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穆阿迪布(15)

手在舞,嘴在动——

奇思妙想从言语中迸发。

还有那双如饥似渴的双眼!

他是一座自我的孤岛。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手记》

洞里挤满了人,虽然洞顶很高的地方有一盏荧光灯,但投下的光线还是非常朦胧,说明这个岩石环绕的空间很大……甚至比贝尼·杰瑟里特学校的集会厅还要大。她和斯第尔格站在平台上,她估计平台下聚集了五千多人。

还有更多的人正在赶来。

到处是人们叽叽喳喳的窃窃私语。

“已经派人去你儿子的住所叫他来了,萨亚迪娜,”斯第尔格说,“你希望和他商量一下你的决定吗?”

“他能改变我的决定吗?”

“当然,虽然你说话时使用的空气来自你自己的肺部,但……”

“我的决定不会改变。”她说。

但她还是感到忧心忡忡,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保罗作为借口,退出这条危险的道路。同时,她还要考虑到腹中的女儿。危及到母亲肉体的事,也会危及到女儿的身体。

几个男人扛着卷起的地毯走来,在地毯的重压下发出嘿呦嘿呦的声音。他们把地毯扔在平台上,顿时灰尘四起。

斯第尔格抓住她的手臂,领她回到平台后边边界上,站到一个角形传音区中。他指着传音区里的一个石凳。“圣母将坐在这里。但在她来之前,你可以坐在上面休息一下。”

“我更愿意站着。”杰西卡说。

她看着那几个男人打开地毯,把它铺在平台上。她又望了望人群。现在,岩地上至少有一万人了。

而人们还在陆续赶来。

她知道,外面的沙漠上已是红色的日暮时分,但这个洞厅里却永远是朦胧的黎明。下面是一片灰色的人海,他们聚在这里,看她将如何用自己的生命冒险。

她右边的人群让开一条路,她看见保罗走了过来,两边各跟着一个男孩。那两个孩子走起路来大摇大摆,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他们手按刀柄,怒视着两边的人墙。

“是詹米的儿子,现在是友索的儿子了,”斯第尔格说,“他们把护卫的职责看得很认真呢。”他大胆地冲杰西卡笑了笑。

杰西卡明白斯第尔格想帮她缓和紧张的情绪,对此表示感激。但她还是禁不住地去想即将面对的危险。

我别无选择,她想,如果我们要在这些弗雷曼人中保住地位,就必须迅速采取行动。

保罗登上了平台,把两个孩子留在了台下。他在他母亲面前停下,看了看斯第尔格,接着扭回头望着杰西卡。“出什么事了?我以为是召我来开会呢。”

斯第尔格举起一只手,示意大家安静。他指了指左边,拥护的人群再次让出一条路,契尼沿着人墙组成的巷道走了过来,那张精灵般淘气的脸上挂满了悲伤。她已脱掉蒸馏服,换上了一件优雅的蓝色大褂,露出细瘦的手臂。在她左臂靠近肩膀处,系着一条绿色手巾。

绿色代表哀悼,保罗想。

詹米的两个儿子刚才向他解释的习俗中有这一条,但不是直接说的。他们告诉他,他们没戴绿色织物,是因为他们把他这位父亲当监护人看待。

“你就是李桑·阿尔-盖布?”他们当时问他。保罗从他们的问话中听出了圣战的味道。他耸了耸肩,用提问挡住了这个问题。他马上得知,这两个孩子中,年长的一个叫凯利弗,十岁,是乔弗的亲生儿子;年幼的一个叫奥罗普,八岁,是詹米的儿子。

这是一个奇特的日子。应他的要求,这两个孩子一直在他身边护卫着,如此一来就能挡去好奇之辈的打搅,好让自己有时间来理清思绪,回忆预知梦境,想出一个阻止圣战发生的办法。

现在,保罗站在洞内平台上,站在母亲身旁,看着平台下的人群。他满腹怀疑,是否真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狂热的大军倾巢出动。

契尼走近平台,四个女人用轿子抬着另一个女人,远远地跟在后面。

杰西卡没有理会走过来的契尼,而是全神贯注地盯着轿中的那个女人:一个满脸皱纹的干瘪老太婆,她穿着一身黑袍,兜帽甩在脑后,露出盘在头顶的灰色发团和青筋虬结的颈子。

抬轿的女人站在台下,将轿子轻轻放在平台上,契尼搀着老太婆站起身。

这就是他们的圣母,杰西卡想。

那老太婆孱弱地靠在契尼身上,一瘸一拐朝杰西卡走来,看上去像是一捆包在黑袍中的干柴。她停在杰西卡面前,抬头凝视了很长时间,最后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你就是那个女人,”顶在细长脖子上的脑袋颤颤巍巍地点了一下,“夏道特·梅帕丝同情你是对的。”

杰西卡轻蔑地回答道:“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

“马上就会知道。”老太婆哑着嗓子说道。她用令人惊讶的速度转过身去,面向人群,“告诉他们,斯第尔格。”

“必须告诉他们吗?”他问。

“我们是米斯人,”老太婆喘着气道,“自从我们的逊尼祖先逃离尼罗蒂克·阿尔-奥罗巴以来,我们就懂得了迁徙和死亡。只有年轻一代继承这种方式,我们的民族才不会灭亡。”

斯第尔格深深地吸了口气,向前跨了两步。

杰西卡感到这个挤满了人的山洞变得鸦雀无声起来。现在,山洞里约有两万多人,全都默默地站着,几乎一动不动。这让她感觉自己非常渺小,心中充满警惕。

“今晚,我们必须离开这个长久以来庇护我们的穴地,深入南方的沙漠。”斯第尔格说。他的声音通过平台后的角形传音区,传向一张张仰起的脸庞。

人们依然保持沉默。

“圣母告诉我,她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一次新的哈依拉——探寻之旅,”斯第尔格说,“以前我们也曾经历过没有圣母的日子。但如果是在寻找新家园的困苦境地下,我们不能没有圣母的引领。”

这时,人群骚动起来,到处是窃窃私语和不安的气氛。

“但这种困境也许不会发生,”斯第尔格说,“因为我们的新萨亚迪娜,奇女杰西卡,已同意参加仪式,打算在我们还没失去圣母的力量前通过考验。”

奇女杰西卡,杰西卡想。只见保罗正盯着她,眼中充满了疑问。但在周围的怪异气氛下,他只有保持沉默。

如果我死于这次考验,他会怎么样呢?杰西卡暗自发问。她再一次感到忧心忡忡起来。

契尼领着老圣母走到角形传音区深处的石凳上坐下,接着退回到斯第尔格身旁,侍立在他左右。

“就算奇女杰西卡失败了,我们也不会失去太多,”斯第尔格说,“契尼,列特的女儿,将被奉为萨亚迪娜。”他朝旁边跨开一步。

契尼扶着老圣母走到角形传声器前面的石凳旁,然后退回到斯第尔格身旁。

从角形传音区深处传来老太婆的声音,一种被扩大了的低语声,粗哑、尖锐。“契尼刚刚结束哈依拉归来——契尼看见了水。”

人群中低声回应:“她看见了水。”

“我愿奉列特的女儿为萨亚迪娜。”老太婆粗声说。

“我们愿意。”人们回应道。

保罗几乎没有听见仪式在说些什么,他的脑中仍在想着刚才斯第尔格说他母亲的那些话。

如果她失败了?

他扭回头,看着被他们称为圣母的那个干瘪老太婆,打量着她。她有一双深不可测的蓝眼睛,身体孱弱,看起来好像一阵微风都会将她吹跑。然而,她身上还有一种能在热带风暴中岿然不动的力量。他记得那个用戈姆刺的痛苦来考验他的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眼前的老太婆具有同样的魔力。

“我,圣母拉马罗,代表众人发言,”老太婆说,“契尼成为萨亚迪娜是符合天意的。”

“符合天意。”众人回应道。

老圣母点点头,低声说道:“我赐予她银色的天空、金色的沙漠和闪光的岩石,以及未来的绿色田野。我把这些赐予萨亚迪娜契尼。在这播种的典礼上,为不让她忘记她是我们大家的仆人,把这些卑下的任务赐给她吧,就像夏胡鲁一样承担这些工作。”她抬起一只褐色棍子般的手臂,继而重新垂下。

杰西卡感到,发生在自己周围的典礼就像是一股湍流,席卷着她,让她再也回不去了。她看了一眼保罗,发现他满脸都是疑惑的神情。但她还是抖擞精神,准备接受严峻的考验。

“司水员上前面来。”契尼少女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透露出内心的不自信。

现在,杰西卡感到自己已经处于危险的焦点。在众人的咄咄目光下,在全场的寂静之中,她看到了危险。

人群让出一条蜿蜒小道,一小队男人两两成对,从后面走向前,每一对抬着一只小皮袋,袋子约有人头的两倍大,沉甸甸地晃荡着。

两个领头的人把袋子放在契尼脚下的平台上,接着退到了后面。

杰西卡看着袋子,又看着那些人。他们已经脱掉了兜帽,露出脖子后扎成一卷的长发,深陷的眼睛目不转睛地回望着她。

一股浓郁的肉桂香气从袋中散发出来,在杰西卡面前飘过。是香料?她想。

“有水吗?”契尼问。

左边的那个司水员,一个鼻梁上横着一道紫色伤疤的男人,点了点头。“有水,萨亚迪娜。”她说,“但我们不能喝。”

“有种子吗?”契尼问。

“有种子。”那人回答。

契尼跪到地上,把手放在晃荡的水袋上。“愿造物主保佑这袋水和种子。”

杰西卡很熟悉这种仪式,她回过头看了看圣母拉马罗。老太婆闭着双眼,弯腰坐在那里,像是睡着了。

“萨亚迪娜杰西卡。”契尼说道。

杰西卡转回头,看见女孩正盯着她。

“你尝过圣水吗?”契尼问。

杰西卡还没回答,契尼接着说道:“你不可能尝过圣水。你是一个外来者,享受不到这种权利。”

人群发出一声叹息,衣袍的沙沙声让她感到毛骨悚然。

“作物成熟,造物主已死。”契尼说。水袋顶部有一个盘绕的喷嘴,她将它打开。

此时,杰西卡感到周遭的危险开始沸腾。她朝保罗瞥了一眼,见他正沉湎于这个仪式的神秘气氛中,目不转睛地盯着契尼。

他曾预见过一刻吗?杰西卡心想。她一只手按在肚子上,想着腹中的女儿。她问自己,我有权拿我们两人的性命来冒这个险吗?

契尼朝杰西卡举起喷嘴,说道:“这是生命之水,比水更伟大的水——解脱灵魂的水。如果你真是圣母,它会为你打开宇宙之门。现在,让夏胡鲁来判断吧!”

一边是对未出世女儿的责任,另一边是对保罗的责任,杰西卡感觉自己被撕扯着。她知道,为了保罗,她应该接过喷嘴,喝下袋中的液体。但当她弯腰凑向送过来的喷嘴时,她又感觉到其中巨大的危险。

袋中的东西散发出一种苦味,就像她知道的那些毒药一样,但又不尽相同。

“现在,你必须把它喝下去。”契尼说。

没有回头路了,杰西卡提醒自己。可在她接受的所有贝尼·杰瑟里特训练中,她想不出任何可以帮助她渡过难关的方法。

这到底是什么?杰西卡暗自发问,水?还是毒药?

她弯下腰,凑近喷嘴,顿时闻到一股肉桂的酯类气味,随即记起当初邓肯·艾达荷的醉态。是香料酒?她心想。她将管子放进嘴中,微微吸了一小口。尝起来有一股香料味,舌头上一阵微微的辛辣刺痛。

契尼的手用力在皮袋上一按,一大股液体涌进杰西卡口中,她还没来得及准备,就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去。她尽力保持冷静和尊严。

“浅尝死亡的气息比死亡本身更可怕。”契尼说。她望着杰西卡,等待着。

杰西卡也看着契尼,口中仍然含着喷嘴。袋中液体的气味涌进她的鼻孔、嘴里、脸上、眼中,一种辛辣的甜香。

冰爽!

契尼再次把液体挤入杰西卡口中。

妙不可言!

杰西卡打量着契尼的脸:一张精灵般淘气的脸,可以看出列特·凯恩斯的痕迹,但还没被岁月定型。

他们给我吃的是一种药,杰西卡对自己说。

但又不像她知道的任何药,也不是贝尼·杰瑟里特训练里教过的任何药。

契尼的面容如此清晰,仿佛有光勾勒出她的轮廓。

一种药。

杰西卡觉得头晕目眩,四周一片死寂。身体的每个细胞都接受了一个事实:某种深邃的事发生在了他们身上。她感到自己就是一粒有意识的尘埃,甚至比亚原子粒子还要小,却还可以运动,可以感受周遭的世界。豁然开朗——像是被突然掀开了幕布——她感觉自己已经脱离了肉体,就像一粒尘埃般感知着那个自己的精神运动组成的附体。她是一粒尘埃,但又不仅仅是尘埃。

她周围仍然有洞穴存在——还有那些人。她能感觉到他们:保罗,契尼,斯第尔格,圣母拉马罗。

圣母!

学校里曾有一些谣传,说有些人没能通过圣母的考验,被药物夺走了性命。

杰西卡把注意力集中在圣母拉马罗身上。她现在知道,这一切都发生在仿佛凝固不动的一瞬间内——这段时间只为她本人停止不动。

时间为什么停止了?她暗自思忖。她凝视着周围人们凝固的表情,只见契尼头顶悬着一粒小小的尘埃,停在那里一动不动。

等待着。

问题的答案出现在她的意识中,就像大爆炸一般突如其来:她个人的时间停止了,是为了救自己的生命。

她专注于这个精神运动组成的附体,审视着内在的一切,随即看到一个细胞组成的核心,一个黑洞,让她感到望而却步。

这就是我们无法看到的地方,她想,是圣母不愿提起,只有魁萨茨·哈德拉克才能看到的地方。

这一领悟使她恢复了一点自信。于是她再一次冒险把注意力专注于这个肌肉精神组成的附体上,让自己变成一粒尘埃,寻找内在的危险。

她在刚才咽下的药物中找到了它。

那东西成了她体内跳动的粒子,它的运动速度极快,甚至连停止的时间也阻止不了它。跳动的粒子。她辨认出熟悉的结构,原子链:这儿有一个碳原子,螺旋形摆动……一个葡萄糖分子。整个分子链展现在她面前,她发现这是一个蛋白质分子……一个含甲基化蛋白质的结构。

啊!!

当她明白药物的本质时,她在体内发出精神上的无声叹息。

通过精神运动的探索,她钻入其中,移开一粒氧原子,让另一粒碳原子与之结合,然后重新连接在一个氢氧链上。

这种变化扩展开来……催化反应迅速扩展,越来越快。

凝固的时间逐渐松开对她的束缚,她重新感觉到了运动。袋子的喷嘴正贴在她嘴上——缓缓地,从她口中收集到一滴水。

契尼正从我体内取出催化剂,以改变袋中的药物。杰西卡想,为什么?

有人正扶她坐下,她看到圣母拉马罗来到了她身旁,坐在铺着地毯的平台上的老圣母,一只干瘪的手碰触到她的脖子。

在她的意识中还存在着另一颗精神运动的粒子。杰西卡竭力排斥它,但粒子却越逼越近……越逼越近。

终于相触!

这是互相亲近的最高状态,同时成为两个人:不是心灵感应,而是意识互联。

她和老圣母意识互联!

但杰西卡看到圣母并不认为自己已经年老,一幅图像展现在她们共同的灵眼前:一位少女,精神活泼,心性温柔。

在互通的意识中,那年轻的女孩说道:“是的,那就是我。”

但杰西卡只能听,无法开口回答。

“很快你就会拥有这一切,杰西卡。”内心的那个人像说道。

这是幻觉,杰西卡告诉自己。

“你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人像说,“快点,不要排斥我,时间不多。我们……”漫长的停顿之后,人像重新开口,“你早该告诉我们你有孕在身!”

杰西卡终于掌握在这互通意识中讲话的技巧。“为什么?”

“因为这将改变你们母女二人!圣母在上,我们都干了些什么?”

杰西卡感到互通意识中产生了一丝变化,她的心眼看到了另一粒尘埃的存在。这粒尘埃正疯狂地四处游弋,转着圈子。它似乎害怕极了。

“你必须坚强起来,”老圣母的人像说道,“谢天谢地,幸好怀的是个女儿。如果是男胎,这仪式会让他死于非命。现在……小心点,轻轻地……抚摸你的女儿。进入你女儿的存在。吸走她的恐惧……放松……用你的勇气和力量……轻轻地,好,轻轻地……”

那个四处疾走的尘埃朝她靠近。杰西卡逼着自己去接触它。

恐惧几乎压倒了她。

她用所知的唯一的方法与恐惧斗争:我绝不能恐惧。恐惧是思维杀手……

经文带来了一丝表面上的平静。那粒尘埃一动不动贴着她。

光念经不会有用,杰西卡对自己说。

她放松自己,让自己仅仅表现出最基本的情绪反应,散发出爱和安抚,敞开温暖的怀抱保护它。

恐惧感消失了。

老圣母再次现身。这一回是三重意识互联——两个很活跃,另一个静静地汲取。

“时间紧迫,我只能这么做,”意识中的老圣母说,“我有许多东西要传给你,我不知道你的女儿在接受这一切之后是否能保持正常的神智。但我们必须这么做,部落的需要至高无上。“

“什么……”

“保持安静,只需接受!”

各种经历开始展现在杰西卡的眼前,很像贝尼·杰瑟里特学校里用潜意识训练装置讲授的课程……但速度更快……快得人眼花缭乱。

但是……却是那么清楚。

每一次经历从头到尾展现在她眼前:有一个爱人,男子气概十足,蓄着胡须,有一双弗雷曼人的眼睛。透过老圣母的记忆,杰西卡看到了他的力量和温柔,以及所有的一切,眨眼间便历览了一遍。

现在已来不及去考虑这会对她腹中的女儿造成什么影响,她唯有不停接受、记录。这些经历灌输进杰西卡的意识——生,活,死——重要的和不重要的,一次播放,不再重复。

但为什么总能看见悬崖顶上落下的沙暴?她暗自发问。

最后,杰西卡终于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为时已晚:老圣母要死了,就在她垂死之际,她将她的全部经历注入了杰西卡的意识中,就像把水倾倒入杯中一般。杰西卡看着那颗尘埃逐渐消失,重新回到出生前的意识状态中。从理论上说,老圣母的死,只是将她的生命留在了杰西卡的记忆中,她最后留下的是一声叹息,一句含糊的话语。

“我一直在等你,等了很长时间了,”她说,“我把我的一生给你了。”

就是这样,一生的经历,全部封装。

甚至包括死亡的瞬间。

我现在是圣母了,杰西卡意识到。

她知道,她已经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贝尼·杰瑟里特圣母。那毒药改变了她。

她知道,这与她们在贝尼·杰瑟里特学校造就圣母的方式完全不同。从没有人告诉她如何成为圣母,但她的确知道。

最后的结果是相同的。

杰西卡感觉到代表女儿的那粒尘埃仍然在触摸她的内心意识,不断探寻着,但却没有得到回应。

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一种可怕的孤独感爬过她的全身。在她眼里,她自己的生命放慢了脚步,而她周围的生命却加快了速度,如此一来,这种交互的互动模式变得更加清晰起来。

随着她的身体逐渐摆脱毒药的威胁,尘埃意识的感觉稍稍减退,那种强烈的感知慢慢缓和。但她仍然能感觉到另一个粒子的存在,并抚慰着她。自己竟让这事发生在她女儿身上,她感到一丝愧疚。

是我干的,我可怜的小女,你都还没成形,我就把你带进了这个世界,让你的意识毫无防御地暴露在这个千变万化的宇宙之中。

代表她女儿的尘埃终于流露出一丝爱和抚慰,像镜像一样,将杰西卡刚才倾注在它身上的感情反射了回来。

杰西卡还没来得及回应,就感到刚才接受的记忆在蠢蠢欲动。她得做些什么。她在记忆中摸索,随即意识到那毒药已经渗透她的全身,带来的麻痹效果阻碍了她的行动。

我能改变,她想,我能去除毒药的药效,使它变得无害。但她又感觉不应该那样做。我在参加一场仪式。

随即,她知道该怎样做了。

杰西卡睁开眼睛,指了指契尼举在头顶的水袋。

“它已得到神的赐福,”杰西卡说,“把这袋水混合一下,让所有人体会到变化。让所有人分享这份赐礼。”

让催化剂自己发挥作用,她想,让众人饮用,暂时强化他们相互间的意识。这药现在没有危险了……既然一位圣母已化解了它的毒性。

然而,那记忆仍蠢蠢欲动,推搡着她。她还得做一件事,但药物使她难以集中精神。

啊……老圣母。

“我刚见过圣母拉马罗,”杰西卡说,“她去了,但她仍然存在。在此仪式上,向她的记忆致以敬意。”

我怎么会说这些话的?杰西卡暗问。

她意识到,这些话来自另一个记忆,老圣母一生的经历已传给了她,现在更成了她的一部分。然而,这份礼物却还有某些方面让人觉得并不完整。

“让他们去纵酒狂欢吧,”另一个记忆在她内心说道,“除了挣扎谋生,他们享受不到多少欢乐。而且,你我还需要一点时间互相熟悉,之后我就会离去,从你的记忆中消失。我感觉自己已经被你的那些记忆吸引住了。啊,你意识中的这些事真是有趣,有那么多我想不到的东西。”

封装在她头脑中的记忆突然敞开,像是打开了一条宽阔的通道,层层深入,又可以进入其他圣母的记忆之中,这些记忆之后还有另外一些圣母的记忆,无穷无尽。

杰西卡不禁畏惧起来,害怕自己会迷失在这个前人合体而成的海洋中。但通道并没有消失,它向杰西卡展示出源远流长的弗雷曼文化,远比她想象的古老。

她看到了在波里特林的弗雷曼人:一个在安乐窝似的星球上变得柔弱的民族,帝国的入侵者轻而易举地征服了他们,并强迫他们前往比拉·特乔斯和萨鲁斯·塞康达斯星球,在上面开拓人类殖民地。

哦,杰西卡感受到了那种生离死别的痛哭场面。

记忆通道深处,一个人像的声音在尖叫:“他们拒绝了我们的朝觐!”

杰西卡沿着通道前行,看到了比拉·特乔斯的奴隶营,看到了他们如何剔除和挑选人员,将人发配至罗萨克和哈蒙塞普。令人发指的残暴景象展现在她面前,就像一朵朵毒花的花瓣。她还看到了历史的一些线索,由一名萨亚迪娜传给另一名萨亚迪娜——起初是口耳相传,隐藏在沙漠颂歌中;后来在罗萨克发现这种毒药后,便由他们的圣母精化改进……在厄拉科斯发现生命之水后,这种力量变得更为精妙。

在记忆通道的更深处,另一个声音尖叫着:“永不饶恕!永不遗忘!”

但现在杰西卡的思绪集中在了生命之水的发现上,她看到了它的源泉:那是沙虫(也就是造物主)临死时分泌的液体。当她在刚刚接受的记忆中看到它被杀死的情景时,她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它是被淹死的!

“母亲,你没事吧?”

保罗的声音打断了杰西卡的思绪,她从内心的意识中挣脱而出,抬头望着他。她意识到自己对他应负的责任,但他偏偏在此时出现,让她不由得感到生气。

我就像一个双手麻痹的人,从产生意识的那时起,就感受不到任何触觉——直到有一天,在外力作用下,我突然有了触觉。

这念头徘徊在她脑海中,一种封闭的意识。

我说:“瞧!我没有手!”但我周围的人却说:“手是什么东西?”

“母亲,你没事吧?”保罗又问。

“没事。”

“我可以喝这个东西吗?”他指了指契尼手中的水袋,“他们要我喝。”

她听出了他话中隐含的意思,意识到他已经探查出这水原本有毒,知道他是在关心她。杰西卡突然很想了解保罗的预知能力到底能达到多大的极限。她从他的这句问话中发现了许多东西。

“你可以喝,”她说,“它的成分已经变了。”她从保罗肩头望去,看见斯第尔格正低头凝视着她,黑色的眼眸中充满了探寻的神情。

“现在,我们知道你是如假包换的了。”斯第尔格说。

她感觉他的话也隐含着另一层意思,但药物的麻痹效果让她的感官变得迟钝。多么温暖、多么宽慰啊!这些弗雷曼人多好,让她拥有了亲密的友谊。

保罗看出,他母亲被药力控制了。

他在记忆中搜索——凝固的过去,流动的未来。感觉就像把时间拆成了片段,放在了心眼的放大镜下细细查看,结果却令人困惑。这些片段从时间线中剥离,变得难以理解。

这种药——他可以收集到有关它的知识,了解它在他母亲身上起的作用。但这些知识缺乏自然的韵律,缺乏一个互相参照的系统。

他突然明白了,看见过去对现在的影响是一回事,但预言能力的真正考验是看到过去对未来的影响。

事情和它们表面看起来的并不一样。

“喝下去!”契尼命令道。她把水袋的角形喷嘴在他鼻子底下晃了晃。

保罗直起身,看着契尼。空气中弥漫着狂热的兴奋情绪。他知道,如果他喝下袋中的香料药物,吸收其中的浓缩精华,会让他发生什么变化。他会回到纯粹的时间幻境和时空交错的幻境中;被抛上头晕目眩的巅峰,让他变得更加糊涂。

斯第尔格站在契尼身后,对他说道:“喝下去吧,小伙子。仪式被你耽搁了。”

保罗听着人群的喊声,听出了声音中的狂热:“李桑·阿尔-盖布,”他们在呐喊,“穆阿迪布!”他低下头,看着母亲,她坐在地上,呼吸平稳而深沉,似乎平静地睡着了。就在此时,保罗脑海中闪现出一句来自未来、昭示他孤独一生的话:“她在生命之水中沉睡。”

契尼拉了拉他的衣袖。

保罗把角形喷嘴含入口中,听见人们在高呼。契尼按下水袋,他感到一股液体喷入了喉咙,顿时被那难闻的气味呛得头晕眼花。契尼拔掉喷嘴,把水袋交到平台下面伸出的手中。保罗盯着她的手臂,还有上面那条表示哀悼的绿色带子。

契尼直起身,注意到保罗的目光,说道:“虽然是欢乐的水狂欢之日,但我也能哀悼他。这是他给我们的。”她把手放入他的手心,拉着他沿平台走去,“我们有一件事很相似,友索。我俩都因哈克南人失去了父亲。”

保罗跟着她,他感到自己的手和身体分开了,又重新奇怪地组合在了一起。双腿感觉很遥远,软绵绵的。

他们走进一条狭窄的侧道,坑道墙壁点着迷幻般的球形灯,投下微弱的灯光。保罗感到药物已经在他身上产生奇异的效果,像花朵绽放一般,为他打开了时间之门。当他们转过另一条黑暗的坑道时,他需要靠在契尼身上才能稳住自己的身体。他触摸到她衣袍下的马裤呢织物,还有柔软的身体,顿时感到热血上涌。这感觉混合着药力,将未来和过去糅进了现在,让三者几乎没有一丝分别。

“我认识你,契尼,”他轻声道,“我们坐在沙地的平台上,我安慰你,让你不再害怕。我们在穴地的黑暗中互相爱抚。我们……”他突然有点晕头转向,于是用力甩了甩头,脚下突然绊了一下。

契尼扶着他,领他穿过厚厚的帘子,来到一间暖和的私宅中。里面摆着矮桌和靠垫,还有一张铺着橙色床单的睡垫。

保罗渐渐意识到他们停下了脚步,契尼面朝他站着,眼中流露出一丝平静的恐惧。

“告诉我。”她低声道。

“你是塞哈亚,”他说,“沙漠之春。”

“当部落分享圣水的时候,”她说,“我们在一起——我们大家。我们……分享。我能……感受到其他人。但我害怕和你分享。”

“为什么?”

他极力将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但过去和将来都糅入了现在,使她的形象变得模糊不清。他能看到她,却是以无数的方式,有着无数的姿势,还有无数的背景。

“刚才我带你离开时,”她说,“你身上有些令人恐惧的东西……我这样做,是因为我能感觉到其他人想要什么。你……压迫着人们。你……使我们看见了一些东西!”

他努力使自己的话说得清晰。“你看见了什么?”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看见了一个孩子……在我怀里。是我俩的孩子,你和我的。”她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我怎么才能了解你呢?”

他们有一丝天赋,他的意识告诉他,但他们压制着它,因为它使人害怕。

一瞬间,他的头脑清醒下来,顿时明白为何契尼在瑟瑟发抖。

“你想说什么呢?”他问。

“友索。”她低声道,身子仍在颤抖。

“别再看未来了。”他说。

一股深厚的怜悯之心扫遍全身,他把她拉近,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抚摸着她的脑袋。“契尼,契尼,不要怕。”

“友索,帮帮我。”她哭着说。

就在她说话的当口,他感到服下的药物已经完全发挥了效用,撕开了帷幕,让他看到了自己动荡不安的灰色未来。

“你怎么不说话。”契尼说。

他稳住自己的意识,看着时间线在它那神奇的维度里向外伸展,飞速移动,同时巧妙地保持着平衡;非常狭窄,却像一张网铺散开来,将无数世界和力量聚拢;既是一根他必须在上面行走的细钢丝,又像一块他必须时刻保持平衡的跷跷板。

在钢丝一侧,他看到了帝国;看到一个名叫菲德-罗萨的哈克南人突然闪现,像一把致命的利刃朝他扑来;看到萨多卡人狂暴地冲出他们的星球,在厄拉科斯上大肆杀戮;看到宇航公会策划着阴谋诡计;看到贝尼·杰瑟里特进行着她们的选择性育种计划。这一切就像雷暴云砧般堆积在地平线上,牵制他们的却只有弗雷曼人和他们的穆阿迪布,后者如同一个沉睡的巨人,弗雷曼人已经准备将他唤醒,并发起一场横扫宇宙的疯狂圣战。

保罗觉得自己处于这一切的中心,整个结构都围绕他这个中心旋转。和平就像一条细钢丝,他走在上面,身旁有契尼的陪伴,这让他感到一丝幸福。这条细钢丝朝前延伸。一个隐蔽的穴地,一段相对宁静的时光,不断的暴力冲突中平静的一瞬。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和平的地方了。”他说。

“友索,你哭了,”契尼喃喃道,“友索,我强大的爱人,你把水献给死者吗?给哪一位死者?”

“给那些还没有死的人。”他说。

“那么,就让他们好好享受这段时光吧。”她说。

透过药物的迷雾,他知道她说得很对!他用力把她拥在怀里。“塞哈亚!”他喊道。

她伸出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脸颊。“我不再害怕了,友索。看着我,当你这么抱着我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眼中的东西。”

“你看见了什么?”他问。

“我看到,在风暴间的平静期,我们互相把爱给予对方。这是我们要做的事。”

药力又控制住了他,他心想:你已经给了我这么多次的安慰和忘却。他重又体验到那种无比鲜明的预见,未来历历在目,无比清晰,然后化为记忆:沉浸于肉欲的温柔乡,两个人的分享、交流,种种温柔,种种粗暴。

“你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契尼,”他喃喃地说,“和我在一起吧!”

“永远。”她说,吻上他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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