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你想要多少?产出、收入和幸福

时间:20世纪30年代

地点:苏联国家计划委员会办公室

事件:首席统计师职位面试

面试委员会问第一位候选人:“同志,二加二等于几?”他回答:“五。”

面试委员会主席面带宽容的微笑,说道:“同志啊,我们很欣赏你的革命热情,但这份工作需要懂算术。”旁边有人礼貌地示意这位候选人离开。

第二位候选人的答案是“三”。最年轻的委员起身骂道:“把他抓起来!这种少报成果的反革命宣传绝对不能容忍!”警卫立刻将这位候选人拖了出去。

第三位回答:“当然等于四。”一名貌似教授的委员严肃给他上了一课,列举了资产阶级科学太迷恋形式逻辑所导致的种种局限。第三位低着头,羞愧地离开了。

第四位被录取了。

他的回答是反问:

“你想要多少?”(How many do you want it to be?)

产出

国内生产总值(GDP)

世界各国很少公然“制造”产出数据,除非是在政治非常时期。不过,这并不表示我们能以自然科学(如物理、化学)的测量方法来测量经济产出或其他经济数据。

经济学家喜欢的产出测量指标是国内生产总值 (Gross Domestic Product,简称GDP)。粗略地说,GDP指的是一国在一定时期内生产出来的东西的总货币价值。时间通常是一年,也可以是一个季度甚至一个月。

我说“粗略”,是因为“生产出来的东西”(what has been produced)需要界定。在计算GDP时,我们算的是增加值 (value added)。增加值是产出减去中间投入的价值。一家面包店每年通过卖面包糕点获得15万英镑的收入,但是这些面包糕点的中间投入 (intermediate inputs)——原料(比如面粉、奶油、鸡蛋、糖)、燃料、电等——是10万英镑。这样一算,面包店就只是在这些投入的基础上增加了5万英镑的价值而已,也就是增加值为5万英镑。

如果没有扣掉中间投入品的价值,只是简单加总所有生产者的最终产出,一些组成部分就会被算多一次、两次甚至多次,从而夸大了实际产出。面包店老板向磨坊买面粉,光把面包店产出和磨坊产出加在一起,面包店买的面粉就被算了两次。而磨坊从农民那里买了小麦,因此,如果将农民、磨坊和面包店的产出加起来,小麦就被计算了三次。只有算“增加的”价值,才能算出真正的产出规模。 [1]

那为什么说是“总”值呢?总值意味着有些本该扣掉的东西我们没有扣掉。这就好比金枪鱼罐头上标示的总重(毛重)一样,包含了罐头里的油水,而罐头上标识的净重则不包含。在面包店的例子中,该扣而没扣的是资本品 中损耗掉的那部分,面包店的烤箱、揉面机和面包切片机都属于资本品,它们并没有像面粉一样,在面包卖出去后被“消费”并计入产出。但随着不断使用,这些资本品的经济价值会减少,这被称为折旧 (depreciation)。如果我们将这些损耗(折旧)从GDP中扣除,我们就得到国内生产净值 (Net Domestic Product,简称NDP)。

国内生产净值(NDP)

跟GDP相比,NDP更准确地衡量了经济产出,因为它算进了所有参与生产最终产出的投入——包括中间投入、资本品投入。可为什么我们往往使用GDP而不是NDP呢?原因是大家对折旧的计算方式莫衷一是,互不相让。因此,NDP中的N(净值)如何定义,就变得很棘手。

那GDP中的D(国内)呢?“国内”(Domestic)在这里指在一国的边界线之内。一国之内的生产者并非都是该国国民或在该国注册的企业。从另一边看,并不是所有的生产者都在自己国家生产,公司会在国外设厂,国民有的也在国外工作。如果你要测算的是国民(包括企业)的产出,而不是国界内的产出,要用的指标是国民生产总值 (Gross National Product,GNP)。

国民生产总值(GNP)

在美国和挪威,GDP与GNP差不多。在加拿大、巴西和意大利,GDP比GNP多出一成多,因为这些国家有许多外国企业,而在国外设厂的本国企业却很少。但瑞典和瑞士则相反,在国外运营的本国企业,比在国内运营的外国企业多。2010年,瑞典GNP比GDP多2.5%,瑞士GNP比GDP多5%。

GDP比GNP更常用,因为在短期,GDP更准确地衡量了一国之内的生产活动水平。但若要衡量经济体的长期实力,GNP就更好。

一国的GDP或GNP比另一国大,可能原因是它的人口较多。因此,想要知道经济体的生产率,就得看人均 (per capita,per head or per person)GDP或人均GNP。不过,生产率的测算实际上要复杂一些。 [2]

GDP和GNP的局限

一个重大局限是,GDP和GNP都是以市场价格计算产出。然而现实中有大量的经济活动是发生在市场之外,这些产出的价值就只能“估算”(imputed)。比如在发展中国家,许多农民种植农作物但粮食没有拿到市场上卖,而是自己消费掉(自给自足),这些粮食的数量和市场价值就只能估算。另一个例子是,很多人是住在自己家里,我们就只能估算这些“住宅服务”的价值,就好像屋主按市场价格付租金给自己一样。这些产出跟通过市场交易的产出不一样,对这些非市场产出只能估算,因此不准确。

更糟糕的是,还有一种非市场产出甚至都没被“估算”,不计入GDP和GNP,那就是家务,包括煮饭、清洁、照顾老人小孩等。经济学有个经典的“笑话”说,如果你娶了你的管家,国家的产出就会减少。标准的理由就是家务很难估值,但这种辩护其实相当无力。毕竟,我们对各种非市场经济活动都估算了价值,连在自己家住都算了。因为大部分家务都由女性承担,因此GDP或GNP严重低估了女性的劳务价值。许多学者估计,家务工作的价值要占到GDP的30%左右。

真实数据

为何需要知道“真实数据”?

尽管经济学给人的普遍印象是重“数据”,但今天世界各地教的经济学却相当缺乏数据。

许多人拿到经济学学位,却不知道一些“明显”的经济数据,比如GDP或者平均工作时间。

每个人能够记住的数据并不多。确实,在互联网时代,你不需要记住数据,因为你可以很方便地查到。但我认为,对这些“真实数据”有所了解还是很重要的,至少知道要查哪些数据。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对世界经济的真实情况有所掌握,比如,我们说中国的GDP很大,那是多大呢?几千亿美元还是几十万亿美元?我们说南非是世界上失业率最高的国家之一,那究竟是多高?15%还是30%?我们说印度有很大一部分人口处于贫困之中,那到底占比多少?20%还是40%?因此,从这章开始的每一章,我都会提供很多我认为最重要的真实经济数据。

全球大部分的产出由少数国家创造

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2010年全球GDP约为63.4万亿美元。GDP最大的五个经济体分别是美国(占世界经济的22.7%)、中国(9.4%)、日本(8.7%)、德国(5.2%)、法国(4.0%)。这五个加起来占了世界产出的一半。

按世界银行的定义,2010年人均收入在12 276美元以上的国家就是“高收入国家”。2010年,这些国家的GDP加起来高达44.9万亿美元,占世界经济的70.8%。 [3] 剩下的国家或者说发展中国家总的GDP为18.5万亿美元,占世界经济的29.2%。但这18.5万亿美元中有三分之二是由最大的五个发展中国家——中国、巴西、印度、俄罗斯和墨西哥创造的。 [4] 而剩下的发展中国家的GDP是6.3万亿美元,占全球GDP不到10%。

大部分发展中国家的产出跟最富有的国家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

典型的又穷又小的发展中国家(人口500万—1000万)如中非共和国和利比里亚,其GDP在10亿到20亿美元之间。这个连美国GDP(2010年为14.4万亿美元)的万分之一都不到。

根据世界银行的定义,2010年人均GDP低于1005美元的国家就被划分为低收入国家。2010年,总共有35个低收入国家,这些国家的GDP加起来只有0.42万亿美元,占全球经济总量的0.66%,美国经济的2.9%。

甚至更大一些的中等收入发展中国家(人口3000万到5000万)如哥伦比亚或南非,GDP也只有3000亿到4000亿美元,只相当于美国中等大小的州如华盛顿州或明尼苏达州的规模。

如果看人均GDP数据,这个差距就更大了。由于人均GDP数据跟我们即将谈到的人均收入类似(理论上是一样的,实际上就未必了),我们可以这么说,最富有国家的人均收入是最贫穷国家的500倍还不止。

收入

国内总收入(GDI)

GDP也可以被视为收入的总和,而不只是产出的总和,因为每个投入生产的人都因为各自的贡献获得了收入(至于说公不公平,那是另外一回事了)。回到面包店的例子。在支付了面粉、鸡蛋和其他中间投入品的成本之后,面包店把其增加值分出去,作为员工工资、股东利润、贷款利息支出以及包含在收益中的间接税如增值税(VAT)或营业税。

这些收入总和被称为国内总收入 (Gross Domestic Income),简称GDI。理论上GDI应该等于GDP,因为只是用不同的方式加总同样的东西。但在实践中,它跟GDP有一点不同,因为对于一些数据,GDI和GDP是通过不同的渠道收集的。

国民总收入(GNI)

生产总值中既有GDP还有GNP,总收入也是,既有GDI也有GNI(国民总收入 ,Gross National Income)。GNI是一国全体公民的总收入,而不是在国内生产的所有人的总收入(后者为GDI)。世界银行使用的是GDP和GNI。原因是:作为衡量收益的指标,收入(income)按照获得收入的个人的国籍来统计比较容易;而作为衡量产出的指标,产品(product)按照生产活动发生的地点来统计比较容易。

人均收入,通常由人均GNI衡量(或其对应的产出数据人均GNP),被公认为衡量一国生活水平的最佳指标。但说它是最佳的,不代表它就足够好。

一个明显的问题是,人均GNI只衡量平均收入。但这种平均可能掩盖了两国在不同人、不同群体间贫富差距上的区别。举个简单例子。A国和B国的人均收入都是5 000美元,总人口都是10人(因此每个国家的GNI就都是50000美元),但是A国有一人的收入是45 500美元,其他九个人的收入都是500美元;而B国有一人的收入是9 500美元,其他九个人都是4 500美元。在这种情况下,“人均收入5 000美元”用来描述B国的生活水平就相对准确,但用来描述A国,则完全是误导。用更专业的话来说就是,一个国家的收入分配越平等,平均收入用来描述该国的生活水平就越准确。(更多内容,请参见第9章)

根据不同的价格水平调整:购买力平价

GNI和GDP数据通常要根据各国不同的价格水平进行调整。这个调整很重要。墨西哥比索对丹麦克朗的市场汇率可能是1克朗对2.2比索,但2.2比索在墨西哥买到的商品和服务,要比1克朗在丹麦买到的多(稍后我会解释为什么)。因此,墨西哥比索对丹麦克朗的官方汇率低估了墨西哥的实际生活水平。

问题是,这种外汇市场的汇率很大程度上是由国际贸易的商品和服务(比如三星Galaxy手机或国际银行业务)的供需决定的,而一笔钱在国内能买多少东西是由所有商品和服务的价格决定的,其中包括一些非国际贸易的商品和服务,比如出去吃顿饭或者打个车。 1

为了处理这个问题,经济学家想出了“国际元”这个单位。基于购买力平价 (purchasing power parity,PPP)的概念,一种货币的价值,要看它能够在不同国家购买多少同一商品和服务集(被称为“消费篮子”)。 [5] 这样,“国际元”这个单位,就能够比较不同国家的收入(经过PPP调整的人均GNI),并成为衡量各国生活水平的一种通用方法。

服务业劳动力昂贵的国家,经PPP调整后的收入(下简称人均PPP收入)都显著低于按汇率换算成美元后的收入(下简称市场汇率收入)。这些国家都是富国,当然那些雇用廉价移民劳工的国家除外,如美国和新加坡。而那些服务业劳动力廉价的国家(穷国),人均PPP收入往往高于他们的市场汇率收入。 [6]

回到上面提到的丹麦与墨西哥的比较。丹麦的人均PPP收入比市场汇率收入低30%(40 140美元VS. 58 980美元)。而墨西哥的人均PPP收入比市场汇率收入高60%(15 010美元VS. 9 330美元)。因此,本来两国相差六倍多的收入差距(58 980除以9 330),经过PPP调整后变成不到三倍(40 140除以15 010)。

PPP调整对研究方法和选用的数据非常敏感,很重要的原因它是建基于这个大胆的假设:所有国家消费同样的商品和服务篮子。研究方法和数据造成的差异并不小。2007年,世界银行改变了估计PPP收入的方法,这导致中国的人均PPP收入降低了44%(从7 740美元减少为5 370美元),新加坡的人均PPP收入则增加了53%(从31 710美元增加到48 520美元)。

收入不等于生活水平

即使经过PPP调整,各种收入数据,比如人均GNP和人均GNI,都不能完全代表生活水平。理由有很多。

明显又重要的一点是,我们不只靠货币收入生活。我们想要政治自由、充满活力的社群生活、自我实现和其他金钱买不到的东西。货币收入增加不但不能保证这些东西会增加,甚至还可能削弱它们。举个例子,如果收入提高是以更长的工作时间和更大的工作强度为代价,我们用于社群生活或自我实现的时间和精力就更少了。

另一个理由是,收入数据不能反映家务(包括照料护理),而家务对许多人群——小孩、老人和病人来说,是最重要的事。

就算考虑那些钱可以买到的东西,也有问题:人作为消费者时的决策往往很糟糕(见第5章)。我们容易受广告影响,而且周围的人有自己也想有(跟得上别人),我们大部分人都买过很多自己并不需要的东西。除了买的时候有那种瞬间的快感之外,这些商品几乎没有增进我们的幸福。

即使我们作为消费者时完全理性,地位商品 (positional goods)的存在也会让收入变成衡量生活水平(快乐、满足等)的不可靠标准。 2 地位商品之所以有价值,正是因为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能够拥有它。 [7] 就算我们的收入增加,我们可能也买不起黄金地段的房子、伦勃朗的画、顶级工作所需要的精英教育,只要别人也变得更有钱,出的钱比我们多。这个问题在富裕国家更严重,因为精致商品往往是地位商品,必需品通常不是,而富国精致商品更多,穷国必需品更多。

这些局限并不意味着收入在衡量生活水平上不重要。尤其是在穷国,收入提高往往是好事。在那些国家,收入哪怕提高一点点,也能让人民的生活大大改善:从饿肚子到吃得饱,从危险、累到断腰的工作换到辛苦的普通工作,从小孩活不过周岁到能够长大成人。社会越富裕,高收入对其生活水平的积极影响就越不确定。不过即便在富裕社会,只要使用得当,更高的收入还是能换来更高的生活水平。比如,在富国,更高的收入能减少人们的工作时间,腾出更多时间陪伴家人和朋友,接受更多的成人教育,同时还能维持之前的物质消费水平不变。

真实数据

真实世界的收入数据是怎样的呢?考虑到我们之前已经讲了许多关于总产出(如GDP和GNP)的内容,接下来对于收入我们就讲人均收入数据,其实在理论上它跟总收入数据一样,在实践中也非常类似于后者。

最富裕的国家,人均收入超过四万美元

根据世界银行的报告,2010年,世界上人均收入(GNI)最高的国家是摩纳哥(197 460美元),第二高的是列支敦士登(136 540美元)。然而,他们都是人口极少的避税天堂(分别是33 000和36 000人)。因此,如果我们排除人口不足50万的小国,人均收入第一名就是挪威,人均GNI是85 380美元。

表6.1列举了其他一些富裕国家。他们大部分是西欧及其分支国家,还有几个是亚洲国家,其中日本和新加坡排名靠前,而韩国和其他几个东欧国家,则靠后。

表6.1 富国收入(人均GNI,2010年,数字单位为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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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世界银行,世界发展报告,2012。

最贫穷的四国,人均日收入不足一美元

在另一个极端,世界上最穷的国家布隆迪,人均收入只有160美元(2010年)。最穷的几个国家,人均每天赚不到1美元(每年赚不到365美元)。

根据世界银行的定义,人均收入低于1000美元的国家就属于“低收入”国家,许多国际条约和国际组织则称之为最不发达国家 (least-developed countries)。

表6.2 穷国收入(人均GNI,2010年,数字单位为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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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世界银行,世界发展报告,2012。

表6.2列举了一些最不发达国家。这个表表明,大部分最不发达国家来自非洲,有几个来自亚洲,拉丁美洲只有一个。

因此,最富的挪威,人均收入是最穷的布隆迪的534倍。即便排名第7的美国,人均收入也是倒数第8名的埃塞俄比亚的124倍。

发展中国家间的差距

在最富和最穷国家之间,绝大多数都是中等收入国家。人们往往称之为发展中国家或贫穷国家,但这个贫穷跟上一节讲的贫穷有差距。

表6.3列举了一些发展中国家的人均收入数据。通过该表,大家能够知道都有哪些国家,他们处在什么水平,他们之间差距有多大。

发展中国家的顶端是像巴西、墨西哥这样的国家,人均收入介于8 001美元到10 000美元之间。这些国家的人均收入是表6.2中那些最穷国家的50到60倍,而它们跟最富国家的人均收入差距不到10倍。

表6.3 发展中国家的收入(人均GNI,2010年,数字单位为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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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听到“发展中国家”一词时,通常想到的是像印尼、埃及、斯里兰卡、菲律宾、印度和加纳这样的国家,它们大部分的人均收入都在1 001美元到3 000美元之间。而即使是这些国家,他们的人均收入也是最穷国家的5到10倍。

PPP调整后的生活水平差距并不像生产率差距那么大

如果想要更准确地比较各国之间的生活水平,而不是生产率,那么收入(产出)就必须经过PPP调整。调整后,排名有了显著变化。

在PPP调整后,卢森堡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人均收入达到63 850美元,紧随其后的分别是挪威、新加坡、科威特、瑞典和美国; [8] 而穷国的人均收入在经过PPP调整后相对上升,因为这些国家的非贸易服务(和一些商品)比其他国家便宜。调整后,最穷的是刚果民主共和国(310美元),第二穷的是利比里亚(330美元),而本来最穷的布隆迪(390美元),变成了第三穷。

在经过PPP调整之后,富国和穷国之间的收入差距缩小了。最富国和最穷国的人均收入差距从534倍(挪威VS.布隆迪),缩减到“只有”206倍(卢森堡VS.刚果民主共和国)。

幸福

幸福可以衡量吗?应不应该衡量?

在意识到用货币收入衡量生活水平的局限之后,一些经济学家干脆采用直接问人的办法,问他们过得有多幸福。这类“幸福”(happiness)研究解决了衡量生活水平时的许多问题:该包含什么项目;某些影响生活水平但又很难测量的要素应该如何赋值(不过这并没有阻止学者提出像“政治自由指数”这样的测量方法);每个要素的权重是多少。在所有这类调查中,盖洛普幸福指数调查(Gallup Happiness Survey)和世界观价值调查(World Values Survey)最出名。

许多人怀疑幸福是否可以衡量以及是否应该衡量(怀疑其可能性和正当性)。事实是,幸福这个概念确实比收入要更能反映生活水平,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得去衡量它。英国经济学家理查德·莱亚德(Richard Layard)是衡量幸福方面的著名学者。他赞成衡量幸福,他说:“如果你认为某个东西重要,那么你就应该想办法衡量它。” 3 但其他人不同意,其中就有爱因斯坦,他曾经说过:“并不是所有重要的事物都可以计算,也不是所有可计算的事物都重要。” [9]

的确,我们可以量化幸福。比如通过让人们对自己的幸福打分,最高10分,最低1分,然后得出平均的幸福分数,比如A国6.3分,B国7.8分。但这样的数据甚至都没有前面讨论的人均收入160美元或85 380美元的一半客观。而就连后者,也不是完全客观的。

适应性偏好和虚假意识:为什么不能完全信赖人们对自身幸福的判断

更重要的是,人类对自身幸福的判断是否可信,也存在争议。人们有各种各样的适应性偏好 (adaptive preferences),他们会重新诠释自身的境况,让它们看起来更可以忍受。“酸葡萄心理”(sour grapes)就是一个典型例子,这种心理断定自己没有得到的东西实际上并没有一开始想的那么好。

许多人受压迫、剥削、歧视,却还是说自己很快乐(而且不是说谎)。许多人甚至反对那些能改善他们生活的改革。比如,在20世纪初,很多欧洲妇女都反对妇女获得选举权。一些人甚至还助长不公和残暴,就像《被解救的姜戈》(Django Unchained )中塞缪尔·杰克逊(Samuel L. Jackson)演的黑奴一样,帮助白人压迫其他黑奴。

这些人认为自己快乐是因为他们已经接受——用专业的术语说就是“内化”——压迫者与歧视者的价值观。马克思主义者称这些为虚假意识 (false consciousness)。

黑客帝国和幸福研究的局限

1999年的电影《黑客帝国》(The Matrix )对幸福研究中的虚假意识刻画得最到位。片中墨菲斯(Morpheus)就没法接受虚假意识下的幸福生活。其他人像塞弗(Cypher),则宁愿生活在虚假意识中,而不是在现实中进行危险又辛苦的反抗。谁敢说塞弗的选择就一定是错的?而墨菲斯有什么权利把别人“拯救”出来受苦?

虚假意识是个没有确切答案的难题。对于一个不公和残暴的社会,我们不能因为调查说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很幸福就对其表示赞赏。对于那些觉得自己很快乐的受压迫的妇女和无家可归的饥民,谁又有权利告诉他们不应该快乐呢?谁有权利告诉他们“真相”而让他们感到痛苦呢?这种问题没有简单答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用“主观”的幸福调查来衡量生活水平是不可靠的。

幸福研究有客观的吗?

鉴于主观的幸福测量方法有很多不足,现在的大多数幸福研究,都是客观方法(比如收入水平、人均寿命)和主观评估的结合。

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简称经合组织)在2011年发布的“美好生活指数”(Better Life Index)就是一个很好(又相当全面)的例子。这个指数纳入了人们对生活满意度的主观判断,以及其他十种更客观(虽然不是完全客观)的指标,这些指标的范围从收入、就业,到社群生活、工作生活平衡(而且每一个指标还不止一种组成要素)。

纳入更多要素的幸福指数虽然在概念上更合理,但它的数据结果却更站不住脚。因为加进越来越多的生活面向的同时,肯定会有越来越多的要素难以量化(有的甚至不可能量化)。OECD美好生活指数中的公民参与和社群生活质量就是。此外,要素一多,权重的分配就越难。有趣的是,OCED也意识到了这个困难,它在其网页上让受调查者自己根据自己的判断决定不同要素的权重,编制符合自己的幸福指数。

真实数据

幸福指数不管是我完全主观还是结合了客观指标,本身并不是非常有意义。你没法比较不同类型的幸福指数。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追踪个别国家在某一指数上幸福水平的变化,或者根据某个指数对各国排名次,只不过这个要更不可靠一些。

不同指数有不同的要素。这导致同个国家在不同指数中的排名差异很大。但一些国家,比如丹麦等北欧国家、澳大利亚和哥斯达黎加,在许多(比别国要多)指数上的排名都很靠前。而一些国家如墨西哥和菲律宾,则往往在主观因素权重较大的指数中排名要好一些,大概是这两国国民的“虚假意识”比较多吧。

结论:为什么经济学数据不可能客观

经济学概念的定义和测量,不可能跟物理学或化学的概念一样客观。即使是产出和收入这些看起来最直白的概念,其定义和测量也充满困难。这其中牵涉许多价值判断,比如,在统计产出时不计入家务。此外还有许多技术问题,尤其是非市场活动的估值问题以及购买力平价换算问题。在穷国,数据质量也有问题,因为原始数据的收集和整理需要财务与人力资源,而这些国家并没有。

就算数据本身没问题,我们也很难说产出和收入数据准确反映了生活水平。特别是在富国,那里大部分人的衣、食、住、行、基本医疗和基本教育等基本需要 都已得到满足。 [10] 此外,还有购买力、工作时长、生活水平的非货币方面、非理性消费者选择(不管是因为受操控还是羊群效应)、地位商品等方面的差异。

幸福研究试图消除这些问题,但这些研究本身也有一些问题,甚至更严重,比如幸福内在的不可测性和适应性偏好问题(尤其是虚假意识)。

但所有这些并不意味着我们不应该使用经济数据。如果没有像产出、增长率、失业率和贫富差距值这样的重要数据,就不可能完全理解真实世界的经济情况。只是在使用这些数据时,我们要知道每一个数据都说了什么,没说什么。

延伸阅读

[美]乔纳森·奥尔德雷德. 开启经济学的黑匣子. 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1.

F. Hirsch. Social Limits to Growth . London: Routledge and Kegan Paul, 1978.

M. Jerven. Poor Numbers: How We Are Misled by African Development Statistics and What to Do about It .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13.

[英]理查德·莱亚德. 幸福的社会. 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

[英]麦迪森. 世界经济千年史.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D. Nayyar. Catch Up: Developing Countries in the World Economy .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美]约瑟夫·E.斯蒂格利茨,[印度]阿马蒂亚·森,[法]让—保罗·菲图西. 对我们生活的误测. 北京:新华出版社,2014.

[1] 有个经验法则简单粗暴又很实用,这个法则是:公司的增加值通常占营业额的1/3左右。——原注

[2] 真正代表一国生产率(productivity)水平的是,要生产给定产出,需要多少个人工作,而不是人均产出多少。因此,要判断一个经济体的生产率,理想情况下我们必须看每个工时的GDP,而不是人均GDP。但这种数据很难获得,因此我们只能使用人均GDP作为一国生产率的指标。——原注

[3] 如果按这个定义,就有几个本来被认为是不富有的国家也被列入“高收入国家”,比如前社会主义国家波兰、匈牙利、克罗地亚和斯洛伐克,以及相对不富裕的石油国家沙特阿拉伯和利比亚。不过他们的经济体量不够大,不影响整体情况。——原注

[4] GDP分别是5.9万亿美元、2.1万亿美元、1.7万亿美元、1.5万亿美元和1.0万亿美元,共计12.2万亿美元。——原注

[5] 而我们就可以创造一种通用的虚拟货币——国际元,设定其能够购买的消费篮子数(也就是给这种货币定价,规定其购买力),这样国际元与各种货币之间的汇率就可以通过双方能够购买的消费篮子数算出来。各国用自己的货币计算的收入,也就能够换算成国际元。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对比所有国家的人均GNI(即经过PPP调整后的人均GNI)。顺便提一下,现实中我们往往采用某一个国家的货币为基准货币(代替国际元),比如美元(这时候称之为“国际美元”)。但各国货币在换算成美元的时候不是按照市场汇率来计算,而是仍然按照购买力平价来换算。——译注

[6] 注意,严格来说,我们无法直接比较这两种收入数据。——原注

[7] 美国喜剧《生活大爆炸》中男主角之——充满孩子气的物理学家谢尔顿(Sheldon),向他的朋友拉杰什(Raj)解释为什么霍华德(Howard)要在朋友面前,跟他新女友在电话里做那些“你亲我热的把戏”(lovey-dovey stuff)。他说:“在经济学里有个概念叫‘地位商品’,持有人之所以觉得它价值很高,正是因为其他人无法拥有。这个概念是经济学家弗雷德·希尔施(Fred Hirsch)1976年创造的,用来取代更口语化但并不准确的‘哦也-哦也’(neener-neener,嘲讽之意)。”(第三季第十五集)希尔施的开创性工作是《增长的社会局限》(Social Limits to Growth )。——原注

[8] 人均收入分别是57 130美元、54 700美元、53 630美元、49 180美元、47 020美元、在他们后面的是荷兰(42 590美元)、丹麦(40 140美元)和瑞典(39 600美元)。——原注

[9] 原文是:Not everything that counts can be measured. Not everything that can be measured count. 该句还有另一个说法:Not everything that counts can be counted, and not everything that can be counted counts.——译注

[10] 多出来的收入和产出,对幸福的贡献可能没有满足基本需求的那些收入和产出多。也就是说收入和产出的效用递减。——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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