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素人渔夫

有一个星期天,荷西去公司加班,整天不在家。

我为了打发时间,将今年三月到现在荷西所赚的钱,细细地计算清楚,写在一张清洁的 白纸上,等他回来。

到了晚上,荷西回来了,我将纸放在他的面前,对他说:"你看,半年来我们一共赚进 来那么多钱。"

他看了一眼我做好的账,也很欢喜,说:"想不到赚了那么多,忍受沙漠的苦日子也还 值得吧!"

"我们出去吃晚饭吧,反正有那么多钱。"他兴致很高地提议。

我知道他要带我去国家旅馆吃饭,很快地换好衣服跟他出门,这种事实在很少发生。

"我们要上好的红酒,海鲜汤,我要牛排,给太太来四人份的大明虾,甜点要冰淇淋蛋 糕,也是四人份的,谢谢!"荷西对茶房说。

"幸亏今天一天没吃东西,现在正好大吃一顿。"我轻轻地对荷西说。

国家旅馆是西班牙官方办的,餐厅布置得好似阿拉伯的皇宫,很有地方色彩,灯光很 柔和,吃饭的人一向不太多,这儿的空气新鲜,没有尘土味,刀叉擦得雪亮,桌布烫得笔挺 ,若有若无的音乐像溪水似的流泻着。我坐在里面,常常忘了自己是在沙漠,好似又回到了 从前的那些好日子里一样。

一会儿,菜来了,美丽的大银盘子里,用碧绿的生菜衬着一大排炸明虾,杯子里是深红 色的葡萄酒。

"啊!幸福的青鸟来了!"我看着这个大菜感动得叹息起来。

"你喜欢,以后可以常常来嘛!"荷西那天晚上很慷慨,好像大亨一样。

长久的沙漠生活,只使人学到一个好处,任何一点点现实生活上的享受,都附带着使 心灵得到无限的满足和升华,换句话说,我们注重自己的胃胜于自己的脑筋。

吃完晚饭,付掉了两张绿票子,我们很愉快地散步回家,那天晚上我是一个幸福的人。

第二天,我们当然在家吃饭,饭桌上有一个圆圆的马铃薯饼,一个白面包,一瓶水。

"等我来分,这个饼,你吃三分之二,我拿三分之一。"

我一面分菜,一面将面包整个放在荷西的盘子里,好看上去满一点。

"很好吃的,我放了洋葱,吃嘛!"我开始吃。

荷西狼吞虎咽地一下就吃光了饼,站起来要去厨房。

"没有菜了,今天就吃这么些。"我连忙叫住他。

"今天怎么搞的?"他莫名其妙地望着我。

"拿去看!"我将另一张账单递给他。

"这是我们半年来用掉的钱,昨天算的是赚来的,今天算的是用出去的。"我趴在他肩膀上跟他解释。

"这么多,花了这么多?都用光了!"他对我大吼。

"是。"我点点头。

"你看,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荷西抓起来念着我做的流水账——"番茄六十块一公斤,西瓜两百二十块一个,猪肉半 斤三百——"

"你怎么买那么贵的菜嘛,我们可以吃省一

点——"一面念一面又喃喃自语。

等到他念到——"修车一万五,汽油半年两万四千——"声音越来越高,人站了起来。

"你不要紧张嘛!半年跑了一万六千里,你算算是不是要那么多油钱。"

"所以,我们赚来的钱都用光了,白苦了一场。"荷西很懊恼的样子,表情有若舞台剧 。

"其实我们没有浪费,衣着费半年来一块钱也没花,全是跟朋友们吃饭啦,拍照啦,长 途旅行这几件事情把钱搞不见了。"

"好,从今天开始,单身朋友们不许来吃饭,拍照只拍黑白的,旅行就此不再去,这片沙漠直渡也不知道渡了多少次了。"荷西很有决心地宣布 。

这个可怜的小镇,电影院只有一家又脏又破的,街呢,一条热闹的也没有,书报杂志收 到大半已经过期了,电视平均一个月收得到两三次,映出来的人好似鬼影子,一个人在家也 不敢看,停电停水更是家常便饭,想散步嘛,整天刮着狂风沙。

这儿的日子,除了撒哈拉威人过得自在之外,欧洲人酗酒,夫妻打架,单身汉自杀经 常发生,全是给沙漠逼出来的悲剧。只有我们,还算懂得"生活的艺术",苦日子也熬下来 了,过得还算不太坏。

我静听着荷西宣布的节省计划,开始警告他。

"那么省,你不怕三个月后我们疯掉了或自杀了?"

荷西苦笑了一下:"真的,假期不出去跑跑会活活闷死。"

"你想想看,我们不往阿尔及利亚那边内陆跑,我们去海边,为什么不利用这一千多里 长的海岸线去看看。""去海边,穿过沙漠一个来回,汽油也是不得了。"

"去捉鱼呀,捉到了做咸鱼晒干,我们可以省菜钱,也可以抵汽油钱。"我的劲一向是 很大的,说到玩,绝不气馁。

第二个周末,我们带了帐-篷,足足沿着海边去探了快一百里的岩岸,夜间扎营住在崖上 。

没有沙滩的岩岸有许多好处,用绳子吊下崖去很方便,海潮退了时岩石上露出附着的九 孔,夹缝里有螃蟹,水塘里有章鱼,有蛇一样的花斑鳗,有圆盘子似的电人鱼,还有成千上 万的黑贝壳竖长在石头上,我认得出它们是一种海鲜叫淡菜,再有肥肥的海带可以晒干做汤 ,漂流木是现代雕塑,小花石头捡回来贴在硬纸板上又是图画。这片海岸一向没有人来过, 仍是原始而又丰富的。

"这里是所罗门王宝藏,发财了啊!"

我在滑滑的石头上跳来跳去,尖声高叫,兴奋极了。

"这一大堆石块分给你,快快捡,潮水退了。"

荷西丢给我一只水桶,一副线手套,一把刀,他正在穿潜水衣,要下海去射大鱼。

不到一小时,我水桶里装满了铲下来的淡菜和九孔,又捉到十六只小脸盆那么大的红色 大螃蟹,水桶放不下,我用石块做了一个监牢,将它们暂时关在里面。海带我扎了一大堆。

荷西上岸来时,腰上串了快十条大鱼,颜色都是淡红色的。

"你看,来不及拿,太多了。"我这时才知道贪心人的滋味。

荷西看了我的大螃蟹,又去捉了快二十个黑灰色的小蟹。他说:"小的叫尼克拉斯, 比大的好吃。"

潮水慢慢涨了,我们退到崖下,刮掉鱼鳞,洗干净鱼的肚肠,满满地装了一口袋。我把 长裤脱下来,两个裤管打个结,将螃蟹全丢进去,水桶也绑在绳子上,就这样爬上崖去。

那个周末初次的探险,可以说满载而归。

回家的路上我拼命地催荷西。

"快开,快开,我们去叫单身宿舍的同事们回来吃晚饭。"

"你不做咸鱼了吗?"荷西问我。

"第一次算了,请客请掉,他们平常吃得也不好。"

荷西听了很高兴,回家之前又去买了一箱啤酒,半打葡萄酒请客。

以后的几个周末,同事们都要跟去捉鱼。我们一高兴,干脆买了十斤牛肉,五颗大白 菜,做了十几个蛋饼,又添了一个小冰箱,一个炭炉子,五个大水桶,六副手套,再买了一 箱可乐,一箱牛奶。浩浩荡荡地开了几辆车,沿着海岸线上下乱跑,夜间露营,吃烤肉,谈 天说地,玩得不亦乐乎,要存钱这件事就不知不觉地被淡忘了。

我们这个家,是谁也不管钱的,钱,放在中国棉袄的口袋里,谁要用了,就去抽一张, 账,如果记得写,就写在随手抓来的小纸头上,丢在一个大糖瓶子里。

去了海边没有几次,口袋空了,糖瓶子里挤满了小纸片。

"又没有了,真快!"我抱着棉袄喃喃自语。

"当初去海边,不是要做咸鱼来省菜钱的吗?结果多出来那么多开销。"荷西不解地抓 抓头。

"友情也是无价的财富。"我只有这么安慰他。

"下星期干脆捉鱼来卖。"荷西又下决心了。

"对啊,鱼可以吃就可以卖啊!真聪明,我就没想到呢!"我跳起来拍了一下荷西的头 。

"只要把玩的开销赚回来就好了。"荷西不是贪心人。"好,卖鱼,下星期卖鱼。 "我很有野心,希望大赚一笔。

那个星期六早晨四点半,我们摸黑上车,牙齿冷得格格打战就上路了,仗着艺高胆大路 熟,就硬是在黑暗的沙漠里开车。

清晨八点多,太阳刚刚上来不久,我们已经到了高崖上。下了车,身后是连绵不断神 秘而又寂静的沙漠,眼前是惊涛裂岸的大海和乱石,碧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雾,成群的海鸟 飞来飞去,偶尔发出一些叫声,更衬出了四周的空寂。

我翻起了夹克领子,张开双\_臂,仰起头来给风吹着,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动。

"你在想什么?"荷西问我。

"你呢?"我反问他。

"我在想《天地一沙鸥》那本书讲的一些境界。"

荷西是个清朗的人,此时此景,想的应该是那本书,一点也差不了。

"你呢?"他又问我。

"我在想,我正疯狂地爱上了一个英俊的跛足军官,我正跟他在这高原上散步,四周 长满了美丽的石南花,风吹着我的乱发,他正热烈地注视着我——浪漫而痛苦的日子啊!" 我悲叹着。

说完闭上眼睛,将手臂交抱着自己,满意地吐了口气。

"你今天主演的是《雷恩的女儿》?"荷西说。

"猜对了。好,现在开始工作。"

我拍了一下手,去拉绳子,预备吊下崖去。经过这些疯狂的幻想,做事就更有劲起来。 这是我给枯燥生活想出来的调节方法。

"三毛,今天认真的,你要好好帮忙。"荷西一本正经地说。

我们站在乱石边,荷西下去潜水,他每射上来一条鱼,就丢去浅水边,我赶快上去捡 起来,跪在石头上,用刀刮鱼鳞,洗肚肠,收拾干净了,就将鱼放到一个塑胶口袋里去。

刮了两三条很大的鱼,手就刺破了,流出血来,浸在海水里怪痛的。

荷西在水里一浮一沉,不断地丢鱼上来,我拼命工作,将洗好的鱼很整齐地排在口袋 里。

"赚钱不太容易啊!"我摇摇头喃喃自语,膝盖跪得红肿起来。

过了很久,荷西才上岸来,我赶快拿牛奶给他喝。他闭着眼睛,躺在石块上,脸苍白 的。

"几条了?"他问。

"三十多条,好大的,总有六七十公斤。"

"不捉了,快累死了。"他又闭上了眼睛。

我一面替他灌牛奶,一面说:"我们这种人,应该叫素人渔夫。

"鱼是荤的,三毛。"

"我不是说这个荤素,过去巴黎有群人,平日上班做事,星期天才画画,他们叫自己素人画家。我们周末打鱼,所以是素人渔夫,也不错!"

"你花样真多,捉个鱼也想得出新名字出来。"荷西显然不感兴趣。

休息够了,我们分三次,将这小山也似的一堆鱼全部吊上崖去,放进车厢里,上面用 小冰箱里的碎冰铺上。

看看烈日下的沙漠,这两百多里开回去又是一番辛苦,奇怪的是,这次就没上几次好玩 ,人也累得不得了。

车快到小镇了,我轻轻求荷西:"拜托啦,给我睡一觉再出来卖鱼,拜托啦!太累了啊 !"

"不行,鱼会臭掉,你回去休息,我来卖。"荷西说。

"要卖一起卖,我撑一下好了。"我只有那么说。

车经过国家旅馆城堡似的围墙,我灵机一动,大叫——停——

荷西刹住了车,我光脚跑下车,伸头去门内张望。

"喂,喂,嘘——"我向在柜台的安东尼奥小声地叫。

"啊,三毛!"他大声打招呼。

"嘘,不要叫,后门在哪里?"我轻轻地问他。

"后门?你干嘛要走后门?"

我还没有解释,恰好那个经理大人走过,我一吓躲在柱子后面,他伸头看,我干脆一溜 烟逃回外面车上去。

"不行啦!我不会卖,太不好意思了。"我捧住脸气得很。

"我去。"荷西一摔车门,大步走进去。好荷西,真有种。

"喂,您,经理先生。"

他用手向经理一招,经理就过来了,我躲在荷西背后。

"我们有新鲜的鱼,你们要买不买?"荷西口气不卑不亢,脸都不红,我看是装出来的 。

"什么,你要卖鱼?"经理望着我们两条破裤子,露出很难堪的脸色来,好似我们侮辱 了他一样。

"卖鱼走边门,跟厨房的负责人去谈——"他用手一指边门,气势凌人地说。

我一下子缩小了好多,拼命将荷西拉出去,对他说:"你看,他看不起我们,我们别 处去卖好了,以后有什么酒会还得见面的这个经理——"

"这个经理是白痴,不要怕,走,我们去厨房。"

厨房里的人都围上来看我们,好像很新鲜似的。

"多少钱一斤啊?"终于要买了。

我们两人对望了一眼,说不出话来。

"嗯,五十块一公斤。"荷西开价了。

"是,是,五十块。"我赶紧附和。

"好,给我十条,我们来磅一下。"这个负责人很和气。

我们非常高兴,飞奔去车厢里挑了十条大鱼给他。

"这个账,一过十五号,就可以凭这张单子去账房收钱。"

"不付现钱吗?"我们问。

"公家机关,请包涵包涵!"负责买鱼的人跟我们握握手。

我们拿着第一批鱼赚来的一千多块的收账单,看了又看,然后很小心地放进我的裤子口 袋里。

"好,现在去娣娣酒店。"荷西说。

这个"娣娣酒店"可是撒哈拉大名鼎鼎的,他们平时给工人包饭,夜间卖酒,楼上房间 出租。外表是漆桃红色的,里面整天放着流行歌,灯光是绿色的,老有成群花枝招展的白种 女-人在里面做生意。

西班牙来的修路工人,一发薪水就往娣娣酒店跑,喝醉了就被丢出来,一个月辛苦赚 来的工钱,大半送到这些女-人的口袋里去。

到了酒店门口,我对荷西说:"你进去,我在外面等。"

等了快二十分钟,不见荷西出来。

我拎了一条鱼,也走进去,恰好看见柜台里一个性感"娣娣"在摸荷西的脸,荷西像一 只呆头鸟一样站着。

我大步走上去,对那个女-人很凶地绷着脸大吼一声:"买鱼不买,五百块一斤。"

一面将手里拎着的死鱼重重地摔在酒吧上,发出啪一声巨响。

"怎么乱涨价,你先生刚刚说五十块一斤。"

我瞪着她,心里想,你再敢摸一下荷西的脸,我就涨到五千块一斤。

荷西一把将我推出酒店,轻声说:"你就会进来捣蛋,我差一点全部卖给她了。"

"不买拉倒,你卖鱼还是卖笑?居然让她摸你的脸。"我举起手来就去打荷西,他知 道理亏,抱-住头任我乱打。

一气之下,又冲进酒店去将那条丢在酒吧上的大鱼一把抽回来。

烈日当空,我们又热,又饿,又渴,又倦,彼此又生着气,我真想把鱼全部丢掉,只 是说不出口。

"你记不记得沙漠军团的炊事兵巴哥?"我问荷西。

"你想卖给军营?"

"是。"

荷西一声不响开着车往沙漠军团的营地开去,还没到营房,就看见巴哥恰好在路上走 。

"巴哥。"我大叫他。

"要不要买新鲜的鱼?"我满怀希望地问。

"鱼,在哪里?"他问。

"在我们车厢里,有二十多条。"

巴哥瞪着我猛摇头。

"三毛,三千多人的营区,吃你二十多条鱼够吗?"他一口回绝了我。

"这是说不定的,你先拿去煮嘛!耶稣的五个饼,两条鱼,喂饱了五千多人,这你怎么说?"我反问他。

"我来教你们,去邮局门口卖,那里人最多。"巴哥指点迷津。当然我们卖鱼的对象总 是欧洲人,撒哈拉威人不吃鱼。

于是我们又去文具店买了一块小黑板,几枝粉笔,又向认识的杂货店借了一个磅秤。

黑板上画了一条跳跃的红鱼,又写着——"鲜鱼出售,五十块一公斤。"

车开到邮局门口,正是下午五点钟,飞机载的邮包、信件都来了,一大批人在开信箱 ,热闹得很。

我们将车停好,将黑板放在车窗前,后车厢打开来。做完这几个动作,脸已经红得差 不多了,我们跑到对街人行道上去坐着,看都不敢看路上的人。

人群一批一批地走过,就是没有人停下来买鱼。

坐了一会儿,荷西对我说:"三毛,你不是说我们都是素人吗?素人就不必靠卖业余的 东西过日子嘛!"

"回去啊?"我实在也不起劲了。

就在这时候,荷西的一个同事走过,看见我们就过来打招呼:"啊!在吹风吗?"

"不是。"荷西很扭捏地站起来。

"在卖鱼。"我指指对街我们的车子。

这个同事是个老光棍,也是个粗线条的好汉,他走过去看看黑板,再看看打开的车厢, 明白了,马上走回来,捉了我们两个就过街去。

"卖鱼嘛,要叫着卖的呀!你们这么怕-羞-不行,来,来,我来帮忙。"

这个同事顺手拉了一条鱼提在手中,拉开嗓子大叫:"呀——哦,卖新鲜好鱼哦!七 十五块一斤哦——呀哦——鱼啊!"

他居然还自作主张涨了价。

人群被他这么一嚷,马上围上来了,我们喜出望外,二十多条鱼真是小意思,一下子就 卖光了。

我们坐在地上结账,赚了三千多块,再回头找荷西同事,他已经笑嘻嘻地走得好远去了 。

"荷西,我们要记得谢他啊!"我对荷西说。

回到家里,我们已是筋疲力尽了。洗完澡之后,我穿了毛巾浴衣去厨房烧了一锅水, 丢下一包面条。

"就吃这个啊?"荷西不满意地问。

"随便吃点,我都快累死了。"我其实饭也吃不下。

"清早辛苦到现在,你只给我吃面条,不吃。"他生气了,穿了衣服就走。

"你去哪里?"我大声叱骂他。

"我去外面吃。"说话的人脑子里一下塞-满了水泥,硬邦邦的。

我只有再换了衣服追他一起出去,所谓外面吃,当然只有一个去处——国家旅馆的餐 厅。

在餐厅里,我小声地在数落荷西:"世界上只有你这种笨人。点最便宜的菜吃,听见 没有?"

正在这时,荷西的上司之一拍着手走过来,大叫:"真巧、真巧,我正好找不到伴儿吃 饭,我们三个一起吃。" 他自说自话地坐下来。

"听说今天厨房有新鲜的鱼,怎么样,我们来三客鱼尝尝,这种鲜鱼,沙漠里不常有。 "他还是在自说自话。

上司做惯了的人,忘记了也该看看别人脸色,他不问我们就对茶房说:"生菜沙拉, 三客鱼,酒现在来,甜点等一下。"

餐厅部的领班就是中午在厨房里买我们鱼的那个人,他无意间走过我们这桌,看见荷 西和我正用十二倍的价钱在吃自己卖出来的鱼,吓得张大了嘴,好似看见了两个疯子。

付账时我们跟荷西的上司抢着付,结果荷西赢了,用下午邮局卖鱼的收入付掉,只找回 来一点零头。我这时才觉得,这些鱼无论是五十块还是七十五块一公斤,都还是卖得太便宜 了,我们毕竟是在沙漠里。

第二天早晨我们睡到很晚才醒来,我起床煮咖啡,洗衣服,荷西躺在床-上对我说:"幸 亏还有国家旅馆那笔账可以收,要不然昨天一天真是够惨了,汽油钱都要赔进去,更别说那 个辛苦了。"

"你说账——那张收账单——"

我尖叫起来,飞奔去浴室,关掉洗衣机,肥皂泡泡里掏出我的长裤,伸手进口袋去一摸 ——那张单子早就泡烂了,软软白白的一小堆,拼都拼不起来了。

"荷西,最后的鱼也溜掉啦!我们又要吃马铃薯饼了。"

我坐在浴室门口的石阶上,又哭又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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