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那天吃过晚餐之后,蕾妮坐在单人床上,膝盖拱起,手里拿着一本书——斯蒂芬·金的《末日逼近》。自从来到西雅图,她已经读了他的四部作品,发现了全新的喜好——挥别科幻与奇幻,迎向恐怖。

她猜想大概是为了反映出她的内在,她宁愿梦见《黑塔》系列的巫师兰道尔·佛来格、魔女嘉莉,《闪灵》中杀死全家的杰克·托兰斯,也不想梦见自己的过去。

她才刚翻页,就听到有人经过房门外,压低声音交谈。

蕾妮看看床边的电子时钟(这栋房子里有几十个,全部时间一致,仿佛看不见的心脏在跳动),将近九点。

通常这个时间,外公外婆已经上床了。

蕾妮轻轻放下书本,在书页上做了记号。她走到门边,稍微打开一条缝往外看。

楼下的灯亮着。

蕾妮溜出房间,赤脚踩在厚软的羊毛地毯上没有半点儿声音。她一手滑过丝缎般光滑的红木楼梯扶手,快步走下木制楼梯,到了底端,黑白大理石踩在脚下很冰凉。

妈妈和外公外婆在客厅。蕾妮小心慢慢前进,停在能看见里面的地方。

妈妈坐在深橘色印花沙发上,外公外婆并肩坐着,两张变形虫花纹高背单人沙发款式一模一样。他们之间光滑的枫木茶几上摆着许多瓷人偶。

“警方认为他杀死了我们。”妈妈说,“我今天去看过那里的报纸了。”

“他本来就很可能会杀死你们。”外婆回答,“记得吗?当时我劝你不要去阿拉斯加。”

“也不要嫁给他。”外公说。

“你们觉得我需要听你们翻旧账吗?”妈妈沉重地叹息,“我爱他。”

蕾妮听得出三人之间盘旋的哀伤与懊悔。短短一年前,她还无法理解这样的懊悔,但现在她懂了。

“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妈妈说,“我毁了蕾妮的人生、自己的人生,现在又把你们拖下水。”

“别傻了。”外婆说,“我们等这一天等了好多年。你当然可以把我们拖下水。我们是你的父母。”

“我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爸爸说,“你迟早得逃跑。我早就想到有一天你会逃离他身边。这是我为你准备的。”

蕾妮很想探头偷看,但又不敢。她听见椅子发出嘎嘎声响,然后是鞋跟踩在硬木地板上的声音(外公总是穿着正式皮鞋,从早餐到就寝),最后是翻动纸张的声音。

不久之后,妈妈说:“这是出生证明,上面的名字是依芙琳·阙斯菲尔,出生于一九三九年四月四日。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蕾妮再次听到椅子的嘎嘎声响。“还有一份假的结婚证明。你嫁给了一个叫作查德·葛兰特的人。有了这两样文件,你就可以去监理所申请驾照,也可以申请新的社会安全卡。我也准备了蕾妮的出生证明。她是你的女儿,苏珊·葛兰特。你们两个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租住。我们会告诉大家你们是从远地来的亲戚,不然就是管家,总之会编个身份。只要能让你们安全无虞就好。”外公因为情绪激动而声音粗哑。

“你怎么弄到的?”

“我是律师,自然有门路。我花钱请一位客户帮忙,那个人……不太正派。”

“你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妈妈轻声说。

外公沉默一下,然后说:“我们每个人都变了。我们都学到惨痛的教训,不是吗?从错误中学习。你十六岁的时候,我们应该听你的意见。”

妈妈大笑:“我也应该听你们的意见。”

门铃响了。

八点半竟然还有人上门?

门铃声太出乎意料,在晚上这种时间显得很突兀,蕾妮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听到脚步声,然后是拨开木制百叶窗的声音。

她听见外公说:“警察。”

妈妈匆匆离开客厅,看到蕾妮。

外公跟着妈妈出来,他说:“快上楼去。”

妈妈牵起蕾妮的手带她上楼。“这里,”妈妈说,“不要出声。”

她们快步上楼,蹑手蹑脚走在没有开灯的阴暗走廊上,进入主卧室——这个房间非常大,窗户多到数不清,地上铺着橄榄绿地毯。一张四柱大床上铺着和地毯同色的蕾丝寝具。窗边放着一张绿色与酒红千鸟格花纹的特大高背单人沙发,搭配成套的脚凳。

妈妈带蕾妮走到地上的暖气出口。她小心地拔起格栅放在一旁,妈妈跪下,打手势要蕾妮过去。“学校的修女来家里宣布要开除我的时候,我就在这里偷听。”

蕾妮听到脚步声从金属暖气管路传上来。

男人的声音。

“西雅图警局,我是亚契·麦迪森警探,这位是凯勒·瓦特警探。”

外公:“警官,这么晚来我们家,是不是社区里出了什么事?”

外婆:“请问要喝咖啡吗?”

“我们(听不清楚的内容)代表阿拉斯加州警(听不清楚的内容),令爱珂拉·欧布莱特……(听不清楚)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珂拉很多年没有回家了。最后一次见到她……阿拉斯加之前……给她钱。她丈夫……越南……有暴力倾向,你们知道吗?”

“是。抱歉……全家失踪。很遗憾通知您……推定死亡。”

蕾妮听见外婆哭起来了。

“夫人,请让我们扶你坐下。”

很长一段时间没人说话,然后传来窸窣声响,公事箱打开,拿出纸张。“我们找到卡车……木屋里到处是血,窗户破了,显然是犯罪现场……手臂骨折、鼻梁骨折的X光片。警方展开追捕……但这个季节……气候不佳。等到雪融的时候,天晓得会发现什么……再向两位报告……”

“他杀死了她们。”外公响亮而愤怒地说,“王八蛋。”

“是,恐怕是这样。很多人都表示……他的暴力行为。”

蕾妮看着妈妈:“我们脱身了?”

“呃……谋杀没有调查期限。我们至今所做的每件事,以及接下来要去监理所办的事,都证明我们有罪。他从背后被击中,我们弃尸之后逃亡。万一有人发现他,警方一定会来找我们,而且现在我爸爸妈妈也为我们撒谎,又是一条罪。也就是说,以后我们必须很小心。”

“要多久?”

“一辈子,宝贝女儿。”

* * *

亲爱的迈修:

这个星期,我每天都打电话去长照中心,假装是你的表妹。每次答案都一样:没有变化。每次我的心都更碎一点儿。

我知道这封信永远不能寄出去,即使寄了,你也不能读、不能理解里面的字句。但我必须写信给你,即使你收不到也一样。我告诉自己(别人也不断这样告诉我),我必须在新生活里往前迈进。我很努力做到,真的。

不过你在我身体里,是我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说是最好的一部分。我说的不仅是我们的宝宝。你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你经常在梦中对我说话,我早已习惯醒来时满脸泪痕。

看来关于爱这件事,我妈妈说得没错。尽管她对爱的概念错得一塌糊涂,但她明白爱有多持久、多疯狂。她知道爱不像扒窃之类的轻罪,不能光凭哀求就脱身。人无法强迫自己去爱,也无法强迫自己不爱。

我努力融入这里的生活,非常努力。或者该说,苏珊·葛兰特很努力地融入。但这里到处都是人。街上车辆拥堵,人行道上人山人海,几乎没有人会看别人,也没有人会打招呼。不过你说得对,外界也很美。当我允许自己去看,就会看到。雷尼尔山很美,让我想到伊利亚姆纳火山,而且会神奇地出现又消失。在这里,大家都称之为“大山”,因为真的只有这一座山。不像在家里,重重高山形成我们世界的背脊。

我的外公外婆很在意一些非常奇怪的事情。餐具该怎么摆,几点该吃饭,床单铺得够不够好,辫子编得够不够紧。前两天,外婆给我一把镊子,叫我修一修眉毛。

我们在离他们家不远的地方租了一栋很不错的小房子,只要当心一点儿,我们就可以去探望他们。妈妈好像很惊讶,没想到她竟然会乐于陪伴外公外婆。我们有很充足的食物,有新衣服。当大家围坐在餐桌旁,我们尽可能让彼此的生命交织在一起,补起遗漏的部分,尽一切努力。

或许这就是爱。

* * *

亲爱的迈修:

这里的圣诞节简直像奥运会。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亮晶晶的东西和食物。外公外婆给我好多礼物,我都觉得难为情了。然而,当我独自回到卧房,站在窗前望着必须保持距离的邻居,看着装点圣诞灯饰的房屋,我会忍不住思念真正的冬天,思念你,思念我们。

我拿出你祖父母的照片来看,再次重读你奶奶写的文章。

我好想知道我们的宝宝有什么感觉。她在里面很脆弱吗?她是不是像我一样没把握?我伤透了的心是否会对她歌唱?我希望她幸福。我希望她属于以前的我们。

今天,我好像感觉到宝宝动了……

我想将她取名为莉莉,跟你奶奶同名。她背着梯子步行横越阿拉斯加,靠着卖干净衣物给矿工赚大钱。

在这个世界上,女生需要很坚强。

* * *

亲爱的迈修:

真不敢相信已经一九七九年了。今天,我再次打电话去长照中心,但还是得到一样的回答——没有变化。

很不幸,我打电话的时候被妈妈听见了。她非常生气,说我在做蠢事。显然警方可以反追踪,查到电话是从我外公家打出去的,所以我不能再打电话了。我不能害大家,但我怎么能够停止?我只剩下这个方法可以接近你。我知道你不会好转,但每次我打电话的时候都会想,说不定这次会有好消息。这份希望或许没用,却是我仅有的一切。

这是我要告诉你的坏消息,很简单就说完了。想听好消息吗?新的一年开始了。

我即将就读华盛顿大学。虽然苏珊·葛兰特没有高中毕业证书,但外婆靠关系成功让我入学了。外界的生活真的很不一样,有没有钱差别很大。

大学与我想象中不同。班上的女生全都穿毛茸茸的设得兰毛衣配格子裙、及膝袜。我猜她们应该是姐妹会的成员。她们经常傻笑,像羊群一样集体行动。那些整天跟着她们的男生很吵,熊在约一千六百米外就知道他们要来了。

上课时,我假装你在我身边。有一次,我甚至以为可以写字条在桌子底下传给你。

我想你,每天想你,夜里更想你。莉莉也是。有时候,她会把我踢醒。她太顽皮的时候,我就会读罗伯特·谢伟思的诗给她听,告诉她你的事。

这样她就会安静下来了。

* * *

亲爱的迈修:

这里的春天和阿拉斯加很不一样,不会有整片土崩落,也不会有房子一样大的冰块断开,更不会有消失的物品从烂泥里浮出。你这辈子绝对没有看过这么多开花的树。

到处色彩缤纷,像爆炸一样。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多长在树上的花:整个校园飘着粉红的花朵。

外公说警方正式宣布我和妈妈死亡,只是还没结案。现在不会有人找我们了。

其实可以说是真的。欧布莱特一家消失了。我们家就像坏掉的凳子,只有三只椅脚,无法支撑。

现在我会在夜里对莉莉说话。我发疯了吗,还是太寂寞?我想象我们三个窝在床上,窗外上演极光大秀,风拍打玻璃。我告诉我们的宝宝要长成聪明又勇敢的孩子,像她爸爸一样勇敢。我告诉她长大之后会面对许多艰难的抉择,她要保护自己。我时时刻刻都在担心,我们欧布莱特家的女人的爱情总是没有好下场,像是遭到诅咒一样。我希望她是男生。我想起你说过要教儿子在开垦园学会的事情……唉,我实在太伤心,只好爬到床上,用被子盖住头,假装是阿拉斯加的冬天。我的心跳变成拍打玻璃的风声。

男生需要爸爸,莉莉只有我。

可怜的孩子。

* * *

“拉梅兹呼吸法根本是骗人的。”蕾妮大喊。下一波阵痛让她的内脏扭绞,她忍不住尖叫:“我要止痛药。”

“是你说要自然产的,现在已经来不及打无痛了。”妈妈说。

“我才十八岁,从来没有人在乎我想要什么。我什么都不懂。”蕾妮说。

收缩暂缓,疼痛消退。

蕾妮喘息,汗水流过的前额搔痒。

病床边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塑胶杯,妈妈捞出一块碎冰塞进蕾妮嘴里。

“妈妈,给我打吗啡。”蕾妮哀求,“拜托,我受不了。我错了,我还没准备好当妈妈。”

妈妈微笑:“从来没有人是准备好的。”

疼痛再次加剧。蕾妮咬牙,专注呼吸(一点儿用也没有),紧握住妈妈的手。

她紧闭双眼、不停喘气,疼痛达到最高点。好不容易撑到疼痛过去,她精疲力竭地瘫在床上。她想着迈修应该在这里,但她狠下心推开那个念头。

几秒后,另一波阵痛开始,蕾妮咬住舌头,用力到流血。

“叫吧。”妈妈说。

门打开,医生进来。她的体格清瘦健壮,身穿蓝色手术服,头戴粉红手术帽。她的眉毛修坏了,左右不齐,看起来有点儿歪歪的。“葛兰特小姐,你还好吗?”医生问。

“求求你,快把这玩意儿弄出来。”

医生点头,戴上手套。“先来检查一下,好吗?”她打开脚架。

在不太熟的人面前张开腿,照理说不会有松一口气的感觉,但此刻只要能结束剧痛的折磨,她愿意在太空针塔的观景台上张开双腿。

“看来宝宝快要出来喽。”医生平静地说。

另一波阵痛来袭,蕾妮大喊:“对,要死了。”

“好,苏珊,推,用力,再用力。”

蕾妮遵命。她用力推,拼命叫,满头大汗,狂骂脏话。

突然间,疼痛结束了,像开始的时候一样快。

蕾妮瘫倒在床上。

“是男孩。”医生对妈妈说,“依芙外婆,要帮忙剪脐带吗?”

蕾妮仿佛在浓雾中,看着妈妈剪断脐带,跟着医生到旁边将新生儿包在浅蓝色电热毯里。蕾妮想坐起来,但完全没力气。

男孩,迈修,你的儿子。

蕾妮慌了,心里想着:他需要你,迈修,我没办法……

妈妈扶蕾妮坐起来,将小小的襁褓放在她怀中。

她的儿子。他是她看过的最娇小的玩意儿,脸蛋像桃子,混浊的蓝眸睁开又闭上,玫瑰果般的小嘴做出吸吮的动作,粉红的小拳头伸出蓝色毯子外,蕾妮伸手抚摩。

宝宝的迷你小手指握住她的手指,宣示主权。

一股剧烈、洁净、铺天盖地的爱袭来,将她的心轰成百万小碎片,然后重新塑造。“哦,我的天。”她惊奇地说。

“嗯。”妈妈说,“你问过会有什么感觉,现在你知道了。”

“迈修·德纳利·沃克,二世。”她大声说出。第四代阿拉斯加人,但他永远不会在那里生活,也无法学习祖先的传统,更无法认识爸爸。他永远感受不到迈修强壮的怀抱,也听不到他令人安心的声音。

“你好啊!”她说。

现在她知道为什么必须逃离她们犯的罪。之前她没有真正体会、真正了解,如果留下会失去什么。

这个孩子,她的儿子。

为了保护他,她愿意放弃自己的生命,逃到世界尽头。只要能保障他的安全,她愿意无所不用其极。她甚至愿意听妈妈的话,切断与阿拉斯加和迈修的最后一丝联系,不再打电话去长照中心。今后,她不会再打了。光是想到就让她心痛不已,但还能怎么办?现在她是妈妈了。

她轻声哭泣,或许妈妈听见了,知道为什么,也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也可能所有妈妈在这一刻都会哭泣。“迈修。”她呢喃,抚摩宝宝丝绒般的脸颊,“我们叫你小迈好了。你爸爸的家人有时候会叫他迈弟,但我从来没有那么叫过……他会开飞机……他会非常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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