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先知(2)

人类潜意识深处存在一种渗透全身的需求,即追求一个符合逻辑、凡事有理的宇宙。但现实中的宇宙总是领先一步,令逻辑无法企及。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语录》

我和许多大家族的统治者打过交道,从没见过比这头猪更恶心、更危险的,杜菲·哈瓦特暗自思忖。

“尽管坦诚布公地和我说,哈瓦特。”男爵低沉地说。他坐在浮空椅中,靠在椅背上,一双眼睛挤在满脸肥肉中,目光像锥子一般刺向哈瓦特。

老门泰特低头看着他与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之间的桌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食物,这也是用来评估男爵的因素之一。其他因素还包括:这间私人会议室的四面红色墙壁,空气中弥漫的淡淡草药香(掩盖了一股更加浓郁的香料味)。

“你要我向拉班发出警告,绝不是一时兴起。”男爵说。

哈瓦特坚韧的老脸依旧毫无表情,完全没有流露出内心的厌恶。“许多事让我怀疑,大人。”

“是的。好吧,你怀疑萨鲁斯·塞康达斯,那厄拉科斯和它又有什么关系?你说过,厄拉科斯与皇帝那颗神秘的监狱星球之间有着某种关联,皇帝为此颇为烦心。但你解释得不够清楚。如今,我急匆匆地向拉班发出警告,仅仅是因为信使要赶着乘远航机离开。你说这事绝不能耽搁。很好,那么,好好跟我解释一下。”

他唠叨得太多了,哈瓦特想,他不像雷托,换作雷托要告诉我一件事,只需扬扬眉毛、挥挥手就行。也不像老公爵,他用一个简单的词就能表达一句话。这是个笨家伙!除掉他就是为人类作贡献。

“离开这里前,你必须向我一五一十地解释一下。”男爵说。

“谈起萨鲁斯·塞康达斯的时候,你一点也不当回事。”哈瓦特说。

“那就是个刑事犯的流放地,”男爵说,“整个银河系最恶贯满盈的歹人都会被遣送到萨鲁斯·塞康达斯。除此之外还要知道什么?”

“这个监狱星球上的生存条件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加难以忍受,”哈瓦特说,“你应该听说过,那里新犯人的死亡率高达百分之六十。你也应该听说过,皇帝在那里采取了各种高压手段。听到这一切,你难道不觉得可疑吗?”

“皇帝不允许各大家族刺探他的监狱星球,”男爵嘟哝道,“但他也没查过我的地牢呀。”

“然而,对萨鲁斯·塞康达斯感到好奇……嗯……”哈瓦特把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贴到唇上,“……都是不允许的。”

“就是说,他不得不做这些事,而他并不为此感到自豪!”

哈瓦特发黑的双唇挤出一丝笑容,他盯着男爵,眼睛在灯管的光线下闪闪发亮。“你就从来没想过,皇帝的萨多卡军团是从哪儿来的?”

男爵噘起肥厚的双唇,样子活像一个噘嘴的婴儿,开口时,声音像是在闹脾气。“哎呀……招募来的……就是说,用征兵方式……从……”

“哈!”哈瓦特厉声打断了男爵,“你听说过萨多卡人的功绩,都不是谣言,对吧?全都是第一手资料,来自曾与萨多卡对战过的极少数幸存者,是不是?”

“萨多卡人是一流的战士,这一点毋庸置疑,”男爵说,“但我认为我自己的军团……”

“跟萨多卡比起来,不过是群度假的游客!”哈瓦特厉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对付厄崔迪家族吗?”

“这个问题不是你能妄加揣测的。”男爵警告道。

会不会连他也不知道,皇帝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哈瓦特暗自发问。

“只要与我的工作有关,任何问题我都会揣测一番,这也是你雇我的原因,”哈瓦特说,“我是一名门泰特,你不能阻止门泰特收集信息或进行演算。”

男爵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想说什么就说吧,门泰特。”

“帕迪沙皇帝之所以反对厄崔迪家族,是因为公爵的将领哥尼·哈莱克和邓肯·艾达荷训练了一支战斗部队——一支小型战斗部队——即使与萨多卡军队相比也毫不逊色。其中一些人甚至更为出色。公爵还打算扩充这支部队,让它与皇帝的军队一样强大。”

男爵掂量着这个结论,接着说道:“厄拉科斯和这又有什么关系?”

“厄拉科斯提供了满满的兵员,这些人早就习惯了最艰苦的生存环境。”

男爵摇了摇头。“你该不会是指弗雷曼人吧?”

“我指的就是弗雷曼人。”

“哈!那为什么向拉班发出警告?经过了萨多卡的屠杀和拉班的镇压,弗雷曼人已经所剩无几,最多一小撮。”

哈瓦特默默地看着他。

“最多一小撮!”男爵重复道,“光去年一年,拉班就杀掉了六千个弗雷曼人。”

哈瓦特仍旧默默地看着他。

“前年杀掉的数量是九千,”男爵继续说道,“萨多卡人在离开前也杀了至少两万人。”

“过去两年,拉班的军队损失多大?”哈瓦特问。

男爵揉着下巴。“嗯,他一直在大量征兵。这倒是真的。他的征兵官在征募新兵时许下了十分夸张的承诺,并且……”

“我们可否估计约有三万人?”哈瓦特问。

“似乎过高了。”男爵说。

“恰恰相反,”哈瓦特说,“跟你一样,我也能从拉班报告的字里行间了解到真实的情况。谍报人员向我提交的报告,你势必早就一清二楚了。”

“厄拉科斯是个棘手的星球,”男爵说,“因沙暴造成的损失可能……”

“我们都知道沙暴的危害程度。”哈瓦特说。

“就算拉班损失了三万人,那又怎么样?”男爵问道,由于血气上涌,他的脸变得更加阴沉。

“按照你刚才说的数字,”哈瓦特说,“拉班在两年内杀掉了一万五千人,而他损失的人数是两倍。你说萨多卡人另外杀了两万人,可能还要多些。我看过他们从厄拉科斯返航时的运输清单,如果他们杀掉了两万人,那么他们损失的人数则是这个数的五倍。你为什么不正视这些数字呢?男爵,你明白它们意味着什么吗?”

男爵冷冷地、不动声色地说道:“这是你的工作,门泰特。你说,它们意味着什么?”

“邓肯·艾达荷拜访过一个穴地,我向你提供过他清点的人数,”哈瓦特说,“一切都能对上。如果他们有二百五十个这样的穴地,那他们的人口大约有五百万。按照我最佳的估计,这种社区的真正数量至少还要乘上二,而你却把你的人分散在这样一个星球上。”

“一千万?”男爵惊得下巴都颤抖起来。

“至少。”

男爵噘起肥厚的嘴唇,豆子般的眼睛紧紧盯着哈瓦特。这就是真正的门泰特计算力吗?他暗自猜测,怎么可能?为什么从没有人怀疑过?

“我们甚至还没把他们的出生增长率计算进去,”哈瓦特说,“我们仅仅去掉了他们中的一些不良的个体,留下强壮的,让他们越变越强,就像萨鲁斯·塞康达斯一样。”

“萨鲁斯·塞康达斯!”男爵叫道,“这和皇帝的监狱星球有什么关系?”

“一个在萨鲁斯·塞康达斯上活下来的人,会比绝大多数普通人更强壮、更坚韧,”哈瓦特说,“再对他们施以一流的军事训练……”

“胡说!照你看来,我侄儿对弗雷曼人进行残酷镇压之后,我还能从他们之中招募新兵。”

哈瓦特温和地说道:“对于你自己的军队,难道你就没施行过高压政策?”

“这个……我……但是……”

“高压这种事是相对的,”哈瓦特说,“你的战士比他们周围的那些人更为富裕,对吗?他们会看到,如果不当你的士兵,剩下的就只有不愉快,是吧?”

男爵沉默了,目光躲闪。这种可能性——难道拉班在不经意间为哈克南人提供了终极武器?

过了一会儿,他说:“这样招募而来的兵员,你怎样才能保证他们的忠诚呢?”

“我们把他们编成小队,一队不会超过一个排,”哈瓦特说,“我会将他们从高压环境中解放出来,然后把他们隔离起来,只和那些了解他们背景的教官待在一起,至于这些教官,最适合的人选就是那些在他们之前脱离了同一高压环境的人。然后,我会灌输给他们一些充满神秘主义色彩的概念,让他们满心以为,他们的星球其实是一个秘密的训练基地,目的是训练出像他们那样出众的战士。与此同时,我会向他们充分展示如此出众的战士能得到些什么:丰裕的生活、漂亮的女人、精美的宅邸……他们渴望得到的一切。”

男爵终于点了点头。“萨多卡人的生活方式。”

“这些新兵会渐渐相信,像萨鲁斯·塞康达斯这样的地方是合理的,因为它创造了他们——精英。在许多方面,就连最普通的萨多卡,也过着跟任何大家族成员一样尊贵的生活。”

“这主意太绝了!”男爵低声说。

“你开始理解我的疑惑了。”哈瓦特说。

“这种事是怎么开始的?”男爵问。

“啊,是的。科××家族 【6】 的始祖是谁呢?皇帝把第一批犯人送到萨鲁斯·塞康达斯以前,那儿有没有人呢?就连皇帝的表亲雷托公爵也不清楚。对这些问题,皇帝陛下不喜别人过问。”

男爵呆呆地沉思着。“是的,一个保守得极好的秘密,他们采用了各种手段……”

“此外,他们有什么要隐藏的呢?”哈瓦特问,“隐瞒帕迪沙皇帝有个监狱星球?这是人人皆知的……”

“芬伦伯爵。”男爵脱口而出。

哈瓦特顿了顿,皱着眉,用迷惑的眼光看着男爵。“芬伦伯爵怎么了?”

“几年前,在我侄儿的生日庆典期间,”男爵说,“这位皇帝的特使,芬伦伯爵,作为宫廷观察员来到这里……啊,来了结皇帝和我之间的一场生意纠纷。”

“哦?”

“我……呃,在我们的一次谈话中,我想我有提到,想把厄拉科斯当成一个监狱星球。芬伦……”

“你具体是怎么说的?”哈瓦特问。

“具体?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并且……”

“男爵大人,如果你希望我能更好地为你效力,你必须向我提供足够多的信息。那次谈话没有记录下来吗?”

男爵的脸气得发黑。“你跟彼得一样可恶!我不喜欢这些……”

“彼得已不再为你效力了,大人,”哈瓦特说,“话说回来,彼得到底怎么了?”

“他对我太随便,要求太高。”男爵说。

“我保证过,不会白白浪费对你有用的人,”哈瓦特说,“你该不会想用威胁和找碴儿,把我除掉吧?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你对芬伦伯爵说了什么。”

男爵慢慢恢复平静。到时再跟你算账,他想,我会记着你今天对我的态度的。没错,我一定会记住。

“等一下。”男爵说。他回想起那次在大厅里的谈话,记起当时他们站在了隔音的静锥区中。“我好像是这样说的,”男爵说,“‘皇帝知道,做买卖总免不了一定程度的杀戮。’我指的是我们的劳工损失。然后我又说,我正在考虑用另一种方式解决厄拉奇恩的问题。我还说,是皇帝的监狱星球给了我灵感,让我去仿效。”

“活见鬼!”哈瓦特骂道,“那芬伦伯爵怎么说?”

“我说完后,他就开始询问有关你的情况。”

哈瓦特坐回到座位上,闭上眼睛沉思起来。“这么说,这就是他们探查厄拉科斯的原因,”他说,“好了,完了。”他睁开眼睛,“到现在已经两年了,厄拉科斯肯定布满了他们的眼线了。”

“但是,我只不过随便建议了一句……”

“在皇帝眼里没有随便的事!你向拉班发了什么指示?”

“只是让他使厄拉科斯害怕我们。”

哈瓦特摇摇头。“你现在有两种选择,男爵。一是把土著杀光,把他们彻底消灭,要么……”

“除掉整个劳动力来源?”

“难道你希望皇帝和他的那些大家族一齐到这里来,把杰第主星像刮葫芦瓢一样,掏个一干二净?”

男爵打量着他的门泰特,然后说道:“他不敢!”

“真不敢吗?”

男爵的双唇颤抖着。“另一个选择是什么?”

“舍弃你亲爱的侄儿拉班。”

“舍……”男爵没再说下去,只是盯着哈瓦特。

“不再给他派军队,不给任何援助,也不给他回信,只说你已听说了他在厄拉科斯处理事务的糟糕方式,一有可能,你会立即采取措施加以纠正。我会作出相应的安排,有意让你的部分信息被皇帝的眼线截获。”

“但香料怎么办?收入,还有……”

“继续索要你作为男爵应得的收益,但要注意你的方式。给拉班定一个固定的数目。我们能……”

男爵双手一摊。“但我怎么确认我那狡猾的侄儿不……”

“我们在厄拉科斯上还有密探。告诉拉班,要么完成你分派给他的香料配额,要么就派人取而代之。”

“我了解我的侄儿,”男爵说,“这只会让他变本加厉地压榨那里的人民。”

“他肯定会这么做!”哈瓦特厉声说道,“现在已经停不下来了!你只能希望不要弄脏自己的手,让拉班为你打造属于你的萨鲁斯·塞康达斯吧。甚至没有必要送任何犯人给他,他手头就有需要的人。如果拉班驱使他的人民来完成你的香料配额,那皇帝就不会怀疑你有其他动机。有充足的理由把这颗星球摆在刑架上。而你,男爵,无论讲话还是行动,都不要表现出你另有所图。”

男爵的语气中不禁流露出赞赏。“啊,哈瓦特,你可真是个狡诈之辈!那么,我们该怎么重新进入厄拉科斯,利用拉班为我们准备好的东西?”

“再简单不过了,男爵。如果你把每年配额定得比上一年高一些,问题很快就会爆发。产量会下降。然后你就可以借机除掉拉班,自己取而代之……纠正当地的混乱局面。”

“天衣无缝,”男爵说,“不过,我已经厌倦了这一切,我准备让另外一个人为我接管厄拉科斯。”

哈瓦特盯着对面那张肥胖的圆脸,这个老兵兼间谍缓缓地点了点头。“菲德-罗萨,”他说,“那么,这就是现在实行高压政策的原因。你也非常狡猾,男爵。也许我们能把这两个计划合二为一。是的,你的菲德-罗萨可以到厄拉科斯当他们的救星,赢得民心。是的。”

男爵面带微笑。在笑容背后,他暗自思忖:那么,这个计划在哈瓦特的私人图谋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哈瓦特明白自己可以离开了,于是站起身,走出了这间红墙房间。他一面走,一面想着厄拉科斯上的一些变数,他不能不考虑这些令人不安的未知因素,它们影响他对厄拉科斯的计算。哥尼·哈莱现在藏在走私徒那里,他发来过情报,提到了一个新的宗教领袖——一个名叫穆阿迪布的人。

也许我不该告诉男爵,而该让这个宗教在它自己的地盘上兴盛起来,甚至传播到盆地和谷地那儿去,他心下寻思,不过话说回来,残酷的镇压会使宗教更加兴旺发达。

他又想起哈莱克关于弗雷曼人战斗策略的报告,这种策略带有哈莱克的风格……或是艾达荷的风格……甚至哈瓦特本人的风格。

难道艾达荷还活着?他思忖着。

这个问题问得毫无意义。事到如今,他也没问过自己,保罗是否还活着。他知道,男爵相信所有的厄崔迪人都死了。他还承认那个贝尼·杰瑟里特女巫一直都是他的武器,这只能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甚至包括那个女巫的亲生儿子。

她对厄崔迪家族的恨是多么深啊,他想,就像我对这个男爵所怀的深仇大恨。我对他的致命一击能否像她一样,彻底结束他的一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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