吧?”

她弯腰靠近,紧握住他的手。泪水滴在他的脸颊上,被凸起的粉红色疤痕拦住。

山姆·詹吉绝不会这样丢下佛罗多,英雄绝不会做这种事。但书本只是反映现实,并非真正的现实。书本里没有这种故事,身体变得破破烂烂的少年,大脑切除到只剩脑干,不能说话、移动,也不会叫你的名字。书本里也没有母女必须做出永生难忘的恐怖决定,更没有明明应该在良好环境中生长的宝宝,却一出生就得面对崩坏的人生。

她再次抚摩腹部,里面的生命像青蛙卵一样小,这么小应该感觉不到,但她敢发誓能够听见另一个心跳的回音,伴随她自己的心跳。她只知道一件事:她必须成为这个宝宝的好妈妈,同时必须照顾她的妈妈。就这样。

“我知道你多想要小孩。”蕾妮轻声说,“现在……”

你必须守在所爱的人身边。

迈修睁开眼睛,一只眼直直地望着前方,另一只在眼眶里乱转。只有那只绿色眼睛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他挣扎,发出恐怖的痛苦呻吟。

他张开嘴巴,大喊:“巴哇啊啊啊……”他用力挺起身体,仿佛企图挣脱。头套撞到病床栏杆发出哐啷声响。他前额上的螺栓开始渗血,警报大作。“她嗯嗯嗯……”

“不要。”她说,“拜托。”

她身后的门开了,一位护士经过蕾妮身边冲进病房。

蕾妮蹒跚后退,全身发抖,急忙戴起兜帽。护士没有看到她。

他在床上大吼,发出动物般的叫声,身体不停抽动。护士在他的点滴里注射了一些药物:“没事了,迈修,冷静。你爸爸很快就会来。”

蕾妮很想最后对他说一次我爱你,大声说出来,让全世界都听见,但她不敢。

她必须立刻离开,以免护士转身看到她。

但她呆站在那里,泪水模糊视线,一手仍然按着腹部。我会尽力做个好妈妈,我会告诉宝宝我们的事,你的事……

蕾妮拿起背包跑出去。

她把他丢在那里,只有陌生人的地方。她知道如果换作是他,绝不会这样抛弃她。

* * *

她。

她来了,对不对?他已经无法分辨真假了。

有些词语他知道,他逐渐搜集的重要词语,但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昏迷,石膏,固定器,脑伤,那些词语存在,看得见但看不清,仿佛挂在另一个房间里的图画,只能透过毛玻璃看见。

有时候,他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有时候,短短几秒间,他知道自己曾经昏迷又苏醒。他知道身体不能动,因为被固定在床上。他知道头不能动,因为他们在他的颅骨钻进钉子、装上笼子。他知道必须整天这样坐着,背后垫着枕头,像戴着固定器的怪物,一条腿挂在前面。痛楚不断啃咬,以他为粮食。他知道大家一看到他就哭。

有时候,他会听到声音,看到形状,人,交谈,光线。他努力捕捉,努力专注,但一切都太虚无缥缈。

她。

她刚刚在这里,对不对?她是谁?

他在等候的人?

“迈修,我们原本可以做到。”

迈修。

他是迈修,对吧?她在对他说话吗?

“你不知道我是谁……”

他想转头,想挣脱,想看她,不想看那片好像一直接近又后退的天花板。

他大声叫她,呼喊,拼命想记起需要的词语,但什么都找不到。沮丧太过强大,甚至连疼痛也消失了。

他什么都不能做,不能动。他被昆——不对,不是那个字——绑住,绳子紧紧绑住,困住。

另外一个人来了,不一样的声音。

他感觉一切都溜走了。他静止不动,就连一分钟前的事情也想不起来。

她。

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放弃抵抗,望着那个穿橘色衣服的女人,听着她抚慰的声音。

他闭上眼睛,最后一个念头是她。不要走,但他甚至不明白这句话的意义。

他听见脚步声,奔跑。

就像他的心跳声,出现又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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