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先知(1)

没有任何人与我父亲有十分亲密的关系,不管是女人、男人还是孩子。只有一个人与他有过同志情谊,那就是哈什米尔·芬伦伯爵,我父亲打儿时起的同伴。与芬伦伯爵的这份友谊首先反映在积极的一面:厄拉科斯事件之后,他出面消除了兰兹拉德委员会对我父亲的怀疑。据我母亲说,为这事,一共花了价值一亿多宇宙索的香料进行贿赂,还有其他礼物,诸如女奴,颁给皇室荣誉和名誉军衔。但第二个证明伯爵友谊的证据却反映在消极的一面:他敢于违抗我父亲的命令,拒绝杀人,即便那完全是他力所能及之事。且听我将此事细细道来。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芬伦伯爵小传》

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从私人寓所中冲出,怒气冲冲地沿着走廊往前走。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倾泻进来,在走廊里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身体在浮空器的支撑下剧烈扭动、摇晃,一个劲儿地往前冲。

他暴风骤雨般穿过私人厨房、图书室、小客厅,走进仆人所在的前厅。此时,前厅的夜间娱乐活动已经开始了。

卫队长雅金·内福德正蹲坐在大厅里的一张矮沙发上,目光呆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是嗑了塞缪塔之后的反应。四周还飘荡着怪诞的塞缪塔音乐的哀号声。他的随从坐在他身旁,听候差遣。

“内福德!”男爵怒吼道。

众人乱作一团。

内福德站起身,由于迷药的作用,表情仍镇定自若,但苍白的脸色泄露了他内心的恐惧。塞缪塔音乐停了下来。

“男爵大人。”内福德说,全靠迷药的作用,他的声音才没有发抖。

男爵扫了眼周围的人,看到众人都默不作声,一脸惊慌。他重新看向内福德,用柔和的语气说道:“内福德,你当我的卫队长多长时间了?”

内福德咽了口口水。“是在厄拉科斯上任的,大人。快两年了。”

“你是否殚精竭虑,保护我免受危险?”

“这是小人唯一的愿望,大人。”

“那么,菲德-罗萨又在哪里?”男爵咆哮道。

内福德往后一缩。“大人?”

“你不认为菲德-罗萨也会对我造成危险?”他的声音再次变得轻柔起来。

内福德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呆滞的眼神消失了一些。“菲德-罗萨在奴隶房,大人。”

“又在和女人鬼混,嗯?”老男爵气得发抖,但尽力克制内心的怒意。

“大人,他可能……”

“闭嘴!”

男爵又朝前厅迈了一步。四周的人纷纷后退,与内福德保持一段微妙的距离,将自己与男爵怒火隔绝开来。

“难道我没有命令过你,要你时刻清楚准男爵在什么地方吗?”男爵问道,他又朝前走了一步,“难道我没给你讲过,要你时刻清楚准男爵说了什么,对谁在说吗?”又是一步,“难道我没告诉你,只要准男爵去了女奴房,你都必须向我报告吗?”

内福德咽了口口水,汗水从他前额上冒出。

老男爵保持着平淡的声音,几乎没有任何抑扬顿挫感。“我给你讲过这些吗?”

内福德点点头。

“还有,难道我没告诉你,要检查所有送到我那儿的男童,而且要你亲自检查吗?”

内福德又点点头。

“今晚送到我房里的那个男孩,恐怕你没查到他大腿上的毛病吧?”男爵问,“你是不是……”

“叔叔。”

男爵转过身,盯着站在门口的菲德-罗萨。他侄儿这么快就赶到了这里——瞧这年轻人脸上毫无掩饰的匆忙神色——事情显而易见了。菲德-罗萨有自己的监视系统,他监视着男爵的一举一动。

“我房里有具尸体,派人把它弄走。”男爵说。他的手始终按在衣袍下的枪支上,并暗自庆幸自己的屏蔽场是顶级的。

菲德-罗萨看了看靠在右墙边的两名护卫,朝他们点点头。那两人快步离去,冲出房门,沿着走廊朝男爵的房间跑去。

这两个,嗯?男爵想,啊,对于阴谋诡计,这小魔头还有好多要学的!

“我想,你离开的时候,奴隶房里应该太平得很吧,菲德。”男爵说。

“我在和奴隶总管下基奥普斯棋。”菲德-罗萨说。他心想,出什么事了?显然,我们送到叔叔房里的那个男孩已经被杀了。可要做这件事,他是最完美的人选。就连哈瓦特也不能有更好的选择。那个男孩是最完美的人选!

“下金字塔棋,”男爵说,“很好。你赢了吗?”

“我……啊,赢了,叔叔。”菲德-罗萨竭力掩饰自己的不安。

男爵打了个响指。“内福德,你想重新得到我的恩宠吗?”

“大人,我做错什么了吗?”内福德战战兢兢道。

“现在已经不重要了,”男爵说,“菲德下棋赢了奴隶总管,你听见了吗?”

“是的……大人。”

“我要你带上三个人去找奴隶总管,”男爵说,“绞死他。事成之后,把他的尸体给我带来,我要亲眼看一下。我们雇的人里,可不能有这样蹩脚的棋手。”

菲德-罗萨脸色发白,向前跨出一步。“但是,叔叔,我……”

“以后再说吧,菲德,”男爵说,挥了一下手,“以后再说。”

那两个去男爵房间收拾男童尸体的护卫摇摇晃晃走出前厅大门。尸体耷拉在两人中间,垂着手臂。男爵看着他们,直到他们走出视线。

内福德上前一步,走到男爵身旁:“大人,你要我现在就去干掉奴隶总管吗?”

“马上就去。”男爵说,“事成之后,把刚才过去的那两个一并处理掉。我不喜欢他们扛尸体的样子。这种事要干得干净利落。他们的尸体也要让我见到。”

内福德说:“大人,是不是我做了什么……”

“照你主子的吩咐去做。”菲德-罗萨说。他想:现在只求能救下自己的小命了,可别被他扒了皮。

很好!男爵想,他还知道赶紧脱手以减少损失。男爵不由得会心一笑:这小子也还知道该做什么才能取悦我,该怎么做才能不让我把怒气发到他的头上。他知道我必须留着他。我总有撒手人寰的一天,到那时,除了他还有谁能接手呢?我没有别的合乎要求的继承人。但他必须学习!在他学习期间,我必须保住自己的命。

内福德朝他的手下打了个手势,带着他们出了门。

“你愿意陪我回房间去吗,菲德?”男爵问道。

“随您吩咐,大人。”菲德-罗萨说。他向男爵鞠了一躬,心想:这回被他抓了个正着。

“你先请。”男爵说,用手指了指门。

菲德-罗萨微微犹豫了一下,看得出来,他很害怕。我彻底失败了吗?他暗自发问,他会不会用一把毒剑……慢慢穿过我的屏蔽场……插入我的后背?他是不是另有继承人了?

让他体验一下这短暂的恐惧吧,男爵一边想,一边跟在侄儿身后。他将继承我的爵位,但必须是在我选定的时刻。我绝不会让他毁掉我建立起来的基业!

菲德-罗萨尽量放慢脚步,他感到后背直起鸡皮疙瘩,仿佛他的身体正在担心那致命一击何时会到来。他的肌肉时而紧张时而放松。

“你有没有听到来自厄拉科斯的最新消息?”男爵问。

“没有,叔叔。”

菲德-罗萨强迫自己不回头看,他沿着走廊往前,拐出仆人区。

“弗雷曼人有了一位新先知,或者说某个宗教领袖,”男爵说,“他们管他叫穆阿迪布。十分有趣,真的。这词的字面意思是‘耗子’。我已经告诉拉班,让他们继续信奉他们的宗教,有事干才好。”

“真的很有趣,叔叔。”菲德-罗萨说。他拐进通向他叔叔屋子的私人走廊,心想:为什么谈起宗教来了?这里面有啥暗示吗?

“是的,不是吗?”男爵说。

他们走进男爵的房间,经过客厅进入卧室。映入眼帘的是激烈搏斗后的场面:一盏歪掉了的浮空灯,床垫掉在了地板上,一根按摩棒四分五裂地散落在床头柜上。

“这是个聪明的计划。”男爵说。他将屏蔽场的防御能力维持在最大程度,停下脚步,面对着自己的侄儿,“但还不够巧妙。告诉我,菲德-罗萨,你为什么不亲手干掉我?你有足够多的机会。”

菲德-罗萨找到一把浮空椅,没有得到允许便径直坐了上去,只是在心里耸了耸肩。

我要表现得勇敢一点,他想。

“你教导过我,自己的手必须保持干净。”他说。

“啊,是的,”男爵说,“当你面对皇帝时,你必须可以诚恳地说,这事不是你干的。皇帝身边的巫婆会倾听你的话,辨别其中的真伪。是的,关于这一点,我的确警告过你。”

“你为什么从不收买一位贝尼·杰瑟里特呢,叔叔?”菲德-罗萨问,“有真言师在你身边……”

“你知道我的品味!”男爵呵斥道。

菲德-罗萨打量着他的叔叔,说道:“可是,有个贝尼·杰瑟里特总会……”

“我不信任她们!”男爵咆哮道,“别想转移话题。”

菲德-罗萨淡然地说道:“悉听尊便,叔叔。”

“我记得,几年前,你在竞技场上有一次角斗表演,”男爵说,“似乎有一名奴隶被安排好要刺杀你,到底是不是真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叔叔。毕竟,我……”

“别回避。”男爵说。严厉的声音暴露出他内心的愤怒。

菲德-罗萨看着他的叔叔,心想:他全知道,不然他不会问起这事。

“是假的,叔叔。我安排了一切,让你对奴隶总管失去信任。”

“很聪明,”男爵说,“也很勇敢。那个奴隶武士差点要了你的命,是不是?”

“是的。”

“勇气可嘉,如果你有与之相配的手段和伎俩,那就真得算得上强大。”男爵摇摇头。他还记得厄拉科斯上那可怕的一天,自那时起,他一直对失去彼得而感到惋惜。那个门泰特非常机灵,像魔鬼般精明。尽管如此,却也没有救下他自己的性命。男爵再次摇摇头。命运有时真是神秘莫测。

菲德-罗萨环视了一下卧房,打量着搏斗留下的痕迹,猜测着他叔叔是怎么打败那个奴隶的——那可是他们精心策划过的。

“我是怎样打败他的?”男爵问道,“啊——得了,菲德——让我保留一些秘密武器,安度晚年吧。我们最好利用这次机会订个协议。”

菲德-罗萨盯着他。协议!他的意思肯定是继续让我做他的继承人。否则订什么协议呢?一个平等,或者近乎平等的协议!

“什么协议,叔叔?”菲德-罗萨感到自豪,因为他的声音仍然保持着平静和理智,没有将内心的洋洋自得流露出来。

男爵也注意到他在控制情绪,他点了点头。“你是块好材料,菲德,我不会浪费好材料的。然而,你固执己见,拒绝了解我对你的真正价值。太固执了。你看不出来,为什么我对你来说是最有价值的人,应该好好保护我。这……”他指了指卧室中的搏斗痕迹,“这是愚蠢,我不会奖励这种愚蠢的行为。”

别兜圈子了,你这个老傻瓜!菲德-罗萨想。

“你把我当成一个老傻瓜。”男爵说,“奉劝你别这么想。”

“你刚才提到了协议。”

“啊,年轻人就是耐不住性子,”男爵说,“好啦,主要内容是这样的:你不要再做这些威胁我生命的愚蠢企图,而我呢,只要你准备好,就会随你心意靠边站。我将退下来当你的顾问,留你坐在权力的宝座上。”

“退下来,叔叔?”

“你还认为我是个傻瓜,”男爵说,“这份协议进一步证明了这一点,对吗?你以为我在乞求你!凡事要慎之又慎,菲德。我这个老傻瓜可看穿了你的阴谋,你在那奴隶男孩的大腿上埋了一根隐蔽的针,恰好就让我摸到了,嗯?只要轻轻用点力——刺一下!毒针就会刺进这个老傻瓜的手心!啊,菲德……”

男爵摇着头,心想:要不是哈瓦特警告过我,这个阴谋就得逞了。好吧,就让这个小子以为是我自己发现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确实如此。是我从厄拉科斯的废墟中救了哈瓦特。再说这个小子也得知道我的厉害,好让他对我心存敬畏。

菲德-罗萨仍然沉默不语,内心作着激烈斗争。可以相信他吗?他真的要退位?为什么不?如果我行事谨慎,相信总有一天我会继承他的事业。他不可能老不死。也许,是我做得太过火了,的确愚蠢。

“你提到协议,”菲德-罗萨说,“那么用什么来保证双方遵守承诺呢?”

“我们如何才能相互信任,是不是?”男爵问,“好吧,菲德,对于你,我将安排杜菲·哈瓦特监视你。在这方面,我相信哈瓦特的门泰特能力。你明白我的话吗?至于我,你必须相信我。我不可能老不死,对不对,菲德?有些道理你该明白,也许你也是该好好反省一下了。”

“我向你作出承诺。那你呢?”菲德-罗萨问。

“我让你继续活下去。”男爵说。

菲德-罗萨再次打量着他的叔叔。他竟然派哈瓦特来监视我!如果我告诉他,当初就是哈瓦特谋划了那个角斗士的诡计,使他失去了奴隶总管,那他又会怎么说呢?他很可能会说我在撒谎,想败坏哈瓦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不,那个大好人杜菲是个门泰特,并且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了。

“好啦,你怎么说?”男爵问。

“我还能说什么?我当然接受。”

菲德-罗萨心想:哈瓦特!他脚踩两条船……是吗?他投靠我叔叔的阵营,是不是因为我没和他商量那个奴隶男孩的计划?

“我派哈瓦特监视你,你还没发表意见呢。”男爵说。

菲德-罗萨鼻翼翕动,气愤之情表露无遗。这么多年来,在哈克南人中,哈瓦特这个名字一直是危险的信号……现在它有了新的含义:更加危险。

“哈瓦特是个危险的玩具。”菲德-罗萨说。

“玩具!别犯傻。我知道能从哈瓦特那里得到什么,也知道如何控制他。哈瓦特是个用情很深的人,菲德。没有感情的人才会让人害怕,但用情太深……啊,那就能好好利用一下,满足你的需要。”

“叔叔,我不明白。”

“我说得够明白的了。”

菲德-罗萨眼皮一跳,流露出内心的愤恨。

“你不了解哈瓦特。”男爵说。

你也不了解他!菲德-罗萨想。

“哈瓦特落到今天这步田地,该怪谁呢?”男爵问,“我?当然是我。但他以前也只是厄崔迪的工具。多年来,我都败在他的手下,直到帝国插手。这就是他对此事的看法。如今,他对我的仇恨可有可无,他相信自己随时可以打败我,正因相信这一点,他才被我打败。因为我在引导他,要他将注意力转向我所希望的方向——反抗帝国。”

菲德-罗萨恍然大悟,这个新的信息使他紧张起来,他抿起双唇,额头泛出深深的皱纹。“反对皇帝?”

让我亲爱的侄儿好好品尝这滋味吧,男爵想,让他对自己说:“菲德-罗萨·哈克南皇帝!”让他问问自己,这有多大的价值。价值肯定超过一位老叔叔的命,而这位叔叔将让他实现这个美梦!

菲德-罗萨慢悠悠地用舌头润了润嘴唇。这老傻瓜说的是真的吗?这里面的好处可比看上去的多得多。

“那哈瓦特跟这事有什么关系?”菲德-罗萨问。

“他觉得他在利用我们,实现他向皇帝的复仇大计。”

“事成之后呢?”

“他没想过复仇之后的事。哈瓦特是个必须为别人服务的人,这一点连他自己都不太了解。”

“我从哈瓦特那里学到很多东西,”菲德-罗萨赞同道,他感到自己话语中的真挚之意,“但是,我学到的越多,我越觉得我们应该尽早除掉他。”

“你不喜欢被他监视?”

“哈瓦特监视每一个人。”

“他也许可以帮你登上王位。哈瓦特很精明,也很危险、很狡猾。但我还不打算撤掉他的解药。就算一把剑也是危险的,菲德,但我们自有套住这把剑的剑鞘。也就是他身中的毒药。只要我们撤掉他的解药,死亡就会像剑鞘一样将他套住。”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就像在竞技场上,”菲德-罗萨说,“假动作后套着假动作。连环套。必须注意奴隶角斗士的身体朝哪个方向倾斜,他朝哪个方向看,他如何举刀。”

他暗自点头,看得出来,这些话取悦了他的叔叔。但他心里想:是的!就像在竞技场上!头脑就是刀锋!

“现在你明白你是多么需要我了吧,”男爵说,“我还有用,菲德。”

宝剑在砍钝之前,当然还能用,菲德-罗萨想。

“是的,叔叔。”他说。

“现在,”男爵说,“我们到奴隶房去,我们两个。我要看着你亲手把娱乐房里的所有女人杀掉。”

“叔叔!”

“女人多的是,菲德。但我说过,跟我在一起,没有你随意犯错的余地。”

菲德-罗萨脸色一沉。“叔叔,你……”

“你要接受惩罚,从中学到一些东西。”男爵说。

菲德-罗萨看着叔叔洋洋得意的眼神。我一定要记住这个晚上,他想,牢牢记住,同样还要记住别的不该忘记的夜晚。

“你不会拒绝的。”男爵说。

如果我拒绝,你又能怎么样呢,老家伙?菲德-罗萨腹诽着。但他知道可能还有别的惩罚,更阴险,更残酷,为的就是让他屈服。

“我了解你,菲德,”男爵说,“你不会拒绝。”

好吧,菲德-罗萨想,我现在还需要你,我明白。协议的确是订好了。但我不会永远需要你的。啊……总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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