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她要我把这个给你。”

外婆一身黑衣地站在蕾妮的房门口。她成功让丧服也显得高雅。很久以前的妈妈会觉得很可笑——她看不起注重表面功夫的女人。但蕾妮知道,有时候为了能继续活下去,再无谓的东西也要抓住。或许这身黑衣只是盾牌,告诉大家:“不要跟我说话,不要接近我,不要拿那些平凡的日常问题来烦我,我的世界爆炸了。”

蕾妮是另一个极端,她仿佛是被海浪冲上岸的废弃物。妈妈走了之后,整整二十四小时,她没有洗澡、刷牙、换衣服。她只是坐在房间里,把门关起来。到了两点,她会努力振作,因为要去接小迈放学。他不在的时候,她独自在失落中漂流。

她掀起被子,动作非常缓慢,仿佛失去妈妈之后她的肌肉变得没用了。她走到门口,赤足陷进高级羊毛地毯里,没有半点儿声音。

她从外婆手中接过那个盒子,然后说:“谢谢。”

她们看着彼此,同样悲伤的神情,仿佛在照镜子。然后外婆一言不发转身离开——还有什么好说的?——姿态僵硬笔挺。如果蕾妮不够了解她,一定会说外婆像岩石一样坚毅,拥有完美的自制力,但蕾妮很了解她。外婆走到楼梯前,停顿一下,踩空一步,一手紧抓住扶手。外公从办公室出来,在她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

他们两个低着头靠在一起,有如哀恸的画像。

蕾妮讨厌自己帮不上忙。三个溺水的人要如何救助对方?他们需要站在陆地上的救生员。

蕾妮回到床上,钻进被窝,将檀木盒子放在腿上。当然,她看过这个盒子,以前装着他们家的扑克牌。

制作这个盒子的人一定充满了爱,反复抛光,最后表面感觉不像木头,比较像玻璃。这是纪念品,可能是开车一路去墨西哥蒂华纳那次买的。当时他们住在拖车里,感觉像上辈子的事了。蕾妮那时候还太小,对那次旅行毫无印象,那是爸爸去越南之前的事了,但她听爸爸妈妈讲过。

蕾妮做个深呼吸,掀开盖子,里面放着一堆杂乱的东西:一个廉价的缀饰手链;一串钥匙,钥匙圈上印着“卡车不停飙”;一个粉红扇贝壳;一个串珠麂皮零钱包;一盒扑克牌;一个因纽特人举着长矛的原住民牙雕工艺品。

她一样样拿起里面的东西,想从中组合出妈妈人生中她知道的部分。那条手链感觉像高中女生会送的礼物——或许来自妈妈念天主教女校的时代。蕾妮认得那串钥匙——多年前,他们在西雅图郊外租的房子,位于社区马路回转处。贝壳可以看出妈妈多爱在海滩上捡东西,麂皮零钱包可能是在原住民保护区礼品店买的。

里面还有个咸狗酒馆的烈酒杯;一块漂流木,上面刻着“珂拉与恩特,一九七三”;三块白玛瑙;一张爸爸妈妈结婚当天的照片,在法院拍的。照片里,妈妈笑容灿烂,穿着白色洋装,圆裙长度到小腿肚,戴着白手套,拿着一枝白玫瑰;爸爸紧紧搂着她,笑容有点儿僵硬,穿着黑西装,打着窄版领带。他们像两个玩扮家家酒的小孩。

下一张照片是他们的大众面包车,纸箱和行李箱堆到车顶。前门开着,可以看到里面堆满垃圾。这是他们出发北上前几天拍的。

他们三个站在面包车旁。妈妈穿着大喇叭裤配露出肚子的上衣。她的金发绑成两条麻花辫,额头上系着串珠麂皮头带。爸爸穿着浅蓝色聚酯长裤,同色衬衫的领片非常夸张。蕾妮站在爸爸妈妈前面。他们各自按住她的一边肩膀。她穿着有白色小圆领的红色洋装,搭配白色帆布鞋。

她笑得很灿烂、很开心。

照片变得模糊,在蕾妮手中颤抖。

蕾妮瞥见一个金红蓝三色的东西。她放下照片,抹抹眼睛。

是勋章,红白蓝三色丝带,下面的尖端挂着一个黄铜星星。她翻转星星,看到背面的铭文:“英勇或战绩表扬。恩特·A.欧布莱特”。下面有一张折起来的剪报,标题写着“西雅图战犯获释”,还有她爸爸的照片。他的样子像死人,双眼无神呆望前方,和婚礼照片中的他几乎毫无相似之处。

“真希望你记得他以前的样子……”这些年来,这句话妈妈说过多少次?

她将照片和勋章按在心头,仿佛想印在灵魂上。这些是蕾妮想保留的回忆:他们的爱,他的英勇事迹,他们全家人一起欢笑,妈妈在海滩捡贝壳的样子。

盒子里还剩下两样东西:一个信封、一张折起来的笔记本内页。蕾妮将勋章和照片放在一旁,拿起那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缓缓打开。她看到蓝色字迹,是妈妈优美的私立女校书法。

漂亮的宝贝女儿:

现在该让你从我的罪行中脱身了。因为我杀了人,害你必须以假身份生活,都是我不好。

或许你还不知道,但你有一个家,而家深具意义。你有机会过不一样的人生。你可以给儿子我无法给你的一切,要做到需要勇气。幸好勇气是你最不缺的东西。你只要回到阿拉斯加,将我的自首信交给警方,告诉他们我是杀人犯,让这件早该落幕的案子结束,而你不必受到牵连。他们结案之后,你就自由了。找回你的姓名与人生吧。

回家去,将我的骨灰撒在我们的海滩上。

我会保佑你,永远。

你也有孩子,所以一定懂。你是我的心,宝贝女儿。你是我所做过最对的事。我希望你知道,如果能重来,我绝不会改变一丝一毫,我要保留所有美好、痛苦的每一秒。只要能和你多相处一分钟,就算再次忍受年复一年的煎熬,我也甘愿。

放在这封信下面的信封里,装着两张去阿拉斯加的单程机票。

* * *

七月的最后一个周六,安妮女王山那栋精美豪宅的上上下下,生活照着正常步调前进,有如上足油的机器。外公家的邻居聚集在闪亮的红色Weber牌烤架前,一旁放着烧烤店里买来的肉,以及用果汁机打的特制玛格丽特酒。小孩子玩耍的秋千架价格可比一辆二手车。有没有人注意到葛理何家的百叶窗一直拉下来?他们是否能感受到从石头与玻璃渗透出的悲恸?这份伤痛不能公开。依芙琳·葛兰特不曾存在,要如何表达失去她的哀凄?

蕾妮从卧房窗户爬出去,坐在屋顶上,因为这些年来太常坐在这里,木瓦都磨光滑了。在这里,她最能感觉到妈妈在身边。有时这种感觉太强烈,蕾妮会以为听见妈妈的呼吸,但只是风吹过前院的枫树,盘子大小的叶片发出窸窣低语。

“你妈十三岁的时候,我抓到她在这里抽烟。”外婆轻声说,“她以为只要关上窗户,吃颗薄荷糖,就可以瞒过我。”

蕾妮忍不住微笑。这句话有如咒语,在这美妙神奇的瞬间将妈妈带回来,金发如火闪耀,笑声随风飘荡。蕾妮回过头,看到外婆站在二楼卧房敞开的窗前。清凉晚风吹动她的黑色上衣,吹歪了天鹅般颈项下的领口。一瞬间,蕾妮冒出一个莫名的念头,外婆的余生可能会一直穿黑衣,即使她穿上绿色洋装,失去女儿的哀伤依然会从毛孔涌出,将衣服染黑。

“我可以加入吗?”

“我进去好了。”蕾妮准备回房间。

外婆弯腰钻出窗口,上了大量发胶的灰发碰到窗框发出清脆声响,凹下去一块。“我知道你觉得我是侏罗纪恐龙,但只是爬个窗户,我还没问题。健身大师杰克·拉兰内六十岁还可以从恶魔岛游泳到旧金山。”

蕾妮往旁边移动让出位置。

外婆从窗口爬出来坐下,笔挺的背脊与墙面平行。

蕾妮后退和她坐在同样的高度,手里拿着那个檀木盒子。自从打开看过之后,她再也舍不得放下,总是抚摩着玻璃般光滑的表面。

“我不希望你走。”

“我知道。”

“你外公说这个决定很不明智,这方面的事情他很清楚。”她停顿一下,“留在这里,不要把那封信交出去。”

“这是她临终的心愿。”

“哦,谁在乎?她已经不在了。”

蕾妮不禁莞尔。她最爱外婆这种融合乐观与务实的性格。乐观的那一面让她愿意花上将近二十年等女儿回家,务实的一面让她忘记之前的所有痛苦。这些年来,蕾妮知道妈妈不仅是原谅了外公外婆。她渐渐了解他们,后悔当初不该那么鲁莽地对待他们。或许这是每个孩子终将经历的道路。“我有没有说过,我多感谢你们愿意收留我们,愿意爱我的儿子。”

“还有你。”

“还有我。”

“蕾妮,解释给我听,我很害怕。”

蕾妮想了整个晚上。她知道这么做很疯狂,甚至会有危险,但也有希望。

她想要,也需要,重新做回蕾妮·欧布莱特,过属于她的生活,无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我知道你认为阿拉斯加冰天雪地、不适人居、大得吓人,我们在那里迷失。不过老实说,我们也在那里找到自己。外婆,那个地方在我心里。我属于那里,离开这么多年对我是一种耗损。还有小迈,他已经不是小宝宝了,他是个男孩子,而且长得很快。不久,他就要开始打小联盟棒球了。他需要爸爸。”

“可是他爸爸……”

“我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尽量告诉小迈他爸爸的真实状况。他知道他爸爸发生意外住院,但这样还不够。小迈需要知道自己的出身,而且很快他就会开始问真正重要的问题了,应该让他知道答案。”蕾妮停顿一下,“我妈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不对,但至少有一件事情她说得没错,那就是爱永远存在,不会消失。无论遭遇多少考验,即使面对仇恨的挑战,爱依然在。我在心爱的人重伤病弱的时候,选择抛下他,因此我恨自己。迈修是小迈的爸爸,无论迈修是否能够理解,无论他是否能够抱他,小迈有资格知道自己的故事、家族的故事。汤姆·沃克是他的爷爷。爱莉斯佳是他的姑姑。他们不知道小迈的存在,这简直天理不容。他们会像你一样爱他。”

“他们会抢走他。监护权官司很棘手,你一定承受不住。”

这是个蕾妮无法忽视的黑暗角落。“重点不是我。”蕾妮轻声说,“逃避这么久之后,我终于要做对的事了。”

“蕾妮,这个计划真的不太好,根本很糟。如果你妈和她的遭遇有什么值得学习的教训,绝对是人生和法律都对女性很残酷。有时候就算做对的事也没用。”

* * *

夏季的阿拉斯加。

蕾妮不曾遗忘那令人屏息的绝美风光,现在她坐在小飞机里,从安克雷奇飞往荷马,她感觉灵魂终于敞开。多年来第一次,她彻底感受到真实的自己。

飞机经过安克雷奇外的翠绿沼泽地,到处都是点缀植物绿意的水域,广大的银色回转湾,退潮露出灰色沙质底层。许多粗心大意的人跑去钓鱼,却不知一旦涨潮,卷起来的大浪足以冲浪。世界第二大潮差,仅次于芬迪湾……

然后是库克湾,一抹碧蓝点缀着渔船。飞机侧身左转,飞向高耸入云的白头山区,然后飞过冰河蓝色调的哈丁冰原。在喀什马克湾上方,大地再次变成肥沃绿意,一连串青翠的小丘。数百艘船浮在水面上,后面拖着缎带般的白色水沫。

到了荷马,飞机笨重地降落在碎石跑道上。小迈开心地尖叫,指着窗外。飞机停妥之后,飞行员过来打开后门,帮蕾妮搬下有轮子的行李箱(非常外界的东西,甚至没有背带)。

她一手牵着小迈,一手拉行李箱,沿着碎石跑道走向小航站。墙上的大型时钟显示现在是上午十点十二分。

她去到柜台,好不容易让服务人员注意到她。

“请问一下,听说镇上新设了一间警察局。”

“不算新了,在希斯街,过了邮局就能看到。要帮你叫出租车吗?”

蕾妮太紧张,否则一定会觉得在荷马坐出租车这件事很好笑。“呃,好,麻烦你。太好了。”

蕾妮站在小小的航站,惊叹地看着一排排宣传语:轻艇与钓鱼团、赏熊团、布鲁克斯山脉飞蝇钓体验团。整面墙上摆满四色小手册,宣传野外观光活动:斯特灵的大阿拉斯加营、卡尼克的沃克湾野外活动营区、布鲁克斯山脉的飞行钓鱼营区、一日河流向导、费尔班克斯的狩猎之旅。阿拉斯加显然成为旅游胜地,一如汤姆·沃克所预期的。蕾妮知道夏季时,渡船每周载运数千游客前往苏厄德。

出租车来了,不久之后她和小迈抵达警察局,那是栋位于街角的长形低矮平顶建筑。

警察局里灯火通明,油漆还很新。蕾妮与行李箱搏斗了一阵,硬是拖过门槛。整个警察局里只有一个人在,一个穿制服的女警坐在柜台里。蕾妮坚决地往前走,握着小迈的手。因为太用力,他扭动抱怨,想要挣脱。

“你好。”她对柜台里的女警说,“我想见局长。”

“什么事?”

“关于一起……死亡事件。”

“死的是人吗?”

只有在阿拉斯加才会听到这个问题。“我想提供与一起案件相关的资料。”

“跟我来。”

女警带蕾妮经过一间没人的拘禁牢房,走到一扇门前,上面的牌子写着“寇特·瓦德局长”。

女警用力敲了两下门,里面传来闷闷的声音:“请进。”她打开门。“局长,这位小姐说要提供与案件相关的资料。”

警察局长缓缓站起来,离开老旧的皮椅。搜救吉妮娃·沃克那次,蕾妮见过他。他的头发剃成军人的那种锅盖头,茂盛的红色八字胡,下巴有许多赭色胡茬,显然是早上刮过胡子之后又冒出来的。他高中时应该是过度热血的运动员,长大之后成为小镇警察。

“我是蕾诺拉·欧布莱特。”蕾妮报上身份,“我爸爸是恩特·欧布莱特。我们以前住在卡尼克。”

“见鬼了,我们以为你死了。搜救队忙了好几天,寻找你们母女。多久以前的事了?六七年?你为什么没有联络警方?”

蕾妮找张舒服的椅子安置小迈,翻开一本书给他看。她想起外公的建议:“蕾妮,你还是别去比较好,如果你一定要去,那就必须非常小心,不能重蹈你妈妈的覆辙。不要说话,把信交给他们。跟他们说你不知道爸爸死了,拿到这封信才发现。就说你们因为害怕家暴所以逃跑,躲在他找不到的地方。你们所做的一切,改名换姓、搬到城市、隐瞒真相,全都符合逃离危险男人的受暴家庭模式。”

小迈在位子上躁动:“妈咪,我想走了,我想去看爸比。”

“一下就好,宝贝。”她亲吻他的前额,然后回到局长的办公桌前。两人之间的灰色金属桌面上摆着家庭照,东一沓、西一沓粉红色的便利贴,到处是随手乱放的钓鱼杂志。一个钓鱼线严重纠结解不开的卷线器充当纸镇。

她从皮包拿出那封信。她交出妈妈的自首信时,手不停地发抖。

瓦德局长看完之后把信放下,抬起头问:“你知道内容吗?”

蕾妮把一张椅子拖过去,面对他坐下。她担心腿会无法支撑。“我知道。”

“也就是说,你母亲开枪射杀你父亲,弃尸之后,你们两个一起逃亡。”

“就像信上写的那样。”

“你母亲在哪里?”

“她上个星期过世了。她在临终前把这封信交给我,要我送交警方。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我爸爸……死亡的经过。我以为我们只是因为爸爸家暴所以才逃跑。他有时候……很暴力。有一天晚上,他发狂狠打我们,于是我们趁他睡着的时候逃跑。”

“很遗憾令堂过世了。”

瓦德局长眯起双眼注视蕾妮许久。他专注的程度令人不安。她有种想慌张乱动的冲动,但拼命忍住。终于他站起来,走向办公室后面的档案柜,打开抽屉翻找一阵之后拿出一个档案夹。他放在桌上之后坐下打开:“好,你母亲珂拉·欧布莱特身高约一米六八,大家形容她身材苗条、纤细、过瘦。你父亲身高差不多一米八二。”

“对,没错。”

“她开枪杀死你父亲,将他的遗体拖到屋外,然后怎么来着?把尸体绑在雪地机动车上,在冬天一路骑上山到了玻璃湖,再切开冰层,装上捕兽夹之后沉入湖中。这所有事情都是她独自完成,当时你在哪里?”

蕾妮一动也不动,双手交握放在大腿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她觉得有必要强调,用重复的词强化她的谎,但外公劝她尽量少说话。

瓦德局长将两只手肘撑在桌上,双手圆钝的指尖相触,立成三角形。“你可以把这封信邮寄过来就好。”

“没错。”

“但你不是那种人,对吧,蕾诺拉?你是个乖孩子,诚实的好人。这份档案里,很多人都称赞你。”他往前靠,“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什么发狂?”

“我……发现自己怀孕了。”她说。

“迈修·沃克。”他低头看档案,“大家都说你们两个在谈恋爱。”

“嗯。”蕾妮说。

“他发生那起意外真的让人很难过。你们两个一起出事,你复原了,他却……”瓦德局长没有说完。蕾妮感觉没说出来的话像钩子,吊着她的羞耻。“听说你爸爸讨厌沃克家的人?”

“不仅是讨厌而已。”

“你爸爸知道你怀孕的时候,他做了什么?”

“他完全疯了,用拳头和皮带打我……”多年来努力逃避的记忆瞬间挣脱,羞耻与疼痛勒住她的胸口。

“听说他是个很可恶的王八蛋。”

“有时候。”蕾妮转开视线,眼角余光看到小迈坐在角落里读书,嘴巴动着,研究该如何发音。她希望这些话不会偷偷钻进他潜意识的黑暗角落,有一天突然发作。

瓦德局长将一些文件推到她面前。蕾妮在角落看到珂拉琳·欧布莱特这个名字。“我手上有几份经过宣誓的证词,分别来自玛芝·博梭、娜塔莉·威金斯、蒂卡·罗德斯、瑟玛·胥尔、汤姆·沃克。他们全都做证多年来曾经看过你母亲身上出现淤血。做笔录的时候,很多人都哭了,可以说很多镇民都希望自己能多帮一点儿忙。瑟玛说她想亲手开枪杀死你爸爸。”

“妈妈从来不让人帮忙。”蕾妮说,“到现在我还是不懂为什么。”

“她有没有告诉任何人被丈夫殴打的事?”

“据我所知没有。”

“如果你真的想要得到帮助,就必须说实话。”瓦德局长说。

蕾妮呆望着他。

“真是够了,蕾妮。你我都很清楚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你妈妈绝对不是独自犯案。那时候,你还小,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听妈妈的话而已,谁都会这么做吧?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会理解。他打你,多可恶。法律会体谅。”

他说得对。那时候,她确实只是个孩子,是个害怕又怀孕的十八岁少女。

“让我帮你。”他说,“我可以解除你心头沉重的负担。”

她知道妈妈和外公会希望她怎么做:继续说谎,说她没有目睹杀人经过,也不知道妈妈把爸爸载去玻璃湖沉入冰水中。

她应该说:与我无关。

她应该让妈妈独自扛下所有罪行,坚持编出的故事。

永远怀抱黑暗可怕的秘密,永远做个骗子。

妈妈希望蕾妮回家,但所谓的家并不是位于森林深处、俯瞰平静海湾的那栋木屋。家是一种内心平静的状态,来自做自己、过诚实正直的生活。没有半吊子的家,她不能将新生活建立在旧生活的危楼上,不能以谎言为地基,不能再犯同样的错。家不是这样的。

她想找回人生,想让大玛芝得到自由,不必继续背负当年那个糟糕透顶、摧毁一切的决定,为了保护她们而撒谎。

“蕾妮,说出真相才能得到自由。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你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这个?告诉我那天晚上真正的经过。”

“他发现我怀孕于是打我,出手很狠。我的脸颊割伤、鼻梁断裂。我……我记不清楚细节,只记得他打我。然后我听到妈妈说,不准打我的蕾妮,然后枪声响起。我……看到他的上衣渗出血。她对着他的背开了两枪,为了阻止他打死我。”

“你帮她弃尸?”

蕾妮犹豫了一下,但他怜悯的眼神让她说出:“我帮她弃尸。”

瓦德局长静坐片刻,低头看眼前的资料。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临时改变了心意。他打开办公桌抽屉(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响),拿出一张纸和一支笔:“可以写下来吗?”

“我已经全部告诉你了。”

“我需要书面笔录,然后就结束了。蕾妮,不要现在放弃,就快结束了。你希望抛开这一切,不是吗?”

蕾妮将纸笔拿过去,一开始她只是呆望着白纸:“我是不是该请律师?我外公应该会建议我这么做,他是律师。”

“要请当然可以。”他说,“有罪的人当然会想请律师。”他的手伸向电话。“要我帮你找吗?”

“你相信我吧?我没有杀死他,妈妈也是迫于无奈。现在法律知道受虐妇女的苦了。”

“当然,任何人都会做同样的事情。更何况,你已经告诉我真相了。”

“所以现在只要写下来就没事了?我可以去卡尼克?”

他点头。

只是写下来,会有什么差别?她动笔慢慢写,一个字接着一个字,建构出那个恐怖夜晚的场景。拳头、皮带、鲜血、肉块,冰天雪地中前往湖边的路程。最后一次看见父亲的脸,在月光下呈现象牙色调,毫无血色,沉入水中。结冰泥水涌出洞口的声音。

她只隐瞒了大玛芝帮忙的事。她完全没有提到她,也没有提到外公外婆,也没有说出她们母女离开阿拉斯加之后的去向。

最后一句她只写了:“我们从荷马飞往安克雷奇,然后离开阿拉斯加,再也没有回来。”

她将写好的证词推到桌子对面。

瓦德局长从松垮的制服口袋拿出眼镜戴上,低头看她的自白书。

“妈咪,我看完了。”小迈说。她挥手要他过来。

他啪的一声合上书,急急忙忙跑过来。他总是这样,几乎是用冲的。他像猴子一样爬上她的腿,虽然他其实已经太大了。她抱住他,让他留在怀中。他瘦瘦的腿悬在半空中,运动鞋尖端踢着桌子,发出砰砰的声音。

瓦德局长看着她说:“我现在要逮捕你。”

“你不是说只要我写下来就没事了?”

“你和我之间的事情结束了,现在是别人的事情了。”他扒了一下头发,在锅盖头上留下一道痕迹,有如被犁过的干草地。“真希望你没有来。”

蕾妮确实感觉到世界在脚下崩塌。

这些年来听过的那么多警告,她怎么会忘记?她太需要得到原谅与救赎,以致忘记了现实常识。“什么意思?”

“蕾妮,现在已经由不得我了,要由法院裁定。我必须把你关起来,至少要关到提审。如果你负担不起律师费用……”

“妈咪?”小迈皱着眉头问。

局长拿着一张纸宣读米兰达警告,然后补上一句:“除非有人能帮你照顾儿子,不然必须将他交给社福单位。他们会好好照顾他,我保证。”

蕾妮不敢相信她竟然这么蠢、这么天真,轻易相信他。她怎么没有料到会这样?家人警告过她了,但她竟然依然相信警方。她明明知道世界有多危险,法律对女性有多严苛。

她想发狂、尖叫、哭喊,乱砸家具,但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她已经犯了一个大错,绝不能再犯第二个。“汤姆·沃克。”她说。

“汤姆?”瓦德局长蹙眉,“为什么要找他?”

“通知他就对了。告诉他我需要帮助,他会来帮我。”

“你该找律师才对。”

“好。”她说,“这件事也跟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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