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信片

将妻子推下山崖之后,阿隆收拾好行李,退掉酒店的房间,坐上了回程的班机。

香格里拉最大的优势不过是它的名字与众不同而已,在飞机上,阿隆这样想。这地方没什么好,要不是为了实现诺言,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来这个地方,好吧,既然她这么喜欢,就永远留在这儿吧。

他望着倒水的空姐,笑了出来——在以前,这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先生,请慢用。”空姐朝他眨眨眼。

新生,终于开始了。

阿隆像往常一样去上班,手提包里还是放着一根香蕉,领带还是选的妻子最喜欢的那一条。在同事面前,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状,甚至还跟邻座抱怨说妻子昨晚看电视声音太大,打扰到自己睡觉。

他知道,不管是自己还是外人,都需要时间来慢慢淡化关于妻子的记忆,慢慢地让他们接受,那个女人已经被他亲手杀死的事实。

临下班前,前台的漂亮姑娘告诉阿隆,有他的明信片。

他收拾好东西,想了两个小笑话准备讲给前台听,要是可能,俯视一下她们迷人的乳沟也在计划之中——听说行政部的总监还强制要求她们穿了短得不能再短的短裙。

阿隆从那一沓卡片中抽出自己的,瞬间丧失了所有的色心和勇气——是妻子的字迹。

隆:

香格里拉的雪很干净,天也很蓝,要是我们能永远生活在这里就好了。

背后的照片是蓝天下的雪山,近处一个女人的身影,穿得跟妻子死的时候一样,从香格里拉寄来,邮戳是杀死她的第二天。

阿隆急忙将明信片收进包里,生怕被人看到他异样的表情,连谢谢都没说一声,便转身走进了电梯。

这是什么拙劣的恶作剧?他想不出有谁能模仿妻子的笔迹,更想不到如何这么快速而轻易地用自己的照片做明信片。还是说,其实她没有死?不可能,我明明看到她头部着地摔在悬崖下的大石头上,脑浆混着血流了一地,绝对没有生还的可能。阿隆焦急地看着电梯一层一层地降下去,心口似乎被一只冰冷的手抓着,随时可能被捏破心房。

门打开的那一刻,恍惚之间,他似乎看到妻子走了进来,忍不住大喊了一声。

“郁组长,你叫啥?”

原来不是,只是穿得像而已。

“没事没事。”扔下这句话,阿隆匆匆地挤过她的身旁,朝大门走去。

不可能的,她已经死了,我亲眼看见的,这是巧合,是某个字迹相像的朋友也去了香格里拉,一定是这样,一定是的。

他把明信片扔进垃圾桶,系上围巾,缩了缩胳膊,融入了冬天的夜幕之中。

一切如常的日子只过了两周,第二封明信片就到了。

阿隆原本已经把这件事忘了,他调整好自己的身心,准备重回夜场,去收割那些春心萌动的小白兔。但当他漫不经心地翻开夹在信件堆里的明信片的时候,那熟悉的字体又照着他的脑门打了一棍——

隆:

听说谁要是淹没在天使之城,就再也找不到出去的路了。

日期在一周前,这个邮戳阿隆认得,是泰国曼谷,背后的照片是一尊佛像,一双细长的眼睛像是嘲笑一样地盯着阿隆,疑似妻子的女人跪在它面前。

所以,她又跑去泰国了吗?

阿隆想象不出一具尸体如何跑到泰国,捂住脑袋上的窟窿的是左手还是右手?脑浆洒在邻座衣服上了,她有没有跟人说对不起?请人拍照的时候,有没有先把脸上的血擦干净?

阿隆感到一阵恶心,这个女人,活着的时候给我添堵,死了还不让人安心。

于是,他跟前台的姑娘们说,以后只要是寄给我的明信片,一概不收,更不要通知我。姑娘们自然不明白他的用意,但见他表情严肃,不像是开玩笑,也只好点点头。

阿隆交代完毕,觉得不会再被这破事打扰,心情好了不少,顺手将明信片撕成了碎片。

到公司门口的时候,已经迟到了三分钟,阿隆还在回味昨晚那个女人腰眼上的胎记。

坐在位子上,没有人在意他的迟到——很好,和往常一样。阿隆看着忙得不可开交的下属们,想到自己白天工作无聊,夜晚声色犬马,不禁叹了口气。

“组长,叹什么气?”一名下属抱着一沓杂志走过来。

“没什么。”阿隆摆摆手。

“对了,组长……”那人从杂志间抽出一张卡片,“有你的明信片。”

妻子的明信片。

隆:

金阁寺看起来好没真实感,就像纸糊的一样,不信你看背面。

日本,京都,时间一周前。

“谁让你拿过来的?!”阿隆猛地站起来,劈头盖脸地大声质问对方,“你也不怕齁死啊,要你管这些闲事?”

周围的人胆子大的回头看一眼,毕竟这么大声地讲脏话在公司里并不常见;胆子小的低着头,“噼噼啪啪”地敲键盘,就当什么也没听见。

下属惊愕地望着上司,表情就像恐怖片里的主角,定格在初见恶鬼时的那一帧,“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阿隆翻过明信片,金阁寺在远处,如同葬礼上纸糊的祭品,站在镜头前的,是妻子惨白发绿的脸。阿隆胡乱地把卡片揉作一团,大声吼道:“这破公司没法待了,到处都是蠢货!你们别他妈在老子眼前晃了行不行?滚啊!”

既然已经骂得人尽皆知,自然无人挽留,即便如此,辞职的流程还是持续了将近两周。

这下完事了,公司地址跟自己再也没有关系了,邮局送去只会查无此人,管你是人是鬼,爱上哪儿上哪儿吧。阿隆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头皮发麻和后背发凉的感觉都减轻了不少,今晚大概不会再梦到推她下山的场景了吧。

为了庆祝脱离苦海,阿隆决定约两个姑娘来,他相信自己的魅力还在,又有豪车钥匙护驾,双飞这种事情并不会太难。

只用了一个小时,他的车里就坐了两个叽叽喳喳喝得面红耳赤的年轻女学生。

回到小区,他搂着她们俩的细腰,一步一步往上走,一边说着粗俗下流的笑话,一边思索着待会儿先脱哪一个的衣服。走到门口,又与她们吻了一阵儿,他才拿出钥匙捅开了门。

一个姑娘眼尖:“有东西掉了。”“夹在门缝里的。”另一个说。

没等阿隆反应过来,姑娘就把卡片拾了起来,“是张明信片。”

明信片。

阿隆猛然感觉到夜晚的寒意,它就像一条裹满鳞片的蛇,正沿着阿隆的腿缓缓往上爬,将它冰冷刺骨的体温一点一点地传递过来,直至冻结他全身的血液。“你们走吧,我今天没心情了。”阿隆将两个姑娘推出门外,不顾她们疑惑且愤怒的表情,独自走进家门,然后关上了门。

这次是从夏威夷寄来的。

隆:

到处都是人,海风很暖,但我还是觉得冷。

你是一具尸体,当然会觉得冷啊。

阿隆颓然坐倒在墙边,呆看着背后的照片——妻子僵直的身体直挺挺地躺在沙滩上,开裂的伤口腐烂发黑,蛆虫探出了脑袋。

我这辈子都摆脱不了你的纠缠了吗?

卖房子很难,租新房还是挺容易的。

阿隆决定搬到东城去,他的东西很少,妻子的东西虽然多,但以后也用不着了,他便慷慨地卖给楼下的废品站。

书永远是最重最费事的,为此跟搬家公司争执了半天才谈拢价格,还有柜子里的衣服,塞满好几个箱子,抽屉里零碎的单据、小饰物、小盒子,各种各样的卡片,有用无用都要分辨半天,再分门别类地装进袋子里。

一直忙到晚上,阿隆还留在乱成一团的旧房里收拾,时不时地就从角落里清理出很久之前遗失的宝物:妻子的发卡,她曾经为此唠叨了两天;他的领带夹,心血来潮买的小玩意儿,用了两次就不见了以及一封压在箱底的明信片。

虽然没有纸张发黄得那么夸张,但捏起来软绵绵的,似乎也有些年头了,上面的内容很简短,是阿隆自己写的。

琴:

希望你跟我一样喜欢远方,不仅是这里,还有更多更远的地方,香格里拉、曼谷、京都、夏威夷,我都会带你去的!

时间是五年前,邮戳就是这个城市。

这是他们结束两年的异地恋,妻子终于下定决心离开故乡的时候,阿隆写给她的。至少那个时候,他对她更多的是迷恋和感激,并且暗自发誓,一定要给她一份远比故乡更安逸更舒适的幸福生活。

只是后来越来越忙,越来越疲惫,那几个地方,一个也没有去成。

再后来,争吵,冷战,厌恶,仇恨,直到动了杀机。

阿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所以,都结束了吧,你最终还是自己去了这些地方,不管是生是死,应该满足了吧?希望在你眼里,它们和你想象的一样美。

阿隆再扫视了一眼房间,没有什么遗漏,关掉灯,准备离开,然后——他听到了钥匙捅进门锁的声音。

缓慢而坚定地拧开。

月光照在手里的明信片上,照亮背面的照片,那是这座城市的风景,在左下角,还有阿隆写的一句情话:

但不管多远的地方,都不如我们共同的家。

门被推开。

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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