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死果

回教"拉麻丹"斋月马上就要结束了。我这几天每个夜晚都去天台看月亮,因为此地人 告诉我,第一个满月的那一天,就是回教人开斋的节日。

邻居们杀羊和骆驼预备过节,我也正在等着此地妇女们用一种叫做"黑那"的染料,将 我的手掌染成土红色美丽的图案。这是此地女-子们在这个节日里必然的装饰之一。我也很喜 欢入境随俗,跟她们做相同的打扮。

星期六那天的周末,我们因为没有离家去大沙漠旅行的计划,所以荷西跟我整夜都在 看书,弄到天亮才-上-床。

第二日我们睡到中午才起身,起床之后,又去镇上买了早班飞机送来的过期西班牙本地 的报纸。

吃完了简单的中饭,我洗清了碗筷,回到客厅来。

荷西埋头在享受他的报纸,我躺在地上听音乐。

因为睡足了觉,我感到心情很好,计划晚上再去镇上看一场查理·卓别林的幽默片—— 《城市之光》。

当天风和日丽,空气里没有灰沙。美丽的音乐充满了小房间,是一个令人满足而悠闲的 星期日。

下午两点多,撒哈拉威小孩们在窗外叫我的名字,他们要几个大口袋去装切好的肉。我 拿了一包彩色的新塑胶袋分给他们。

分完了袋子,我站着望了一下沙漠。对街正在造一批新房子,美丽沙漠的景色一天一 天在被切断,我觉得十分可惜。

站了一会儿,不远处两个我认识的小男孩不知为什么打起架来,一辆脚踏车丢在路边。 我看他们打得起劲,就跑上去骑他们的车子在附近转圈子玩,等到他们打得很认真了,才停 了车去劝架,不让他们再打下去。

下车时,我突然看见地上有一条用麻绳串起来的本地项链,此地人男女老幼都挂着的 东西。我很自然地捡了起来,拿在手里问那两个孩子:"是你掉的东西?"

这两个孩子看到我手里拿的东西,架也不打了,一下子跳开了好几步,脸上露出很怕 的表情,异口同声地说:"不是我的,不是我的!"连碰都不上来碰一下。我觉得有点纳闷 ,就对孩子们说:"好,放在我门口,要是有人来找,你们告诉他,掉的项链在门边上放着 。"这话说完,我就又回到屋内去听音乐。

到了四点多钟,我开门去看,街上空无人迹,这条项链还是在老地方。我拿起来细细 地看了一下:它是一个小布包,一个心形的果核,还有一块铜片,这三样东西穿在一起做成 的。

这种铜片我早就想要一个,后来没看见镇上有卖,小布包和果核倒是没看过。想想这 串东西那么脏,不值一块钱,说不定是别人丢掉了不要的,我沉吟了一下,就干脆将它拾了 回家来。

到了家里,我很高兴地拿了给荷西看,他说:"那么脏的东西,别人丢掉的你又去捡 了。"就又回到他的报纸里去了。

我跑到厨房用剪刀剪断了麻绳,那个小布包嗅上去有股怪味,我不爱,就丢到垃圾筒里 去,果核也有怪味,也给丢了。只有那片像小豆腐干似的锈红色铜片非常光滑,四周还镶了 美丽的白铁皮,跟别人挂的不一样,我看了很喜欢,就用去污粉将它洗洗干净,找了一条粗 的丝带子,挂在颈子上刚好一圈,看上去很有现代感。

我又跑去找荷西,给他看,他说:"很好看,可以配黑色低胸的那件衬衫,你挂着玩 吧!"

我挂上了这块牌子,又去听音乐,过了一会儿,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听了几卷录音带,我觉得有点瞌睡,心里感到很奇怪,才起床没几小时,怎么会觉得 全身都累呢?因为很困,我就把录音机放在胸口上平躺着,这样可以省得起来换带子,我颈 上挂的牌子就贴在录音机上。

这时候,录音机没转了几下,突然疯了一样乱转起来,音乐的速度和拍子都不对了, 就好像在发怒一般。荷西跳起来,关上了开关,奇怪地看来看去,口里喃喃自语着:"一向 很好的啊,大概是灰太多了。"

于是我们又趴在地上试了试,这次更糟,录音带全部缠在一起了,我们用发夹把一卷被 弄得乱七八糟的带子挑出来。荷西去找工具,开始要修。

荷西去拿工具的时候,我就用手在打那个录音机,因为家里的电动用具坏了时,被我乱 拍乱打,它们往往就会又好起来,实在不必拆开来修。

才拍了一下,我觉得鼻子痒,打了一个喷嚏。

我过去有很严重的过敏性鼻病,常常要打喷嚏,鼻子很容易发炎,但是前一阵被一个 西班牙医生给治好了,好久没有再发。这下又开始打喷嚏,我口里说着:"哈,又来了!" 一面站起来去拿卫生纸,因为照我的经验,这一下马上会流清鼻水。

去浴室的路不过三五步,我又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同时觉得右眼有些不舒服,照照 镜子,眼角有一点点红,我也不去理它,因为鼻涕要-流-出来了。

等我连续打了快二十多个喷嚏时,我觉得不太对劲,因为以往很少会这么不断地打。我 还是不很在意,去厨房翻出一粒药来吃下去,但是二十多个喷嚏打完了,不到十秒钟,又更 惊天动地地连续下去。

荷西站在一旁,满脸不解地说:"医生根本没有医好嘛!"我点点头,又捂着鼻子哈欠 哈欠地打,连话都没法说,狼狈得很。

一共打了一百多个喷嚏,我已经眼泪鼻涕流得一塌糊涂了,好不容易它停了几分钟, 我赶快跑到窗口去吸新鲜空气。荷西去厨房做了一杯热水,放了几片茶叶给我喝下去。

我靠在椅子上喝了几口茶,一面擦鼻涕,一面觉得眼睛那块红的地方热起来,再跑去照 照镜子,它已经肿了一块,那么快,不到二十分钟,我很奇怪,但是还是不在意,因为我得 先止住我的喷嚏,它们偶尔几十秒钟还是在打。我手里抱了一个字纸篓儿,一面擦鼻涕一面 丢,等到下一个像台风速度也似的大喷嚏打出来,鼻血也喷出来了,我转身对荷西说:"不 行,打出血来了啦!"

再一看荷西,他在我跟前急剧地一晃。像是电影镜头放横了一样,接着四周的墙、天 花板都旋转起来。我扑上去抓住他,对他叫:"是不是地震,我头晕——"

他说:"没有啊!你快躺下来。"上来抱-住我。

我当时并不觉得害怕,只是被弄得莫名其妙,这短短半小时里,我到底为什么突然变得 这个样子。

荷西拖了我往卧室走,我眼前天旋地转,闭上眼睛,人好似也上下倒置了一样在晕。躺 在床-上没有几分钟,胃里觉得不对劲,挣扎着冲去浴室,开始大声地呕吐起来。

过去我常常会呕吐,但是不是那种吐法。那天的身\_体里不只是胃在翻腾,好像全身的内 脏都要呕出来似的疯狂地在折磨我,呕完了中午吃的东西,开始呕清水,呕完了清水,吐黄 色的苦胆,吐完了苦水,没有东西再吐了,我就不能控制地大声干呕。

荷西从后面用力抱-住我,我就这么吐啊,打喷嚏啊,流鼻血啊,直到我气力完完全全 用尽了,坐在地上为止。

他将我又拖回床-上去,用毛巾替我擦脸,一面着急地问:"你吃了什么脏东西?是不是 食物中毒?"

我有气无力地回答他:"不泻,不是吃坏了。"就闭上眼睛休息,躺了一下,奇怪的是 ,这种现象又都不见了,身\_体-内像海浪一样奔腾的那股力量消逝了。我觉得全身虚脱,流了 一身冷汗,但是房子不转了,喷嚏不打了,胃也没有什么不舒服,我对荷西说:"要喝茶。 "

荷西跳起来去拿茶,我喝了一口,没几分钟人觉得完全好了,就坐起来,张大眼睛呆呆 地靠着。

荷西摸摸我的脉搏,又用力按我的肚子,问我:"痛不痛?痛不痛?"

我说:"不痛,好了,真奇怪。"就要下床来,他看看我,真的好了,呆了一下,就 说:"你还是躺着,我去做个热水袋给你。"我说:"真的好了,不用去弄。"

这时荷西突然扳住我的脸,对我说:"咦,你的眼睛什么时候肿得那么大了。"我伸手 摸摸,右眼肿得高高的了。

我说:"我去照镜子看看!"下床来没走了几步路,胃突然像有人用鞭子打了一下似的 一痛,我"哦"地叫了一声,蹲了下去,这个奇怪的胃开始抽起筋来。我快步回到床-上去, 这个痛像闪电似的捉住了我,我觉得我的胃里有人用手在扭它,在绞它。我缩着身\_体努力去 对抗它,但是还是忍不住-呻-吟起来,忍着忍着,这种痛不断地加重,我开始无法控制地在床 上滚来滚去,口里尖叫出来。痛到后来,我眼前一片黑暗,只听见自己像野兽一样在狂叫。 荷西伸手过来要替我揉胃,我用力推开他,大喊着:"不要碰我啊!"

我坐起来,又跌下去,痉挛性的剧痛并不停止。我叫哑了嗓子,胸口肺里面也连着痛起 来,每一吸气,肺叶尖也在抽筋。这时我好似一个破布娃娃,正在被一个看不见的恐怖的东 西将我一片一片在撕碎。我眼前完全是黑的,什么都看不见。神智是很清楚的,只是身\_体做 了剧痛的奴隶,在做没有效果的挣扎。我喊不动了,开始咬枕头,抓床单,汗——湿——透了全身。

荷西跪在床边,焦急得几乎流下泪来,他不断地用中文叫我在小时候只有父母和姐姐叫 我的小名——"妹妹!妹妹!妹妹——"

我听到这个声音,呆了一下,四周一片黑暗,耳朵里好似有很重的声音在爆炸,又像 雷鸣一样轰轰地打过来,剧痛却一刻也不释放我,我开始尖叫起来,我听见自己用中文在乱 叫:"姆妈啊!爹爹啊!我要死啦!我痛啊——"

我当时没有思想任何事情,我口里在尖叫着,身上能感觉的就是在被人扭断了内脏似的 痛得发狂。

荷西将我抱起来往外面走,他开了大门,将我靠在门上,再跑去开了车子,把我放进去 ,我知道自己在外面了,就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叫痛。强烈的光线照进来,我闭上眼睛,觉得 怕光怕得不得了,我用手蒙住眼睛对荷西说:"光线,我不要光,快挡住我。"他没有理我 ,我又尖叫:"荷西,光太强了。"他从后座抓了一条毛巾丢给我,我不知怎的,怕得拿毛 巾马上把自己盖起来,趴在膝盖上。

星期天的沙漠医院当然不可能有医生,荷西找不到人,一言不发地掉转车头往沙漠军团 的营房开去。我们到了营房边,卫兵一看见我那个样子,连忙上来帮忙,两个人将我半拖半 抱地抬进医疗室,卫兵马上叫人去找医官。我躺在病台上,觉得人又慢慢好过来了,耳朵不 响了,眼睛不黑了,胃不痛了,等到二十多分钟之后,医官快步进来时,我已经坐起来了, 只是有点虚,别的都很正常。

荷西将这个下午排山倒海似的病情讲给医生听,医生给我听了心脏,把了脉搏,又看看 我的舌-头,敲敲我的胃,我什么都不再痛了,只是心跳有点快。他很奇怪地叹了口气,对荷 西说:"她很好啊!看不出有什么不对。"

我看荷西很泄气,好似骗了医官一场似的不好意思,他说:"你看看她的眼睛。"

医官扳过我的眼睛来看看,说:"灌脓了,发炎好多天了吧?"

我们拼命否认,说是一小时之内肿起来的。医官看了一下,给我打了一针消炎针,他 再看看我那个样子,不像是在跟他开玩笑,于是说:"也许是食物中毒。"我说:"不是, 我没有泻肚子。"他又说:"也许是过敏,吃错了东西。"我又说:"皮肤上没有红斑,不 是食物过敏。"医官很耐性地看了我一眼,对我说:"那么你躺下来,如果再吐了再剧痛了 马上来叫我。"说完他走掉了。

说也奇怪,我前一小时好似厉鬼附身一样的病痛,在诊疗室里完完全全没有再发。半 小时过去了,卫兵和荷西将我扶上车,卫兵很和善地说:"要再发了马上回来。"

坐在车上我觉得很累,荷西对我说:"你趴在我身上。"我就趴在他肩上闭着眼睛,颈 上的牌子斜斜地垂在他腿上。

沙漠军团往回家的路上,是一条很斜的下坡道。荷西发动了车子,慢慢地滑下去,滑了 不到几公尺,我感到车子意外地轻,荷西并没有踏油门,但是车子好像有人在后面推似的加 快滑下去。荷西用力踏刹车,刹车不灵了,我看见他马上拉手刹车,将排档换到一档,同时 紧张地对我说:"三毛,抱\_紧我!"车子失速地开始往下坡飞似地冲下去,他又去踩刹车, 但是刹车硬硬地卡住了。斜坡并不是很高的,照理说车子再滑也不可能那么快,一霎间我们 好像浮起来似的往下滑下去,荷西又大声叫我:"抓紧我,不要怕。"我张大了眼睛,看见 荷西前面的路飞也似的扑上来,我要叫,喉咙像被卡住了似的叫不出来。正对面来了一辆十 轮大卡车的军车,我们眼看就要撞上去了,我这才"啊——"一下地狂叫出来。荷西用力一 扭方向盘,我们的车子冲出路边,又滑了好久不停,荷西看见前面有一个沙堆,他拿车子一 下往沙里撞去,车停住了,我们两个人在灰天灰地的沙堆里吓得手脚冰冷,瘫了下来。

对面那辆军车上的人马上下来了,他们往我们跑来,一面问:"没事吧?还好吧!" 我们只会点头,话也不会回答。

等他们拿了铲子来除沙时,我们还软在位子上,好像给人催眠过了似的。

荷西过了好一会,才说出一个字来,他对那些军人说:"是刹车。"

驾驶兵叫荷西下车,他来试试车。就有那么吓人,车子发动了之后,他一次一次地试 刹车都是好好的,荷西不相信,也上去试试,居然也是好的。刚刚发生的那几秒钟就像一场 恶梦,醒来无影无踪。我们张口结舌地望着车子,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以后我们两人怎么再上了车,如何慢慢地开回家来,事后再回想,再也记不得了,那 一段好似催眠中的时光完全不在记忆里。

到了家门口,荷西来抱我下车,问我:"觉得怎么样?"我说:"人好累好累,痛是 不再痛了。"

于是我上半身给荷西托着,另外左手还抓着车门,我的身-子靠在他身上,那块小铜片又 碰到了荷西,这是我事后回忆时再想起来的,当时自然不会注意这件小事情。

荷西为了托住我,他用脚大力地把车门碰上,我只觉得一阵昏天黑地的痛。四只手指紧 紧地给压在车门里,荷西没看见,还拼命将我往家里拖进去。我说:"手-手,荷西啊—— "他回头一看,惊叫了一声,放开我马上去开车门,手拉出来时,食指和中指看上去扁扁的 ,过了两三秒钟,血哗一下温暖地-流-出来,手掌慢慢被浸——湿——了。

"天啊!我们做了什么错事——"荷西颤着声音说,拿着我的手就站在那里发起抖来。

我不知怎的觉得身\_体-内最后的气力都好似要用尽了,不是手的痛,是虚得不得了,我渴 望快快让我睡下来。

我对荷西说:"手不要紧,我要躺下,快——"

这时一个邻家的撒哈拉威妇女在我身后轻呼了一声,马上跑上来托住我的小-腹,荷西还 在看我卡坏了的手,她急急地对荷西说:"她——小孩——要掉下来了。"

我只觉得人一直在远去,她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我抬头无力地看一下荷西,他 的脸像在水波上的影子飘来飘去。荷西蹲下来也用力抱-住了我,一面对那个邻居女-人说:" 去叫人来。"

我听见了,用尽气力才挤出几个字——"什么事?我怎么了?"

"不要怕,你在大量地流血。"荷西温柔的声音传过来。

我低头下去一看,小水柱似的血,沿着两腿流下来,浸得地上一摊红红的浓血,裙子上 早——湿——了一大片,血不停地静静地从小-腹里-流-出来。

"我们得马上回去找医官。"荷西人抖得要命。

我当时人很清楚,只是觉得要飘出去了似的轻,我记得我还对荷西说:"我们的车不能 用,找人来。"

荷西一把将我抱起来往家里走,踢开门,将我放在床-上,我一躺下,觉得-下-体好似啪 一下被撞开了,血就这样泉水似的冲出来。

当时我完全不觉得痛,我正化做羽毛慢慢地要飞出自己去。

罕地的妻子葛柏快步跑进来,罕地穿了一条大裤子跟在后面,罕地对荷西说:"不要 慌,是流产,我太太有经验。"

荷西说:"不可能是流产,我太太没有怀孕。"

罕地很生气地在责备他:"你也许不知道,她或许没有告诉你。"

"随便你怎么说,我要你的车送她去医院,我肯定她没有怀孕。"

他们争辩的声音一波一波地传过来,好似巨响的铁链在弹着我当时极度衰弱的精神。 我的生命在此时对我没有意义,惟一希望的是他们停止说话,给我永远的宁静,哪怕是死也 没有比这些声音在我肉-体上的伤害更令我苦痛的了。

我又听见罕地的妻子在大声说话,这些声浪使我像一根脆弱的琴弦在被它一来一回地拨 弄着,难过极了。

我下意识地举起两只手,想捂住耳朵。

我的手碰到了零乱的长发,罕地的妻子惊叫了一声,马上退到门边去,指着我,厉声地 用土语对罕地讲了几个字,罕地马上也退了几步,用好沉重的声音对荷西说:"她颈上的牌 子,谁给她挂上去的?"

荷西说:"我们快送她去医院,什么牌子以后再讲。"

罕地大叫起来:"拿下来,马上把那块东西拿下来。"荷西犹豫了一下,罕地紧张 得又叫起来:"快,快去拿,她要死了,你们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

荷西被罕地一推,他上来用力一拉牌子,丝带断了,牌子在他手里。罕地脱下鞋子用 力打荷西的手,牌子掉下来,落在我躺着的床边。

他的妻子又讲了很多话,罕地近乎歇斯底里地在问荷西:"你快想想,这个牌子还碰 过什么人?什么东西?快,我们没有时间。"

荷西结巴地在说话,他感染了罕地和他妻子的惊吓,他说:"碰过我,碰过录音机, 其他——好像没有别的了。"

罕地又问他:"再想想,快!"

荷西说:"真的,再没有碰过别的。"

罕地用阿拉伯文在说:"神啊,保佑我们。"

又说:"没事了,我们去外面说话。"

"她在流血——"荷西很不放心地说,但是还是跟出去了。

我听见他们将前面通走廊那个门关上了,都在客厅里。

我的精神很奇怪地又回复过来,我在大量地流冷汗,我重重地缓慢地在呼吸,我眼睛沉 重得张不开来,但是我的身\_体已经不再飘浮了。

这时,四周是那么的静,那么的清朗,没有一点点声音,我只觉得舒适的疲倦慢慢地在 淹没我。

我正在往睡梦中沉落下去。

没有几秒钟,我很敏感的精神觉得有一股东西,一种看不见形象的力量,正在流进这个 小房间,我甚至觉得它发出极细微的丝丝声。我拼命张开眼睛来,只看见天花板和衣柜边的 帘子,我又闭上眼睛,但是我的第六感在告诉我,有一条小河,一条蛇,或是一条什么东西 已经流进来了,它们往地上的那块牌子不停地流过去,缓缓地在进来,慢慢地在升起,不断 地充满了房间。我不知怎的感到寒冷与惧怕,我又张开了眼睛,但是看不见我感到的东西。

这样又过了十多秒钟,我的记忆像火花一样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我惊恐得几乎成了石像 ,我听见自己狂叫出来。

"荷西——荷西——啊——救命——"

那扇门关着,我以为的狂叫,只是沙哑的声音。我又尖叫,再尖叫,我要移动自己的身 体,但是我没有气力。我看见床头小桌上的茶杯,我用尽全身的气力去握住它,将它举起来 丢到水泥地上去,杯子破了,发出响声,我听到那边门开了,荷西跑过来。

我捉住荷西,疯了似的说:"咖啡壶,咖啡壶,我擦那块牌子时一起用去污粉擦了那 个壶——"

荷西呆了一下,又推我躺下去,罕地这时过来东嗅西嗅,荷西也嗅到了,他们同时说: "煤气——"

荷西拖了我起床就走,我被他们一直拉到家外面,荷西又冲进去关煤气筒,又冲出来 。

罕地跑到对街去拾了一手掌的小石子,又推荷西:"快,用这些石子将那牌子围起来, 成一个圈圈。"

荷西又犹豫了几秒钟,罕地拼命推他,他拿了石子跑了进去。

那个晚上,我们睡在朋友家。家中门窗大开着,让煤气吹散。我们彼此对望着,一句 话也说不出来,恐惧占住了我们全部的心灵和意志。

昨天黄昏,我躺在客厅的长椅上,静静地细听着每一辆汽车通过的声音,渴望着荷西 早早下班回来。

邻居们连小孩都不在窗口做他们一向的张望,我被完全孤立起来。

等荷西下了班,他的三个撒哈拉威同事才一同进门来。

"这是最毒最厉的符咒,你们会那么不巧拾了回来。"荷西的同事之一解释给我们听。

"回教的?"我问他们。

"我们回教不弄这种东西,是南边'毛里塔尼亚'那边的巫术。"

"你们不是每个撒哈拉威人都挂着这种小铜片?"荷西说。

"我们挂的不一样,要是相同,早不死光了?"他的同事很生气地说。

"你们怎么区别?"我又问。

"你那块牌子还挂了一个果核、一个小布包是不是?铜牌子四周还有白铁皮做了框,幸 亏你丢了另外两样,不然你一下就死了。"

"是巧合,我不相信这些迷信。"我很固执地说。

我说出这句话,那三个本地人吓得很,他们异口同声地讲:"快不要乱说。"

"这种科学时代,怎么能相信这些怪事?"我再说。

他们三个很愤怒地望着我,问我:"你过去是不是有前天那些全部发作的小毛病?"

我细想了一下,的确是有。我的鼻子过敏,我常生针眼,我会吐,常头晕、胃痛,剧烈 运动之后-下-体总有轻微的出血,我切菜时总会切到手——

"有,都不算大病,很经常的这些小病都有。"我只好承认。

"这种符咒的现象,就是拿人本身健康上的缺点在做攻击,它可以将这些小毛病化成厉鬼来取你的性命。"撒哈拉威朋友又对我解释。

"咖啡壶溢出来的水弄熄了煤气,难道你也解释做巧合?"

我默默不语,举起压伤了的左手来看着。

这两天来,在我脑海里思想,再思想,又思想的一个问题却驱之不去。

"我在想——也许——也许是我潜意识里总有想结束自己生命的欲望,所以——病就 来了。"我轻轻地说。

听见我说出这样的话来,荷西大吃一惊。

"我是说——我是说——无论我怎么努力在适应沙漠的日子,这种生活方式和环境我已 经忍受到了极限。"

"三毛,你——"

"我并不是否认我对沙漠的热爱,但是我毕竟是人,我也有软弱的时候——"

"你做咖啡我不知道,后来我去煮水,也没有看见咖啡弄熄了火,难道你也要解释成我潜意识里要杀死我们自己?"

"这件事要跟学心理的朋友去谈,我们对自己心灵的世界知道得太少。"

不知为什么,这种话题使大家闷闷不乐。人,是最怕认识自己的动物,我叹了口气, 不再去想这些事。

我们床边的牌子,结果由回教的教长,此地人称为"山栋"的老人来拿去,他用刀子 剖开二片夹住的铁皮,铜牌内赫然出现一张画着图案的符咒。我亲眼看见这个景象,全身再 度浸在冰水里似的寒冷起来。

恶梦过去了,我健康的情形好似差了一点点,许多朋友劝我去做全身检查,我想,对我 ,这一切已经得到了解释,不必再去麻烦医生。

今天是回教开斋的节日,窗外碧空如洗,凉爽的微风正吹进来,夏日已经过去,沙漠 美丽的秋天正在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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