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我把她的人生弄得乱七八糟,我无法原谅自己。”珂拉说。

“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她的妈妈说,“看看她,她很幸福。为什么又提这件事?”

珂拉很想附和。每天她都对自己说同样的话。看啊,她很幸福。有时候,在那些宇宙对她微笑的日子,珂拉几乎能够完全相信。然而也有今天这种日子,她不知道是什么造成的变化,或许是气候,或许是积习难改。这种腐蚀性的恐惧,一旦进入体内、钻进骨髓,就永远不会离开。

珂拉看着蕾妮努力在这块肥沃湿润的大地上扎根,尽力绽放。然而西雅图终究是个拥有数十万居民的大城市,蕾妮有着拓荒先锋的灵魂,这个城市不了解那种粗犷的语言。

珂拉点起香烟,将烟雾吸进肺里,在里面停留。这个熟悉的动作立刻带来平静。她呼出烟,然后抬起下巴,想在露营椅上找个舒服的姿势。因为在野外过夜,睡在帐篷里,她的后腰很酸痛,还因为感冒一直纠缠,导致呼吸不顺。

不远处,蕾妮站在河边,左右两边分别站着一个小男孩和一个老男人。她熟练地将钓鱼线抛出优美的弧度,线在空中飞跃舞动,然后落入平静的水中。阳光将所有东西染上金黄,水面、三个体形不一的身影、附近的树木。虽然阳光还照在他们身上,但已经开始下雨了,如针尖般细小的雨点落在珂拉的脸上,有如亲吻。

他们在霍河雨林,在人口繁盛的华盛顿州西部,这里是最后一片纯粹自然的荒野乐园。他们只要有空就会尽量来这里,在供应水电的营地搭起帐篷。在这个远离人烟的地方,他们可以做回真正的自己,不必担心被人看见他们一起出游,也不必编故事或撒谎。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提起阿拉斯加的欧布莱特一家三口,也没有人寻找他们任何一个人的下落,不过她们依然随时提高警觉。

过去几年,珂拉的爸爸成为热衷的钓客,也或许他只是热衷的外公,只要能让蕾妮和小迈露出笑容,他什么都愿意做。他从法界退下来,整天在家里摸摸弄弄。

蕾妮说在这里她才能呼吸,在这片原野中,巨大的树木直径和大众汽车差不多,高耸入云,阳光再努力也很难穿透。她说有些事情一定要教儿子,因为那是他家族传统的一部分,而这些课程在处处有柏油路面、明亮路灯的市区无法进行。他爸爸原本会教他的事情。

于是他们尽可能经常来露营,尽管十次里差不多有八次会下雨。他们钓鱼当晚餐,在营火上放铸铁锅,用奶油煎鱼。晚上,他们围坐在营火旁,蕾妮背诵描述阿拉斯加野性的诗。

对蕾妮而言,露营很好玩,和平常不一样,充满了活力,能够释放累积整个星期的压力。她住在人潮拥挤的西雅图闹区,在广袤的华盛顿大学里行走于人群之中,在第一大道上的大型鲍威尔书店打工卖书给顾客,晚上还要去上摄影课。

蕾妮来这里,在大自然中寻找自我,接触她仅存的阿拉斯加灵魂,多小都好,设法让儿子与不曾谋面的父亲产生联结。他生来就该拥有这样的生活,却没办法真正体会。阿拉斯加,最后的疆界,那块大地将永远是蕾妮的家,永远是她的归宿。

在人口拥挤、道路交织的华盛顿州,藏在角落的这座古老森林确实很美,但是对于在阿拉斯加荒野长大的她而言,还是差得很远。

“你听,小迈在笑。”珂拉的妈妈说。

珂拉点头。没错,尽管雨越下越大,雨点有如击鼓,一滴滴敲打尼龙帐篷、塑胶雨帽、盘子大小的树叶,她依然能听见外孙的笑声。

小迈似乎总是笑嘻嘻的。他是最开心的孩子,很容易交到朋友,规矩听话,去上学的时候还肯牵大人的手。他像同龄的孩子一样喜欢公仔、卡通,夏天最爱吃冰棒。他还太小,所以不会经常问起爸爸的事,但那一天迟早会到来。他们全都知道。珂拉也知道,当小迈看着妈妈的笑脸,他看不见藏在后面的阴影。

珂拉大喊:“小迈!”然后挥手,但他还没回答,她又开始咳嗽了。

“抗生素没效果吗?”妈妈看着她问。

珂拉在妈妈湿黏的水蓝眼眸中看到了关心。这样的对话经常发生。自从小迈开始上学之后,她一次又一次地被传染感冒。那所位于安妮女王山的昂贵私立学校简直是细菌培养皿,每次小迈生病,珂拉也会跟着病。他像投手,她像捕手。病毒和细菌热爱她。

“我帮你和我的医生预约。”

珂拉不想谈感冒的事。“你觉得有一天,她会原谅我吗?”她望着蕾妮说。

“哦,真是受不了。原谅什么?救她一命?那孩子爱你,珂拉。”

珂拉深吸一口烟之后呼出:“我知道她爱我。我和蕾妮就像同一棵树的两根树枝。我一秒也不曾怀疑她对我的爱。只是……我让她在战场长大。我让她看到孩子不该看的事情。我让她害怕那个应该爱她的男人,最后还在她面前杀死他。我逃跑,害她也得跟着用假名生活。如果当时我够坚强、够勇敢,说不定能像伊冯·汪若 (1) 一样改变法律。”

“那个人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成功上诉到最高法院。而且当时你在阿拉斯加,不是华盛顿。谁会想到法律终于认定受暴妇女杀人属于正当防卫?相信我,你爸爸说成功的案例非常少。你必须放下这一切。她放下了。看看她,和儿子在一起,教他钓鱼。你的女儿没事,珂拉。她好得很。她原谅你了。你需要原谅自己。”

“她必须回家。”

“家?回去那个没有抽水马桶和电力的木屋?回去那个脑伤的男生身边?回去面对事后从犯的罪名?别傻了,珂拉。”她伸出手,搂着珂拉的肩膀,“想想你们在这里得到的东西。蕾妮正在接受高等教育,有一天会成为出色的摄影家。你也喜欢在艺廊的工作。你们的家总是很温暖,又有家人可以依靠。”

珂拉很想因为这番话而平静下来,然而有时候,在人生中做过的事,会让人永远无法安宁。

她对女儿犯下的错早已得到原谅,确实如此,蕾妮所给予的原谅像阳光一样真诚实在。

但这么多年来,珂拉始终无法原谅自己。让她无法释怀的并非枪杀丈夫,珂拉知道如果同样的状况再次发生,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她无法原谅自己,是因为杀人之前的那许多年,她纵容、隐忍的那一切,她教给女儿对爱的错误定义,有如黑暗魔咒。而主要是因为珂拉的软弱、绝望,死命抓住那份剧毒的爱,导致女儿必须离开挚爱的男人与阿拉斯加。

都是她害的。

因为珂拉,蕾妮必须学会在只剩一半的人生中找寻幸福,只能躲在阴影中,假装身在另一个地方,假装自己是另一个人。

因为珂拉,蕾妮再也无法见到所爱的人,也无法回家。珂拉要如何原谅自己?

* * *

微笑。

你很幸福。

蕾妮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个六月天,她特别需要提醒自己露出笑容,表现出幸福的模样,他们所有人齐聚在公园庆祝。

她确实很幸福。

真的。

尤其是今天,她深深以自己为荣。她的家族里第一次有女性大学毕业。

(只是花了很长的时间。)

尽管如此,她才二十五岁,是个单亲妈妈,明天就能取得视觉艺术学士学位。她有慈爱的家人,世上最棒的儿子,而且住在温暖的家里。她再也不必挨饿、受冻,担心妈妈的安危。她现在只需要担心育儿的种种恐惧。孩子独自过马路、跌落秋千、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她再也不必听着惨叫、哭泣入睡,起床时也不会看到满地碎玻璃。

她很幸福。

虽然偶尔会有像今天这样的日子,往事不停偷跑到眼前,但是无所谓。

她当然会在今天想起迈修,他们以前常提到这天。多少次他们的对话开头都是:“等我们大学毕业……”

幸福,微笑。

咔嚓、咔嚓、咔嚓,她恢复正常了。她知道什么最重要。

今天是拍照的好日子,一望无际的蓝天,万里无云。

阳光以西雅图人才懂的语言呼唤他们,让他们离开山丘上的家,鼓励他们穿上昂贵的运动鞋,外出享受高山、湖水与蜿蜒的森林小径。回家的路上,他们会顺道去当地特有的Thriftway超市买处理好的牛排做周末烧烤用。

西雅图的生活很温和,安全但受限。人行道、红绿灯、安全帽,骑马和脚踏车的警察。

身为母亲,她很庆幸有这么多的保护措施,她努力融入这样舒适的生活。她从不曾告诉任何人,甚至连妈妈也不知道,她多么想念狼群嗥叫,想念独自骑雪地机动车出去游荡一天,想念破春时冰层裂开的响亮声音。她不用打猎,只要去店里就能买到肉,只要打开水龙头就有水,上完厕所一冲了事。夏季烧烤用的鲑鱼买来时就已经杀好、切好、洗好,装在泡沫盒子里像一条条银色与粉色的丝绸。

今天,她身边所有人都有说有笑。狗儿吠叫,跳起来捡飞盘,青少年互相投掷美式足球。

“你看!”小迈指着黄色横幅尾端的粉红色气球,上面印着“恭喜毕业”字样。他一手拿着吃到一半的杯子蛋糕,嘴巴周围沾满糖霜,像白色的山羊胡。

蕾妮知道他长大得很快(已经小学一年级了),所以必须趁他还愿意的时候多多拥抱亲吻。她将他抱起来。他给她一个奶油糖霜味的甜甜亲吻,双手环抱她,用他独特的方式拥抱,整个人黏上来,双手搂着她的脖子,好像失去她就会溺死。事实上是她失去他就会溺死。

“谁要吃蛋糕呀?”葛理何外婆站在野餐桌边说。她才刚摆好装满食物的保鲜盒。灰色石块压住纸盘,以免被风吹走。妈妈做了蕾妮最喜欢的菜色:午餐肉炒马铃薯、炭烤香肠(这里没有麋鹿,只有猪肉)、新鲜的黄金蟹、马铃薯沙拉。最棒的是一个咖啡罐里装满蕾妮最爱的甜点:因纽特冰激凌——用雪、酥油、蓝莓、砂糖做成的甜点。为了这一天,妈妈特地在冬天存了几大块雪。(除了她,家里其他人连尝都不肯尝。)

小迈从她怀里挣脱,得意地高举双手(两手都举起来,生怕他的曾外祖母看不见)。“我!我要吃蛋糕!”

外婆绕过摆满大量美食佳肴的野餐桌,站在蕾妮旁边。过去这几年,外婆变了不少,更柔和,但她的衣着风格依然不变,即使出来野餐也打扮得像是要去乡村俱乐部。

“蕾妮,我以你为荣。”外婆说。

“我也以自己为荣。”

“我在俱乐部的朋友珊德拉说,生活风格杂志《日落》(Sunset )正在招聘摄影助理,要我帮苏珊·葛兰特打通电话问问吗?”

“好。”蕾妮说,“麻烦外婆了。”她还是无法适应这里做事的方法,好像认识什么人比会做什么事重要。

她想着那些说不出口的话,她想拍的照片属于另一个地方、另一种人生。

现在他们经常聚在一起。小迈总是叽叽喳喳不停,活力太过充沛。安妮女王山那栋庄重的房子变得生气勃勃。晚上,他们会一起欢笑,一起收看蕾妮无法理解的电视节目。(她看书,已经连续读三遍《夜访吸血鬼》了。)小迈是方向盘,他们是轮子,对他的爱将他们凝聚。只要小迈开心,他们就快乐。而他是全天下最开心的小朋友,经常有人这么说。

蕾妮看到妈妈独自站在游乐场边抽烟,一手撑着后腰,感觉姿势有点儿不自然。

蕾妮望着妈妈的侧面,看到她的颧骨多凸出、嘴唇多苍白、手臂多细瘦。最近她很少化妆了,少了增添气色的腮红与染黑金色睫毛的睫毛膏,她几乎变成半透明了。几年前,她不再将头发染成棕色,现在顶着一头有些褪色、夹杂银丝的金发。

“我要吃蛋糕!”小迈大喊,拉扯蕾妮的袖子。他感冒还没好,说话略带鼻音。自从在外公家附近的私立学校入学以来,他一直在生病。

“要说什么呢?”蕾妮问。

“拜——托——”小迈说。

“好,去找外婆,叫她熄掉臭臭的烟,过来吃东西。”

他像闪电一样冲出去,瘦瘦的腿像打蛋器一样快速移动,金发往后飞,露出轮廓分明的洁白小脸。

蕾妮看着他将妈妈拉回野餐桌旁,她笑得满脸通红。

蕾妮看看左右,视线暂时离开儿子。她环顾公园,慢慢转头。妈妈和小迈坐在野餐椅上,外婆将食物盛进厚重的白色纸盘,说着:“吃完饭才能吃蛋糕噢,大男生。”气球在半空中晃动,微风吹动聚酯塑料布,发出震颤声响,几乎像在哼唱。

就在这时,她看到一个人影,有点儿突兀。公园大门旁有一道明显的黑影。四周所有人都在移动,进入她的视线又离开,只有那道身影保持不动。金发。

是他。

他找到她了。

不可能。

蕾妮叹息。她很多年没有打过电话去长照中心了。不知多少次,她拿起电话,但没有拨号。虽然被抓到的威胁减轻了许多,但依然存在。此外,之前蕾妮每个星期都打电话,持续好几个月,每次都问同样的问题:迈修·沃克状况如何?答案总是一样:没有变化。永远不会有变化,她很清楚。

蕾妮知道迈修已经不是迈修了。她知道那次坠落造成了无法恢复的伤害,她深爱的男孩只存在她的梦中了。这是她每晚盼望入睡的原因。他会在梦境与她相会,虽然不经常,但她已经很满足了。在梦中,他还是那个满脸笑容的男孩,送她相机,让她知道并非所有爱都那么恐怖。

但知道与相信有时候是两条分岔路。偶尔她会抓不住现实,让梦境渗透,展开双翼,吞没所有光线,让她一头栽进黑暗世界,只有一道光。

“快过来吧。”外婆拉着蕾妮的手臂,带她到野餐桌旁。

“真棒。”蕾妮说。一开始感觉言语生硬、敷衍,但小迈跳起来,拍手大喊:“耶,妈咪!”米妮老鼠似的声音让她忍不住笑了。

黑暗边缘重新后退,只留下此时、此地,阳光灿烂的日子,欢乐庆祝的日子,家人团聚的日子。蕾妮就像这样,如水银一般随时变化。欢乐像阳光一样,出乎意料地重新出现。

她很幸福。

真的。

* * *

那天晚上,小迈爬上汽车造型的床铺,拉起“美国鼠谭”被子,然后说:“妈咪,说阿拉斯加的故事给我听。”

蕾妮揉揉儿子细致的金发,拨开落在前额的发束。“挤过去。”她笑着看他扭动身体往旁边挪,尖尖的手肘压着床垫,侧身移动到床铺里面。

蕾妮爬上床躺在他身边。他立刻把头靠在她肩上。

房间几乎全黑,只有床边的一盏“星球大战”小灯亮着。小迈和蕾妮不一样,从小生长在充满文化的美国。公园野餐加上一整天的玩乐,蕾妮知道小迈绝对累坏了,但他一定要听完故事才肯睡。

她往后靠,和他一起窝好:“从前、从前有个很爱阿拉斯加的女生……”

几年前,从这句话开始,一个世界在他们母子之间诞生、绽放。这些年来,她不停地将故事扩大。她想象出一个社会,建立在阿拉斯加峡湾的青蓝色冰河水中,伟大的阿库火山爆发,他们的建筑沉入水底。这群人,黑鸦族,想尽办法要回到光明世界,重新走在阳光下,但老鹰族的长子对他们施了诅咒,让他们永远只能住在冰冷的水中,只有通灵人才能呼唤他们回到地面。凯蒂雅歌就是那个通灵人,一个从外地来的女孩,拥有纯洁的心灵与沉静的力量。

一周又一周,这个故事持续发展,蕾妮一次只编出足够哄儿子睡觉的内容。凯蒂雅歌衍生自她小时候读过的阿拉斯加原住民神话,那块严酷美丽的大地也提供了不少灵感。凯蒂雅歌深爱的男孩——陆行者乌基——在海岸上呼唤她。

蕾妮心中非常清楚这对小情侣是谁,也知道为什么每次说这个故事她都会哽咽,总觉得这是个史诗大悲剧。

“凯蒂雅歌违背众神的旨意,鼓起勇气游到海岸。她应该无法做到才对,但她对乌基的爱带给她神奇的力量。她不停地踢水,终于挣脱波浪,感觉阳光照在脸上。

“乌基跳进像冰一样冷的水中,呼唤她的名字。她看到他的眼睛,像她的族人曾经居住的平静海湾一样碧绿,金发有如阳光。‘凯蒂,’他说,‘牵我的手……’”

蕾妮看到小迈睡着了。她弯腰亲吻他,轻轻下床。

只有一层楼的小平房很安静。妈妈大概在客厅看《朝代》影集。蕾妮走在租屋的狭窄走廊上,两边的墙壁挂满蕾妮的摄影作品和小迈的图画。刚搬来的时候,这里的人造木纹镶板与昏暗走道,曾经让她有幽闭恐惧症的感觉,但现在早已消失了。

她曾经以无比的决心驯服自然的野性,也以同样的决心驯服内心的野性。她学会如何在人群中移动,在墙壁的限制下生活,过马路之前要停看听。她学会寻找知更鸟而不是白头鹰,在喜互惠超市买鱼,在Frederick & Nelson百货公司花钱买衣服。她学会用吹风机、护发素打理那头有层次的及肩长发,在乎衣服的搭配。她修眉毛、刮腿毛和腋毛。

伪装,她学会融入人群。

她回房间打开灯。虽然在这里住了很多年,她却没有改变过房间的陈设,也几乎没有买什么装饰的东西。她觉得没必要。这个房间单调平凡,家具都是这些年在车库大拍卖买的二手货。真正表现出蕾妮本人的,只有她的摄影器材——镜头、相机、一卷卷鲜黄色底片。一堆堆照片与相簿,其中只有一本装着迈修与阿拉斯加的照片,其他都是最近的作品。梳妆台镜子的角落里夹着迈修祖父母的照片,旁边则是她第一次用拍立得相机为迈修拍的照片。

她打开落地窗,外面是环绕整栋房子的杉木露台。妈妈充分利用后院的每一寸土地,整理成高起的菜圃。她们搬进来的时候,这里就有两张躺椅,蕾妮走到露台上,在其中一张上坐下。头顶上,星空仿佛没有尽头,很熟悉。整条街的房子都亮着灯。她闻到远处传来的烤肉香,夏季的第一场烤肉派对开始了。她听到小朋友收起脚踏车的声音,狗儿吠叫,一只乌鸦发出的呱呱叫声,仿佛在骂人。

她往后躺下向上看,想在辽阔的天空中忘却自己。

“嘿。”妈妈在她身后说,“可以加入吗?”

“当然。”

妈妈坐在另一张椅子上,两张椅子距离很近,她们可以手牵手坐着。这些年来,这里成为她们休息的地方,窄窄的露台仿佛存在于另一个时空,既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现在。有时候,空气中会洋溢着成熟西红柿的香气,尤其是这个季节。

“如果能看见极光,我什么都愿意。”蕾妮说。

“嗯,我也是。”妈妈忧伤的语调掏空蕾妮的心,让她感到虚无迷惘。妈妈咳嗽。

她们一起望着无垠夜空。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她们不需要说话。蕾妮知道她们都在想着曾经拥有的爱。

“不过,我们有小迈。”

蕾妮握住妈妈的手。

小迈,她们的喜悦,她们的爱,她们的救赎。

(1)  伊冯· 汪若(Yvonne Wanrow):一九七二年,汪若开枪射杀企图伤害她儿子的犯人,这场审判产生重大影响,改变了陪审团对正当防卫行为的解读、录音对话使用的正当性,以及对性侵受害者的考虑。华盛顿州最高法院承认女性面对男性攻击自身或子女时自我防卫的特殊法律问题,此为美国史上首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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