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熟悉的魔鬼

我不当班时不行恶,正如娼妓不接客时通常不与人交欢一样。我的理想休息日应这样度过:先洗一个热水澡,品一杯馨香的红茶,取一卷好书,安坐于阳台阅读一个钟头;然后漫步走过喧闹的街头,看一场艺术展览,听一场哲学辩论或牧师布道,亦可简简单单地驻足蓝色神殿,欣赏马赛克镶嵌画;与三两好友(非工作同事)在沿河的露台上一起享用午餐;下午既无计划,又无邀约,完全由着心思,随性而为;用过清淡的晚餐,或去观戏剧,或去赏歌剧,完后回家睡觉。

而某个真正糟糕的休息日是这样开始的:天还没亮,一份紧急通知送来,上面说,临时出了一件事,该事太棘手,太重要,当班的其他同仁无力处理,限我二十分钟内穿好衣服,刮好胡须,做好上班准备,到三十英里外的一个乡下小镇报到。也许会有人辨白道,休息日两次三番被这般搅扰,是由于我的工作表现 过于优秀,比部门其他任何一位都要出色,所以说真的,我们的机构如此安排,不啻于授予我最接近“拍拍后背以示做得好”的奖励。也许吧。就算如此,每逢休息日加班,我的厌烦感分毫不减。

工作表现优秀,并不意味着非得喜爱工作。坦白地讲,我不喜欢自己的工作,它叫我反感。可谁让我是业内顶尖呢。

“相当合时宜的单子,”任务传达官告诉我,“我们需要更多的学者。”

我倒是头回听说,“是吗?为什么?”

“为了维持平衡。为了证实求知欲过甚会招来灾厄。”

“这有可能吗?”我问。可他嘿嘿一笑。

“瞧你说话的语气,我们都该学学。”他说,“好像你真的关心一样。我猜, 这是你成为业内闪耀之星的法宝。”

当然,我没资格对行业方针建言献策。“从任务简介来看,他不需要任何劝 说。”我说,“你真的需要由我接这一单吗?无非是去见证他签名,再写一张收条罢了。”

“你被选中了。指名道姓,非你不可。”

我皱起眉头,“分区总部的命令?”

“是客户的要求。”

我不喜欢同僚们称他们为客户,“你确定?”

“指名道姓,”他重复道,“很显然,那人博览群书。”

“没人听说过我。”

“他听说过。”

我改了主意,决定接下任务。很久以来,出于某个缘由,我一贯采用各式假名,真容始终无人得见。“他准备充足,只差签字了?”

“不是我们找的他,是他找到了我们。”

哦,天呐!“你有没有想过,”我说,“整件事可能是个圈套?一个骗局? 陷阱?”

他笑了。“想到过,”他说,“多加小心,去吧。祝你一天愉快。”

(哦,天呐!)的三次方。

我所在的行当,圈套之事并非没有先例。以佩里美狄亚的福徒拿都为例,他是一位活跃于四百年前的伟大圣贤。福徒拿都召唤了一只恶魔,将其困在瓶子里,提炼成原始的能量。与之类似的还有德尔图良的故事,他向黑暗王子发起挑战,与其展开了逻辑学的较量,并最终获胜。虽说,两个故事真假难辨,实情都已无从考究,不过这样的故事难免使人生出别样的想法。毕竟,若论钉在帐篷立柱上的战利品,有什么比得上击败魔鬼更能令人威名远播?

我又读了一遍任务简介。我向来坚持简介以真正的墨水写在真正的羊皮纸上——形神兼备。这被认为是个怪癖,但我杰出的从业记录允许我享有少许特权。我发现用凡人的双眼阅读文字,有助于我进入与人类打交道的正确思维模式。注重细节,瞧见没。人尽皆知,我藏身于人类之中,那么为什么不装得像个人呢?

约定时间在下午两点,我有一上午的空闲时光,于是决定好好加以利用。我顺着卡蒂林大道走到胜利公园,观赏绽放的春花,接着去叶米利安画坊愉快地消磨了一个钟头左右,见到一名前途无量的年轻艺术家,受女公爵赞助在办画展;单幅不成套的圣像、双联画和三联画,古典韵味浓厚,却透出了一丝隐约可见的原创性;最重要的是,能感受到那种发自诚挚信仰的真实情感。艺术家就在现场,腼腆,谦和,满头编成小辫的黑色长发。我花费四十枚诺米斯玛塔,委托他画一幅圣像——无敌骄阳与所持拉布兰旗和王权宝珠的武士圣徒的直立正面像。当我提出价格时,这个可怜男孩惊呆了,然而没什么好吃惊的;对于那些有能力以同样方式资助美学艺术的人,这是他们应尽的义务。

还剩下一个钟头可供打发。我闲庭信步,去了六便士区,在黄油市场径直左拐,进入裱书匠街;在各个书摊前流连了一阵儿,挑挑拣拣老版旧书。“你不会刚好有,”我问道,“萨洛尼努斯的最新作品吧?”

书贩子看向我,“你什么意思,最新?他已经歇笔很多年啦。”

“哦。他歇笔前的最新作品呢?”

书贩子耸了耸肩。“也许是《学院论》。我没进那本书,”他补充道,“很少有人询问那类书。”他眼光专业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才说:“我这儿有一卷非常上乘的新版《满园春色大全》。”

“有插图吗?”

“当然有插图。”

我没问价。自然地,除非从广义的收藏角度来讲,我对这本书毫无兴趣;但新版本十分稀有,而且插图的质量着实高妙——若不在意风流主题的话。钱货易手;随后我说:“那么,你有哪些萨洛尼努斯的作品?”

“稍等,我看看。我有两卷老版《道德对论》,以及——哦,你会喜欢这一卷的。都忘记这卷书了。限量版编号,最好的白色犊皮纸,花纹装饰的大写首字母,一应俱全。”

“听起来不错。哪卷书?”

“什么?哦,对对。”他眯起眼睛看黄铜管筒上的小字,“《超脱善恶》。”

“好极了,”我说,“我要了。”

踩着神殿响起的下午两点报时钟声(其实快了五分钟,可整个帝国的官方时间一直以神殿的钟为准,谁又会在意呢?)我转身走进一条窄巷,找到砖墙上的一扇小门,敲了敲。没人应门。我默数到十,接着轻轻地打开了门锁锁芯。“有人吗。”我喊了一声,推门而入,来到一个小巧迷人的结纹花园——一块块菱形香草圃,以黄杨木和薰衣草为镶边,错落有致。园子中央摆着一个日晷;旁边有一把大气的红木雕花椅;椅子上坐着一位老者,睡着了。

我站在他面前,小心碰了下他的脑袋。他悠悠醒转,抬头看向我,眨了眨眼睛,“你到底是谁?”

我微微一笑,“你不是想见我吗?”

“哦。”他皱眉道。“这么说,你是他。”

“是的。”

“你不是——”他住了嘴。我咧嘴笑了,“我以为他们全会来这么一句。”

“他们中大多数人而已。”

他忍着疼痛,费了好些功夫,站了起来。我稍稍缓解了他的疼痛;程度不深, 不至于被他察觉。

“我们不妨进屋谈。”他说。

他的书房大开,正对着花园。我猜想,春夏时分,他准喜欢敞着门,静坐于此。这是间典型的学者书房;书和文献随处可见,靠墙的书架从地板高至天花板;一张精雕细琢的橡木书桌后,是一把宛若王座的黑檀高椅,对面是一把三腿矮凳。理所当然地,我坐矮凳。但我照样有办法坐得舒服,只需缩短脊柱的几块小骨头。

“重要的事先办。”我说着掏出刚买的书——不是《满园春色大全》。

“能劳烦你给我签个名吗?”

他沉凝的目光顺着长长的鼻子落在书上。“哦,这卷书。”他说。

“劳烦你?”

他叹息一声,掀开一个普通的黄铜墨水瓶盖。“我记得这个版本,”他说。“俗里俗气。尽是拼写错误。不过嘛,他们买书稿时付给了我三十枚诺米斯玛塔,所以管它的呢。”他将书卷从管筒中抽出,展开前面的六英寸,在顶部沿斜对角线落笔——字迹潦草,貌似是他的签名。“你不该买二手书,知道吗,”他将书卷推过桌面交还于我,“这是在从作家的嘴里夺食。比盗窃更可恶。”

“你的忠告,我谨记在心。”我说。

他已秃顶,肥硕的双下巴动之如波起浪涌,手背上满是老年斑。想来,他说不定也曾英俊过人。个子不高,但敦敦实实,在年老体衰前,身强体壮。“很荣幸见到你,”我说,“当然,我读过你写的所有文字。”

他眨了眨眼睛,问:“所有文字?”

“哦,是的。《对论》《哲学的慰藉》《批判纯理性》和《数学原理》。包括其他文稿。伪造的遗嘱、阴阳账本、欠条、签字画押的供状——”

“被逼供,”他指出来,“迫不得已承认的。”

“是的,”我说,“就算如此,罪行却是实打实的。供状上的每一笔,每一划均如此。顺带提一句,要是你听到,你因欠下一笔十二枚基尔德的赌债而写下的欠票,四百年后将在毕尔·博赫拍卖所拍出一万八千枚诺米斯玛塔的天价,保不齐会乐坏的。买主是贝洛尔萨公爵——他那个时代最显赫的收藏家——的一个执行代理人。”我笑道。“你始终未偿还十二枚基尔德。”

他耸了耸肩,“没还吗?记不清了。反正那场赌局有人出老千。”

“出千的人是你。骰子灌铅。感谢你的签名,”我举起他刚签上名的书,“不管怎么样,我认为这是你做过的最好的事。”

“你能亲口说出——”他迟疑道,“你是他,对吗?为了——”

“为了签订合同,没错。”

他看着我,仿佛刚瞧见我一般,“你读过我的书。”

“是的。”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你认为我的书如何?平心而论。”

“平心而论?”

“你能够说实话吧?”

我叹了口气,“是的,当然能。平心而论,我认为你的书实在是无与伦比。你无情地解构了传统的道德观,证明了它是消亡已久的迷信观和部落权宜制度的混乱回响,并呼吁理性地重定全部价值观。你无可置疑地证实了没有绝对的善和恶。此外,加之你革命性的立场学说,这部分很可能是你最伟大的文化瑰宝,甚至超过了你影响巨大的科学和艺术成就。虽然我自己坚信,你的《第五交响曲》才是人类艺术的最高伟绩;光是曲子本身就已透彻地解决了一个大难题;人类向往着什么?所以,是的,我喜欢你的书。平心而论。”

他端详了我一会儿,“对,嗯。你当然会这么说。”

“是的。可巧得很,我说了实话。”

“也许吧。”他没低头看,伸手去拿书桌左边的牛角杯。杯子是空的。我偷偷斟入半杯他最爱的苹果白兰地。他呷了一口,似乎没注意到反常之处。“我 的初衷是证明你和你的族类不存在。”

“定义‘我的族类’。”

“神灵。”他又呷了一口,微微皱眉,“魔鬼。哥布林、幽魂、精灵和妖精。但你喜欢我的书。”

“你在寻求与某个你认为是神话中的生灵缔结合同关系。”

“文字游戏,”他说,“我本人没必要相信自己写的东西。”

“我相信。”

“那好吧。”他耸了下肩,“你属于大众读者。话说回来,你怎么可能相信我的理论呢?你就是个活生生的证据,证明我是错的。”

“我被你关于传统道德观起源的论证所折服。恰巧,顺便说一句,你的论证符合真相。”

“是吗?”他看起来吃了一惊。“好,很好。瞧,”他说,“至于其他文稿。”

“啊,怎么?”

“都是真的,”他说,“我做过很多坏事。”

“定义‘坏’。”

他看着我,点了点头。“很多不法之事,”他修正道,“我撒了很多谎,骗取了很多人的钱财,诈骗,偷盗。但从没杀过人——”

我清了清嗓子。

“从没蓄意谋杀,”他再度修正道,“除了自卫杀人。”

“‘自卫’是个宽泛的字眼。”

“不,并不宽泛。在他们杀死我之前,我杀死了他们。”

“是的,但——”我克制住自己。“抱歉,”我说,“我们这一行有句老话,客户永远是对的。严格来说,先发制人的防卫也是防卫。算是吧。另外,我不做道德评判。”

他笑了起来,“你不做才怪。”

“不,”我说,“我只处决他们。”

这多少让他清醒了一点。“关于不法之事,”他说,“我多年前忏悔过了。我自此再未犯法。我是清白的。”

“你确实是清白的,”我说,“你改邪归正,放弃了非法和反社会活动,而那段时间前后,你正好发了笔横财,再不用愁钱。就我们而言,你已被彻底救赎,我们没有理由找上你。”

他点头道,“很好,我对此很高兴。”

他听起来言辞恳切,由此引出个问题。于是我便发问了,“在这种情况下,”我说,“你究竟为什么想向我们出卖灵魂?”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意味分明:多管闲事。“我只想确定,”他说,“就你们 而言,我的灵魂是否值得购买。至少主动送上门的东西,价钱通常不高。”

“的确。但我在这里,随时愿意完成交易。我相信,这回答了你的疑问。”

他点头道,“请再说一遍,权当是迁就我吧。”

“就我们而言,你清白如雪。行了吗?”

“谢谢你。”他顿了顿。我想,他是累了。到他这般年纪,没什么好奇怪的。“合 同。”他说。

“啊,对了。”我从袖中取出一根金管筒,递给他。他犹豫了一下,才接过来, 捏出一卷羊皮纸铺展开来。他用平面玻璃镜片辅助阅读;他自己的发明,非常精巧。“你应该把这个做成产业的。”我说。

他抬起头,“什么?”

“阅读镜片。等过几个世纪,每个人都会有一副。你兴许能发大财。”

“我再用不着钱了。”

我耸了耸肩,“随你的便。我只是出于好意。”

他咂咂舌头,低头继续看合同,一边看,一边嘴唇微动地默读,这让我啧啧称奇。

萨洛尼努斯其人——好吧,你可能知道他的生平;在创作了所有这些不可思议的书,发明了所有那些不可思议的奇巧物后,他发现了制作合成蓝色染料的方法,终于陡然而富。对于世界各地的艺术家,犹如天赐福音,而对于佩尔米亚靠开采青金石,朝不保夕的穷鬼,无异于在心脏上捅了一刀。开采青金石,环境恶劣,肺部会被石粉慢慢腐蚀,但不采矿,就挨饿,换作你,你怎么办?

“条款看起来并无不妥,”他说,“我在哪儿签字?”

“现在稍等一下,”我说,“你确定,你愿意完成合同签订?上面所写无一句虚言。你死亡时……”

“我识字。”

“对,但——”我踌躇不决。我有义务确保,签字人了解其行为的性质和意义,以及由此导致的必然后果。我本该推荐他先听取合格的独立意见;但谁又有资格向萨洛尼努斯提意见呢?

好吧。是我。

“如果你签下这个,”我说,“你会下地狱。地狱真实存在,那里可不令人愉快。”

他看着我,“我心里有数。”

“好吧。话说,你到底怎么想的,在玩什么花招?为什么你想做如此愚不可及的事情?”

他又看了看我,大笑起来。

他是个顶有意思的小个子男人,认真到有些偏执。

以前,凡与政府做过生意,我总能捞到些额外的好处。大部分人会告诉你,这不可能。事实上,这能办到。没错,他们拥有绝对的权利;那他们是怎么做的呢?通常,他们行事束手束脚。他们力求公平,公正,公道。而我,当然没有这方面的拘束。

“你说,你读过我的书,”我对他说,“那么,你来告诉我。我为什么想做如此愚不可及的事情?”

他经过深思熟虑,说:“我推断,你想获得一样东西,你打心底相信值得为此付出这么大代价。”

“说下去。”

他看起来非常不自在。“你今年七十七岁了。”他说。“七十六。”

“不,七十七。我猜,你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我想,可能你相信某事迫在眉睫——某个了不起的新发现,诸如此类——并且只有你才能完成,所以留给子孙后代也无济于事,你不得不亲力亲为。绝望之下——”

“打断一下。”

“好吧,没有绝望。只有决心,你下定决心完成未尽的研究,四处寻觅获得额外生命的方法。”他顿了顿,“接近真相了吗?”

我做出个表示认可的优雅手势,“到蓝环了。”

“还差两环到靶心。”

“足够接近。”

他将五指合拢成塔尖状——代表智慧的庄重手势。我有时也做。这个手 势让他看起来像个小丑。“你愿意告诉我,你在研究什么吗?”

我对他露出微笑,“不。”

他不乐意了。“我问你,”他说,“并不是仗着职权,而是作为你的头号崇 拜者。”

“我不想破坏惊喜。”

“那么,以我的职权——”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我走进你的店铺,想买一把十二英寸的双刃刀。你会问我买刀干什么用吗?”

“会。”

“不会,”我说,“你不会问。你卖,我买。要不然,你回去向上司汇报,告诉他们你搞砸了这次交易。”

他微微皱眉,样子滑稽,“何必这么遮遮掩掩?”

“何必这么追根问底?”

“嗯哼。”他微微地摇头,“记住,我们知道你的一切,每一件事,每桩微不足道的言行不检,每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每件你在全然无人注意时干过的坏事。我们并不觉得震惊,没什么让我们震惊。我们唯独无法违背签约后的客户要求,所以,你不告诉我们,最可能的原因是你有所图谋。”

我当面嘲笑他,“荒谬之至。”

“是吗?”他面无表情,冷冷地看向我,“你是个聪明人,也许是迄今为止最聪明的人。你生性奸诈,狡猾,十足地无所顾忌。”

“我痛恨自己的性格,痛心疾首。”

“哦,得了。你已证明,对与错,无所谓。”

“我有自己的原则,”我说,“我坚持原则。”

他的鼻子向外缓缓呼气——当然了,彻头彻尾的假象;他不呼吸。“我很抱 歉,”他说,“这笔交易势必要黄了。要么你告诉我,你在谋划什么,要么我去找上司,告诉他们,我没法充分信任你,跟你签不了合同。”

(我敢肯定,他从没养过猪。如果他养过猪,他就该知道如何将猪装上车,运到集市。你可以给猪脖子套上绳子,使劲地拽,直到双臂疲惫不堪,或把猪勒死。猪寸步不进,只不停向后退。猪不会顺着你强加的方向走。所以诀窍是,你朝着远离马车的相反方向使劲拽猪。接下来你会看见,猪一步步退上装货坡道,退进了车厢,你要做的就是放下挡板。)我举起双手。“真的,”我说,“谈不上什么大秘密。你想的一点不错。我希望继续进行自己的哲学研究。我确信,通过科学观察和数学表达式,我已发现了以全新方法理解宇宙的关键。我认为,宇宙是一台机器——巨大,复杂的机器,但仅此而已。我认为,假以时日,我能弄明白这台机器的运行原理;当然,不是全部的原理,但足够让其他人相信我,接过我的研究。这样做的话,我就能将人类从迷信的枷锁中解救出来,推倒善与恶的伪神像,让人类能够自由发展,不因自我强加的条条框框而被拘束,限制,扭曲心智。如果我能做到这一点,牺牲我不朽的灵魂充其量是个微不足道的代价。”

他虚眯着眼看我,就仿佛我的一席话让无敌骄阳站在了我的背后。“可你明白,这种研究一无是处。”

“你说过,你喜欢我的书。”

“是的。我相信书中关于传统道德观的内容。我知道它是真的,我当初参与了道德体系的建立。但伪迷信和不存在神和魔,不折不扣的宇宙机器观——算了吧,看看我。我是真实存在的。所以——”

我对他微笑道:“我又没说自己也相信。”

我使他震惊了。如何?他们没传说中那么淡然。

“但这不是重点,”我继续说,“重点是,若时间和资源充足,我能证明我的假说,排除一切合理质疑。”我顿了顿,“换其他人谁也不行,但我可以。因为我是萨洛尼努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物。我能将论据炮制得无可辩驳。我能歪曲事实,像掰弯烧红的钢铁,想什么形状就什么形状,不差丝毫。我能证明我的假说,这样后人将毫不怀疑地笃信它。他们将遵循我的诫命,崇敬我,我的名字将被每个人传颂,我将在他们的赞颂中永垂不朽。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哲学家,最睿智的人。这年代,一个自负任性的老人哪能有更大的奢求?”

他的眼睛瞪得像铜铃,“这太疯狂了。”

“不,只是极度地自私。”

“可数百万人将遵照你的学说生生死死,临了,被贬入地狱。”

“煎蛋和鸡蛋的区别。”我停顿一下,以加强效果,“况且,从你们的角度来看,这对‘生意’格外利好。”

他的嘴唇无声地嚅动。片刻后他说:“我早知道你阴险。”

“还非常非常的自私,还是一个艺术家,一个创作者。对于一个艺术家,有什么比编造出一套令人信服的虚无学说,欺骗全世界来得更妙?”他缩了缩脖子,“你有所图谋,”

“是的。我刚讲出来与你听了。现在,我们可以成交了吗?”

我并非一开始就是哲学家。

我在一个农场长大,因而知道如何养猪。我的父亲身材高大,却整日忧心 忡忡。他担心羊逃出羊圈,担心小公牛踩踏最好的那片草场,担心老鼠糟蹋留作种子的玉米,担心下雨,担心干旱,担心羊毛的价格,担心内战威胁迫近,担心一切。忧愁吸走了他生活中的每一滴快乐。短暂的几个好年景里,他收获得越多,越担心失去这些收获。我不曾看到他欣赏过明媚春日里清晨的朝霞或黄昏的落日。他也担心我;我很聪明这事儿变得明显后,他立刻担心起我的才能被扼杀,我的天资被浪费,于是我离家求学,后来上了厄尔庇斯学院,再未回去过。他去世时,我也没能陪在他身边;不久,战争爆发,我家的农场被艾奇马洛特将军后撤的第六军团焚毁。活着的时候,他所担心的事情没一件发生,死后倒很快一股脑地爆发了。在某种程度上,我想他是错过了。如果他多活九个月,他的担忧会被证明都是对的。其实,他死于心力交瘁,在无意义的焦虑中虚耗了一辈子。

我的母亲身材苗条,气质典雅,曾在“休闲娱乐业”工作。小的时候,我总搞不懂为什么邻居那么不喜欢她。父亲死后,她写信告诉我,他一直很害怕她会抛下他跑掉。他想错了,她告诉我。虽然农场形同荒弃,家畜没了,钱没了,我哪儿也不去,她说。

很多年后,我了却了我们家与艾奇马洛特将军之间的恩怨;我伪造证据,致使他以叛国罪被处死。说起来,他罪有应得,但他将作案痕迹掩盖得太完美了,没留下证据——他向我吹嘘过此事,以为我是他的朋友,站在他一边——而我随即有了个想法。我是一个特别高明的造假专家,虽有自吹自擂之嫌,事实如此。我费了不少心思,墨水、纸张和笔尖形状均以假乱真(教你个妙招;律师会卖掉过期的地契,几个铜子的价钱。用砖屑将羊皮纸上的字迹磨掉,会得到一张毫无瑕疵,可供书写的真品古旧纸面。若想谎言成真,真相能提供无法替代的慷慨帮助)。将军掉脑袋的前夜,我进监狱见了他一面。他彻底糊涂了。“我真的很确定,我从没写过一丁点儿那样的东西,”他说,“我知道,我绝不至于这么愚蠢。”

“你没有写,”我说,“你没有理由为此事自责。”而后,我对他袒露了自己的行为以及原因。他难以接受,开始冲我大嚷污言秽语,我只得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有些人就是这么不可理喻。

我偏题了。我的意思是,我没继承到任何家产——一个大子都没有。我功成名就也好,身败名裂也罢,与旁人无关;我有所成就,凭的是一己之力,我犯下过错,亦属咎由自取。我的聪明并非遗传自父母,毫无疑,他们也没给我留下钱财。

问:如果我少一些聪明,多一些钱,我的生活是否会更幸福?答:如果一个圆有四条直边,它不成正方形了吗?

我是我个人的财产,如何处置,凭我一己之愿。

“你确定,”他说,“你就不找个律师先通读一遍?”

我渐感精力不济。垂垂老矣,又过于劳心劳力,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了。“大概,”我说,“你担心,万一我试图以仓促签字,不了解所签内容为由而爽约。不好意思,你声称读过我的书。不管我有什么缺点,我不蠢,我没老糊涂,我已经读过合同,了解上面的每一个字。”

“你准备好签字了吗?”

“是的。”

他将羊皮纸从我这里拿回去,“我只快速浏览一下。”

我笑了。合情合理;如果有一个漏洞被我发现,那就是他的过失。他读得很认真——我注意到,他以食指尖沿着一行行字移动——然后盯着看了一会儿。“这是我们的标准制式合同。”他说。

“可不是嘛。这个模板曾经被使用过多次,在各个场合都被证实为法理严谨。提醒你一句,凡事总有头一遭。”

我的话不太厚道;他对我露出吃惊的表情,又从头到尾地读了一遍。“无论如何,”我说,“我不认为你有权在未经批准之前更改任何条款。”

“正好相反,我有全权——”他不说了,端详着我,就仿佛在看一面污脏的窗户。

“我只是觉得很难接受,”他说,“一个我长期以来仰慕尊敬的人,会自甘堕落,永坠地狱,仅仅为了满足他自己的自尊心。这么做蠢透了。”

轮到我端详他了,但他看起来痛心疾首。“诚实。”我说。

“我们一族一向诚实,我们说话一向实诚。”

我点头道:“如果你信不过谎言之父,你到底想不想让我签了这个该死的东西?”

“我当然想,”我说,“这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他的手指嗒嗒地敲起桌面,说道:“佩里美狄亚的福徒拿都,一直是我敬仰的人物。将你的一个族类关进玻璃烧瓶,放在高温火焰上加热,直至变成蒸汽。他在其所著的《自然历史》一书中有过记载。当然,实验最根本的特点是,重复相同的实验能够产生相同的结果。”

“你有钢笔吗?”我问,“如果没有——”

“两个世纪前,苏格南的缇桑德,”他犹自说下去,似乎没听到我的问话,“尝试再现福徒拿都的实验结果。最可能的解释是,他加热用的火焰太旺,升温太快。他们不得不重绘了几张召唤图。”

苏格南的缇桑德,我第一次听闻。提个醒,他们藏着一些事情不想让我们知道。“在合同底部签全名,”我说,“在每段条款下方签姓名首字母缩写。”

他耸了耸肩,“你会担任我的首席联络员和协调员吗?合同第三段,第二节。”

“是的。”

“太好啦。我想我们会和睦相处的。”

我们合同的标准格式——

为了满足客户的具体要求,条款会稍作调整,不过核心措辞,真正生效的咒 语始终如一——不可撤销,含义绝对,永久生效,等等。这一次的合同,我们提供有担保的二十年健康生命,附赠恢复至二十五岁的青春。除此之外,他享有常规的福利套餐:借指派给他的负责专员——由我担任——之手,施展有限的超自然能力。

“不,”他向我保证,“我不会想要任何戏法魔术。治愈头痛和背痛的良方,也许吧,从一家图书馆飞到另一家图书馆也挺不错,省得走路、坐马车。但我真正的抱负是你万万不可能帮我实现的——以抱负的本质而论。”

问:有没有可能存在比我们聪明的凡人?我将问题提交给自己的部门,答复立时回返:这有待观察。谢谢啊。

“怎么使用福利完全取决于你。”我说,“放纵你心中最阴暗的欲望,不会让你的境况变得更糟;行善积德,不能让你的境况好转。我要是你的话,我会放飞自我,尽我所能地声色犬马。”

“正有此意。”他的眼神冷静而清亮,“我们需要见证者吗?”

“我就是。”

“啊。”我展开羊皮纸,这个动作碰到了墨水瓶的盖子,盖子从书桌掉到地板上。“请问,你能帮我把那个捡起来吗?我现在弯腰没以前利索啦。”

待他直起腰时,我已经签好了名字。“瞧,”我说,“都完成了。”

他表情惊讶,甚至于震惊。“好极了。”他说。

我从他那里拿回羊皮纸,卷好塞回管筒里。简单如斯。

“对了。”他在微笑,“先恢复青春,之后,我可以劳烦你带我去瞧瞧地球上的每个王国吗?”

“举手之劳。”我说着恢复了他的青春。他的背变得笔挺。他的脸像是冒起了泡,与此同时,颔下的赘肉持续向上流动,填充进凹陷的双颊。颧骨开始丰润突出,面部肌肤被拉伸抚平。他不由自主地弯曲着手指,意识到关节炎和风湿已无影无踪;双手不再形如鸡爪,指关节看起来也平复了。他的头发恢复原色,如发芽般长了回来。一颗颗久违的牙齿从早已愈合的牙床中弹出,他的脸不禁皱成一团。“你该提醒我,会疼。”他咕哝道。

“万分抱歉。”说完,我消除了他的疼痛。

他凝视着双手,先是手背,然后是手掌,“我从没意识到,自己老成了这般模样。”

“人们意识不到。衰老的过程太缓慢。凡人照镜子时,从未真正看清过镜子里的自己。”

他轻点了下头表示同意。“真不可思议,”他说,“没一丝生疏感。舒服多了,但只此而已。有点像在小旅馆住久了,再次躺回自家的床一样。”他看着我,“你没留下什么纰漏,对吗?”

我没立即回答他。他站起身来——站立不稳,左摇右晃了片刻,不得不抓住书桌边缘——将衣服剥了个干净。现在,他身上的衣服要么太松,要么太紧,视身体不同部位而定。“好家伙,”他说,“都多少年没见过了。”他大笑起来。“不瞒你说,我从未让下半身统治过上半身。不过,我直想翻筋斗。”

“请便。”

他摇了摇头,笑道:“荒疏良久,搞不好脚底打滑,狼狈落地,摔断脖子。哦,我再不必担心这类事了。”

是的,他读过合同,了解条款。他完全豁免任何形式的伤病,以及因自杀、 事故或意外造成的突然死亡。合同第十六段,第四小节规定,如果他选择上战场作战,我必须举着透明盾牌保护他,以防他受到哪怕最轻微的擦伤。如果他砍掉自己的脑袋,我必须完好如初地给他装回去。各种不测事件均以绝无歧义的措辞写进了条款。毫无疑问,每一位金牌律师都在我们这里。

我为他凭空变出了衣服;他有权得到一套免费服装,就如人们退伍或出狱时的待遇一样。我此前仔细研究过他的品位,但他压根儿谈不上有什么惯常偏好。他大半辈子,身上所穿,买得起则买,买不起则偷,也曾获赠“离别礼物”(出狱时),或欺骗轻易上当的赞助人购得。我最终选了一套传统服装,肃穆的黑色面料,他这个年纪(恢复青春后)和体型的大部分人,尤其是学者,都会喜欢,样式永不会过时。他低头瞥了眼袖口,双臂环抱于胸前。“很合身。”他说。

“嗯,当然。”

“我原先这个年纪,从没穿过合身的衣服。”

“嗯,现在你能消费得起最好的衣服。至于其他服饰,你必须自己花钱购买。不过,我会随时随地提供给你无穷的金钱。我知道,”我补充了一句,而他挑起一边眉毛,“在你看来,这是故弄玄虚——永远弯来绕去,不有话直说,哪怕结果完全一样。”

他清了清喉咙,看向我,开口道:“地球上的每一个国家,记得吗?”

“什么?哦,对,抱歉。我开小差了。”

鉴于客人没给出具体指示,我采取的是标准行程;从共和国出发,经斯科利亚、埃利亚、美嫩泰斯、迈绶戈和佩里美狄亚,沿着山岳国驿道至禄石国,而后转正南,行至布雷米亚,掠过罗辛霍勒特和丘尔哈迪众汗国,穿过大河国北上,回到我们的出发地。若客人没有特定要求,中途不做停留的话,总耗时四个小时。

他游历之广,令我钦佩。每隔一会儿,他就会指向下方某处,说,“我曾在那里坐过牢”或“我在那片林子里露宿过两周”。飞过苏格南时,他要求盘旋片刻,想看看圣恩与坚忍老神殿是否还安在。还在那儿。我是否仍被禁止入内?他想知道。是的,我告诉他,禁令仍未解除。

“当你总被法律穷追猛赶时,自然便游历了整个世界。”他告诉我,“我承认,其中大部分地方留下的回忆不是特别美好。就在那儿,看,因为假银矿的事败露,我在那儿被投资者施了私刑。若那根树枝没被我的体重压断的话,我现在就不会在这儿了。”

我们当时正飞过龙巢上方的高空。我建议吃个午餐。他看起来很惊讶。“已经到中午啦?”

我抬手指了指正午的太阳。“我知道科利斯安斯鞣珀有个好去处,”我说,“他们做的辣羊肉配香米饭不错。”

当然,我不吃。我体验食物,就像我体验其他过眼云烟的事物,但不入口,所以不能品尝到个中滋味。食物的香气仍在我脑中形成了令我垂涎的形状。本不该如此,可确实如此。也许我下凡太久了。

“你说得对,”他搅了搅没剩下多少的原味酸奶,“真是非常不错。我们一定要再来。”

“随时都行。”

他皱起眉头,嘴中正嚼着的一大块面饼露出一小截。“你真的很有帮助。”他说,“而且体贴周到。”

“嗯。是的。”

“你没必要为我选光鲜的衣服,也没必要指出哪里有美食。合同没规定你非得这么做。上面只规定,在某个明确的界限内,我叫你做什么,你必须做什么。”

我耸了耸肩。“我尽力使客户的日子过得舒心惬意,”我说,“在他们可自由支配的短暂时间里。”

“你没必要这么做。”

“我想这么做。”

他点了点头,“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善与恶,却有良好举止和基本礼仪。探讨一下。”

“必须说吗?”

他摆了摆手。“随口一问罢了,”他满嘴食物地说,“不是直接的命令。但我会评估你的意见,如果你愿意讲讲的话。”

我思量了一会儿。“没有善与恶,”我说,“只有立场;你所在的立场,以及其 他立场。”我顿了顿,“你教给我的理论。”

“没错,”他咽下一大块面包,“我不认为自己相信过这个理论,但提出论证, 尝试将其证明,这个过程很有趣。很多人认为我做到了。”

“包括我在内。”

“啊,好吧。”

“你处于某一立场,”我说,“我处于不同立场。但在这一刻,不管怎样,我们没有矛盾。恰恰相反,基于相互协定,基于看到一个特定结果的共同愿望,我们缔结了契约关系。因此,在这一阶段,我们处于同一立场。故而,为什么我不该尽可能地帮助你呢?”

“你没有必要。”

我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这样更轻松,”我说,“能在我们之间建立良好的工作关系,让我更轻松地履行工作。”

“你没必要思虑周全,或表现和善。你没必要成为好伙伴。”

我耸了耸肩。“大多数客户面对我时心怀恐惧和憎恶,”我说,“我想方设法 使他们放下戒心,但通常效果不佳。你看起来似乎不害怕我,也不特别厌恶我的身份。为什么?”

“别变换话题,”他说,“这是命令。你瞧,我认为你一点也不理解立场学说。不仅如此,你同样不相信这个学说,但你假装你相信,为了讨好我。”

我一言不发。

“立场学说,”他继续说,“明确指出,没有对与错,只有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从我所处的位置,某某东西看起来像一棵树;从你所处的位置,它看起来像块石头。树与石头,罪恶与美德,同理同源。”

“是的,我明白这部分内容。”

“很好。但你没从我所处的立场来看待我。我和你处在不同的立场,但你却当我和你相同立场一样对待我。成熟的人会帮助朋友,痛击敌人。但你没这么做。拿合同做借口只是诡辩。签下合同,就和斯科利亚的比武审判一样,是两名腕部被锁链相连的敌对斗士。你应该试着击败我。”

“我为何要这么做?时间会替我击败你。”

他沉默不语,吃了一颗橄榄,“你使分配给我的时间变得尽可能地愉快,这样我就不会注意到时间流逝得多快,从而骗取我的时间。”

“如果你非要这么觉得的话,也没办法。如果你宁愿我既孤傲又讨人厌,我 能为你做到。”

他叹了口气,将餐巾扔到餐桌上,说道:“带我去美嫩泰斯的大图书馆,哲学区。”

他在图书馆待了九个钟头。

我提出给他打下手——取书,找座位,查资料——但他相当敌视地看了我一眼,说他一个人能应付得过来,于是我将他一个人留在那里,转而去找点可作消遣的事情。

在美嫩泰斯,想找消遣不太容易。大体上,这是一座购物之城。如果你想买东西,没有哪里能比这里买到的商品更好,价格往往也很合理。最大的几条购物街——杂货街、羊市街、油毡市场街、石院街——街道两边,鳞次栉比的商铺,其内陈设和装修比之埃利亚或共和国的许多贵族宅邸有过之而无不及。只要便携实用的手工艺品仍具有魅力,美嫩泰斯就是世界的橱窗——琳琅满目的玻璃制品、织物、兼具装饰性和实用性的金属制品、陶瓷、银器。但城市的公共艺术,让我觉得了然无趣。公共艺术过分追求寓意,而只有这座城市的管理者为其出资,所以你不免会看到异常多如“美嫩泰斯嫁给大海”或“丰饶女神拥抱锡匠公会”之类的大理石雕塑,它们高高耸立,你得扬起脖子才能一睹全貌。这里的人不信神,并以此自豪,唯一的宗教艺术品严格限于出口。所有伟大的艺术杰作,他们都能高仿复制;码头以南的巨大棚子里,数以百计,训练有素的手艺人俯身于工作台,夜以继日地大量生产着“贝洛伊萨的白女神”。但这是一种与购买占有相关的艺术,而非观赏。你肯定见过原作的样子。

与客户达到步调一致,通常很快。我察觉到他合上书,站了起来,于是飞速回到图书馆的阶梯上,正好看见他走出来。我微笑道:“书读得有收获吗?”

“收获很大,”他说,“给我召唤一支军队。我要入侵密西亚。”

“我可以为你做到,”我说,“出于兴趣,能问问原因吗?”

他不吭声;都怪我的思路没转变过来。“要入侵密西亚的话,”我说,“最佳的发兵地点在巴特隘口。不然的话,你可以仿效卡洛炀大帝的前例,以平底驳船运兵,扬帆北上——耗费时间较长,但更有可能达到奇袭的效果。”

他神色森然地看向我,“那我们就这么办。”

密西亚是个乏味的地方,满眼的森林和土房,虽然密西亚人做的海鲜堪称一绝。这不足为奇,托纳尔三角洲是世界上最好的牡蛎场,北部海岸有一条巨型洋流经过,气候温润。不过人们征服密西亚,多半因为他们害怕其他人捷足先登。打败密西亚人本身毫无难度。问题在于如何收回入侵和占领的成本——当地经济仅靠勉强自给的农业和游牧畜牧业支撑。每位入侵过这里的英雄人物,驻扎一年多后,保准悻悻地打道回府,一边还在想,当初是谁出的高明主意。这里每平方英里的战场历史遗址数量比地球上除迈绶戈以外的任何一处都多。农民从地里刨出骨头卖给磨坊主,碾成的骨粉在金属抛光行业应用。

毫无疑问,我们麾下有武装部队,但我估摸着他想要人类部队。于是我请来了鼎鼎有名的佣兵队长——贝尔弗厄的阿尔本。我以前与他合作过,他为人诚信。

“我当然知道密西亚,”他正坐在海岸边一家棕榈叶屋顶的便餐馆里,吃着海鲈鱼,喝着白葡萄甜酒。“四年前,我领兵占领过那里。两周打仗,又淋了三个周的雨。你们有钱吗?”

萨洛尼努斯看向我,我说:“当然有钱。我的委托人承担所有费用。”

阿尔本点头道:“那就齐活了,”他说,“你的话就等同银行里的现金。”他转头对萨洛尼努斯问,“你想什么时候发兵?”

“立即发兵。”

“这不成问题。”我就喜欢阿尔本这一点,敢作敢为的精神头。“我要七万诺米斯玛塔的预付款,外加每周四万诺米斯玛塔的分期付款。”他顿了一下,然后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想征服密西亚?”

萨洛尼努斯抿了口葡萄酒,细品花香萦绕的余味,“如果你不想要这个工作,我们可以找别人。”

阿尔本举起双手,“抱歉,抱歉。我们一旦占领了那个地方,你想留兵驻守吗?”

萨洛尼努斯点头道:“我要全军占领,至少四十年。”

听到他的话,我皱起了眉头,但什么也没说。

“我能办到,”阿尔本说,“很显然,你只需留下小部分兵力用于占领,除非发生暴动,而在那里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

“士兵要领军饷,仅凭当地无力负担,”萨洛尼努斯打断了他,“是的,我知道 情况。军饷自然由我们发放。”

“要不——”阿尔本缓了缓,心想要不要狮子大张口,“每年三万诺米斯玛塔 的军饷?”

好吧,这又不是我的钱,于是我保持沉默。“可以,”萨洛尼努斯满不在乎地说道,“我会将四十年的军饷一次性交由骑士公会托管,以表明我的诚意;你随需随取。”

我想,这个可怜人被震撼得不轻。以佣兵行当的标准,他已算得上坦荡荡,但我猜,“随需随取”颠覆了他对世界的最根本认知。这么多年打打杀杀,不就是为了赚点钱吗?没想到,竟然有人会把钱直接送到手上。“正合我意,”他声音微弱地说道,“好吧。先交预付款。”他的话就此打住。我偷偷地在自己的右脚下变出一个铁皮包边的木箱。“给你。”我说着将箱子从餐桌下推了过去。

他无须清点。他心里明白。他轻柔地将一只脚搁在箱子上,仿佛它是一枝玫瑰。

对于密西亚的村民和牧民,不过是旧事重演。清晨,一纵队披盔戴甲的战士从薄雾中走出,踏过厚厚的腐叶土,脚步声几不可闻。我们到访时,国王卡杜安四世不在家;他的王国被侵略时,他从来不在。他停泊有驳船,随时预备着逃跑,王室财宝全装在了船上,他并不担心盗贼光顾。经历了这么多战争和占领,国内民生凋敝,任谁来都是得不偿失。王室卫队待在家里,他们的老婆忙着编篮子卖给外国侵略者。

我们的部队占领了要塞。这是个令人惊叹的奇观,如果你喜欢军事建筑(我必须承认我喜欢,虽然纯粹从美学角度而论)的话。它由东方帝国的军队建造,他们是当时的侵略者。他们选取了一座平顶山峰,实际上是一座休眠火山;山顶上有一片雨水汇集的湖泊,天然的热水湖。防御墙以巨大的长方形黑色火山岩砌成;底部宽达十五英尺;建有幕墙,一条沸腾——名副其实——的护城河,一面外墙和一座内堡主楼;另建有十五英亩的仓库,储存食物和军械。幕墙周长三英里,但假如贮备有足量的物资的话,四百名战士就能无限期地死守住,对抗外边的世界。不论谁得知要塞从未因强攻、围困或变节而被夺取,都不会感到意外。事实上,它从未被攻击过,而是被主动撤离和放弃了九次,但那是另一回事了。

他让我用一袋袋面粉和一桶桶腌咸肉填满粮仓,阿尔本的工兵则对吊桥做了几处小修补。密西亚人除了侵略者撤离时,跑来抢仓库里的食物,从不靠近这个地方。他们知道,侵略与他们没一个大子的关系。我想,他们还知道这里是座火山,而周边国家的军事图书馆似乎均未对此作过记载。

阿尔本一有机会就向我报告工作讨要命令,虽然他明知谁在管事。他在努力使自己相信,这是一次正常的,井然有序的军事行动,他并没在为一个疯子工作。“你觉得国王会策划敌对行动吗?”

我摇了摇头。“通常发生入侵时,国王会跑到他做种子商的表亲家,就在边境对面。”我说,“我猜想,比起这里,他更喜欢那边。密西亚人完全不会打扰你。特别是在你买他们篮子的情况下。”

他点头道:“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别问我。”

客户永远是对的;如果我们有实体的总部,这句话会用金色字体写在墙上。但我忍不住胡思乱想。为什么一个人类想要入侵一个国家?原始权力欲,也许吧,或许他喜欢看鲜血渗入尘土时逐渐变深的颜色。哲学家?他也许想观察绝对的权力会如何改变自己的人格——权力会使他彻底腐化吗,或者,这位哲学家兼国王会掌控住权力,使它屈服于自己的意志?一个创造完美社会的机会;我考虑过,但否决了,如果他怀着这种理想,他不会在密西亚做这种尝试。可能他小时候玩过玩具士兵,也可能多年前,密西亚人在海滩向他脸上踢过沙子。人类的事情,是打破脑袋也想不透的。没有对与错,除了客户永恒不变的正确性。

我的职责不是推敲原因。我不该管这事儿。

“你必须告诉我,”我对他说,“我快被逼疯了。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他从巨大的要塞平面图上抬起头来。他已经来来回回看了几个钟头,用红色和绿色墨水写蝇头小字做标注;对防御体系做改进。我的视线越过他的肩头,偷看了几次。这些改进构思巧妙。他不去做军事工程师可惜了。呸呸,人类啊,感谢你们的幸运星,他从没做过军事工程师。

“你说什么?”

“你很清楚我说的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入侵这个国家?我们为什么在这里?”

“哦,这事儿啊。”他细致地用一小片废棉花擦干笔尖,才放下笔,免得弄脏了平面图,“我原先以为,你到此时已经自己想出来了。”

他坐着唯一的那把椅子。我叹了口气,坐在地板上,“我努力过了,相信我。 可我想不出来。”

“继续努力,”他说,“有志者,事竟成。”

说来惭愧,我跳了起来,一拳砸在桌子上。他露出痛苦的表情。

“你想让我告诉你?”

“是的。”

“啊,好吧。”他靠在了椅背上。这把椅子是连续十二任卫戍司令官的座位,扶手的雕花边角饱经指甲摧残,伤痕累累。“我有点舍本逐末了,真的。”

“是吗?”

“哦,是的。当我的伟大假说出版时,我想让人类处于一种恰当的,乐于接 受的心态。你可能会质疑,但依我的个人经验,当人们试图专注于思考形而上的以及有关道德的更高层次问题时,饥饿、贫穷和持续的暴力破坏之类的威胁,绝对是巨大的阻碍。消除威胁,这样一来,人们将更加愿意倾听,更加容易被说服。”

我看着他。“消除威胁。”我重复道。

“是的,为什么不呢?这就是我们当下做的事情。”他对我挤了挤眼睛,“这 算个提示。”他说,“一个大大的提示。现在,如果你不介意,我要处理一些工作了。”

在客户进行其选定的工作时,扰乱客户的注意力,是合同明文禁止的。所以直到他完成一天的工作,卷起平面图,合上书,将脚翘上桌子时,我才又一次与他交谈起来。只是到那时,我还为他端上了清淡的晚餐和一杯白葡萄酒。

“我说说自己的想法,”我说,“密西亚与三个军国主义强国接壤。几百年以来,三国提心吊胆,唯恐他们中有一国夺取密西亚,以此为跳板,侵略另外两国。结果,三国提防着他们认为必然发生的侵略,将极大一部分国家财富花在了国防上;三国的国王对领有封地的贵族课以重税,以至于三国都处于经济崩溃的边缘,革命和内战一触即发。只要密西亚保持独立,国势孱弱,三国对峙的态势就会继续下去。”

他对我露出淡淡的微笑,这笑容给我一种悲天悯人的感觉。

“你的主意,”我继续说,“是建立一个独立且强大的密西亚。一旦那三个强国渐渐明白密西亚不再可能被征服,就会发觉战争并非不可避免。事实上,其中一国要进攻另外两国,必须借道密西亚,而密西亚既强大又独立,战争实质上已不可能发生。所以,他们大可松口气,不再因国防花费而财政枯竭;人民的生活好转,繁荣带来富足,再不会有人谈论革命,每个人都幸福且爱好和平。由于这三国在文明世界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幸福与和平将成为整个人类的常态。”我停顿一下歇口气,“你自以为自己很聪明。”

“我本来就很聪明。”

“是的。”我迟疑了。我不该管这事儿。客户,相关的事儿……甚至更出格的事儿。“这不会成功的,你心知肚明。”

“是吗?”

“当然。我们施行了一千年的判例法,积累了一千年对我们有利的先例据。如果你将灵魂卖给我们,是为了换取行善积德的机会,绝对不会产生任何的不同。合同签订,不容悔改。上级法院不会介入。”

他大笑道:“我知道,我不蠢。”

我看着他。我平时挺擅长读心术的,“你有所图谋。”

他将餐盖从我端来的盘子上掀开:奶油煎肝配白葡萄酒沙司。“究竟是什么让你有了这种想法?”他问。

愿上帝保佑他多疑的小心脏。

细想一下生命的长度。一个人从女人的子宫钻出后,只有屈指可数的寿命,认识到这一残酷现实,人类做起事来往往精神专注。反观神鬼魔怪之属,他们不受生命的限制。没错,他们有数不尽的时间来获取和吸收信息,但他们极度 缺乏动力去处理,评估和分析信息,形成假设,得出结论。他们有无穷的生命,尽可停下脚步,闻一闻花香;再者,对于他们来说,所谓得失根本无足挂齿。而人类见过沧海桑田,历遍人世沧桑后,会思考得更快,更认真,更透彻。总之,这是我的想法。也许,他们其实没我们聪明。

我第一次对密西亚感兴趣,是我读到《佩雷格里努斯地理志》中关于蚂蚁的一点描述时——知道密西亚人如何训练蚂蚁掘金的吗?蚂蚁打洞钻入土里,等再钻出来,腿上会沾着点点金粉,密西亚人用鸟鹬的纤羽小心地刷下来。这让我想起了自己读过的另一卷书,记述了布雷米亚有一处金矿,金粉极其贴近地表,以致草从土中长出,粘上金粉;这处金矿记录详尽,确有其事。

那个时候,我并不能有所行动;我正在安特科雷亚逃亡,夜宿废弃的鸽舍,偷猪泔水果腹。不过,我一回到有图书馆的地方,立即着手阅读自己能找到的一切有关密西亚的资料,慢慢地,全部线索——锈棕色和黄绿色的岩石、斑岩床、由旅行者带回来的有明显蜂巢结构的石块、对于干涸的河床和熔岩原的描述——拼接到了一起,它们全指向一个特定地点:东方帝国修筑要塞的山脉。

我跑到罗什罗瑟尔搜集帝国的档案文件。彼时,军方勘测员将位置选在那里,完全是出于战略考量,但也许,无非是因为他们不善于观察,或粗心大意。我埋头于勘测笔记,找到了几条在干涸的水道里发现金块的记录,附带最高统帅下达的严格指示:该发现不得声张,非当值期间不得勘矿;他们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守卫部队全体擅离职守去淘金。

由于这种或那种原因,我一直抽不出身或时间前往密西亚。直到我在颜料贸易中发了横财,但此后,我对迅速致富的项目失了兴趣。我安定下来,终于老得不成了样子。但我心里从未放下过。我不断告诉自己,要是我年轻五十岁就好了。之后,突然之间,夙愿成真。

想不受我的看守兼仆人监视,到要塞周围的群山里闲逛,很容易找到借口。只是我不好公然扛起镐与平锹。幸运的是,我并不需要。佩雷格里努斯到底对了——蚁丘里能找得到金粉,只消拿脚尖一踹,金粉就露了出来,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问:为什么其他人没发现?很简单,真的。密西亚人对金子不感兴趣,古来皆如此。他们的货币和交易媒介是上好的羊毛织物。至于入侵此地的士兵,他们接到命令,不得擅离要塞太远,以免被野蛮人抓住吃了。

几次粗略的勘察后,我终于找到了自己一直知晓的宝藏。一开始,我不敢确信,于是夹带出几样工具。我没必要挖得很深。

距要塞半公里远孑然而立着两座低矮胖圆的小山,分别被帝国勘测员戏称为母牛和小牛,实则是两座纯金山。两块庞大无比的金块,顶部仅有薄薄的泥炭和茅草。

而且,最棒的是他不知情。没人知道,除了我。

他在图谋着什么事,而我对此一无所知。

我的确想到过,也许他是在寻找埋在附近群山下的巨大黄金矿藏;不对,不可能是这样。如果他想要无限的黄金,他只需给我个指示,根本无需士兵,无需侵略。再说,以他的处境,黄金能有什么用呢?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摆在那里,远胜其他所有的情由——他又不能带着黄金下地狱。黄金除了作为财富的象征和储蓄起的购买力外,毫无用处。一个人肯定是蠢得无可救药,蠢到惊天动地了,才会拿自己不朽的灵魂交换区区购买力。所以,显而易见,不是为了黄金。

我可假装不出自己在密西亚过得很好。“文化荒漠”一词,根本不足以公正地反映这里贫瘠的人文。一般来说,不论何时,一定数量的人类聚集在一个地方,往往会发展出多种多样的艺术形式,哪怕只是骨器或洞穴里的赭石涂鸦。所有的人类艺术(同义反复,所有的艺术均由人类创造。这是全知全能的我们无法做到的)都有可取之处,只要你看得足够仔细,看得时间足够长。密西亚不在此列。密西亚人不雕塑,不绘画,他们的斧柄没有阴刻花纹,他们甚至不文身或将鱼骨编入头发。他们不敬神,也就不雕刻神像。在密西亚语里,没有“艺术家”一词;倒是有一个弯弯绕绕的迂回表达法,翻译过来的意思是“以破坏木块骗取其他人食物的人”。

好吧;我以前去过荒漠——沙漠和冰雪荒原,坑坑洼洼的火山岩地貌,在战 争中被你想都不敢想的武器炸得生命绝迹的萧索高原。遇此种场合,我会在一卷好书中寻找慰藉。但独独在密西亚,我无法读书偷闲。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对我来说,甚至大吃一惊。所有书中我最中意的,要么是萨洛尼努斯所著,要么是关于他的作品理论的评论文集、毁谤文集或辩解文集。我与那人签订的合同,却锁链般地将我束缚住了,对此我无可奈何。我记得,当我展开那卷因久经阅读而磨损严重的《人性的,太人性的》,瞟了一眼熟悉异常的文字,陷入了沉思:我再不能接受任何一点这种东西了。我倍感失落,仿佛被彻底地背叛,落得个孑然一身。

我知道,不该因自己对艺术家为人的了解,影响对其作品的看法。以音乐为例。乔塔皮恩是个可怕的人,一辈子行为残暴,他酗酒,打老婆,将子女打得遍体鳞伤。马渥缇斯对女人和深肤色的人的看法简直令人作呕。这类艺术家的集大成者,是普罗科皮乌斯——你可以想象得到,极少有什么令我震惊,但他做到了,直击魂魄那种。所以,知晓萨洛尼努斯奸诈,虚伪,狡猾,唯利是图——我全都知道,这些以前并未困扰我。但真正见到他,每天睁开眼,每时每刻与他在一起,这截然不同。我不得不说,失落感大到无可纾解。不,我在密西亚过得不好。一点都不好。

“你猜怎么着,”他对我说,“那边的山里有黄金。”

他刚回来——他喜欢在清晨外出散步。我本应陪他同往,但他没邀请我,况且清晨时分,我的状态不在最佳。“真的吗?”我说。

他乐得直点头。“这真是天上掉下了一块最不可思议的馅饼,”他顿了顿,接着说,“我在想,是撞大运了,”他补充道,“要不就是你在帮我,忘记告诉我了?”

我向他保证,我与此无关。他耸了耸肩。“别在意,”他说,“你肯定想到了,这使一切都变得容易多了。这解决了一个我没腾出手处理的问题。”

他在折凳上坐定——此刻他身处一个哨所的外廊,哨所被他征用为办公 室。从这里可一览众山,风景壮丽。我为他端上他的最爱——一杯茉莉花茶和一碟蜂蜜蛋糕。“什么问题?”我问。

“你明知故问。”他说,“二十年后,我就不在了,你也会停止向驻守部队提供军费。到那时,士兵会散去,三个国家会争相夺取密西亚,可能会发生最惨烈的战争。我的整个大计将毁于一旦,一切重向错误方向发展。你自然都预见到了。”

“嗯,是的。”

他哈哈大笑,直拍我的后背,力气不小。“好了,”他说,“现在不会发生了。山里的黄金足够雇佣世界上的每一个佣兵。而这,”他欢快地补充道,“是我们将要做的。”

我感觉自己就像走着走着,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我们?做什么?”

“我们将要做的,”他娓娓道来,“是把密西亚变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运转正常的海盗王国。我们要向地球上所有国家放出话去,把你们的败类,你们的人渣,你们那些因没有生存空间,而渴望呼吸自由空气的底层人民,你们遗弃在拥挤海岸上的悲惨众生都送到密西亚来。这里有纯金的群山,你只需要把金子凿下来,熔炼,花掉。”他的笑容都快咧到脑后根了,“还有什么比独立强大的密西亚更棒?一个独立的、强大的、恶毒的密西亚,成为已知世界的垃圾场和脓包,文明国家能联合起来对抗它,却永远无法真正打败它。他们将发动十字军讨伐它,他们将封锁它,将它置于永久的围困下。每个国家都将派国内最精锐的战士加入这场荣耀之征。但一点作用都不会有,因为密西亚的要塞坚不可摧,黄金取之不竭。这是军事科学的基本原则:如果有一头骡子能驮着金条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要塞,那要塞就不可能被攻陷。我提过这些山的内部洞中有洞,洞洞相通,有如蜂巢吗?”

“没提过。而且,山体内部不像蜂巢。”

他看向我。“它们会像的,”他说,“在接下来的五分钟之内。这是命令。”

我暗暗叹息一声。他的愿望,我的命令。实际上,这个任务很难办。该如 何如蛀洞般的贯穿隧道如何,布置而不使整座山垮塌,同时被围困者可以出去,围困者无法利用隧洞进来。我用了四十五秒钟才想出方法完成。四十五秒钟,已经可谓是永恒般的时长了。

“怎么样?”

“都办妥了,”我告诉他,“你想要详细的设计图吗?”

“是的。”

“在你书桌上,”我说,“封在几根黄铜管筒里。”

他微笑道:“谢谢你。嗯,我要说,这个清晨的工作卓有成效。当然,”他继续说,“如果不是已经有黄金了,我还得让你把黄金布置在那儿,所以,严格而言,发现黄金与否,区别不大。但我发现了黄金,给你省了一个活儿。”

“非常感谢。”我答道。

留下他独自享用茶和蛋糕,我无精打采地返回了要塞。他下令建造五个巨型投石机,我得去监督安装进度。我的心灵深受其苦。并非苦于他行事诡奇,而是我有种强烈的感觉,我疏忽了什么东西。这种感觉不正常,让我难以释怀。我不会有所疏忽。我重申一次,我生活并存在于细节中。同样的,如果我有这种感觉,也是因为确实被他算计了。这种感觉就像他树起了一个很大的指示牌,上面漆写着“有所图谋”,他则明目张胆地坐在牌子下。

我把自己的那份合同翻出来,从头看到尾,不知是第几次了。自我上次看过,条款并无变化,一如既往地无懈可击,法理严谨。他死亡的一刻,就会落入我们手中。在此之前,他能得到想要的任何东西。这份文书——择词虽直截了当,却精妙绝伦,句法虽只具备功能性,却奇迹般地堆砌出优雅的文笔——我们竭尽所能,近乎于艺术作品。

那么,接下来,是一个悬而未决的大问题;为什么他要大费周章地把金子从地里挖出来,明明只需一句话,就能得到数不尽的金子?

恶人们开始陆续抵达。

这听起来很荒谬,我居然说别人是恶人,但当乌压压的邪恶云集而至,此情 此景令我烦扰。人,整船整车地到来。大部分是男人,当然,大部分来自城市。一些人成群结队,全副武装,极端可疑。一些人形单影只,几经辗转——其中大多数与其说生性邪恶,不如说孤注一掷。我想这些人更关心吃几顿免费饭菜,而不是无限财富的“空头许诺”。要塞占地广大,我们有足够的住处,我组织自己的手下提供食物和啤酒。大厅里,大吵大闹,群情激愤的集会比比皆是,暴虐成性的凶徒怒不可遏地要求知道有什么隐情,萨洛尼努斯一遍一遍地重复声明,没有隐情。他越是声明,他们越不相信——这就是人性。公社——我们决定先起这么个名,日后再换个更好的——成立的几天里,我发觉了七八起意图推翻政府,武力夺权的阴谋。不出意外,面对没有政府可供推翻,没有控制权可供夺取的窘境,他们无一例外地失败了。他们若想逞凶彰显个性,只能去屠杀厨子——厨子是不死族,一点不会介意——但这事儿始终未发生,因为没人觉得杀厨子有什么了不起。

当然,他们迫切想知道的第一件事,是金子在哪里?我指了指山坡,然后告诉他们领取镐、锹和桶——一概免费——的地点。工作艰苦繁重,形同苦役,一时怨言四起,如“我妈妈把我养大,不是当矿工的”之类的牢骚,不一而足。但入得金山,哪有人舍得离开。挖矿太容易了。基本上刨掉几英寸厚的草皮,想挖多少金子就有多少。我还指望着少数人拉帮结伙抢劫矿工,可并未发生。冒着风险抢劫,不如老老实实挖金子。作为一个聚居地,除了几起醉酒捅人案外,我们的犯罪率接近于零。你可以想象,这让我相当不安。

“你在图谋着什么?”一天晚上,他吃完晚餐后,我问他,“说吧,你可以告诉我。”

他笑了,拍了拍我的胳膊。“别气馁,”他说,“只剩下十九年零九个月了。”他给自己斟了一杯葡萄酒,本能地想请我喝一杯,蓦然想到了一件事。

“当这全部结束,我去了该去的地方,”他说,“你会来看望我吗?”

我看着他,觉得有些尴尬,说道:“如果你想的话。”

“我会发自真心感谢你的,”他说,“知道有个友善的面孔,也就没那么畏惧 那里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猜,另一件让我失望的事就是太清闲了。平常在出勤期间,我难得有时间歇口气——给我献上黄金,献上红宝石,献上我的敌人的首级,献上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 ——一刻不闲地支使我做这做那。当你忙得脚不沾地时,你没有时间闷闷不乐。可一旦恶人们全都乖乖地安定下来,我真的是无聊至极了。萨洛尼努斯差不多总待在被木板封得严严实实的棚屋里。他对那棚屋可谓痴迷,屋内摆放着成堆的书和资料、数学仪器、升华锅、星盘、曲颈瓶、烧瓶以及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的器物。当我问到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事情,他对我大皱眉头,大叫道,有,退下,别让我分神。我一下子变得无所事事起来,这种状态,我无法安然处之。

要是某些谚语是真的就好了。我的手下不少都闲着,但没人找活给他们做。我的书面工作滞后了,因为我写日志、提交报告向来讲究一丝不苟,如实记录。可现在没有什么好记录的。密西亚乏善可陈,读书又无可能,想要打发时间,我只有到山间远足(我厌恶在乡野步行,尤其厌恶上坡路)或绞尽脑汁地琢磨他的企图。不得不说,这段时间我并不快乐。

之后有一天——我想在我们来到密西亚大约一年后——他将我唤进了他的棚屋。我甚至没想起给他端上茉莉花茶和蜂蜜蛋糕,由此你也可以看出我的情绪有多低落。我坐在一个倒放的箱子上,哀怨地看向他,“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他微笑道:“你觉得很无聊,对吗?”

“有那么明显吗?”我叹了口气,“对不起。我今后不会再显露出来了。”

他摆了摆手,示意不用道歉。“要道歉也该是我,”他说,“是我欠考虑了。我最大的缺点,人们跟我讲,是根本不会为别人着想,只想着自己。”

“没关系。”我小心地说。

“总而言之,”他拍了拍手,“我有个活儿给你。”

真是惭愧,我听他这么说,简直感激涕零。“你的愿望就是我的命令,主人。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他递给我一张纸,“我想让你找到这些人,把他们带到这里。开出他们无法拒绝的酬劳,然后找个地方,让他们舒心的工作。”

纸上的名字,是世界上所有现存的最伟大的画家、雕塑家和建筑家。每一个都是我的偶像。“这些人,”我结结巴巴道,“你准备拿他们做什么?”

“我想成为一名艺术赞助人,”他轻笑道,“所以要满足他们的一切要求,不计代价地帮助他们创作出最好的作品。可以吗?”

震惊绝不能形容我的感受。“当然,”我说,“我的愿望——我是说,你的愿望——”

“你已经说过了。去办吧。”

一个重大的口误。我的愿望,我最大最炽烈的愿望,是再次看到艺术,美丽精彩的艺术,我和我的族类力所不及,但人类能创造的艺术。等脑中的轰鸣安静下来,我连忙问他:“为什么?”

“快去办,”他重复道,“退下。我要工作了。”

我劝说他们前来毫不费力。他们——所有的艺术家和创作者均如此——无外乎分为定义分明的两类:一种是极度缺钱的,一种是手头暂且有些闲钱,但极度担心很快会缺钱的。我怀疑,要请动他们,也许远远用不着我实际付给他们金额,但我不愿意这么做。反正不是我的钱,而且看到我所崇敬的人眼中露出可怜巴巴的感激之情,给我一种别样的特殊感受。

我在要塞高耸的塔楼为他们建立了工作室,这样的话,他们能于明亮阳光中纵情于创作。我们有特制的起重机,起吊巨型大理石块;用的是最昂贵、最稀有的颜料——绝非萨洛尼努斯合成蓝彩之类的廉价货,只用最纯净的青金石蓝和红玉髓粉,直接由恶魔加班加点从佩尔米亚的群山和干旱沙漠空运回来。我甚至——并非没有一点顾虑,我终归是一个正派的大管家,不是皮条客——设法搞来了一批“灵感”。毕竟,画家需要模特,而我告诉他们发挥想象力时,他们只是茫然地看着我。于是,“灵感”乘坐着一支长长的全封闭车队翩然而至,这意味着我又多了样活——改造卫浴系统,诸如此类的事。还有,我最见不得艺术家和凶手和谋杀犯发生冲突,所以“灵感”一定要多,多到人人雨露均沾。

“事实上,”一个人对我说,当时我和他正看着丽人宫新扩建的宫殿中正在封顶,“你在这里建造的是一个理想共和国。”

我看着他。一个秃顶跛脚的小个子男人,很可能是他这代人中最好的圣像画家。“什么?”我问。

“你拥有一切,”他说,“无限的财富意味着无限的闲暇,而这是思索真正有价值问题的先决条件。你强大而备受尊敬的战士阶层确保了内外各方面的安全。幸福而满足的下层阶层种植所有食物,再溢价卖给更高的阶层。而更高的阶层,你找不到比他们更适合担任创建一个伟大国家的开国元勋了:勇敢无畏的战士,艺术天才,凭借美貌、魅力、与各色人等打成一片的能力而被特地选中的女人。所有这些人,都处于一位恳挚的哲学家国王轻如羽毛的温良统治下。一百二十年后重回此地,这个国家的国民将是一支超人类民族。”

听到这里,我倏地想起一句诗:我赐予你们超级人类;人类是注定被淘汰的造物。 萨洛尼努斯的诗情可谓绝无仅有。“你真这么认为?”

他大笑起来。“看看埃利亚吧,”他说,“它是由犯无名之罪而被流放的罪犯建立的。再看看旧日的帝国。起初,只有一帮子不法之徒和强盗,女人是他们从附近的一座城市偷的。他们的后代砥砺前行,征服了世界。当然,鉴于你在战略上占据地利,可从容左右三个民族大国,这里的局面要好得多,我不太喜欢‘命定扩张论’的说法,但我很难想到另外的说法。”

有所图谋,我低声自语道,然后去见了萨洛尼努斯。

“不过,我亲爱的伙计,”他说,“你完全搞错了。我这么做是为了你。”

那种走着走着撞上一堵无形的墙的感觉又来了。“你什么?”

“为了你,”他重复道,“我看得出来你有多无聊,我还知道你有多喜爱艺术。 于是我派你出去搜罗一些艺术家。”他露出微笑,“方法奏效了。你比前几个月快乐了许多。”

我无法抵赖。“为了我?”我傻乎乎地重复道。

“为什么不呢?又花费不了什么,而你得到了快乐。”

“是的,但——”我的嘴有些张不开。与一个人亲密共事两年多,多少会对 那人有些了解。我极其肯定,他说的是实话。“为什么?”

“你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为什么你要为我做这些?”

他叹息道:“哦,亲爱的。我还以为我们已经完全过了那个坎。坐下,歇一会儿脚。来吧,这是命令。”

我必须遵从命令。我坐了下来,歇脚。“事实是,”他说,“你的心肠不坏。你为撒旦工作,但作为——好吧,我不能说你作为人类;作为个体,你是一个正常又正派的个体,有着一颗本质善良的心,以及对美好事物的欣赏力。你不能否认,这是事实。”

我皱眉道:“我们处于不同的立场。”

“是的,没错。但接下来的十七年零十个月,你我要站在同一立场,我的立场。而在那之后……”他耸了耸肩,“我该怎么办,无时无刻对你吹毛求疵?我没有这份精力。你知道人们怎么说的,微笑会牵动十七块肌肉,皱眉需要四十三块。我只有有限的、可自由支配的时间。我有工作要做,我不能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适得其反的摩擦和对抗上。”

我感觉就像一道惊天巨浪从头顶拍落。“可这事儿到最后,”我说,“是理想社会。”

他摇了摇头。“我是告诉你去雇佣一些艺术家,”他说,“是你为他们建造了所有的宫殿和工作室。同样,也是你运来了所有的娼妓。绝佳的好主意,顺便说一句,我没批评的意思。尽管如此,事实依旧:如果说这事儿的结果是造就一支超人类民族,那要说这是谁的手笔,是你的,不是我的。”

我的血液无法变冷,因为我体内没有血液。然而,我仍不寒而栗。

我被允许做一些不惹眼的小善事。好吧,严格来讲,不被允许。但我不当班时,施与少量的钱给拮据的艺术家和街头音乐家,上面一般选择视而不见,因为这样的善举——算是我出外勤,不得不生活在人间而换来的些许福利——微不足道,造不成长远的后果。不过,行小善,与做出一个决定——我想糊弄谁呢,必然产生理想社会和高等人类民族的决定——两者之间天差地别。当然,他说得太对了。关于为艺术家和凶徒安排女性伴侣,他没说过只言半语。从来是我擅作主张。

有件事,萨洛尼努斯不喜欢人们议论,但他曾写过一出歌剧。他的托词是需要钱。我没有理由不相信或不体谅。

达到高潮的最后一幕(以歌剧而论,确实相当不错),合唱群演中,一位参与了整个剧情发展的学者角色恭贺男主角。那人说:你的运气,到头来是多么奇妙。看呐,你的敌人就在那里,正为你已丢弃之物相互残杀。

我提起这件事,只是想深入地呈现他的思维方式。

我有两个选择。我可以向上司报告自己的所作所为,听凭他们发落。

一点没错。我做了另一个选择。我保持沉默,无所作为,旁观者般任由“灾难”发酵。别忘了,还存在一个可能性,很有可能他们永远不会想到这是我的过错。毕竟,伟大国度和理想社会在历史上不时出现——或因意外,或机缘巧合,或通过大自然进化的作用。比如,我的艺术家朋友就举过两个例子:埃利亚 的出现并非由于某人的过错,旧日的帝国同样如此。此外,一旦国家过了鼎盛时期,便会走向腐朽和衰落,到了那时,它们对谁也构不成问题——事实上,从我们的角度讲,那还有助于“生意”兴隆。我们族类也许无所不见,无所不知。但这与洞悉真理有天壤之别。甚至有极小概率,新密西亚的建立不是我的过错,也不是意外,而是属于机构中敌对阵营的某个宏达计划——我无从得知,这就是大部分时间不在办公室,又从来不读备忘录的“好处”。

但我止不住想东想西。这是他一直所图谋的吗?如若不然,他在图谋着别的什么吗?他有可能早预见,我会逾越自己的谨慎心防?我有那么好预测吗?他有那么狡诈吗?

“我一直在想,”我说,“也许我们应该把女人送走。说到底,这里理应是个采矿区,不是妓院。”

他摇了摇头。“这里理应是个驻防区,”他指出来,“矿工和艺术家几乎都算是初来乍到。你现在不能把姑娘们送走,会发生暴动的。何况,她们在这里很快活,比她们以前在城市时的日子好得多。不,她们可以留下来。”我的脸色一定是流露了内心想法,因为他皱起了眉头。“我心意已决,”他说,“要是冒犯了你清教徒的感情,我表示抱歉。”

“但无法预见的后果——”

“什么后果?”

“我不知道,我无法预见。”

他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别担心啦,”他说,“这是你的毛病,老在担心。如果你多愁善感,就没法享受生活啦。我知道你在担心理想社会这事儿,但谁知道呢,也许永远不会成真。没有什么一成不变,你知道的。现在退下,去欣赏几幅画作,我有一些工作要处理。”

我对他感到同情,可又能怎么办呢?

再说,我脑袋里装着其他事情。头一件,是时间的流逝。我为摆脱他的干扰而施行的简单计策,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我从未想到会如此简单——不过,我仍有工作要做,工作的进展没我预期的顺利。

你或许不知道我有过一段短暂且不光彩的炼金术生涯。我一直想淡化这段生活经历,因为没人喜欢失败。实验到某一阶段,我感觉成果已迫在眼前,但阻挠实验的怪事一件接着一件——我与赞助人之间的麻烦没完没了,接着我失手杀死了自己的妻子,炸毁了自己的实验室,最后匆忙逃离了城市。所以我一直不知道,我设置的最终实验,其结果是否真的正确。出于一些我不想赘述的理由,我不得不在实验进行时先一步脱身,留下了一个未为可知的大谜题:我成功将贱金属变成黄金了吗,抑或没成功?

(其实,我没杀妻,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像。我警告过她别喝那东西,但她还是喝了。我依然对此心怀内疚,尽管这是我一辈子遇到的极少几件真正不因我的过错而发生的坏事之一。)

由于我所有的笔记,连同王宫和我的工坊都在火焰中付之一炬,我不得不再次从基本原理推导,重新开始。我曾认为这没什么大碍:我从前很聪明,我现在依然聪明,小菜一碟。但我低估了至关重要的运气因素,或者说机缘,随你怎么称呼。从前,我误打误撞发现过几个关键推论,或灵感迸发妙手偶得。这一次,这些情形似乎并未出现。我推敲前后两次有什么不同,得出个结论——我的环境太安逸了。诚然,地狱在十七年后的尽头等着我,但如此遥不可及的事情,没法让我惊慌。从前,我要么极度缺钱,要么迫近国王委托的截止日期,再拖一天就要被套上绞索或被推上断头台。我猜,我的大脑需要极端恐怖的特殊刺激来进入高速运转。而那种刺激,当然,已失不再来了。

炼金术很简单,真的。我们所知的世界是由基元质点构成的,非常小的基元质点。基元质点分割得越小,它们之间互相置换的可能性越大。如果将基元质点分割到底,到极小、小得不能再小的小质点,理论上,有可能将一种置换为另一种。这就是炼金术。

当然,我夸大、简化和歪曲了炼金术原理。若炼金术真如我所说的那么简单,岂不是人人都是炼金术士了。同样,世界上还有着我们不可知的,不那么微小的物像;不可知的物像客观存在,凶吉难料。我越努力工作,似乎越会因这种物像受阻。我对此深恶痛绝。我习惯了一切手到擒来。通常,我只要坐下稍作努力,所有的才思就会喷涌而出;我刮掉一点草皮,黄金就会露出来,距地表不过几英寸。情非得已之下,卷起袖子,辛苦实干,我不仅习惯不了,还有些愤愤不平。我真傻,但这是我的本性啊。

对“无所不见”隐瞒秘密其实并没想象中那么难。关键在于确保他们错误解读所看到的事情——简单的误导——街头魔术师的惯用伎俩。我不在乎他们多么超凡全能,只要他们具有性格,他们就能被了解;只要他们能被了解,他们就能被欺骗。只要他们能被欺骗,我就能欺骗他们。我能说什么呢?欺骗是种天赋。我与生俱来的本领。你可称之为上天所赐。

但没有什么能永久有效,甚至我精心编造的谎言也不外如是。早晚,他必定发现我在自己潮湿阴冷的小棚屋鼓弄的东西。我猜,是一缕袅袅的轻烟暴露了我。即使品质最好的煤炭也无法达到完全无烟。我一直计划着假装它只是一个火炉,可炉内冰寒彻骨(必须如此,出于充分的炼金术理由),要想长久地骗住他不大可能。

那天的情景我仍历历在目,仿佛发生在昨天。他站在我的棚屋门口,瞪大眼睛看着一排平淡无奇的炼金设备,脸色铁青。“我可否问问,”他的声音发紧,有气无力,“你在干什么?”

“当然可以。我只是想再现一个实验。如你所知,一个成功实验的最根本的特点是,它应能够被——”

“佩里美狄亚的福徒拿都。”

我的目光瞥向别处,说:“不是。”

“别对我撒谎!”他尖叫道。我承认,我被吓了一大跳,“你竟胆敢对我撒谎。”

“我没撒谎,”我语气平静,“这个实验的是由福徒拿都的良师益友——利戈伊斯的塞杜里乌斯——设计的。真的,福徒拿都后来详述了这个实验,但——”

“我不会进到那个东西里去。你不能逼我。”

我转身面对他。 “事实上,我能,”我严肃道,“我能命令你进入升华锅里,你 别无选择,只能照我说的做。不过,既然我无意做这样的事,我真不明白你为何要这样大惊小怪。”

他向后退去,直到紧贴在门框的另一侧。“炼金术是被禁止的,”他说,“它是妖术。”

“哦,别闹了。”我轻声地说。

“它是。它是非自然的。炼金术妄图转化造物主所创之物的性质。这是最不可饶恕的罪过。我必须要报告这件事。”

向谁报告,我没问。“这不是那种实验,”我告诉他,“这只是改良从日常的 有机物提取硝酸盐的方法。如果实验成功了,意味着能大幅提高贫瘠的农业用地的作物产量。”

“什么?”他注视着我,“为什么?到底为了什么?”

我叹了口气。“看看你的身后,”我说,“山地,灌木丛。如果这个不幸的国家要在粮食上自给自足,我们需要采取行动。”然后我皱眉道,“你以为我在做什么?”

他向棚屋里走了一两步,闻了闻。他纤细的长鼻子检测和分析着升华锅里的物质,“鸡粪。”

“富含硝酸盐的自然资源。”

“你在煮鸡粪。”

“是的。但是比普通方法效率高百分之一百六十。最后得到的应该是一种细腻的白色盐霜,将其与草木灰混合在一起,在犁耕之后,耙地之前,往新翻的土地上薄薄地撒上一层。所以请便,去告发我,我不在乎。但我想,你的上司不会那么感兴趣的。”

我让自己出了丑,我为此感到羞愧。我忘记了第一准则:客户永远是对的。如果他想把我困在瓶子里,放水加热,分解为虚无的气体,他有权这么做。不错,那将是我的末路——这就是为什么炼金术如此可怖的原因。炼金术推翻了所有的法则,重写全部的价值观,打破我们代表的根本秩序;还有死灵术,它是人类所能做到的最恶劣的事,我不太确定我们是否真正理解死灵术的原理。我真不敢相信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但我觉得话没说错。如果有人改了规则,谁知道规则还是规则吗?

我在蠢话破口而出前,没有考虑清楚利害关系。如果他毁灭了我,能获得什么?什么也得不到,除了让自己失去一个帮手兼奴隶,失去使用魔法——签下合同出卖灵魂而换取的——的仅有途径。他拥有余下的十七年生命,但仅此而已,没有无限的魔力,两手空空。他需要我,他不会做任何伤害我的事。毋庸置疑。

可在当时,我怎么会知晓他那种聪明人的思维方式?

关于落入佩里美狄亚的福徒拿都之手的朋友兼同事,我们依旧不知道他的下场。我们没放弃寻找,但希望渺茫。据我们目前所能查明的,他掉进了一个超脱我们创造或掌控——套用一个书名,超脱善恶——的地方。唯一可能告诉我们如何去那里的人,佩里美狄亚的福徒拿都,已死了几百年。不管怎么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一想到炼金术就发抖的原因。研究炼金术是邪恶的伤天害理之事。

你能想象得到,这件事之后,我异常密切地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但徒劳无功。不妨想一想。在一个黄金随处可见的地方,你怎么能判断出一个人是否成功地将贱金属变成了黄金?说真的,我们储存黄金的空间快耗尽了。所有的地牢和地窖都装满了;每一只橱柜和衣柜,每一间工具棚和茅房,任何能安上扣锁和搭扣的房间,都堆满了金锭和一陶罐一陶罐的金粉。正因为金矿储量极大,加之非常容易开采,矿工似乎全不愿意退休或辞职。不,他们会继 续生产——进展很顺利——直到美梦结束或清醒过来的一天。他们抽不出功夫,也抽不出时间,把他们的金子运送到边境卖掉(而且,他们也许会在路上遭遇抢劫,失去全部身家)。不管怎么说,他们卖掉金子作什么?吃喝免费供应,衣服和工具同样免费。历来的淘金热,真正致富者只有军中小贩和寄宿旅店老板。但这次不同。

在这样的环境下,想要记录少量黄金的出现和消失——其中可能混入炼金术所转换出的黄金——是不现实的。我试图站在他身后,非常细致地观察他的每一个动作,但他抗议道(相当合情合理),我妨碍到他了,影响他集中精力了;假如我坚持像一个建筑物构件般杵在旁边,他会说,能不能请你去别处做雕像?不用说,他工作时赶我出去,完全在权力范围之内。至于兑现我傻乎乎要告发他的威胁——好吧,发现一个涉嫌阴谋犯罪的罪人。我能料到的唯一官方答复是:“我们正求之不得呢”。

我的第一次实验大获成功。我将一座山变成了金子。

至少,我是这样告诉他的。你自己去看吧,我说,指着地平线上一座不起眼 的小山丘。扛上一把锹,刨去草皮,看看下面有什么。准保是金子。我嘛,我太有把握了,犯不着亲自验证,请自便吧。

他凝视着我,脸上挂着那种惊恐而愚蠢的表情,和常人听到我谈论炼金术时一般无二。“你没有。”他说。

“我有。”

“但这是不——”

“可能。”

他迟疑了片刻。接着身影模糊了一下,他去而复返。“为什么?”他说。

“你说什么?”

“为什么?”他重复道,“山里的金子已经多到谁都不可能将其用尽的地步。如果你想要金子,我会任你所需地提供给你。所以,我再问一次。为什么?”

我耸了耸肩,“看看自己能否办到,我猜。”

“理由缺乏说服力。”

我笑了,“我都忘了,你对炼金术一直心有芥蒂。”

“你可以这么说。”

“尽管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我的意思是,它对谁造成了伤害吗?”

“你明知道——”

“我承认,”我说,“急剧增长的黄金供应可能导致通货膨胀和货币贬值,从而引发经济危机。不过如果你不嫌麻烦,读过我写的《国富论》,你会发现充裕的金钱供应也能推动经济发展,特别是在信贷受限的经济情况下。这不是让你心烦的原因,对吗?”

“我读过那卷书,”他说,“写得非常好。”

“你害怕我会把你塞进瓶子,杀死你。”

他看向我,“你不会那么做的。”

“不,当然不会。我太看重你了,你是我的朋友。”

他脸上闪过惊慌的神色,“不是,我——”

“是的,”我坚定地说,“你是。是的,我知道契约终有到期的一天,你会将我带入永恒的折磨。我心甘情愿。所有的朋友最后都会背叛你。但在那一天到来前——”我耸了耸肩,“我们是朋友。我不会伤害你。”

他在一个倒放的桶上坐定。幸亏他体重不大。“我不太应付得来朋友关系。”

“人无完人。”

这句话逗得他笑了起来。“我才发现这次出勤任务挺难的,”他说,“对不起。”

“别这么说。你做得顶好了。”我倒了一杯葡萄酒。至少,他能闻到。“我理解,”我说,“你是一位骨子里正派的人,恰巧为一个价值观你不太认同的雇主工作。不认同我的人,你不是第一个,我想,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请别因此感到良心不安。”

他抬起头看向我,说:“目前,我为你工作。”

“这就是我所说的,”我回答道,“你不赞成炼金术,但没关系。如果说是谁 的错,那就是我的。我负全部责任。”

“你不能——”

我正等着听我不能做什么,但他像只蛤蜊般闭上了嘴。我没有追问他。“谁知道呢,”我说,“我也许会使这个国家整个变成黄金。不是有个那样的传说吗?”

他颤抖道:“请别。”

“你是在以朋友的身份请求我吗?”

炼金术名不虚传:将一种物质转化为另一种物质——相反物质,对立状态。石头变黄金,低贱变高贵,敌人变朋友。的确,炼金术是非自然的,我能明白为什么他如此畏惧炼金术。“重定全部的价值观”,这是一句引文,不是吗?哦,对了。出自我的书。好吧。

善良变邪恶,对变错;反之亦然,当然。我年轻时,曾渐渐有了把炼金术坚持下去的愿望。只不过那时,我从事的炼金术是愚弄人,欺诈,行骗的勾当——起码,我这么认为。但之后,我一直没能弄清楚那次实验结果如何。

邪恶变善良——抓住一只恶魔,将其困在烧瓶里,放水加热,使之变为天使。你这下明白了,他们为什么忌惮炼金术。他们的确应该忌惮。

他坐在屁股下的桶里,装着我最新发明的炸药。我为此很是自豪,我将其命名为水性吐伦丹——名字仅限于我本人知道。自然地,我没告诉任何人。需要强调的是,它是一种成分微妙的混合溶液,有强酸——硫酸和硝酸——和糖(不,不是糖。但如果我告诉你具体成分以及配制方法,我会下地狱的,请原谅我的用词。我又不认识你,我当然不会将这种东西透露给你)。配制过程极其精密,必须在冰块上搅拌原料。假如有一滴水性吐伦丹从等人高处落下,炸出的大洞,其深度和宽度,需要一个壮劳力挖掘一个钟头。对于采矿业——你会 同意的——它是无比宝贵的助力。

“我想让你为我做点事儿,”我告诉他,“但恐怕你不愿意。”

自从我们简短地聊过炼金术后,他就变了——警惕,神经质,心绪不宁。

“你的愿望就是我的命令,”他说,“你清楚的。”

“倒也没错,”我说,“但在炼金术这件事上,我给了你很多焦虑和压力。我最好再多想想。”

“请务必多想想,”他可怜兮兮地说,“我这么讲,可没掺杂个人情感。告诉我, 你想让我做什么。”

“是这样的,”我说,“我很想让你复活一个死人。”

他眼睛转了转,却一言未发。

“只是,”我继续说,“我很想再次见到我的妻子。”

“那个你也许谋杀了,也许没谋杀的妻子。”

“我只有过一次婚姻。”我说,语气有些冷,“我一直告诉别人,我谋杀了她,但其实这全是她的错。”我叹了口气。“显然,我与她不欢而散。我一直惦记着这事儿。我不愿她真认为自己是被我蓄意杀害的。”

他的脸色褪成了青灰色,与鸽子腹部羽毛的颜色相仿。“先是炼金术,接着是死灵术,”他说,“你实现了——”

“一个人类能做到的最恶劣的两件事,是的,谢谢你。虽然从我个人的角度,我会把两件事当作赚点钱以及跟自己的妻子说说话。信不信由你,人们每天都在重复这两件事,没人对此特别气愤。”

他的眼神中满是诘责,说:“你把一切都曲解了。”

“罪孽深重,”我答道,“尽管我更喜欢将‘罪孽深重’想成一种艺术形式。”

我盯着他的眼睛说:“你想什么时候做这件愚蠢鲁莽到没谱的事?”

“就现在,如何?”

我摇了摇头。“这需要时间,”我说,“要办手续,走程序,诸如此类。你至少得给我一周时间。”

他笑了。“别傻了,”他说,“你存在于时间与空间之外。”

他开始惹恼我了。“对。即便如此。我仍需要一周。”

“如果我们按我的方法,用不着一周。”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如果我需要呼吸,我会透不过气来的,“你的方法——”

他点头道。“或许我省略了一点真相,”他说,“事实是,我想跟我的妻子说话。”

“她死了。”

“嗯。”他咬住嘴唇,“也许死了,也许没死。”

我差点快控制不住情绪,“她死了。你杀害了她。”

“坐下。”他说。我将这个词理解为命令。“她因喝下炼金术药剂而死。”

“是的。你调配的——”

“是我调配的。我们还是别在这个话题上浪费太多时间。”他坐在我的对面,“她以为我成功调配出了永葆青春的药剂。”他笑容悲伤,“她一直有点痴迷于保持青春貌美。我想,这是她嫁给我的原因,因为她认为我能制出这种永葆青春的灵药。我想不出其他的可能原因。”他陷入了沉默。片刻后,才继续说:“她深信我已经成功,只是瞒着没告诉她。事实上,我当时研究的是基本的转换出黄金的方法。她一口气喝下半品脱的朱砂、王水及其他东西的混合液。我跟她说过,这是毒药。她不相信。”

我皱眉看着他,“这些在你的档案里都有记载。”

“的确,我想也是。但事情是这样的。”他踌躇不语,我看不出原因。似乎他在酝酿勇气。“我最近做的工作,基本上是在完善那些早期的实验。我那时并不知道,但我距离成功只有一线之隔。我已经完成了它——贱物变黄金的伟大奥秘。只有一两个误差需要解决和更正,大部分与朱砂升华的瑕疵有关。”他看向我,笑了起来,“求你别把脸垮得这么吓人啦,”他说,“我知道这全是你不 喜欢谈论的话题,但如果你想理解我接下来告诉你的事情,你得忍耐一下。我认为,早期版的灵药之所以不起作用——就是她喝下的药剂——是因为朱砂升华比例的轻微失衡。从我后来以及现在发现的数据来看,我加热灵药的时间稍微过久,这意味着它的活性略显不足,无法作用于非有机物——石头、金属和木头,”他多此一举地做了解释,“但有机物,血肉——”

就像被一道潮波砸中般,我猛然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包封率过高。”

“一点没错。”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瞧,你什么都知道。是的,包封率。灵药无法作用在贱金属上。但它会对血肉之躯起作用。”他直视我,“我想,她真的喝下了青春灵药。纯属意外,但歪打正着。”

“可她死了。”

“是吗?抑或她只是陷入了深度昏迷,而灵药正升华入体内?肉眼看来,酷似死亡状态。肌肤会像石头般冰凉,呼吸极浅,甚至不会让玻璃起雾。两周?三周?就像茧中的蝴蝶。记住,她的疯子哥哥将她的躯体浸进了蜂蜜作防腐处理。变态的主意,真的,但他就是这样。重点是,即便肉体没有腐烂,我们也不会注意到。接下来,”他继续说,“我炸掉了王宫,仓促出逃。所以我全然不知之后发生了什么。”

“她的躯体可能毁于爆炸。”

他摇了摇头,“经过朱砂升华作用的肌肤?世间没有力量能在上面留下哪怕一丝划痕。如果我是对的,她压根儿没死。她仍生活在某处,正好二十八岁,一天不多。”

我的脑中一团混乱,“那你想让我做什么?”

“简单,”他语气十分平静,“我想让你找到她。”

生活在北半球,年龄在二十四岁和三十四岁之间,名叫尤多霞的女人,有两万七千八百八十六个。没一个是她。生活在北半球,年龄在二十八岁,体貌特征相似的,有一百三十三万八千七百六十五人。我们要找的人是第一百三十三万七千八百一十六个。事情就是这样。

她的名字叫作海洛里亚,她嫁给了布雷米亚东部一位可敬的盐商。她不是 布雷米亚人,一目了然。如何来到人世间,她自己也一头雾水。她最早的记忆是在一栋只剩下残破框架的垮塌建筑中醒来,脚踝被屋梁卡住了。一群搜刮铺地瓷砖的掠夺者发现了她,将她拉了出来。她没有其他去处,于是入了伙。但他们受不了她的脾气和怨声载道,她被赶了出去,沦落街头。她的记忆也许一片空白,但她意识到了自己所处的危险。出于巧合,她从冷星女修会门前走过。修女们对她非常友善,她在那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六个月左右——希望能恢复记忆。但记忆没有恢复,她不得不做出选择。她想和修女们在一起,将一生奉献给冥想和祈祷吗?不,她一丝一毫都不想。她能读能写,会算术。修女们为她在修会赞助人那里找到一个簿记员的职位。赞助人是个值得信赖的实诚人,不会占脆弱女性的便宜。三个月后,他们结婚了,她自此过上了极为幸福的生活。

我给他看了她的虚影。“是的,”他说,“这就是我的尤多霞。不论她在何方,我都能认出她来。”

我正看着档案,“不可能是她,”我说,“听着。她七年前出现在修女们的门阶上,嫁给盐商六年。你炸毁福卡斯亲王的王宫是在四十一年前。时间对不上。”

他眉头皱起。“看起来就像她,”他说,“我可以发誓是她。”他想了一会儿,“福卡斯王宫什么时候重建的?”

我往前翻看档案。“没重建。”

“一定重建过。它是城市中央最重要的地产。”

我摇了摇头。“由于它被摧毁的惨状,”我告诉他,“没人想靠近那个地方,他们猜测那里被施了魔法。光顾那里的人只有窃贼和掠夺者。”

他转头看向我。

“有可能,”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她有可能一直在那里。不是吗?”我加 了一句。

“你为什么问我?”

“这个嘛,你是专家,”我恼火地说,“你了解炼金术,大概比我们更清楚。我一直在试图让你理解,真不是我们选择揪着这个话题不放。”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有可能,”他说,“毕竟,以前谁也没做过这个实验,所 以谁也说不清转化反应的时长。有可能是三十多年,我也不得而知。或许,反应一结束,就会像茧中的毛毛虫一样休眠,直到有人把她唤醒。”他摇晃脑袋,活像一只湿透的狗甩水般。“这太荒唐了,”他说,“所有真相应该都可信手拈来,我们为什么要猜测个没完?当然,说到她,你知道她是谁,名字,出生日期和地址,死亡日期和地址。你什么都知道。”

我移开了目光,深感惭愧。他在向我求证——根据合同,这是他的权利——而我无法回答他。

是的,我们无所不知。我们当然无所不知。对于我们,一切皆有可能。

在一定限度内。

就比如拿人类来说。我们能瞬间回溯追踪任何人类的人生轨迹。除非有例外。极小的,稀少到无法形容的例外。这些例外是如此微不足道,无足轻重,它们造不成任何可想象的影响。而它们其实根本算不上例外,因为它们全与一种无可容忍、罪恶滔天的亵渎之术——炼金术——有关。

根据我们的回溯追踪规程,一个人类被炼金术转化,从此将不复存在。符合逻辑:源于造物主所造之物的自然个体已经消失了,被非自然地转化为另一类个体。而这个另一类个体,超越并脱离了大自然,存在于我们监管之外——我们不承认这类个体,如同政府不承认一帮子夺取邻国政权的海盗和盗贼一样。

这个女人,这个萨洛尼努斯声称是他的尤多霞的女人,全无人生轨迹。她没被记录在案。就我们而言,她在福卡斯王宫的废墟里苏醒的那一刻之前,从未存在过。

(哦,天呐!)的三次方又三次方。

情况太严重了。我咨询了我的上司。

往返只在刹那间,我敢肯定,萨洛尼努斯甚至注意不到我离开过。我去了 至高档案局的办事处。幸运得很,副局长和我私交甚密。

“有可能。”他说。

他显得出奇地戒备,我将之归结于炼金术话题引起的厌恶和恐惧。“我知道有可能,”我说,“我需要知道的是,还有其他的解释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直到这个可怜女人被压在房梁下醒来的一刻,”他说,“她没在任何记录中出现过。”他从架子上扯下一个账本,“同样的,尤多霞公主在喝下药剂的一刻,就从记录中消失了。我欢迎你自行得出结论。”

“结论已经有了,”我厉声地说道,“我想要的——抱歉,我急需的是其他不同的解释,任何解释。任何我能由衷相信的解释。否则,我不说你也明白,我们遇到真正的麻烦了。”

他看向我,我明白他在想什么。不,是你遇到了麻烦,不是我,谢天谢地。我对他的态度感到气恼。老天啊,我们处于相同的立场,我们属于同一支队伍。为什么同族们不能认清现实,齐心协作呢?不过,他还是松口了。“唯一的其他解释是,”他说,“我们的档案及信息存储与检索系统的效率太低,低到无可救药,系统故障和错误太多,千疮百孔,以至于类似于这样的情况下——某种程度上异乎寻常,在关键的几个方面不符合常规——一个人类能轻易溜出监管网络,可以这么说。但这,”他语气严厉地补充道,“是不可能的。”

“是吗?我以朋友的身份问你。对我说实话。”

“绝对的,”副局长回答道,“这绝不可能发生。”

接下来我去见了我的上司。“我能给你五分钟时间。”他说——他独创的一句玩笑话。

“是炼金术,”我告诉他,“必定是。”

“看起来确实是,”他回答道,“很不幸。”

我很惊讶,他竟能淡然处之。“萨洛尼努斯发现了一个方法,能进行真实有

效的炼金转化,”我告诉他,“毫无疑问,这是场灾难。”

他咬住嘴唇。“太糟糕了,”他说,“鉴于你和他的合同关系。”

我觉得他话里有话,“这改变了一切,肯定的。”

他选择将我的话理解成了双关语——我本没打算表达出这种意思——对我露出一丝笑意。“谈不上一切,”他说,“又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情。”

我以前不曾听说过,“你是说,这种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

“哦,是的。”他肃穆地点点头,“没一次有好结果的。炼金术一直处于控制 下,没出现过大规模爆发,如果你愿意从病理学角度来看的话。传染从未扩散开来。炼金术士在发现奥秘后,往往活不了多久,奥秘也会随其一同消亡。一般来说,”他补充道,“会发生爆炸。这些人使用的物质极不稳定。爆炸惊天动地,所有的笔记和仪器设备都会毁于爆炸中。”

他的话让我不知是喜是忧,“听你这么说,就好像爆炸不是意外似的。”

他对我皱起了眉头。“炼金术是亵渎之术,”他说,“它是非自然的。非自然的事物无法存在于自然界中,它们在本质上并不稳定。这就是炼金术士使用的材料为什么如此易于挥发的原因。它们的本质就是爆炸。”

我决定不去思考这番话的含义。“萨洛尼努斯成功了,”我说,“而且活了下来。”

“好吧,他是个特例,不是吗?”我的上司不耐烦地说,“一个不简单的人。他设置好了终极实验,然后没等实验结束就走开了。实验设置得很精确,因为他知道可能会发生爆炸——顺带消灭他所有的敌人,精彩;启动了实验,而不关心结果,真叫人难以置信,实话实说。他手握着宇宙奥秘的答案,却更在意保住小命和挣钱。这人不简单。”

“他的确不简单。”

“对。这不是件好事。你得有清醒认识,”他继续说,“那份合同意味着,就算他进行炼金术实验,乃至于他把自己炸碎了,他也不会死。死亡阻止不了他。我们已经担保,他不会因战争或意外死亡。”他突然笑了起来,意味不善,“你不得不佩服他,”他说,“向我们出卖灵魂的合同,是令他能进行实验并死里逃生的唯一方法。”

我的脑袋开始犯晕。“如果他使这个女人长生不死,”我说,“有什么能阻止他对自己做同样的事?”

我的上司看向我。“是呀,有什么能阻止他呢?”他说,“答案是,没什么能阻止他。如果他变得长生不死,他永远不会死。要记住,他与我们签订的合同的第二部分,是在他死亡的一刻生效。如果他永远不死——”

我摇了摇头,“合同的期限是二十年。”

“错,”我的上司语气阴沉,“我们担保他有二十年的生命。期限到头时,我们会收回对他的法力支持,他天然的身体机能作用恢复原有状态,他会随即死亡。但如果他的天然机能被某种可怕的化学药剂取代,没有死——”他举起双手,“我为你感到难过。”

“我?”

“哦,是的。别忘了,根据合同,你有义务服侍他一生。”

信不信由你,我太过全神贯注思考目前局势在大层面上的影响,以至于没顾得上考虑对我自身的影响。其实对我没多大影响;我为服侍而生,我的存在建立和集中于自己作为一件意志工具的功能上。但即便如此……

“我们一定能做些什么。”我说。

他对我苦笑一下。“确实,”他说,“欢迎你给我提建议。”

人们——认识我,相信我所说之话的人——对我感到最困惑的地方,大概是我能言不由衷地写出最具深远意义的文字。我能劝说人们相信我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或者(更通常的情况下)我根本不在乎的东西。

以我最伟大的哲学著作为例;在书中,我证明了对超自然力量的迷信和信仰是空洞浅薄的,摧毁了所有现存的道德伦理体系,揭露了人类的真相,即人类是需要自我欺骗才活得下去的动物。所以,我据此推论,人类是注定被淘汰,因进化被超越,被抛却的造物。只有将我们自己进化成更高等的人类,超级人类——

但这些你都知道了。你读过书,或读过摘要简本。如果你未被书中观点说服,只是因为你没花工夫好好阅读,没读懂论据。

对于书中内容,我有一点相信吗?我不知道,我从来没细想过。我创作这一系列特定的宗教短文是受一位特定的赞助人所托,此人厌恶自己的神职工作,不喜欢老被人请去听他们因违反各种戒律而做的告解。他出手大方,我则需要钱。

书的开篇,简述了牧师与无敌骄阳神教藏污纳垢,龌龊事不计其数,随之导出引论,论证开始;紧接着,顺其自然得出论点,牧师与无敌骄阳教主张的道德观必定是错误的或有缺陷的,我的立场由此确立。我四处寻找支持论点的论据,没想到论据唾手可得。我首先列了举教义中种种矛盾之处——我发现,这些矛盾之处源自于很久以前大公议会为了调和神职阶层内部激烈的政治争端而做出的妥协。我提出;如果牧师能为一己之便编造零星的教义,说不定全部教义都是他们编造的。自此,证明牧师编造了全部教义就易如反掌了。我们所知道的《太阳之书》,事实证明不是对“无敌骄阳真言”浑然无瑕,明确无误的记录,而是一部由四五个人商议撰写,拼凑而成的伪书;它历经了一代代的学者修改,编纂和订正,可一些学者属于某某教派或利益团体,另一些学者却拥护截然相反的观点或利益。揭露《太阳之书》是不具真正可信度的政治产物,全然不费吹灰之力。一旦否决了《太阳之书》,无敌骄阳神教受到的打击将永远无法恢复。

当然,我心存疑虑。我看得出来,无敌骄阳完全有可能真的对祂的先知们口授真言——曾经,很久以前——从那时起,先知们和他们的继任者付出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来谎报,误传和整体上淆乱祂告诉他们的话。这也是一个合理的解读,如果我选择以此为论题,我打赌,我能使论证的每一丝条理都与我拼尽全力做出的抗辩(即被控陈情)一样有说服力。但没人付钱让我这么做,于是我作罢了。

奠定了理论基础,其余的一切论述几乎是水到渠成。我的赞助人看到了我为他写的妙笔文章,激动万分,付了一笔不菲的款项,让我再写一些。我写的东西,我有一点相信吗?我不知道。我更愿意保持开放的心态。就如一名优秀的将军会站在对手的角度思考——假若我是他,我在这种境地下会做什么?——我会兼顾论点的正反两面,做一名伺机背叛每个人的“双面间谍”。事实是,越用心寻找某样东西,越有可能找到,就算那样东西实际上不在那儿。迟早,如果找得足够用心,会找到另一样东西。秘诀在于,将找到之物解读得像所寻之物。

所以,全都是为了钱。让我们的目光聚于金钱,好吗,就一会儿。

我小的时候,我们家有钱。我的父亲,从各方面看来,是一位彬彬有礼的富裕农场主。我从小到大没有金钱的概念,犹如鱼儿没有水的概念一般。后来,在我离家在学院读书期间,我的父亲离世,我方才得知,没钱了。水完全消失了,我就是一条落到陆地上的鱼,痛苦地扭曲身体,无法呼吸。

我时年二十岁,身无所长,也不会手艺活。我觉得,我本应到处找找哪里招文员——我能读会写,凭这两项技能能挣到聊以糊口的工资,但我被惯坏了,靠着这点收入过日子,我非憋死不可。因此,我从已有的资源和稀缺的资源出发,思考获取金钱的方法。它们分别为——

杰出的文学、艺术和科学才能。

骗术。

偷盗。

而将这三项再进行全面权衡。第一项最安全,但耗时太长,前途多变数,经济没保障,回报也不高。第二项比第三项安全,但常常需要预谋设局筹划;当你三天没吃东西,鞋底又刚好脱落,此招不堪大用。第三项需要冒险,令人胆寒之极,但能解决当前的迫切需要。天可怜见,我三项全能。

我赚到了钱。而赚得到钱与留得住钱是两回事。我从来没能赚到或偷到足够的钱,发大财的机会总躲着我。我将自己的期望削减到了最低,发现我对简朴的学者生活心满意足——平淡但三餐规律,头上有方屋顶,优哉游哉。不幸的是,每当安稳的终身教职触手可及,忆及过去偷盗行骗生涯的一些不检点言行,余悸就像鬼魂一样猛扑过来,纠缠不休,逼迫我重新踏上漂泊之路。我花了相当多的时间露宿沟渠和荒废的谷仓,全因我生怕有朝一日会失去衣食不愁的闲逸舒适。我的几个诈骗大案——如对我的大学朋友,福卡斯亲王,实施的炼金术骗局——指不定什么时候在我的脸上炸开花(通常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为了将自己从自找的麻烦里挖出来,我越来越多的智慧和才华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大多数情况下,我挖掘用的“铲子”是我哲学、诗歌和科学上的本领。它能偿付账单,能诱使赞助人保护我不受敌人的伤害,于是我对它加以开发,就和通过持续锻炼增大某块肌肉异曲同工。创作完的作品,除了用来交换财物,我不会再有丝毫兴趣。简单如斯。蜜蜂非得喜欢蜂蜜吗?我不知道。谁在乎呢?

发大财的机会终于来了——合成蓝彩的配方——我想,所有的麻烦终于结束了,我终于能放松下来,保持冷静,做回自己了。我可以从事最重要的工作,要么那些自己有能力想完成的,要么躺着晒太阳吃葡萄干,或者两事同时进行。时光流水,一事无成,我恍然惊觉;我已年至六十七岁,人生七十古来稀。我从头开始了工作,但为时已晚。

是时候了,我告诉自己,该考虑我的退路了。

不过分笃信信仰的好处在于,修改起它们要容易得多。要是,我问自己,我对宗教、超自然、魔法以及神圣的观念全是错的呢?要是神圣真的存在会怎样?我开始着手证明其真实性。而我(有动机,就如我多年前意图证明反面观点一样的动机)成功了。证实了这一点,我就能够解决真正的问题了——如何才能劝说、吓唬、诱惑或欺骗神圣给我想要的?

他们盯着我不作声。最后,其中一位说:“闻所未闻。”

我不会只因他们的目光就退却。“这可说不准。”我说。

但其中另一位摇了摇头,说:“你得提高业务水平了。”

出去的路上,我琢磨起无数凡人祷告时的心态。严格说来,凡人持有的是 一种理性的处世观。如果神存在,凡人们辩解道,那跟着神站队肯定没错;如果神不存在,好吧,反正没什么坏处,也不用付出什么。可惜,这不是我的作风。我要么信,要么不信。我相信——我认为我信——萨洛尼努斯关于将传统道德观无效化的学说。我相信,没有绝对的善与恶,归根到底,至关重要的是你所处的立场。我觉得,他的学说完全契合我自己的经验和观察所得。

当你所在立场不再支持你的时候,问题就来了。

我还有一个部门要拜访。

我们理应遵守层级管理原则,但越级汇报并非绝对禁止。有时候,不得不越过所有层级直接访问高层,也是被许可的。这里,我很有把握,该去见某部高层。

当然,不是最高的高层。我能企及的最高管理层是分区总部。按惯例,要在接待室里穷极无聊地等待很长时间,好在大本营的时间不完全是线性的。虽说如此,我本可带卷书读一读,不用干坐着无所事事。

我被领进了进去。我尽可能简洁地讲明了情况。“所以,你们看到了,”我总结道,“我们百分之百地遇到了问题。”

“你是这么认为的。”

分区总部的官员有个特点,他们有些反感回答问题。

“是的,我这么认为。”我说,“有一个凡人,他似乎完善了炼金转化反应。按理说,做出这种行为会导致他立即死亡,爆炸致死,因为引发转化的化合物本质上极不稳定。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没有见到长生不死的人类成千盈百。但这个人很聪明。如果他把自己炸死,根据这份可恶合同的条款,我们必须护他不死。他比我们智高一筹。他赢了。”

“你这么认为吗?”

“是的。”我顿了一下,试着解析他们空洞无神直视我的目光。“如果他成功完成了转化,他自然不会守口如瓶。甚至如果他想的话,消息会泄露出去。人们会知道炼金术成功了,他们有可能获得永生。数以百万的人会因尝试他的实验而炸得粉身碎骨。少数人会成功。”

“你是这么认为的。”

“是的,只消看看这个名叫尤多霞的女人。她喝下了药剂。爆炸如常地发生了,但她活了下来。四十年过去,她丝毫没老。我不知道他具体做了什么,所以不能告诉你们转化反应的可重复概率有多高,但这让我确信,他的炼金术有的时候能被成功复制。伴随而来的惨祸,是因尝试失败出现的大规模死亡,我想你们会同意,那将是难以处理的局面。我们必须做点什么。”

“你有什么想法?”

我感觉仿佛所有造物的重量都压在了肩头。“我们有两条路,”我说,“一条是违背承诺,找个方法阻止他,就算这个方法意味着撒谎,误导或直接动用雷霆手段。”

“你有什么想法?”

我闭上了眼睛。这对我真的太难了。“我们会怎么样,”我问,“如果我们违反合同?比如说,如果我们杀了他会有什么后果?我是说,杀掉他的凡躯。这肯定意味着交易取消。但我们不把他不朽的灵魂送入永恒的折磨。我可以接受这种妥协。但我们有必要使他的躯体起死回生,再将时间拨回吗?这样的话,他就跟从未被杀死过一样。我们真能这么做吗?因为严格来讲,这是死灵术,是被禁止的,当然,谋杀也是被禁止的。”

“你有什么想法?”

“我认为,我们的麻烦太大了,我们不论做什么,都会有不良影响。戴上了食言而肥的帽子,意味着凡人将不再信任我们。我们别想未来还会有这种合同了。再说一次,我可以接受妥协。”

“说完了?”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谁在执行约束我们的内部条例,”我说,“自我执行,大概吧。如果他对我们进行合法投诉,要对谁申诉?谁来审判我们?如果审判者做出不利于我们的判决,能对我们做什么?”

“你有什么想法?”

“我想,我宁可不知道,”我坚定地说,“我想,沿着第一路走下去会万劫不复。我们不会违背承诺。我们不会刺杀那些给我们造成问题的人。实施权宜之计是我们不会触碰的禁区。”

“为什么?”

“因为这会迫使我们回答我刚才提的问题,”我说,“我猜。”

“你提到的另一条路呢?”

我叹了口气。“简单,”我说,“我们收买他。”

刹那之后,我回来了。与我希望的一样,萨洛尼努斯没注意到我离开过。

“就是她,没错。”我说。

“我想也是。”他回答道。

我们站在一堵透明的墙后观察她。我们能看见她,她看不见我们。她正在梳头,准备着开始平凡女性一天的日常生活。我对这些事是外行,但她看起来十分幸福。

“谢谢你。”萨洛尼努斯说。

“什么?谢什么?”

“谢谢你让我安心了,”他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饱受煎熬,愧疚于我对她的伤害。好吧,你都知道了。我总说,我谋杀了她,即使我知道这是一个意外。现在看来,她根本没有死。事实上,她完全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永驻的青春和美貌。我现在感觉好多了。谢谢你。”

“不客气。”我说。

他缓缓地长舒一口气,然后转头看向我,“你不觉得我们侵犯她隐私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吗?我们走吧。”

我困惑了,“难道你不想让她回来吗?我以为——”

他露齿而笑,“天呐,不。我从来没有多喜欢她。可怕的女人。可她也不该那样死去。不过她没死,所以一切都好。她似乎比我认识她那会儿幸福得多,她从前是公主殿下。快点,我现在想回家了。”

回到棚屋,我坐在那桶炸药上。“这个是干什么用的?”我问。

“那个?我跟你说过,是爆破更深矿层的。”

“矿工挖掘到那么深还要好几年,”我说,“它的真正用途是什么?”

他对我微微一笑,“什么也骗不了你,不是吗?我打算用它做个小小实验。”

我等了一下才说:“什么实验?”

“我打算把自己炸飞。”

我的目光径直射向他。就我所知,我的脸一动未动。我对五官的控制比任 何人类都要强上无数倍,“为什么?”

“想瞧瞧我的研究是否成功。如果成功的话,我被炸飞也伤不了一根毫毛。 如果不是——”他咧嘴笑了,“我也许需要你的帮助。合同条款规定的。”

我略做心算。基于他早先告诉我的情报,这样一桶炸药炸出的大坑足以装 下苏格南岛。“一整桶?”

他耸了耸肩,“依我看来,爆炸声绝不会太响。”

“你计划什么时候这么实施?”

“等我准备好。仓促行事没意义。毕竟,我还有十七年的时间。”

我站了起来。“黄金,”我说,“不只是有政治用途,对吗?”

“也许吧。”

“要制造长生不死药,你需要黄金。黄金是关键原料。你计划制造一大批长生不死药,然后你会分发给尽可能多的人。”

他凝视着我,我从他的脸上读不出任何表情,“我为什么会想做这样的事情?”

招募一支不朽者军队。攻占天堂。

好吧,这是一种选择。我笃信选择权。我认为,每个人都应拥有尽可能多 的选择。

能成吗?我真的不知道。当然,得说服他们迈出第一步。该如何向一群盗贼、不法分子、佣兵和职业暴徒兜售这个主意呢?这需要雄辩无双或花言巧语的口才。这么一想,我不正善于此道吗?

其实也许不用攻占天堂,至少刚开始不用。先定一个切实适中的小目标,再稳扎稳打攻上去。首先,征服世界,一支不朽者大军倒立着都能办到。公然反抗众神,将自己置于祂们的高位。我赐予你们超级人类,人类注定是被淘汰的造物。 人类的决定性桎梏是什么?是生命长度的限制。解除这一限制,去除对每日饮食、身心健康和人身安全的可怜需求。人类,即刻便与众神同样不朽。众神曾在太多方面优于人类,但既然人类已逃脱了最大的桎梏,他们仍为凡人时学到的所有艺术和科学,将使他们比众神更为强大。仔细想想人与大象,想想是谁猎取、捕杀、驯服了谁吧。人类身形小却聪明;大象体型大却蠢笨。“小”,迫使我们必须变聪明。我们比众神聪明。需要证据?看看我,活生生的证据(“活生生”三字读重音)。

他说对了,黄金在炼金术中起“关键作用”。他总算想到了。但不够快,我比他先想到。他顿悟的时机恰到好处,省得我费功夫解释给他听。

我在游历诸国的过程中,见过最匪夷所思的东西。举例来说,在布雷米亚沙漠,矗立着被地震崩裂的砂岩崖壁。在崖壁的裂缝中,你能寻见远古时埋入地下的巨大的怪兽骨头化石。现在,你不必是天才人物也能想明白,其实这片沙漠曾是海底;砂岩崖壁曾是海床;骨头则是巨型海洋生物的遗骸,它们死后漂坠海底,沉入一百英尺深的松软淤泥。很显然,从那以后,过去了很长的时间——几千年,也许吧,谁知道呢?骨头本身早已朽烂干净,你真正看见的是印痕化石,完全由水压挤入岩石留下的印痕。这些海洋巨兽生前非同寻常,身长五十,六十,一百英尺,硕大无朋,力大无穷。可看看它们的小脑袋,然后减去骨骼、肌肉、肌腱、眼睛、耳朵和其他附属器官所占的空间。这些强壮得令人惊叹的深海巨兽之王,脑瓜仁只有核桃般大小。据我所知,众神们同样如此。空有力量,而无智慧。力量使众神愚蠢。弱者才会变得聪明。

什么使我们弱小?时间的流逝。仅此而已。

人类注定是由进化而超脱的造物。

你不该老站在门口,嚷着要求得到指示。发挥你的判断力和决断力,他们说,是你的判断力和决断力让你陷入这般田地。因此,届时事情变得不可收拾,全是你的责任。你究竟发了什么失心疯,不事先核查,就盲目行事?你怎么能这么愚蠢?

于是我回去找上司。当然,表面上永远看不出来,但我清楚地感觉到他在等我。

“情况恶化了,”我告诉他,“他在调配大量的长生药,足够一支军队服用。”

“是吗?”

“不算完。他还发明了一种超级武器。”

他凝视着我,他的目光仿佛在居高临下地俯视我,“哪种武器?”

“炸药,”我说,“一蛋杯的量,炸出的洞大得可以埋下一个人。”

这句话让他冷漠的脸有了反应,他皱起了眉头,“是吗?”

“我做了全面分析,”我说,“成分只需硝酸、硫酸和提纯的蜂蜜。就不需要我告诉你这意味着什么了。”

“还是跟我说说。”

“这意味着原料来源丰富。他能制造出几千加仑的炸药。他能配制出足够炸毁世界的炸药。”

沉默。接着,“为什么有人会想这么做?”

真是问了个奇怪的问题。“这是一个威胁,”我说,“想一想吧。他有一支不朽者的军队,还有能摧毁地球的武器。”

“你当真相信他能战胜我们?”

我摇了摇头。“这是凡人的思维方式。我想他会发出最后通牒——移交政 权,不然我就毁掉一切。以死亡做最后通牒。”我解释道,“死亡,影响了凡人思维的方方面面。万物皆被认为是有期限的。如果我完蛋了,我要所有人跟着我一起完蛋。”

又是一阵沉默。“你认为他有这个能力吗?”

“他是萨洛尼努斯,他有能力做到任何事情。”

他又看了看我。这一次,仿佛我是某种幻象,某种不可能存在,却偏偏存在的东西。“你认为他想统治天空和大地吗?”

目前为止,我还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但我毫不犹豫就得出了答案。“我 觉得,他认为自己别无选择。要么起兵,要么下地狱受永恒折磨。再说一遍,这就是凡人的做事方法。想想宫廷政变就明白了,一个人杀死国王,夺取王位,因为他知道不这么做,会被处死。人类就是这么一个孤注一掷的种族。”

“如果他要炸毁世界,难道我们不能轻易地重建世界吗?”

轮到我沉默了片刻,“可我们会吗?我们会摒弃整个实验,转而启动其他实验吗?”

“我们会吗?”

我耸了耸肩。他恪守着按需知密的原则,大概吧。“风险这么高,我无论如何做不了决定。我需要指示。我应该怎么做?”

他将脸转过去,“你还需要问吗?”

好吧;我在机构内的上司弃我不顾,我只能向自己一直笃信和信任的智慧源泉寻求指引。幸运的是,我身上带着一卷作者亲笔签名的书。

我随意展开一段书卷。我看见——

我赐予你们超级人类,人类是注定被淘汰的造物。

写得没错。制造一些不朽者,炸死其他非不朽者。进化不需妇人之仁——这哲学辞令,令人讨厌,但很难辩驳;使人憎恶,但完全合理。不然的话,大地仍被脑仁如豌豆般大小的巨大蜥蜴统治。

(事实上,我满怀深情地缅怀着它们。即使它们全部一生都徘徊于杀戮欲望与死亡恐怖、吃与被吃之间。庞大到将森林践踏于脚下,龌龊到从对方巢中偷蛋,但至少它们没有发明长生不死。更简单的时代。更欢乐的时代。)

在某个地方,有一个教派相信,起初,人类生活在美丽的花园里,全然不知对与错,善与恶。然后,一条邪恶的蛇诱骗他们学得了伦理和道德——至此,一切开始走下坡路。我相当喜欢这个故事。

我能袖手旁观,看着世界被炸飞,人类灭绝,在进化的齿轮传动链上被不朽的、好战的超级人类——一群成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艺术家、娼妓和拦路抢劫犯——所取代吗?有一种奇妙的逻辑推理法对应这个问题。任何事情按照此种逻辑推理下去,很可能最后得到的结果既荒唐又怪诞。

我意识到自己知道答案了。人类不是注定被淘汰的造物,人类是被牢牢固定在原位的造物。

“我知道你的图谋了。”我说。

他坐在那间阴森棚屋的书桌后,看着门外的景色。天气风和日丽,雾气消散一空,太阳露出笑颜,群山沐浴在淡金色的光芒中。差点让我误以为,是矿工们早前到山上,刮去了所有的草皮。常年吹拂的凛冽东风停息了,从我们所处的位置,看不见露天采矿给大地留下的丑恶伤痕。美景如画,炸毁了岂不暴殄天物,我做出了决定。这里值得拯救。

他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论述材料属性的《苏格南的安菲特律翁》。

“真的知道了吗?”

“是的。你不能这么做。”

他皱起了眉头,“你没资格告诉我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合同里有明文规定。”

“让合同下地狱去吧。”

他似乎被我的话稍稍逗乐了。“那么,请继续,”他说,“我有什么图谋?”

我深吸一口气,“你准备招募一支不朽者大军,围攻天堂,威胁炸毁大地。” 他没有反应。我继续说下去,“这毫无用处。你赢不了。”

“你们也赢不了。”

也许我内心深处尚存侥幸仍希望我的推断错了。若真如此,希望彻底破灭了。“你毁掉的任何东西,我们都能重建。一眨眼的工夫。”

他点了点头,说:“是的,如果你们愿意的话。”

我没什么好说的了,只得对他怒目而视。他说:“传说,你们一族受够了世间罪孽,于是降下了灭世大洪水。这么做的目的是消灭一切生物,重新开始。事实上,你们改变了主意,放过了极少量的生物。当然,这只是个传说,虽然我不禁自问,困在砂岩崖壁里的巨大蜥蜴是那场洪水造成的吗?对了,这与话题无关。如果我炸毁大地,你会重建吗?你不知道,你不能确定。而你热爱这世界。你热爱人类,热爱人类的艺术和文学。我猜,比我热爱得多。”他对我面露微笑,“由你说了算。”

“显然,我说的不算,”我说(我暗想,原来这就是撒谎的感觉,言过其实了),“你真认为,他们会把人类种族的未来交于我处置?不过,我得到授权,向你提出一笔交易。”

只持续了一刹那——我的时间刻度里的一刹那,的确是非常短的时间——我想,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闪过了什么,最微弱的光彩,我恍惚看到了他如汪洋般无可度量的洋洋得意。但它转瞬即逝,他说:“我不想要交易。我已经有过一个交易,非常感谢你。我有份合同。”

我点了点头,说:“当然,一份你知道自己能阳奉阴违的合同。一份以你的死亡为履约条件的合同,你我都知道,你永远不会死亡,一旦你喝下了那种可怕的药剂。”

他竖起一根手指表示默认。我差点动手打他。

“我完全清楚你怎么想,”我说,“不朽者军队,围攻天堂,威胁炸掉整个世界,除非我们交出权力,离开。”有那么一会儿,我不知该说他什么好。“我真是看错你了。”我说。

他皱起眉头,就仿佛我的一番话对他有所触动——是我一厢情愿了,我很肯定。“我看不出来,我还有什么选择余地,”他说,“要么成神,要么下地狱。”

“那你一开始就不该签合同。”

他停顿了一下才回答。“我的生命逝去得太快了,”他说,“我幡然悔悟,我一生都用在了撒谎和行骗上,没有什么可自傲的成就。所有那些才华,都白白浪费了。说真的,我唯一欺骗的人是我自己。这无疑是一场赌博。但我没什么好失去的。对你来说,这是凡人的思维方式。我不觉得你能真正体会。”

他的话有点伤到我了。也许我真的心痛了,我混迹于人类中的时间太长了。抑或还不够长。“有一个备选方案。”我说。

“我不这么认为。”

“你真的想炸毁世界?你真的想杀死数百万的人?”

“你们一族降下大洪水,是想杀死数百万的人吗?还是想杀死数百万的海洋巨兽,或杀死数百万的巨大蜥蜴,这真的无所谓。进化容不得同情心。再说,它们反正全被你们灭绝了,所以这有什么区别吗?但我的超级人类——”

“屈指可数的超级人类。”

“仅仅只是人数少,”他承认道,“我们人少,但我们快乐。想象一下,我会为我的种族带来什么。下一等级的进化。”他微笑道,“你说过,你喜欢我关于立场的学说。好吧,我处于他们的立场,你处于你们的立场。抱歉。我本希望我们能做朋友的。”

“有一个备选方案。”我重复道。

他看了我很长时间,其间,公鸡打了三声鸣。“那么,说吧,”他说,“我洗耳恭听。”

我从袖中拿出装有合同的黄铜管筒,递向他。“你的,”我说,“你可以拿回去投入火中。以后不会再有合同了。你的灵魂不会被罚没。”

他不动,甚至不呼吸,保持了非常长的时间,“我要付出什么?”

“你所有的炼金设备,”我说,“将你的笔记和化学品在谷底堆成一堆。然后,你将那桶‘地狱烈酒’推下悬崖,滚落在这堆东西上。还有,你永远、永远不能动炼金实验的念头。”

他皱起眉头,“如果你说的是,把时间拨回去——”

“不。”我摇了摇头,“你可以保留已恢复的青春,以及密西亚,现有的所有这些。你将会有五十到六十年的自然生命,之后你会安详逝世,进入天堂与被拣选者一起永享极乐,等等。”

他微笑道:“除此之外,我们忘记所有其他事情,假装从没发生过就行啦?”

“这事儿被你说得就像很卑鄙,很无耻似的。这一笔交易划得来。”我停顿了一下,说:“请吧,我在以朋友的身份请求你。”

他看向我,“哦,既然如此的话。”他说着伸出了手。

有件事情我改了主意。我们没让炸药桶滚落悬崖。我不想任何人——特别是新密西亚人,那帮子杀人犯和学者——获悉人类有可能制造出一种威力如此巨大的武器。我们反其道而行之,将炸药溶液一滴滴倒入一条深深的裂缝,直达地球的腹内,汇入炙热的熔岩之海。接下来,我们把书卷、笔记本、蒸馏器和升华锅也扔了进去。

他站直身子,看向我。“资料还在这里,”他敲了敲脑袋,“大脑某处。”他补充道。

我打了个冷战。“它是你的保障,”我说,“但你有这些资料,并不代表你一定要使用。”

“一点没错。”他对我开心地笑道,笑容非常迷人,“我们不如友好相处吧。”

然后,我将黄铜管筒交给了他。他抽出羊皮纸,展开给我看。“你从来没核对过。”他说。

“什么?”

“看。”他指出来。在羊皮纸的底部,他的签名处,他签下的是NemoNeminisfilius,意为不存在之人,无有人之子。“我转移了你的注意力,记得吗?在签约的那一刻。无效签名,无效合同。”接着,他将羊皮纸撕成小碎片,吃了下去。“我想,这会给你带来很多的麻烦,”他说,“不过证据已经消失了,所以管它呢。这可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我仿佛感到一只冰冷的手轻抚过我类似心脏的器官。很多的麻烦。我既恨他,又爱他,一时间五味杂陈。

“谢谢。”我说。

“别客气。”他从裂缝边退开。一股热空气喷出,温度高得足以烧焦凡人的头发。可能是炸药的作用,我猜。“好啦,”他说,“一段趣味盎然的经历落定。什么时候你路过,请一定来坐坐,欣赏欣赏艺术。”

“乐意之至,”我听见自己说道,惊觉此话发自肺腑。“有一件事,”我说,“那些艺术家。我知道你要他们,目的是完美的血统,给你的超级人类——”

他摇了摇头。“他们一到这里,我唯一想到的是,”他说,“他们为你而来。因为你想欣赏画作。”

我感觉喉咙发涩,“但愿我能相信你的话。”

他笑道:“信不信由你。”说完,他走了。

当然,这是一场赌博。当然,我很走运。

最大的意外之运——当初让我有了周详主意的一件事——是我偶遇了一个得失忆症的女人。我不知道她到底是谁——显而易见——但当她的家人把我唤了去,问我是否能为她做点什么时,灵光一闪,一个细节完善,构思完美的主意突然蹦了出来。我付给他们很多钱买下了她——卑劣可鄙,竟将自己的骨肉卖给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安排她在福卡斯王宫被人找到。真是幸运。

我赌的是,他们的档案及记录系统必定和我认为的——年复一年辛勤研究的成果——一样混乱不堪。此举风险甚大,虽然我以无效签名给自己上了一重保险——不过,若我的计算出现严重失误,这点蠢笨的小把戏不足为依凭。但我计算正确,他们在档案记录方面果真和我假设的一样效率极低。当然,相关官员也会不惜一切地掩盖他们的失职,包括极度夸大炼金术的威力,以及更离谱的借口。当然,这给了我线索。我知道,炼金术其实没可能成功,但天堂偏将它当作不可饶恕的罪过对待。为何要对一个不存在的威胁如此激动呢?答:某处的某个存在正掩盖着什么。记录上的差错?把它归咎给炼金术师。一旦得出这个结论,我所要做的就是想出如何攫取好处。

于是乎,我成功了。空前绝后的横财。我统治着一个真正地建立在金山之顶的王国。我发号施令的王庭位于一座牢不可破的城堡里。我的臣民是大地上最强悍的武士,身边围绕着伟大的艺术家和美丽的女人为之增色。我控制着文明世界的政治。哦,我二十五岁,健康状况良好。如果你能想到更大的发财计划,请别告诉我。你只会让我心痒难耐。

谈到我,总离不开一个“钱”字——金钱,私利,发大财。一路行来,我碰巧证明了自己是正确的——生命苦短,善与恶,愚昧的众神可被欺骗——在某种程度上,说真的,我一点不在乎。如果四十年前我发现了合成蓝彩的配方,这些事没一件需要发生,而我也不会写那些讨厌的书。

当然,四十年后,我的看法也许会再一次改变。但我不担心。我相信,我一定能想出新的办法。

(萧贰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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