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等一下。”

迈修坐在轮椅上,拿着一支黏黏的画笔,心脏跳得飞快。

他们跟他说过她会来,但他忘记又想起来又忘记。有时候他会这样,事情消失在受损大脑的混乱回路中。最近次数比较少,但依然会发生。

也可能他只是不敢相信,或许只是他的想象,只是家人编造出来逗他开心,希望他会忘记。

有些日子他依然会觉得陷入浓雾,什么都不会出现,没有文字,没有想法,没有语句,只有疼痛。

但她真的在这里。这些年,他经常梦见她回来了,在心中反复思考各种可能,想象并塑造各种情景。他练习过该对她说什么,一个人在房间里,没有人会嘲笑他的地方,也不会因为压力过大而说不出话来,他可以假装自己值得她回来。

他变了很多,令他汗颜、惊恐的改变。他尽可能不去想自己的脸有多丑,受伤的腿总是不太对劲儿。他知道改变的意义,改变就是当你发现再也无法思考,发现语言变成难以捕捉的生物,一接近就逃跑;发现曾经充满力量的声音失去作用,只会发出很白痴的声音。你想着,这不可能是我,但事实上就是。

他丢下湿画笔,握住轮椅的扶手,强迫自己站起来。因为疼痛太剧烈,他发出怪声音,不像人类的低吼,那个声音让他觉得很丢脸,但他无能为力。他咬紧牙关,重新摆好受伤的腿。他坐太久了,这幅画让他太过投入,标题是《她》,主题是记忆中在她家海滩上的夜晚,使他忘记要站起来动一动了。

他摇摇晃晃着前进,脚步歪斜不稳,她八成觉得他随时会摔倒。他确实经常摔倒,但站起来的次数更多。

“迈修?”她走向他,脸抬起来。他看到她在哭。

她的美让他也想哭。他想告诉她,当他作画的时候,能够感觉到她,想起她。一开始绘画只是作为复健的职能治疗,现在成为他热衷投入的天职。作画的时候,他偶尔可以忘却一切,痛楚、回忆,还有十八岁那年曾经瞥见过的梦想——和蕾妮在一起,爱情如同阳光与温暖的海水,养儿育女,一起老去。这一切。

他用尽力气想说出这些话,感觉好像突然落入黑暗的房间,虽然知道有门,却怎样都找不到。

可恶的烂大脑。

呼吸,迈修,心急只会让状况更严重。

他深吸一口气,呼出。他一跛一跛走向床头柜,拿起一个盒子,里面放着他住院时她写的信,还有在他受丧母之痛折磨的少年时期,她寄去费尔班克斯的信。他靠着这些信重新学会阅读。他将盒子交给她。

她低头,看到盒子里她写的信,然后又抬起头看他:“你留着?我离开你之后,你还留着?”

“你的信。”他缓缓地说。他知道他把每个字都拉得很长,慢吞吞的,零散拼凑在一起,他必须集中精神才能说出想要的字句组合。“让我,重新学会阅读。”

蕾妮凝视着他。

“我祈求,你会,回来。”他说。

“我很想回来。”她低语,“真的很想……”

他对她微笑,知道笑容会扯动那只下垂的眼睛,让他显得更丑。

她抱住他,真的很神奇,他们依然完美贴合,有如卷上海岸的波浪。即使他的身体经过修补,用缝线重新穿起,用螺栓重新固定,他们的身体依然完美贴合。她抚摩他满是疤痕的脸。

“你好美。”

他抱紧她,拼命稳定情绪,忽然莫名感到害怕。他们曾经被硬生生拆散过。

“你还好吗?会痛吗?”

他不知道如何述说他的感受,也可能是担心一旦说出来,她会看不起他。这些年,没有她,他就像溺水的人。她是他的海岸,他拼命挣扎,只为了能找到她。不过,她一看到他,一看到这张毁容缝合的丑脸,绝对会立刻逃跑,而他将独自漂流沉入黑暗大海的深处。

他后退,回到轮椅前坐下,发出痛苦的呼声。他不该抱她,不该感觉她的身体与他相贴。要他如何再次忘记她的触感?他很想重回正常的轨道,却找不到路。他在发抖。“你去了,哪里?”

“西雅图。”她走向他,“这个故事很复杂。”她跪在他身边,抚摩他的脸。

她的触碰让世界——他的世界——敞开,也可能是崩塌,总之发生了变化。他想享受这一刻,像钻进毛皮堆取暖一样,但感觉太不真实、太不安全。“说给我听。”

她摇头。

“我让你,失望了。”

她的眼眸闪烁着泪光。“迈修,你没有让我失望,是我让你失望了,一直都是。是我离开你,而且是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就算你无法原谅我,我也能理解。我之所以离开,是因为,呃……”她缓缓站起来。“我要先让你见一个人。见过之后,如果你还想谈,我们可以慢慢谈。”

迈修蹙眉:“一个人?这里?”

“他在外面,和你爸爸跟爱特卡在一起。你想见他吗?”

男人。

失望深深刺入,直透入他用螺栓固定的骨头:“我不需要见。你的他。”

蕾妮抬头看他:“你很生气,我懂。你说过,我们要永远守在所爱的人身边。我没有做到,我逃跑了。”

“别说了。走。”他用粗鲁的语气说,“拜托,你走。”

她看着他,泪水盈眶。她好美,他无法呼吸。他想哭、想大叫。他想画她。他要如何放手让她走?他等了好久,为这一刻、为她、为他们,他有记忆的这么多年,忍受着剧痛在夜里哭泣,但每天醒来想到她,就有动力继续奋斗。他想象过他们的未来,百万种版本,甚至包括她再也不回来的可能,但他从来没想过会这样。她回来了,但只是为了道别。

“迈修,你有个儿子。”

他有时候会这样。他会听错别人说的话,解读成不存在的意思。他的烂大脑。他来不及防备,来不及运用学会的工具,痛苦已经全面压境。他想要让她知道,他误解了她的话,却只能发出吼叫,低沉翻腾的痛苦哀号。语言抛弃了他,他只剩下单纯的情绪。他蹒跚着离开轮椅,摇摇晃晃地后退,离开她,用力撞上厨房流理台。他受损的大脑在作怪,让他听到想听的话,而不是对方真正说的话。

蕾妮走向他。他看出她有多伤心,她一定觉得他是疯子,耻辱让他想要逃。“走吧。既然你要离开,快走吧。”

“迈修,拜托,别这样。我知道我伤了你的心,看来真的很严重。”她对他伸出手,“迈修,对不起。”

“拜托,快走。”

“你想恨我就尽管恨吧,我不会走。”

“恨,你。”他说。这次语气很轻柔,双眼看着她。她怎么会这么想?

“我知道,我懂。我抛弃了你,我明白。”她的双眼牢牢注视他,缓缓地说,“你有个儿子。儿子,我们有个儿子。你有没有听懂?”

“宝宝?”

她抹抹眼睛:“对,我带他回来见你。”

一开始,他感觉到纯粹极致的欢喜,然后现实狠狠地打击他。他的孩子,他们的孩子。她带他来见迈修。

“不行。”

“什么不行?”

“我不行。”

“为什么不行?”

“看看我。”他轻声说。

“我正在看。”

“我的样子,像是有人,用坏掉的裁缝车,把我重新拼装在一起。我的动作像笨拙的机器人,有时候很痛,痛到我不能说话。我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才停止吼叫、大喊,说出第一个,真正的字。”

“所以呢?”

所有他曾经想象要教导儿子的事,全部崩落在他四周。他自己这么破烂不堪,要怎么撑起另一个人?“我不能抱起他,不能让他骑在肩上。他不会要这样的人做,爸爸。”他知道蕾妮听出他的渴望,他的整个宇宙浓缩在这两个字里。

她轻触他的脸,手指描过将他重新拼凑在一起的疤痕,凝望他的绿眸:“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一个经历大难活下来的人。我看到一个曾经垂危,却不肯放弃的人。我看到一个拼命努力说话、走路、思考的人。你的每一条疤痕,都让我的心碎裂之后重新愈合。天下所有父母都有着和你一样的恐惧。我看到我深爱一辈子的人,我们儿子的父亲。”

“我,不知道,怎么做。”

“没有人知道,相信我。你可以牵他的手吗?可以教他钓鱼吗?可以帮他做三明治吗?”

“我会害他丢脸。”他轻声说。尽管她对他的信心,让他质疑是否对自己不够有信心。

“小孩子很坚强,他们的爱也是。相信我,迈修,你一定可以。”

“我一个人不行。”

“你不会是一个人。有我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直都该这样。我们会一起努力,好吗?”

“保证?”

“我保证。”

她双手捧着他的脸,踮起脚尖吻他。这个吻和多年前一样,简直像上辈子的事了,两个相信幸福结局的少年男女,第一次的吻,因为这个吻,他的世界恢复秩序。“去看看他。”她贴着他的唇呢喃,“他打呼的声音和你一模一样。他动不动就撞到家具,什么都能撞。他很喜欢罗伯特·谢伟思的诗。”

她牵起他的手,握住不放。他们一起走出木屋。他缓步跛行,紧握住她的手,靠向她,让她帮他走稳。他们一言不发,走走停停,缓慢离开树林,经过现在已经成为一流野外活动中心的大木屋,走向通往海滩的新阶梯。

海边一如往常挤满客人,他们穿着新买的阿拉斯加防水衣物在水边钓鱼,海鸟在天上呱呱叫,等着捡食不要的东西。

他一手握着蕾妮的手,另一手抓住扶手,走走停停地慢慢下去。

到了海滩,大玛芝在右边喝啤酒。爱莉斯佳在海湾上教客人划轻艇。爸爸和爱特卡跟一个小孩子在一起。金发的男孩,他蹲着观察一只紫色大海星。

迈修停下脚步。

一看到蕾妮,那个孩子大喊:“妈咪!”他跳起来,转了一圈,大大的笑容点亮整张脸。“你知不知道海星有牙齿?我看到了噢!”

蕾妮抬头看迈修:“我们的儿子。”她放开迈修的手。

他跛行走到小迈面前停下。他原本想弯腰,结果却一只膝盖跪倒在地上,痛得皱起脸,发出低吼。

“嘿。”小迈说,清脆的童音,“你发出的声音好像熊。我喜欢熊,我的新爷爷也是。你呢?”

“我喜欢熊。”迈修有点儿没把握。

他们面对面,感觉像在照镜子。他凝视儿子的脸,看到自己的童年。他突然想起很多早已遗忘的事——青蛙卵的触感,大笑到全身颤抖的感觉,在营火旁说故事,在海岸上玩海盗游戏,在树上建秘密基地。所有他可以教他的事情。这些年来,他梦想过的所有事情,当疼痛最难熬的时候,他用尽全力相信的事情,他甚至不敢奢望的事情。

我的儿子。“我是迈修。”

“真的?我是迈修二世,大家都叫我小迈。”

迈修感到强烈的爱与感激,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情。我的儿子,他再次想。他发现笑容有点儿撑不住,这才惊觉自己在哭。“我是你的爸爸。”

小迈转头看蕾妮:“妈咪?”

蕾妮来到他身边,一手按住迈修的肩膀点头:“小迈,没错,他是你爸爸。他等了好久,终于见到你了。”

小迈笑嘻嘻,露出两个缺牙的洞。他扑向迈修,用力抱住他,导致他们一起翻倒。他们坐起来时,小迈笑得好开心。“要不要看海星?”

“好啊。”迈修说。

迈修想要站起来,一手按住地面。贝壳碎片卡在他的手上,他身体一晃,受伤的膝盖支撑不住。幸好蕾妮在旁边,抓住他的手臂,扶他站起来。

小迈冲向海边,一路叽叽喳喳,他高亢的说话声压过了海浪、海鸟和船只引擎的声音。

迈修无法让双脚移动。他只能站在那里,浅浅呼吸,有点儿害怕只要一碰、一吹气,这一切就会像玻璃般碎裂。那个很像他的男孩站在海岸边,金发在阳光下闪耀,裤管被海水打湿。他笑得很开心。在这个疯狂有时又太危险的世界上,这样的时刻,一瞬间的恩典,足以改变人生。

“迈修,快去吧。”蕾妮说,“我们的儿子遇到想要做的事,会变得很没有耐心。”

他低头看她,心里想着,老天,我爱她,但他发不出声音,迷失在这个一切都不一样的全新世界。在这里,他是个父亲。

他们走了好远,他和蕾妮一开始只是两个受伤的孩子。或许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必然的,或许他们各自渡过自己的汪洋重新回到这里。她承受扭曲的爱与失落,他承受疼痛,只是为了在这个他们归属的地方重逢。

“幸好我有你们。”

他看到这句话对她造成的影响。

“我想要守在你身边,我想——”

“蕾妮·欧布莱特,你知道我最爱你什么吗?”

“什么?”

“全部。”他将她拉进怀中抱住亲吻,给予他所拥有的一切,以及希望拥有的一切。他终于不情愿地放开后退,他们凝视彼此,在呼吸中默默交流。这是全新的开始,他想,走到中途却遇到新起点,始料未及,美丽无比,珍贵稀有。

“快去吧。”蕾妮终于说。

迈修小心走过高低不平的卵石海滩,走向站在水边的孩子。

“快来。”小迈挥手要迈修过去看一只很大的紫色海星,“在这里。快看,快看!爸比。”

爸比。

迈修看到一块扁平的灰黑色石头,像新起点一样小,被大海打磨得光亮如镜,他捡起来,重量刚好,大小也恰到好处。他递给儿子:“来,我教你,打水漂,很酷噢。我也教过你妈妈,同样的事情,很久以前……”

* * *

“他知道你会回来。”沃克先生来到蕾妮身边,“他说的第一个字就是‘她’。我们很快就明白他说的是你。”

“我抛弃了他,要怎么才能弥补?”

“啊,蕾妮,人生就是这样,事情不会总顺着人意。”他耸肩,“比起我们任何人,迈修更有体会。”

蕾妮感觉喉咙紧绷:“他的状况到底怎样?不要瞒我。”

“他有辛苦的时候,偶尔会很痛。他太心急的时候会无法将想法变成言语。他也是最棒的河流向导,很受客人欢迎。他在长照中心担任志工。你也看过他的画了,简直像是老天给他的补偿。或许他的未来不会和别人一样,不是你们十八岁时想象的那样。”

“我也有辛苦的时候。”蕾妮轻声说,“那时候,我们都还太年轻,现在我们长大了。”

沃克先生点头。“现在只剩一个最重要的问题,知道答案之后其他事情自然能解决。”他转头看她。“你会留下来吗?”

她尽力挤出笑容。他应该是特地过来问这件事。她自己也有孩子,她能理解。他不希望儿子再次受伤害。“我不知道新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但我要留下来。”

他按住她的肩膀。

在海滩上,小迈跳起来:“我成功了!我会打水漂了。妈咪,你有没有看到?”

迈修回头,歪着头对蕾妮露出笑容。他们父子长得好像,她差点儿忘记呼吸。他们一起对她笑,并肩站在矢车菊蓝的天空下。

* * *

虽然这些年来她经常想念,几乎奉为神话,但蕾妮发现自己忘记了永昼夜晚的真正神奇之处,夜晚不会降临,天空只是变成紫色,越来越深。

现在她坐在沃克海滩的野餐桌旁,空气中残留着烤棉花糖的香味,让咸咸的海水味增添一丝甜蜜。海浪不断来回冲刷海岸,小迈站在岸上,将钓鱼线抛入水中再卷回。沃克先生站在一边教他秘诀,当线缠住或卡到东西时出手帮忙。爱莉斯佳站在另一边抛线。蕾妮知道小迈随时可能站着睡着。

虽然她很喜欢坐在这里,单纯沉浸在人生的新风貌中,但她知道她在逃避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每一分钟过去,逃避就变得更加沉重,有如一只手按在肩上,温柔提醒她。

她离开座位站起来。她已经无法凭天色判断时间了——现在的天空有如璀璨紫水晶,点缀着星光——于是她看看手表,九点二十五分。

“你还好吗?”迈修问。他握住她的手,她轻轻拉扯,于是他放开。

“我要回以前的家看一下。”

他站起来,因为重量落在受伤的脚上而痛得皱起脸来。她知道他今天已经站太久了。

她摸摸他满是疤痕的脸颊:“我自己去。我看到游客中心旁边有脚踏车。我只想站在那里一下,很快就回来。”

“可是——”

“我自己去没有关系。我知道你很痛,你在这里陪小迈。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带他去睡觉。我会给你看他最喜欢的动物玩偶,告诉你他最爱听哪个故事。那是我们的故事改编的。”

她知道迈修会争辩,于是不给他机会开口。这是她的往事,她的包袱。她转身离开他,走上海滩阶梯,去到上面的草地。几个客人依然坐在游客中心的露台上,高声谈笑,大概正在练习回去之后要向亲友吹嘘的钓鱼故事。

她从游客中心旁的架子边选了一辆脚踏车,骑上去之后缓缓踩踏板,小心骑过凹凸不平又松软的沼泽地,到了大马路之后右转,骑向尽头。

墙还在,至少还有部分残骸。木板被人砍断,从柱子上拆下来,破掉的木板堆在一旁,长满青苔,因为多年风吹雨打而发黑。有人把这道墙砍得面目全非。

大玛芝和汤姆,或许瑟玛也有加入。她能够想象他们满怀悲愤,拿着斧头砍破木板。

她转进车道,现在杂草长得有膝盖那么高了,没有人清理。阴影吸走光线,这里非常安静,属于树林与废弃房屋的死寂。她必须放慢速度,用力踩踏板。

她终于到了前院。小屋往左歪,受到光阴与气候侵蚀,但依然矗立。旁边的畜栏空荡颓圮,闸门敞开,栅栏遭到掠食动物破坏,里面八成住着各种啮齿动物。他们留下的废弃物周围长出高草丛,里面掺杂桃红色的柳兰,还有多刺的刺人参。四处可以看到一堆堆生锈的金属与腐烂的木头。旧卡车往前倾倒,像老马一样垂头丧气。烟熏室的木板泛白发霉,在原地崩塌。不知为何,晒衣绳还在,上面的夹子在风中颤动。

蕾妮下车,小心地将脚踏车放倒在草丛中。她全身麻木,往小屋走去。蚊子像乌云一样聚集在她周围。到了门前她停下脚步,想着你行的,然后打开门闩。

感觉像时光倒流,回到第一次来到这里的那天,地板上积着厚厚一层虫尸,脏兮兮的阳光从天窗与厨房窗户照进来。所有东西都和她们离开时一样,只是蒙上了一层灰。

过去的声音、话语、影像飘过她的脑海,好的、坏的,有趣的、恐怖的,全部如白炽电流一样蹿过,一瞬间全部想起。

她握住脖子上的骨雕心形链坠,这是她的护身符,感觉尖端刺痛掌心。她在屋里游走,拨开迷幻色调珠帘,这道珠帘曾经给她爸妈隐私的假象。进到他们的卧房,一堆堆蒙尘的物品显现出他们曾经是怎样的人。床上是乱七八糟的毛皮,外套挂在墙上,一双尖端被啃光的靴子。

她发现爸爸的建国二百周年纪念头带,拿起来放进口袋。妈妈的麂皮发带挂在墙上的挂钩上,她也拿走,像手链一样缠在手腕上。

上到阁楼,她看到她的书堆倒下四散,书页泛黄,被咬得破破烂烂,许多成为老鼠的温床,她的床垫也是。她闻到老鼠的臭味,腐败、污浊的气味。

荒废弃置的气味。

她爬下阁楼阶梯,跳到黏黏的肮脏地板上,环顾四周。

太多记忆。她很想知道要多少时间才能一一检视。即使现在,站在这里,她依然无法确切说出对这个地方的感觉,但她知道,她相信,一定能设法想起所有美好的部分。她永远不会忘记不好的部分,但她愿意放下,她必须放下。在那里有很多欢乐,还有冒险。妈妈这么说过。

她身后的门打开,听见跛行的脚步声来到身后。迈修出现在她身边。“独自面对没有那么伟大。”他简单地说,“你想整修吗?搬回来住?”

“或许吧。说不定干脆一把火烧了,灰烬是很好的肥料。”

她还没有想法。她只知道,离开这么多年之后,她终于回来了,回到这个疯狂、坚毅、到处是边缘人的州。世界上再也没有这样的地方,这片壮丽的天地塑造了她、定义了她。曾经,感觉像上辈子,她因为少女失踪而胆战心惊,那些女孩只比她大几岁。十三岁时,那些故事让她做噩梦,现在她知道数百种失踪的方式,以及更多寻获的方式。

他牵起她的手。

她万分感动,其实深受震撼,如此简单的接触,竟能让人如此安心。

* * *

过去与现在之间只隔着一层薄纱,同时存在于人心中。任何事情都能让你回到过去——退潮时的气味、海鸥的叫声、冰河水注入河流带来的青绿色调。风中传来的声音可能同时是真的也是想象,尤其是在这里。

在这个炎热的夏日,基奈半岛色彩鲜活,天空万里无云。山区混合多种魔幻色调,深紫、翠绿、冰蓝——山谷、峭壁与山峰,过了森林的高处依然白雪皑皑。今天的海湾有如蓝宝石,几乎没有一丝波浪,非常平静,像是可以滑水的湖。几十艘渔船发出引擎声,旁边还有很多轻艇与独木舟。今天是阿拉斯加人出海的日子。蕾妮知道,荷马俄国教堂下方的主教海滩,那片笔直的沙滩上一定停着一长排卡车和空空的拖船架,也会有很多毫无概念的观光客跑去沙滩挖蛤蜊,完全不知道涨潮时水面会瞬间升高约七米,一不注意就会被灭顶。

有些事情永远不会变。

此刻,蕾妮站在她家杂草丛生的院子里,迈修在她身边。他们一起走向俯瞰海滩的草地高起处,沃克先生夫妇、爱莉斯佳、小迈已经在那里等了。爱莉斯佳对蕾妮露出温暖笑容表示欢迎,好像在说:现在我们是一家人了。过去两天,她们没什么时间说话,蕾妮重新回到阿拉斯加之后,有太多事情要处理,但她们知道以后会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将她们的人生缝合在一起。想必很容易,她们爱的人大多相同。

蕾妮牵起儿子的手。

一群人在海滩上等候。蕾妮感觉到他们的视线集中在她身上,注意到她接近时大家停止交谈。

“快看,妈咪,有海豹!那只鱼跳出水面耶!哇!今天可以和爸比去钓鱼吗?爱莉姑姑说粉红鲑鱼还在洄游。”

蕾妮望着聚集在海边的亲朋好友。四艘独木舟停在海滩上等候,另外还有两艘平底小船、一艘铝制快艇。今天卡尼克镇民几乎全员到齐,就连几位隐士也现身了,他们通常只会偶尔出现在酒馆和杂货店。她抵达时,没有人说话。他们一个接一个上船出发。她听见海浪拍打船首的声音,以及推船下水时压过贝壳和卵石的声音。

不要哭。

迈修带她走向沃克湾野外活动营区的小艇。他帮小迈穿上鲜黄色救生衣,让他坐在船头的长凳上,面向船尾。蕾妮上船,他们漂浮出海,划向其他船聚集的地方,迈修坐在中间负责划桨。

这个晴朗灿烂的傍晚,海湾很平静。在阳光下,深V形的峡湾很壮丽。更远方,大海深处几乎呈黑色,有些地方没人知道有多深。

船只缓缓进入海湾,聚集在一起,船首接触。蕾妮看看四周,汤姆与他的新妻子——爱特卡·沃克,爱莉斯佳与她的丈夫达若和三岁大的双胞胎儿子,大玛芝、娜塔莉·威金斯,蒂卡·罗德斯和丈夫,泰德、瑟玛、娃娃,以及哈兰家的所有人。全都是属于她童年的面孔,也属于她的未来。

蕾妮感觉到他们注视着她。她瞬间猛然想到,这些人来道别,会让妈妈多感动。妈妈知不知道他们多关心她?

“谢谢大家。”蕾妮清清嗓子。这句无足轻重的话,消失在海浪拍打船身的声响中。她该说什么?

她看看沃克先生,他坐在印着营区广告的亮蓝色轻艇里。他眼中映着与她相同的哀痛。

“说说她的事情就好。”他温和地说。

蕾妮点头,抹抹眼睛。她再试一次,尽可能拉高音量。“应该没有人来阿拉斯加的时候比她更毫无头绪。她不会煮饭、烘焙、做果酱。来阿拉斯加之前,对她而言,所谓的生存必备技能是粘假睫毛和穿高跟鞋。她带着紫色热裤来这里,有没有搞错。”

蕾妮做个深呼吸:“但她渐渐爱上这里,我们母女都一样。她走之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回家。我懂她的意思。如果她看到你们大家都来了,一定会亮出她的招牌灿烂笑容,问你们来这里做什么,怎么不去喝酒跳舞。汤姆,她会给你一把吉他;瑟玛,她会问你在打什么鬼主意;大玛芝,她会紧紧抱住你,让你无法呼吸。”蕾妮哽咽。她看看四周,回忆涌上。“看到你们聚集在这里,她一定会感动到不行,夏季明明有那么多事要做,一秒都不得空闲,但你们特地腾出时间来纪念她,来道别。她跟我说过,她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只是其他人的倒影。她从来不太明白自己的价值。我希望现在她从天上往下看,终于……知道……有多少人爱她。”

众人喃喃附和一阵之后,安静下来。从今以后,蕾妮只能在心中听见妈妈的声音,透过妈妈的认知思考,持续追求联系与意义。就像所有失去妈妈的女儿,蕾妮将探索各种情绪,等不及想找寻自己失落的部分——那个曾经孕育、滋养、疼爱她的妈妈。蕾妮将既是母亲也是孩子;透过她,妈妈将继续成长、老去。只要蕾妮还记得她,她就永远不会消失。

大玛芝将一束花抛进水中。

“珂拉,我们会想你。”大玛芝说。

沃克先生将一束柳兰抛进水中,漂过蕾妮旁边,波浪间有一抹桃红。

迈修对上蕾妮的双眼。他拿着一束花,他早上和小迈一起去采的柳兰与鲁冰花。“她在这里。”他简单地说,“她知道。”

蕾妮从箱子里拿出装骨灰的玻璃罐。在美好的一瞬间,世界变得朦胧,妈妈来到她身边,对她露出招牌灿烂笑容,用屁股撞她一下,然后说:“跳舞吧,宝贝女儿。”当蕾妮抬起头,船只变成青蓝世界中的一抹抹色彩。

她打开罐子,缓缓将骨灰撒入大海:“再见,妈妈。我们全都很想你。”

众人齐声说再见。小迈大喊:“外婆,我会讲故事给你听!”

“妈妈,我爱你。”蕾妮呢喃,感觉失落的痛沉到深处。她知道那将永远是她的一部分。她们不只是最好的朋友,也是彼此的依靠。妈妈说蕾妮是她这辈子最伟大的爱,蕾妮觉得或许亲子之间永远是如此。她想起妈妈说过的话——爱不会消逝、离去、死亡,宝贝女儿。当时她说的是迈修与悲伤,但母子之间应该也是同样的道理。

她看到花朵随波漂流,有些聚集在船边,有些漂向远方,被风和潮流带走。身边传来儿子高亢清澈的笑声,迈修低沉的男中音断断续续地跟儿子解释如何分辨海豹与水獭。大玛芝和瑟玛低声讨论她们的菜园。

生活。

继续向前。就像这样,有如高速行驶的车辆,大风将头发往后吹,你还在专心看后视镜,车却已经转了个大弯。忧伤与欢喜交织,只能全部收进口袋里,继续往前走。

她感受到的爱永远不会毁坏,对妈妈、儿子、迈修,对身边所有人,这份爱像这片大地一样辽阔,像这片大海一样永恒。

她弯腰探出船身,将一朵桃红色的柳兰放在轻柔的波浪上,看着花漂走,往海岸而去。

* * *

我的阿拉斯加

蕾诺拉·欧布莱特·沃克 著

二〇〇九年七月四日

如果有人告诉小时候的我,有一天会有报社邀请我在建州五十周年纪念时谈谈阿拉斯加,我一定会觉得是笑话。我拍摄的照片竟然为那么多人带来那么重大的影响,谁想得到?我只是拍了一张“瓦尔迪兹号”漏油事件 (1) 的照片,竟然改变了我的人生,并且登上杂志封面,谁又想得到?

老实说,你们应该采访我的丈夫才对。他克服了阿拉斯加给予的所有挑战,依然没有被打倒。他就像生长在花岗岩峭壁上的树,即使风强、雪大、天寒地冻,即使身在注定会凋零的环境中,却没有倒下,反而顽强坚持,成长茁壮。

我只是一个平凡的阿拉斯加妻子和母亲,最大的荣耀来自养儿育女、经营生活,设法在这片严峻大地的考验下求生。然而,就像所有女人一样,我的故事也不像表面看起来这么单纯。

我的夫家可说是阿拉斯加王族,他们是来这里寻找机会的人。丈夫的祖父母凭着手斧与梦想,在偏远荒野披荆斩棘创造人生。他们是真真实实的美国拓荒先锋,开垦了几平方千米的土地,建立小镇的雏形,然后安顿下来。我的子女——小迈、基奈、珂拉,是在那块土地上生长的第四代。

我的娘家不一样。我们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来到阿拉斯加。那是个很不平静的时期,动乱频繁,抗议、游行、爆炸、绑架,泰德·邦迪在大学校园掳走年轻女性。有些日子就算有钱也买不到汽油。越战导致国家分裂。

我们为了逃离那样的世界而来到阿拉斯加。就像从以前到未来的所有奇恰客一样,我们想得太简单。我们没有足够的粮食、物资和金钱,几乎没有技能可言。我们搬进一栋位于基奈半岛偏远处的木屋,很快就发现自己懂得不够多。就连我们的面包车也是很不合适的选择。

曾经有人告诉我,阿拉斯加不会塑造人格,只是揭露。

悲哀的是,阿拉斯加的黑暗揭露了我父亲内心的黑暗。

他是越战老兵,是战俘。当时我们不明白那样的经历会造成什么影响,现在我们知道了。身在先进的现代世界,我们知道如何帮助像我父亲那样的人。我们了解战争会以许多方式摧毁心灵,即使最坚强的人也不堪折磨。那个时代,没有资源能帮助他,也没有多少资源可以帮助沦为他施暴对象的妻子。

阿拉斯加,黑暗、寒冷、孤立,以一种可怕的方式进入我父亲,从内而外让他整个人扭曲,将他变成这片大地上的野蛮动物。

但一开始的时候,我们不知道会变成那样,我们怎么可能想到?我们满怀梦想,像所有人一样,规划路线,用强力胶带在车身贴上“去阿拉斯加赌一把”的海报,然后出发北上,毫无准备。我们满怀信心来到这里,找到人生,也失去人生。

这个州,这个地方,无比独特,既美丽又可怕;既给予救赎,也带来毁灭。在这里,生存是必须一次又一次做出的决定。在美国最荒野的地带,文明的边缘,与世隔绝的天地,一切以生存所需为重,你会发现最核心的自我,不是你梦想成为的人,不是想象中的人,不是教养要你成为的人。这里的生活以暴烈手法撕去那一切,只留下赤裸的自己。在冰天雪地的永夜月份,结冰的窗户让人看不清,世界变得比睫毛还小,你会在盲目中撞见真实的自己,发现为了生存究竟需要做到什么地步。

那样的一课,那样的揭露,是阿拉斯加最伟大,也是最可怕的礼物。我母亲曾经用同样的方式形容爱。那些为了美景而来的人,追求梦想生活的人,寻找安全的人,注定会失败。

在这片难以捉摸的广大荒野中,倘若无法成为最好的自己,并且茁壮绽放,就只能尖叫着逃离黑暗、寒冷与艰辛。这里没有中间地带,没有安全所在;在这里没有,在伟大的孤独中不存在。

而我们这些吃苦耐劳、强壮坚韧、怀抱梦想的少数,阿拉斯加将成为家,永恒不灭,也将成为在寂静中听到的歌声。你只能选择属于这里,让自己也变得有点儿狂野不羁,或是不属于这里。

经过这么多年,我知道一件事,每次呼吸都加深我的体会:我属于这里。

(1)  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四日午夜,欲前往加州长滩的埃克森油轮“瓦尔迪兹号”(Valdez)在阿拉斯加州威廉王子湾触礁,导致泄漏了一千一百万加仑原油。这起事件被认为是当时最严重的环境污染事件。该事故导致威廉王子港的鱼和野生动物大量消亡,当地渔民赖以生存的捕鱼业亦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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