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飘落的雪将荷马的大地变得一片朦胧,色彩暗淡,天空像刷洗过。几个出来走动的人,不是透过肮脏的风挡玻璃看世界,就是低着头躲避寒风。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少女独自在积雪中跋涉上山丘,她穿着宽松的派克大衣,戴起兜帽,围巾蒙住半张脸。

她的脸痛得要命,鼻子也持续抽痛,但这些都不是最痛的部分。到了机场路,雪稍微变小。她转弯走向简易机场。到了门口,她停下脚步,拉起高领遮住破皮的嘴唇。

航站很小,由木柴和波纹金属搭建而成,屋顶非常斜,感觉像超大型鸡舍。航站后面有一架小飞机停在跑道上,引擎隆隆作响。“玻璃湖航空”的招牌少了一个字,变成“玻璃航空”。蕾妮印象中一直都是这样。老板说他修理过一次就不想再修了,好像是学生觉得好玩而故意偷走了那个字。

感觉里面好像没有完工,地板上铺着花色不一的粘贴式合成地砖,夹板柜台,几份观光导览资料,厕所门坏了。后门边放着一堆纸箱——刚送来或要送走的物资。

妈妈坐在白色塑胶椅上,围巾蒙住半张脸,帽子遮住金发。蕾妮坐在她旁边,印花懒人椅的布面被猫抓成一条条的。

前面的美耐板茶几上四散放着几本杂志。

蕾妮累了,不想继续哭泣,也不想感觉内心反复开合的哀凄,即使如此,她依然感觉泪水刺痛眼睛。

妈妈将烟摁熄,扔进放在她面前的空可乐罐。烟雾随着咝咝声响冒出,虚无缥缈。她叹息一声往后靠。

“他还好吗?”妈妈问。

“和之前一样。”蕾妮依偎在妈妈身上,需要她身体实在的温暖。她的手伸进口袋,摸到一个尖尖的东西。

迈修送的礼物。因为发生太多事情,她忘记了。她拿出来,望着那个小小扁扁的礼物,外面包着报纸,迈修在上面写着:“生日快乐,蕾妮!”

今年她的十八岁生日无声无息地过了,但迈修早已准备好礼物,说不定他甚至想好了要怎么庆祝。

她拆开报纸,小心翼翼地折好,准备保存下来(他摸过这张纸,而且心里想着她)。里面是个扁扁的白色盒子,一张边缘裂开的发黄旧报纸装在盒里,被仔细折了起来。

有一篇报纸上的文章和一张黑白旧照片。照片里两个垦荒人手牵着手。许多雪橇犬围绕在旁边,他们坐在一栋屋顶长苔藓的小木屋前。两张椅子款式不同。院子里到处是废弃物。一个金发小男生坐在泥地上。蕾妮认得那个前院和露台:他们是迈修的祖父母。

在最底下,迈修写着:“我们也可以这样。”

泪水刺痛蕾妮的眼睛。她将照片按在心头,低头看文章。

我的阿拉斯加

莉莉·沃克 著

一九七二年七月四日

大家都以为自己知道“野”这个字的意思,因为从小到大经常用来形容动物、头发、不听话的孩子。然而只有在阿拉斯加,才能真正领会到“野”的意义。

我和丈夫艾克哈各自来到这里,这似乎没什么,但其实很重要。我们各凭自己的意志决定文明不适合我们,而且那时候我们都不年轻了。当时正值大萧条期间,我和父母与六名兄弟姐妹住在一栋小破屋里。所有东西总是不够——时间、金钱、食物、爱。

是什么让我想到要来阿拉斯加?即使到了现在,我依然想不起来。当时我已经三十五岁了,早已是所谓的老处女。我的妹妹过世——可能是因为伤心过度,也可能是因为看着孩子受苦所造成的绝望——我选择了离开。

就那样,我的口袋里只有十美元,没有什么技能,我一路往西去。可想而知我会选择去西部,因为非常浪漫。在西雅图,我看到一个招聘人员前往阿拉斯加的广告。他们要找淘金场的洗衣妇。

我心想:“我会洗衣服。”就决定去了。

那份工作很辛苦,男人经常对我说猥亵的话,但很快我的脸皮就变得比城墙还厚。后来我认识艾克哈,他比我大十岁,老实说长得不怎么样。

他注视我的眼睛,告诉我他梦想去基奈半岛垦荒。当他对我伸出手,我握住了。我爱他吗?不,那个时候还没有。其实要过好几年之后我才爱上他,但当他过世的时候,感觉就像上帝从我胸口把心脏掏出来。

野,我会如此形容这一切。我的爱,我的人生,阿拉斯加。老实说,对我而言,这三者是一体的。很少有人留在阿拉斯加,大部分的人太软弱,无法承受这里的生活。但是当阿拉斯加勾住人心的时候,绝对又深又紧,让你从此属于这个地方。野,拥有残酷美丽与美好孤独的情人。一旦爱上这里,就不可能生活在其他地方。

“你在看什么?”妈妈问,呼出一口烟。

蕾妮小心将文章折成四方形。“迈修的奶奶写的文章。我们来阿拉斯加之前几年她过世了。”迈修祖父母的照片放在她腿上,日期是一九四〇年。“妈妈,我要怎么停止爱他?我会……忘记吗?”

妈妈叹息道:“啊,那个,宝贝女儿,爱不会消逝、离去、死亡。大家都说会,其实不会。如果你现在爱他,十年后,四十年后,你还是一样爱他。或许不会像现在一样,会稍微淡一点儿,但他已经是你的一部分了,你也是他的一部分。”

蕾妮不知道这番话带来的是安慰还是惊吓。她会永远像现在这样吗?感觉好像心变成裂开的伤口。她真的能够重新找回快乐吗?

“不过啊,爱也不是一生只有一次的。如果运气够好,就会遇见新的爱。”

“我们欧布莱特家的人似乎运气都不好。”蕾妮说。

“难说。你不是在那么荒凉偏远的地方遇到他了吗?你们相遇,他爱你,你也爱他,这样的概率有多大?我觉得你的运气好极了。”

“只是后来我们跌落岩隙,他大脑损伤,你为了保护我而杀死爸爸。”

“呃,唉,杯子半满还是半空,只看你怎么想。”

蕾妮知道其实杯子已经破了。“我们要去哪里?”她问,虽然她并不在乎。

“你真的想知道?”

“不。”

“多亏大玛芝帮忙,我们可以坐飞机,不必一路搭便车。”

“我们没有证件,他们会让我们上飞机吗?”

妈妈大笑:“没问题啦,只要保持低头就好。等一下买票的时候,我会用假名。”

门开了,一股寒风吹进来。一个穿着棕色派克大衣的女人进来,头上的考伊琴毛帽压得很低:“前往安克雷奇的班机准备起飞。”

妈妈立刻将围巾拉高到眼睛下面。蕾妮戴上兜帽,拉紧系绳,让帽子包住脸。

“你们是乘客吗?”那个女人看着手中的文件。妈妈还来不及回答,柜台里的电话响了。那位小姐走过去接听:“玻璃湖航空,您好。”

妈妈和蕾妮匆忙走出小小的航站,走向积雪的跑道。飞机已经在等了,机翼伸展,螺旋桨运转。上了飞机,蕾妮将沉重的背包放在货运区,和一堆准备寄送的箱子放在一起,然后跟着妈妈走进阴暗的机舱。

她坐下(驾驶员后面只有两个座位),系好安全带。

小飞机隆隆前进,震动得很厉害,然后起飞,摇晃一下之后恢复平稳。引擎的声音很像小朋友在脚踏车轮圈上加装卡片发出的声音,以前在旧家附近经常听见。

蕾妮望着窗外,下面一片阴暗。从这个高度,所有东西都变成一片灰黑与雪白,模糊不清的陆地、海洋、天空;嶙峋的白色山峰,灰黑大海上的白色波浪。木屋与房舍顽强地矗立在狂野海滨上。

荷马逐渐从视野中消失。

* * *

夜晚的西雅图下着雨。

黑暗中,一排车头灯如蛇蜿蜒。到处是霓虹招牌,映在潮湿的街道上。红绿灯变换色彩,喇叭声此起彼伏。

敞开的门流泻出音乐,侵袭夜色,蕾妮完全没听过这样的音乐,带着敲击、愤怒的声音。一些人站在酒吧外,样子好像火星人——脸颊上别着安全别针,僵硬竖立的朋克头,黑色衣物好像被割成一条条破布。

她们经过一群像是游民的人,他们毫无生气地站在公园里,轮流抽着一支烟。妈妈将蕾妮拉到身边,说着:“不用怕。”

蕾妮垂下睫毛,看着城市的风景,因为不停落下的雨水而模糊。她看到抱着婴儿的女人窝在楼房门口,俯瞰这个区域的高架桥下;男人窝在睡袋里,在喧闹噪声中睡觉。蕾妮无法想象为什么有人要过这种生活,他们明明可以去阿拉斯加靠土地讨生活,建造自己的家。

“你已经很久没看过这样的大城市了。”妈妈握紧蕾妮的手,“等到天亮,景色会让你忘记呼吸。”

妈妈找到公用电话叫出租车。她们站在路边等车的时候,雨停了。

鲜黄色出租车停在肮脏的人行道旁,溅起雨水喷到她们。蕾妮跟着妈妈坐进后座,车上有一股刺鼻的松树气味。接下来,蕾妮透过车窗看着五光十色的城市。到处都是水,高处滴水,低处积水,但雨已经停了,这里有一种缤纷魔幻的感觉。

车子爬上山坡,来到满是低矮红砖建筑的老区——先锋广场。显然这里是贫民窟,大家只要有钱就会搬走。市中心变成峡谷,办公大楼、摩天高楼林立,店面橱窗仿佛电影布景,里面的塑胶模特儿穿着夸张的套装,垫肩大得吓人,腰身非常窄。

“到了。”妈妈对司机说,将最后一点儿借来的钱交给他。

这栋房子比蕾妮印象中大。尖尖的屋顶插入夜空,菱形玻璃窗透出灯光,铁栏杆的顶端装着心形尖刺,在黑暗中感觉有些阴森。

“你确定?”蕾妮轻声问。

蕾妮知道回娘家求援对妈妈而言有多难。从妈妈身上到处都看得出来,无奈的眼神、颓丧的肩膀、握拳的双手。回到这里,妈妈觉得自己很失败。“这样等于证明他们对他的看法一直都是对的。”

“我们也可以从这里消失,重新来过。”

“宝贝女儿,如果只有我一个,或许我会那么做,但我不能让你那么做。我是个很糟糕的妈妈,但我要做最棒的外婆。拜托,不要给我退路。”她做个深呼吸,“走吧。”

蕾妮牵起妈妈的手,她们一起走上石板小径,两旁的聚光灯照亮修剪成动物造型的灌木,多刺玫瑰为了过冬而剪得光秃秃的。到了华丽的大门前,她们停下脚步。妈妈敲门。

不久之后,门开了,外婆出现在门口。

岁月改变了她,让她的脸上长出皱纹、皮肤松弛。她的头发变白了,松垮的颈子上挂着三圈珍珠项链,每一颗都有拇指大小。“哦,我的天。”她低语,一只纤瘦的手捂住嘴。

“嘿,妈妈。”妈妈的声音有点儿抖。

蕾妮听见了脚步声。

外婆让开,外公来到她身边。他的块头很大,肥胖的腹部撑起经典蓝色克什米尔羊毛上衣,层层叠叠的肥胖松垂下巴,白发梳到一边遮盖闪亮的秃顶,每一绺都仔细打理过。宽松的聚酯纤维黑长裤用皮带紧紧系住,看得出来里面应该藏着一双小鸟般细瘦的腿。他七十岁了,但外表显得更老。“珂拉。”他的声音像肥胖的肚子一样浑厚。

“嘿。”妈妈说。

外公外婆望着她们,眯起眼睛,看清蕾妮和妈妈脸上的淤血、红肿脸颊、黑眼圈。“王八蛋。”外公说。

“我们需要帮助。”妈妈握紧蕾妮的手。

“他在哪里?”外公质问。

“我们离开他了。”妈妈说。

“感谢上帝。”外婆说。

“我们应该不必担心他会跑来找你,破门闯进来吧?”外公问。

妈妈摇头:“不用,永远不用。”

外公眯起眼睛。他是不是听出了言外之意?知道她们做了什么?“你们——”

“我怀孕了。”蕾妮说。她和妈妈商量过,决定先不要说出怀孕的事,但现在她们来到这里请外公外婆帮忙——求他们帮忙——蕾妮无法隐瞒。她一辈子隐瞒了太多秘密,她再也不想生活在阴影中。

“有其母必有其女。”妈妈努力想挤出笑容。

“旧事重演。”外公说,“我还记得当年给你的建议。”

“你要我把她送人,回家假装我还是以前那个乖孩子。”妈妈说,“但我希望你能说没关系,无论如何你都爱我。”

外婆柔声说:“当时我们只是告诉你教会有些太太无法生育,她们能够给你的宝宝好的家庭。”

“我要留着我的宝宝。”蕾妮说,“如果你们不愿意帮忙,没关系,我还是会留着宝宝。”

妈妈捏捏她的手。

蕾妮说完之后,所有人都沉默了。蕾妮感觉到现在对她们母女而言,世界太过广大,她们必须自己面对太多问题,她很害怕,但活在没有宝宝的世界更让她害怕。有些决定一旦做了就不能回头,她够大了,懂得这个道理。

感觉像是过了无止境的时间,外婆终于转头看着丈夫说:“西塞尔,我们说过多少次,如果这一刻能够重来该有多好,不是吗?”

“你不会又在半夜逃跑吧?”他说,“那时候,你妈……差点儿活不下去。”

在这句用词谨慎的短短话语中,蕾妮听出了悲伤。这两个人和她妈妈之间有太多伤痛、悲哀、后悔、怀疑,但也有温柔的东西。

“请放心,我们不会偷偷跑走。”

外公终于露出笑容:“珂拉琳、蕾诺拉,欢迎回家。先冰敷一下你们的淤血,你们两个都该去看医生。”

蕾妮看出妈妈多不愿意走进这间房子。她握住妈妈的手臂给予支持。

“不要放手。”妈妈低声说。

进去之后,蕾妮首先注意到花香味。几张光亮的木桌上放着大型插花作品,由镀金瓶口往上绽放。花香味太浓,几乎盖掉比较淡的消毒药水味,感觉像每天都有人用漂白水把这个家擦过一遍。

蕾妮边走边看每个房间和走廊。餐厅里的大桌可以容纳十二个人,书房里的书架高到天花板,客厅里所有家具都有两套:沙发、扶手椅、窗户、台灯。通往楼上的蜿蜒楼梯铺着厚地毯,踩在上面感觉像夏季的沼泽地,楼上的走廊装设红木镶板,感觉仿佛没有尽头。墙上挂着狗和马的绘画,装在精致的金色画框里。

“这里。”外婆终于停下脚步。外公跟在后面,仿佛觉得分配房间是女人的工作。“蕾诺拉,你用珂拉琳以前的房间。”

“珂拉,来这里。”

蕾妮走进她的新卧房。

第一眼,她看到的全是蕾丝,不是在慈善二手店常有的那种厚重烧花蕾丝,这里的蕾丝非常精致,简直像缝在一起的蜘蛛网。窗户上装着象牙白蕾丝窗帘。寝具和灯罩也是象牙白蕾丝。地毯是浅燕麦色。家具全都是象牙白镶金边。一个肾形小书桌下面放着象牙白脚凳。

空气不流通、不自然,充满人造香气。很闷,让人喘不过气。

她走到窗前,拨开沉重的窗帘探出窗外。甜美的夜晚迎接她,让她镇定下来。雨停了,留下一片闪耀黑夜。

一小片湿湿的屋顶在她眼前展开。下面是精心照料的庭院,一棵老枫树长得很接近屋子,树叶几乎掉光,只剩几片金红叶片依然挂在树梢。

树木,晚风,宁静。

蕾妮爬到铺满木瓦片的屋顶上。虽然屋里点着很多灯,对街的房子也都灯火通明,但她觉得外头比较安全。她闻到树木、花草的气味,甚至隐约有远处大海的气味。

这里的天空有些陌生,比较黑。在阿拉斯加,感觉夜空永远是深紫色,几乎是黑色但又不完全是。不过她认识天上的星星,虽然位置不同,但是同样的星:北斗七星、猎户座腰带。他们躺在海滩上的那个夜晚,迈修教她看星座。

她握住脖子上的心形链坠。

“我可以加入吗?”

蕾妮听见妈妈的声音,急忙抹去泪水。“当然喽。”她小心地往旁边移动。

妈妈从窗户爬出来,谨慎地踏上屋顶,然后在蕾妮身边坐下,将膝盖抱在胸口。“以前念高中的时候,星期六晚上我常从那棵树爬下去,偷溜去奥罗拉大道的迪克免下车餐厅找男生鬼混。那时候,我满脑子只有男生。”她叹息,将下巴靠在膝盖中间。

蕾妮依偎在妈妈身上,望着对街的房屋。大量浪费的灯光。透过窗户,她看到至少有三台电视机闪烁着色彩。

“对不起,蕾妮,我把你的人生搞得乱七八糟。”

“这是我们一起做的决定。”蕾妮说,“现在我们必须承受后果。”

妈妈停顿一下之后说:“我是个有毛病的人。”

“不。”蕾妮坚定地说,“有毛病的人是他。”

* * *

到西雅图五天后,她们的淤血终于淡到能用化妆品掩饰。她们一整个星期都躲在屋里,不敢站在窗前,不敢走出门外,以致两个人都憋得快发疯了。

妈妈换成精灵风短发造型,并且染成棕色,她们终于可以出门了。她们搭公交车去西雅图市中心,轻轻松松混进五花八门的人群中,到处是观光客、购物客、朋克摇滚乐手。

妈妈指着万里无云的蓝天说:“真的有啦,相信我,就在那里。”

蕾妮不在乎大山在哪里(这里的人称雷尼尔山为“大山”,好像世上只有这座山最伟大),她也不在乎妈妈满怀荣耀指出的其他景点:俯瞰鲜鱼摊位的中央市场的闪亮霓虹招牌,看起来像外星飞船降落在竹签上的太空针塔,以及在艾略特湾冰冷的海水中熠熠发光的新水族馆。

晴朗温暖的十一月的这一天,西雅图很美,真的。如她印象中一般处处绿意,到处都有大片碧蓝水体。

还有人,像蚂蚁一样到处是人。还有噪声,喇叭声此起彼伏。行人过马路时互相挥手。公交车冒出废气,千辛万苦爬上撑起这座城市的连绵山丘。这里人这么多,她怎么有办法习惯?

这个地方没有一刻宁静。过去几天晚上,她躺在新床上(有着衣物柔软剂和市售洗衣粉的味道),望着窗外绵延不绝的车灯闪过。有一次救护车或警车经过,警笛突然大作,红光闪烁照在窗户上,将蕾丝染成血红色。

现在她和妈妈来到城市北区。她们搭乘穿过城区的公交车,在一脸忧郁的晨间乘客中找到座位,然后步行穿过俗称“大道”的繁忙的大学东北路,爬上山丘,来到占地广大的华盛顿州立大学。

她们站在一个叫作“红场”的地方的外围。蕾妮看得见的地方全都铺了新的红砖。一座红色方尖塔直指蓝天,更多新的红砖标示出边界。

毫不夸张,真的有好几百个学生在红场走动,他们一拨拨来去,有说有笑。左手边,一群穿黑衣的人高举抗议标语,反对核能电厂与核武。很多人要求关闭一个叫作汉福德 (1) 的东西。

她想起每年夏天在荷马看到的大学生,一群群青年穿着名牌REI的休闲防水衣物,抬头看着嶙峋的白头山峰,感觉听到上帝呼唤他们的名字。他们会低声说要抛弃一切,搬到荒野过更真实的生活。回归大地,他们说,仿佛引用《圣经》的诗句。大部分的人不会付诸行动,少数真的搬去的人,大部分也撑不过第一个冬天,但蕾妮知道,光是做这么宏大的梦,瞥见在远方的可能,就足以让他们改变。

蕾妮跟着妈妈在人群中游走,抓紧她从十三岁用到现在的小背包——她的阿拉斯加背包,感觉充满意义。她们抛弃了那段生活,这是最后一个可以保存的残迹。她多么希望能把小熊维尼便当盒也带来。

她们到了目的地——一座浅粉色的哥特式建筑,有着无数圆拱、精美尖塔、繁复蔓叶雕饰的窗户。

里面是一座让蕾妮大开眼界的图书馆。一望无际的木制书桌,摆着绿色的小台灯,上面则是拱形天花板。书桌上方悬着哥特风吊灯。还有书!她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书。书本低声对她述说尚未探勘的天地、尚未谋面的朋友,她明白自己在这个新世界并不孤独。她的朋友在这里,书脊朝外等候着她,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她和妈妈步伐一致,她们笨重的阿拉斯加靴跟在地板上发出咔咔声响。蕾妮一直担心随时可能有人抬起头来,指出她们是擅闯的外人,但研究生阅读室里的学生完全不在乎有陌生人出没。

就连管理员也对她们毫无意见,只是聆听她们的问题,然后给予指示。到了另一个房间(这个地方仿佛没有尽头),她们找到想找的东西:幻灯片机器。

“就是这里。”另一位管理员说,然后启动机器,拿出她们查询的幻灯片。

妈妈道谢之后坐下。蕾妮怀疑管理员有没有听出妈妈在颤抖,但蕾妮听出来了。

她坐在木制长椅上,移动着靠近妈妈。

她们没有花太多时间,很快就找到要找的东西。

卡尼克失踪家庭 疑似有犯罪嫌疑

阿拉斯加州执法单位公布卡尼克失踪家庭相关资料。十一月十三日,邻居玛芝·博梭通报州警,珂拉·欧布莱特与女儿蕾诺拉失踪。“她们说好昨天要来找我,可是一直没出现。我立刻想到会不会是恩特把她们怎么了。”博梭表示。

十一月十四日,汤姆·沃克向警方通报,在距离他家开垦园不远处发现一辆废弃卡车。该车辆登记在恩特·欧布莱特名下,弃置于卡尼克公路约十九千米标示处。执法单位在座椅与方向盘上发现血迹,以及珂拉·欧布莱特的皮包。欧布莱特一家居住的木屋已被列为犯罪现场,正在调查中。

荷马警局的寇特·瓦德警官表示:“我们调查的方向不只是失踪人口,也怀疑有凶手的可能。”多位镇民指出恩特·欧布莱特长期有暴力行为,担心他可能杀害妻女之后逃逸。

至报道截止,没有新的相关资料,调查持续进行中。

瓦德警官呼吁,知道欧布莱特一家相关信息者,请与警方联络。

妈妈往后一靠,轻声叹息。

蕾妮看出妈妈背负的痛,现在永远不可能放下了——对于所有事情的懊悔,因为在该离开的时候留下,因为爱他,因为杀死他。这样的痛会有什么变化?慢慢消逝,还是凝结成剧毒?

“爸爸说过警方最后会宣布我们死亡,但是要等七年。”

“七年?”

“我们必须向前走,学着得到幸福,否则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幸福。

对蕾妮而言,这个词一点儿也不轻快,而且飞不起来。老实说,她无法想象会有幸福的一天,也觉得这一天不会真正出现。

“嗯。”蕾妮努力挤出笑容,“现在我们可以得到幸福了。”

(1)  汉福德(Hanford):美国最大的放射性核废料处理厂区,位于华盛顿州哥伦比亚河畔汉福德镇,由美国联邦政府设置与管理,用来处理各种核废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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