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贼指花

我第一次坐船是1987年6月在松花江上。那是一条豪华的小型游船据说是专供当地要员和上边来的要人用的。驾船者是一个赤红脸膛的大汉。他身上带着一股子宰相家人的傲气对我们这伙所谓的作家、诗人充满了鄙视。虽是六月但江风凛冽我披着外套还略感寒意但这位爷却只穿一条大裤衩子一袭圆领衫。衫上印着一个黑色的虎头凶气逼人。开船之后他一手把舵一手提着啤酒瓶子灌一口啤酒打一个嗝对我们说“你们都是北京来的北京人不行大大的不行全是井底之蛙有条长安街有什么了不起有座天安门有什么了不起你们有松花江吗有兴安岭吗”灌一口酒打一个嗝又说“你们也敢自称作家、诗人我看都是臭杞果子摆碟——凑数你写过什么写过《水浒传》你写过什么写过‘床前明月光’你更不灵”他用酒瓶子指点着那位名叫尤金的青年作家说“我看你最大的本领是向女人献殷勤见了女人你就犯贱我们市领导真是昏了头竟然花大钱请你们来采风采个×有这些闲钱帮助几个失学儿童多好”尤金被当众羞辱脸上有些挂不住便运用他一贯的战术低头哈腰地说“韩师傅兄弟从娘肚子里钻出来就是个坏蛋刚会爬时就到邻居家欺负小女孩。我爹本来想把我用木棒子敲死但被我奶奶拦住了。天生的坏蛋长大了也好不了。如果不是怕污染了这条松花江我就一头扎下去死了算了。只要您老人家允许我跳下去我立马就跳下去。”大汉见尤金能这样自轻自贱立马就说“兄弟就凭你这番话我就看出来了你是个作家你是个大作家这群人里能成大气候的我看就是你他们一个个人模狗样的其实都不行。幸亏现在不是梁山泊那个时代否则我让他们一个个都吃板刀面”他挥着空酒瓶做了一个砍杀的动作。这时本次笔会的组织者之一《松花江》月刊的诗歌编辑武英杰悄没声地走到大汉身后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大汉打了一个激灵回头道“你他妈的吓死我了”

“我又不是你们科长你怕什么”武英杰道。

“你就是我们科长老子也不怕”

“汉子真汉子”武英杰伸出拇指猛夸几句又喊“小范范兰妮拿酒来”

那位一直坐在船舱里读书的范兰妮提着一瓶子当地产的白酒走过来。她头戴白色遮阳帽眼上遮着红框大墨镜身穿白裙子脚蹬白色高跟凉鞋鞋面上晶光闪烁脚指甲上涂着红色。浓密的金黄色头发披散在肩头。据武英杰说她有俄罗斯血统现住黑河家里有一条打鱼船世代渔民祖上曾因捕捞到一条三千多斤重的鲤鱼进贡朝廷而获七品顶戴的嘉奖这是大清嘉庆年间的故事。

武英杰拧开瓶盖夺过大汉手中那个空啤酒瓶将白酒一分为二一瓶自持一瓶给大汉道“别给咱东北人丢脸啊来干了”

“干了就干了谁怕谁呀”大汉道“不过老子刚喝了一瓶啤酒”

“拿啤酒去”武英杰指使范兰妮。

不及范兰妮动身一直待在船舱里与几个女记者吹牛的胡东年便提着两瓶啤酒跑出来。胡东年是公安系统的小说作者写过几部侦探小说自称“中国的柯南道尔”。

武英杰从胡东年手里接过一瓶啤酒一歪头用牙齿咬开瓶盖然后仰起脸张大口高举啤酒瓶让啤酒几乎不沾嘴唇地直接倒入喉咙。众人一片欢呼我心澎湃见过喝啤酒的但没见过这样喝啤酒的。武英杰将那啤酒瓶盖又压到瓶口上看似漫不经心但却非常准确地将瓶子扔进三米开外的垃圾筐里。他举起白酒瓶对大汉道“怎么样现在公平了吧”然后碰一下大汉手中酒瓶道“我先喝为敬了”

大汉吭吭哧哧地说“不是我不喝东北大老爷们哪个不是酒精泡出来的我是考虑你们的安全虽说是船也不能酒驾吧”

“小人不才在部队开过登陆艇这种玩具船应该是闭着眼也能开”尤金说着挤到大汉面前抢过了舵轮。

武英杰仰起头噙住瓶口咕嘟咕嘟像喝凉水一样把那半瓶白酒干了然后又将瓶子准确无误地投进垃圾筐。

大汉支支吾吾还想寻找托词武英杰双目圆睁怒喝一声“喝”

武英杰双目圆睁浓眉竖起的样子我是初次见到我想这才是东北真汉子这才是真英雄而这身穿虎头衫的大汉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烂仔。

大汉这次是真的打了个激灵但他依然很豪气地说“喝就喝老子这辈子还没醉过呢”他也想学武英杰的样子一口气灌完但中间还是停顿了两次最终干了举起瓶子让瓶口朝下道“怎么样滴酒罚三杯”

“再去拿一瓶”武英杰道。

身躯肥大的胡东年迈着企鹅步一溜小跑进船舱又提着一瓶白酒一溜小跑回来嘴里吆喝着某部电影里的台词“来喽——楼上请——楼上清静——”

武英杰拧开了白酒瓶盖那大汉急道“你开了……你自己喝……老子重任在肩……不喝了……”他的舌根子分明硬了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一屁股坐在甲板上背靠着栏杆头一歪嘟哝几句后便不出声了。

众人一齐对着武英杰鼓掌。武英杰微笑着低声说“这种狗仗人势的东西就得这样治他”

此时船在中流江面宽阔江水澎湃离黄昏还有个把小时阳光金红照耀着晕染着使江水流光溢彩使岸边的山峦与层林如同风景画般浓淡有致光影迷幻。尤金站在驾驶位上手把舵轮满面肃穆目不斜视派头十足。在他的左边站着来自广东的美女散文作家邱胜男在他的右边站着来自广西的美女小说作家孙六一。这两个美女同住一室不知道她们之前是否认识但在笔会期间她们形影不离而且她们共同地表现出对尤金的好感邱胜男称他为“尤尤”孙六一称他为“金金”。邱胜男普通话很好一声“尤尤”虽略感肉麻但尚可听但那孙六一乡音浓重直接把个“金金”叫成了“鸡鸡”。于是在笔会一周时间里尤金便成了“鸡鸡”用胡东年的话说这叫作“众口铄鸡”了。“尤尤”说“抽烟”左边那位美女便从自己烟盒里抽出一支白盒万宝路插进他的嘴巴“金金”说“火”右边那位美女便划火为他点烟。尤金幸福得有点儿忘形无法表示便手按汽笛让低沉的牛叫般的声音长时间地在江面上回荡。那些在江中打鱼的小船上的渔民都停下手中的活儿好奇地或者是恼恨地看着这条代表着权势与腐败的船。许多年后我还在想中国当代的作家们以及其他行当的知识分子们绝大多数都不敢说自己身上没沾染过腐败之油水。

几位当地报社的记者趁着这柔和的光线为驾船的尤金和身边两位副驾拍照。那两位美女好像故意要毁掉尤金的一世清名似的从左右两侧“叭叭”地吻着他的腮帮子于是满船欢笑。胡东年不甘寂寞想替尤金驾船但遭到两位美女的强烈反对。他便哭丧着脸说“二位前妻你们太无情了吧”——在整个笔会期间胡东年把所有的女作家、女诗人都呼为“前妻”唯独对范兰妮不敢放肆他是碰过她的钉子呢还是有所忌惮我不得而知但他给范兰妮起了个外号“法拉利”却像尤金的“鸡鸡”一样在笔会期间差不多替代了他们的真名。

“老兄别在这儿讨人嫌了走回舱喝酒去”武英杰拍了拍胡东年的肩膀说“同志们朋友们今天的晚饭就在船上吃了一小时后船靠青山码头我们上岸去参加青山镇组织的篝火晚会。”

众人闹哄哄地进了船舱。矮桌上早已摆好酒肴有鱼罐头、肉罐头、香肠、烧鸡以及当地小吃还有白酒、红酒、啤酒以及可乐、雪碧等饮料。

胡吃海喝一阵胡东年突然问“‘法拉利’呢”

美丽的据说有俄罗斯族血统的范兰妮独自一人站在船尾面对着落日看着船尾的浪花和向两岸扩展开的层层波浪——当然这都是我的合理想象她的高鼻梁——那时还不流行整容她的深眼窝——深眼窝是无论多么高明的整容师也整不出来的。都雄辩地证明着她的血统但她的一嘴东北话又是地道的大碴子味儿她的金黄头发肯定不是染的前天上午爬凤凰岭时胡东年曾不知好歹地问过她“哎‘法拉利’你这头发是在哪儿染的”她斜看了他一眼便不再理他。这时从后边爬上来的武英杰道“老胡你以为锦鸡的羽毛是染的吗”方才我们上山时在狭窄山路旁的灌木丛中飞起了两只锦鸡一只灰秃秃的一只羽毛艳丽辉煌。我们这一行人大都没见过锦鸡便不由得感叹欢呼。胡东年卖弄知识就动物雄性美丽雌性朴素的原因引申到人类最后因无人理睬而讪讪作罢。“你的意思是说‘法拉利’的头发是天生的不是染的对不对”胡东年道“你又不是‘法拉利’如何能知道”武英杰笑着说“她是我表妹我当然知道了。”“‘法拉利’你真是他表妹吗”胡东年说“现在表妹是情人的同义词哟。”范兰妮就像没听到他的话一样突然指着山路边一棵山桃树上那根被上下山的人抓摸得光滑如蜡的枝杈问我“它痛吗”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便转过头指着光滑的桃树枝杈问武英杰和胡东年“它痛吗”“它不痛我痛”武英杰道。胡东年道“这个枝杈可以砍下来做弹弓”范兰妮白了胡东年一眼问我“它痛吗”我支支吾吾地说“也许……痛吧……”她的眼睛里突然盈满了泪水将脸伏到那桃树枝杈上。武英杰对我使了一个眼色示意我们先走。我逃命般地向山上冲去……

武英杰到船尾把范兰妮叫进来。

大家选择了各自要喝的举起杯七嘴八舌地说“干”

我发现范兰妮是女士当中唯一喝白酒的而且她只喝酒不吃东西。

“兄弟姐妹们明天还有一天后天我们就分别了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武英杰举杯一饮而尽。

“谢谢谢谢”我们说。

“各位前妻”胡东年道“我这次回京就跟现妻离婚各位前妻如有想破镜重圆者请速来找我。”

舱里有点儿暗了有人开了灯。几只苍蝇被惊起在明亮的灯光中飞舞。

“讨厌”那位来自上海据说一直单身的女作家罗素素说“上帝怎么能造出这种讨厌的东西。”

“少一般不成世界么”当地文联的编辑老梁说“蚊子、臭虫、跳蚤、老鼠都有存在的价值。而且人类的幸福是建立在痛苦基础上的美好的事物之所以美好是因为丑陋事物的存在。”

“深刻”我发自内心地说。

苍蝇的飞舞并没有因为老梁的一番说辞而显得可爱罗素素皱着拔得细如一线的眉毛用一本刊物驱赶着苍蝇。

“大家别动”武英杰道“看我的”武英杰把双手举到空中手掌呈弧形仿佛两个等待捕食的小兽。几只苍蝇从他面前飞过只见他的双手同时挥舞了几下然后攥成两个拳头用力地攥着。

“抓住了吗”罗素素兴奋地问。

武英杰松开拳头将两只死苍蝇抖到一块餐巾纸上。随即他又反复地表演了抓苍蝇的绝技。我们也都跟着抓但根本抓不着。剩下的几只苍蝇大概感受到了危险飞到舱外去了。我们为武英杰鼓掌。

武英杰将包着苍蝇的餐巾纸团紧扔到垃圾桶里然后他端着一杯啤酒到船舷边用啤酒冲了手。

“你是怎么抓到的”我问“我看你出手的动作并不太快啊。”

“苍蝇有在飞行中迅速改变方向的能力”武英杰道“而且它的复眼能看到360度所以你必须用假动作骗它。”他又说“捉趴伏的苍蝇相对容易你看准它的头的方向然后从它的头的前上方快速扫过去一般都能捕到。当然关键是熟能生巧。”

“太棒了”罗素素拍手道“我回去就写一篇小说题目就叫《捉苍蝇的人》”

“那你要先学会捉苍蝇。”武英杰笑着说。

“我小脑不发达反应超慢”罗素素说“只怕永远学不会。”

“要学会先跟师傅睡”胡东年道“不跟师傅睡永远学不会”

“行啊”罗素素道“你不就是想让我跟你睡吗你甚至想让这笔会上所有的女人都跟你睡对不对”

“我想了吗”胡东年道“对天发誓我没想”

“想也没关系啊老兄”武英杰道“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睡女人的男人不是男人嘛”

“我确实没想尤其是没想跟‘大表姐’你。”胡东年道。

他给罗素素起了个外号叫“大表姐”还编了两句顺口溜“大表姐”的嘴“法拉利”的腿邱前妻的桃花眼孙前妻的柳叶眉。

“‘大表姐’小说写好后一定给我们《松花江》稿费从优”武英杰道。

篝火晩会在青山镇学校的操场上进行。学校背靠青山面对大江左依繁华街市右望辽阔田畴。我想起童年时跟随堂叔去给人家看风水时学到的知识不由得感叹这学校可真是好风水呀

操场中央有一堆篝火在熊熊燃烧烧的是最好的松木柈子火旺烟小散发着浓浓的香气。操场两边用几十张课桌拼成两条长案案上摆着核桃、松子、橡子、花生等当地特产。参加笔会的人与镇上的官员和当地的文学爱好者花插而坐。我左边坐着胡东年右边坐着青山镇的一位女副镇长对面坐着当地报社的一位女记者她的左腮上有一条长长的伤疤严重地影响了她的容貌。镇长站在篝火前大声地朗读一篇欢迎稿。镇长读稿时女副镇长热情地向我们推荐当地生产的一种越橘饮料。她留着齐肩短发双鬓各别着一个蝴蝶样式的夹子显得精干爽朗很有风度让我联想到十几年前看过的样板戏《杜鹃山》里那个女英雄柯湘。当我把这感觉和联想对她说时她笑着说好多人都这样说呢。于是我也就明白当她知道自己像柯湘时就开始了扮演柯湘的生涯。她说“我们这是纯野生、纯天然没加任何添加剂的喝了对身体绝对有好处”

“有什么好处”胡东年问。

“越橘含有大量维生素能调节内分泌养颜美容益寿延年。”女镇长说。

“治秃头吗”胡东年拍着自己微秃的头顶说。

“治但要多喝”女镇长幽默地说。

“壮阳不”胡东平又问。

“肯定壮”女镇长微笑着说“不但壮阳而且滋阴但要多喝。”

我品尝着酸酸甜甜的饮料果然很好。

“希望各位老师回北京后能替我们宣传一下。”

“我写篇散文一定会提到这种饮料。”我说。

“我表哥是商业部市场司的走的时候我带回几瓶让他尝尝如果他喜欢我就让他帮你们推销。”胡东年说。

“太好了胡老师”女镇长兴奋得身体往上一蹿然后说“胡老师能给我一张名片吗”

“好像分光了。”胡东年说着从裤兜里摸出一个棕色的鼓鼓囊囊的钱包打开从夹层中摸出一张名片递给女镇长。女镇长也把自己的名片给了胡东年。

“黄红”胡东年念着名片上的名字说“好名字说你黄吧你还红说你红吧你还黄”

“胡老师能不能也给我一张名片”那女记者问。

“我看看还有没有了”胡东年翻看着钱包的每个夹层道“没有了真的没有了。你跟武英杰要吧他有我的地址、电话。”

“胡老师真有钱”女记者看着那鼓胀胀的钱包道。

“这话我爱听”胡东年道“哥穷得只剩下钱了”他把一沓子钱抽出来说“这是美元”又把一沓子钱抽出来说“这是港币。”又把一沓子钱抽出来说“这才是人民币。”

刚刚讲完了答谢词的武英杰走过来说“老胡你这是干什么”

“老胡在炫富呢”我说“美元、港币、人民币还有什么币”

“想要什么币就有什么币哥的前妻们遍布世界各地只要一个电话她们就会把钱寄过来。”胡东年说。

“可我听说前妻都是跟前夫要钱的呀”我说。

“这你就不懂了老弟”胡东年道“我正在写一本书肯定是大畅销书书名就叫《我的前妻们》到时候你看一下就明白她们为什么愿意寄钱给我花了。”

“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美元和港币是什么样呢”我说。

女记者说她也没见过。

胡东年掏出一张绿色的美元一张红色的港币递给我。我翻来覆去看了几眼便递给女记者。女记者看罢递给女镇长女镇长笑着摆摆手。

“老胡财富不露白露白必招贼”武英杰道。

胡东年把美元和港币装进钱包说“一个前妻一台提款机”他将厚厚的钱包在桌子上拍拍道“这钱包也是名牌BOSS”

“也是前妻给买的”我问。

“那是”胡东年得意洋洋地说。

“收起你的臭钱吧”武英杰道“跳舞去”

音箱里放出了震耳的音乐胡东年和女镇长下了场。武英杰让我邀请女记者跳舞我说不会真的不会。武英杰说你会不会走路会走路就会跳舞。我说我真的不会跳。女记者说武老师您跳去吧我正好借这个机会采访一下莫老师呢。武英杰说那好你们聊吧。

我看到胡东年虽然肥胖但舞姿轻盈他左手握着女镇长的手右手扶着女镇长的腰身体耸动着团团旋转着一会儿离篝火近一会儿离篝火远。离篝火近时他们的脸闪闪发光离篝火远时他们的脸模糊不清但无论离篝火远近我都能看到他裤兜里那个鼓鼓囊囊的钱包。女记者侧身而坐半面对着我半面对着舞场。她腮上那条长长的疤痕显得更加刺目我很想问一下这疤痕的由来但话到唇边又咽了下去。

“这个胡老师可真有意思啊”她意味深长地说。

“他虽然满口跑火车但其实是个好人。”我说。

“你们在北京经常在一起吗”

“没有”我说“北京太大了我与他统共见过两次面还都是在外地。”

“你觉得谁跳得最好呢”她观察着舞场上的人问我。

我看到尤金一个人与邱胜男和孙六一共舞他们手拉着手随着音乐的节奏转圈子与其说他们是在跳舞还不如说他们是在学幼儿园的小朋友玩游戏。我看到部队的男作家王进步与部队的女诗人孟繁紫在飒爽英姿地兜圈子。我看到镇长与上海来的“大表姐”罗素素很抒情地贴在一起交头接耳。我看到武英杰与身着一袭白裙的“法拉利”热情奔放、不拘小节地跳着他们的腿、臂、腰、头、颈都显得与众不同尤其在转弯时“法拉利”那一头金发便会飘扬起来尤其是在篝火近边时“法拉利”那一头金发便像真的金丝一样闪烁跳跃着令人目眩的光芒。

我说“当然是武英杰和‘法拉利’

“武大哥真是太潇洒了”女记者感叹地说。

“‘法拉利’真是他的表妹吗”我问。

“他们俩好我心里舒畅”她说"但如果武大哥跟别人好我不舒畅。”

“武大哥跟你好你会更舒畅。”我微讽她一句。

“我自惭形秽”她说“但我比你们那些女的懂事。”

“你说哪位不懂事”我问。

她抬了一下下巴应该是指向了“大表姐”说“太事儿妈了安排她跟我一个宿舍她提着包就走让武大哥送她去机场。武大哥问她因为什么不高兴她说‘老娘走遍天下什么样的豪华饭店没住过但从来都是一人住一个房间’武大哥对她解释说刊物经费不足她说‘经费不足你们别请我来啊既然请我来了那你们就得满足我的要求。’武大哥无奈只得自掏腰包给她订了个套间——标间没有了你看她那副小市民的嘴脸我真想抽她”

“你还挺威武的”我看着她怒冲冲的样子调侃道“女响马”

“我原先真威武”她说“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男生都怕我。那时我心直口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出了那事之后我收敛多了。”

“出了什么事”

“这事。”她摸摸脸上的伤疤说。

“我一直想问但不好意思问。”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说“这是我的光荣。”

她说“有一次在公共汽车上我看到一个小偷将两根手指伸进了一个妇女的提包便对着那妇女咳嗽了一声并使了一个眼神。那妇女警觉了挪了一个地方。下车时那小偷紧跟在我的身后趁着乱劲儿伸手往我腮上一抹我只感到腮上热辣辣一阵刺痛伸手摸了一手血才知道被报复了。”

她说“武英杰那时已在刊物工作听到我受伤的消息便来探望。武大哥详细地问了那小偷的身材面貌一边问一边用笔在纸上画问完了也画完了然后给我看我一看起码有八分相似。武大哥说小柳你好好养伤三天之内我一定把这小子捉到你面前。”

“武英杰以前是干什么的”我问。

“他是我们市公安局刑警队的有名的反扒能手这市里的小偷都认识他只要他在那辆车上这车上的小偷都不敢出手。”

“那他为什么要一家小刊物来呢”

“武大哥有自己的逻辑”她说“武大哥说就像应该让苍蝇蚊子存在一样也应该让小偷存在就像无论动用多少人力物力也永远不能让苍蝇蚊子灭绝一样无论有多少反扒高手也不能让小偷灭绝。他还说小偷的存在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后来呢那伤害你的小偷捉到了吗”

“第二天武大哥就来见我说小偷抓到了。我说我要见他我要报仇。武大哥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血污泅出的牛皮纸信封说这是他右手的食指你想看吗我犹豫着他说我建议你别看了。按说我应该把他送到局里去如果我还是警察我只能把他送到局里去但现在我是一个刊物编辑是一个老百姓。我让他自己想一个赎罪的办法他走到一个卖西瓜的摊上以高手小偷特有的速度和准确没等那卖西瓜的摊贩反应过来他已经用西瓜刀把自己的手指剁下来了。然后他转身就走了。我包好他的食指追上他想送他去医院把手指接上他说接上食指就只能把中指剁下来了这是规矩老大。武大哥讲述到这里眼里湿漉漉的仿佛被那小偷的言行感动了似的。”

“盗亦有道啊”我感叹道“怪不得他能空手捉苍蝇。”

我本想把那根食指

送给你

但又怕这分离的残忍

伤了你的心

我梦到那断指如同接穗

嫁接在你的腮

萌芽抽条并开出

诡异的花朵仿

仿佛猫的笑脸

贼指开花

贼指花

有无可替代之美……

她充满情感地背诵完然后说“这是武大哥写给我的诗‘贼指花’。”

“好诗"我说。

松花江笔会后三十年的春天我从重庆朝天门码头登上了总统八号豪华游轮。这是我第二次坐船游长江第一次是1992年那时三峡大坝尚未动工。我之所以又一次坐船游长江是因为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在长江的一艘游轮上动笔写了一部小说小说的题目叫《贼指花》。在梦中我才思泉涌妙言隽句层出不穷书写不迭。醒来后梦中情景历历在目。尤其是那小说的题目竟猛然让我忆起了三十多年前在松花江笔会的篝火晚会上那个报刊记者对我朗诵的诗句。

这艘总统八号游轮豪华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船上有宽敞的入住接待大厅有双层的铺着红地毯的餐厅有装潢得富丽堂皇的多功能厅有游泳池、影院、儿童乐园、酒吧、咖啡屋、雪茄吧……可谓应有尽有与我当年乘坐那艘游轮不可同日而语了。

我包了一个标间在小桌上铺开稿纸写下“贼指花”三个大字。我期待着如梦中那种文思泉涌的情形出现但坐了几个小时也不知该写什么于是我长叹一声拧上笔帽出房间在船上转悠。我想起二十多年前坐过的那艘当时最豪华的东方红二号与这总统八号相比可是太寒酸了。多功能大厅里正在举办服装秀舞台上那些由服务员兼任的模特面孔淳朴而喜感与那些名模的冷脸相比倒也别有一番风味。我看到厅里观众多半是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这些人都应该是退休的公职人员因为这个年纪的农民他们不旅游他们在这个季节里需要在田地里劳作需要钻进塑料大棚侍弄蔬菜……没有他们村庄会成为死村土地将成为荒漠。

我沿着旋转楼梯逐层观看甲板上几乎全是搔首弄姿的拍照人南糯北侍各逞乡音。在第五层我看到有一个“红酒雪茄吧”便走了进去。

身穿紫红色天鹅绒长裙的服务小姐优雅的欢迎让我受宠若惊也让我自惭形秽。我看看自己身穿的肥大汗衫、邋遢短裤、一次性拖鞋再看看紫红色的柔软地毯、咖啡色的真皮沙发、枝形水晶吊灯、摆满了名贵美酒的吧台以及坐在正面沙发上口叼雪茄烟、身穿纯棉休闲服、面前摆着一只高脚水晶杯、杯中盛着宝石红色葡萄酒、半眯着眼睛、手指随着背景音乐的节奏轻轻敲击沙发扶手的男子——不是权贵就是富豪——我知道自己误闯了不该进入的空间。就在我连声道着歉退出时那位先生睁圆了眼睛左手猛一拍沙发扶手把雪茄烟扔到巨大的水晶烟灰缸里猛地站起来喊“老莫”

只见他肚皮微腆腰板笔直脸有些浮肿但没有眼袋头发稀疏但染得妖黑一副典型的有身份男人的样貌了。

“老莫难道你不认识我了”他有些失望地说。

“是我不认识你了”我说“你不就是那个‘鸡鸡’尤金吗发了大财的尤金美籍或是澳籍或是什么籍的华人尤金剥了你的皮我也认识你的骨头”

我之所以用如此刻薄的话来损一个老朋友是因为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深夜他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说“老莫我是尤金……请原谅我我刚从美国回来中国话说得还不太流利……”我随即就把电话挂了心里想你他妈的也太能装了吧那些老华侨在海外待了大半辈子一口乡音不改你才出去混了几天而且也多半是在唐人街上混竟然就说‘自己的中国话说得还不太流利’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

“还不错认识我说明你还没忘本”

“认识你说明我正在忘本”

“哟你啥时也变得能言善辩了”他指了沙发让我“坐坐坐请坐”

“我坐在这里不合适。”

“有屁的不合适”他说“不过也好走到我房间去咱俩好好聊聊幸会太幸会了”

他的房间在六层豪华行政套房。

坐定之后我环顾四周深感在商品社会里钱能买来的尊荣与享受。我说“你应该住总统套房啊”

“订晚了一点儿没了。”他感慨地说“现在中国有钱的人太多了”

一位身着白裙满头金发的美女敲门进来给我倒了一杯茶然后嫣然一笑悄然退去。

“此次来华有何贵干”

“投资建了一个稀土矿。”

“你果然是在做稀土生意”我说“早就听说中国的大部分稀土都被你倒腾到美国去了。”

“纯属谣言”他说“我不过是在人家分完蛋糕后捡一点儿渣渣吃罢了。”

“太谦虚了老兄”我说“放心我不会找你借钱。”

“你当然可以向我借钱不要狮子大开口就行”他坦然地说“你呢还写小说”

“除了写小说我还能干什么”

“其实人的潜能是无限的”他说“我如果不是出了国待在国内也跟你一样。”

“你待在国内也不会跟我一样”我说“没准儿你早就是高级领导干部了。”

“这种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他说“连胡东年那样的货都混到了副部级我怎么着也比他强吧”

“那是”我说“你比他强多了。”

“你还记得那次在松花江笔会上他丢了钱包的事吗”

“当然记得”我说。

“你知道谁是最被怀疑的对象吗”

“不会是你吧”我说“我记得你和胡东年住一个房间。”

“是的我当然也是被怀疑的对象但他们最怀疑的对象是你”

“怀疑我”我恼怒地说“他妈的老子当时是现役军人堂堂的解放军军官。”

“胡东年亲口对我说看过他钱包的只有你那位脸上有疤的女记者青山镇的女镇长还有武英杰。女镇长可以排除人家跳完舞就走了。女记者不跟我们住一栋楼也可以排除。武英杰原是公安局的反扒英雄又是笔会的组织者因此也可以排除。那剩下的就是你了。胡东年说他忘不了你看美元和港币时眼睛射出的贪婪的光芒。而且我们又住隔壁你到我们房间里来串过门打过扑克。”

“他奶奶的”我恼怒地说“怪不得胡东年原说要把我引荐给中组部某局副局长说那是他姐夫我到北京与他联系他一听是我就把电话挂了他奶奶的原来是这样”

“你知道吗”尤金说“我们第二天上午去参观人参种植园武英杰和胡东年没去他们俩与当地派出所的警察搜查了所有的房间重点搜查了你连你的箱子都用万能钥匙捅开检查了。”

“奶奶的”我说“当时我要知道非跟他们拼命不可”

“后来”他说“被胡东年那张臭嘴吆喝的参加笔会的人都怀疑你是小偷”

“他奶奶的真是跳进松花江不跳进长江也洗不清了。”我说“不行回京后我要去找胡东年让他给我平反。”

“他给你平不了反你也找不到他。他已经进去了。”他笑着说“能给你平反的只有我”

“胡东年进去了”我惊讶地问“前几天我还在电视上看见过他。”

“不去说他了”尤金道“我一直想把那次松花江笔会上的事写成一篇小说但动了好几次笔也写不下去真是钱越多人越蠢啊今天是天赐机缘也是你小子的好运气我把这个故事卖给你了”

你们都看到我跟邱胜男、孙六一黏黏糊糊了吧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其实我跟她们啥事也没有那两个都是阅人无数的老油条沾到身上只怕要油腻一辈子。她们俩当时有求于我求我什么就不说了。

你还记得那个“法拉利”吧对据说有俄罗斯血统的范兰妮客观地说她是那次笔会之花但她身上有一股高傲的劲儿连胡东年这种老流氓都不敢对她放肆。坦率地说我也艳羡她的美色刚开始那天我也向她献过殷勤但她一句话就把我给顶了回来。后来那几天里我之所以和邱胜男、孙六一装疯卖傻、打情骂俏也是故意地表演给她看的。

是啊一场笔会短短一周时间一群萍水相逢的人有的心怀鬼胎有的逢场作戏有的分手之后此生再不相见有的却因缘巧合种下情仇恨债有一些事情你可以想象得到有一些事情打死你也想象不到。

简短截说吧我们一起坐飞机回北京后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购票厅买了一张飞哈尔滨的机票。你猜我要去见谁对一点儿不错我要去见范兰妮。这事情有点儿莫名其妙坐在飞机上我感到像做梦。笔会结束各奔东西那早晨我在餐厅门口遇到她她说伸手我伸出手她将一张纸条拍到我手里然后飘然而去。那纸条上写着她家的地址、电话还写着敢来找我吗我那时年轻气盛力比多充沛荷尔蒙旺盛哪有不敢的事

当时可没有手机连BP机都没有。我在哈尔滨太平机场下飞机后转乘大巴去了火车站买了一张凌晨三点去黑河的火车票此时夜色已深沉候车室里臊臭扑鼻我便在车站广场上溜达溜达累了就躺在一张破烂不堪的木条椅上仰望天上的星斗。虽是夏天但哈尔滨的夜很冷我不停地打喷嚏生怕冻病了如果冻病了这一场浪漫的约会也许就会成为悲惨的遭遇。又饿又冷但是不困我处在兴奋之中回忆着在笔会期间“法拉利”留给我的印象尤其是反复回忆她把那张神秘的纸条拍到我的手里的情景她的那一瞬间的表情。我猜测着她的心为什么为什么刚开始她刺了我却又在分手时对我发出邀请这个神秘的女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我的心中还是充满了期冀和兴奋为了这次浪漫之旅为了即将到来的浪漫之事。

我到达黑河已是第二天下午三点多那时候车速缓慢且经常临时停车。我提着箱子走出车站站在空旷的广场上突然感到自己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我后悔没在北京机场出发前给她拍个电报如果我拍了电报也许一出车站就能看到她的笑脸。我想找个公用电话亭给她打电话但那时的黑河街上没有电话亭。我进了车站邮局费尽周折要通了她留下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苍老的声音我的心怦怦跳着问请问请问范兰妮在吗不在那边随即挂了。我再次把电话要通这次先说请问这是范兰妮的家吗我是她的朋友我有急事找她还是那个苍老的声音这是群众艺术馆范兰妮出差还没回来。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心中叫苦不迭老天爷我也太积极了太莽撞了。但既然来了我再次要通电话一开始就连说了好几个对不起然后请问范兰妮何时回来。那边说不知道

我在车站广场雇了一辆“倒骑驴”三轮车让他把我送到群众艺术馆。我向门房的老汉问范兰妮的归程老汉说他只管看门收发报纸别的一概不知道。我在铁栅门外观察着这栋长方形的、四层的破旧的楼房想象着范兰妮办公室的情景。

天色昏黄范兰妮不可能出现了。我找了一家离群众艺术馆比较近的宾馆入住。宾馆内设施很旧但竟然有充足的热水这让我很是满意。我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热水澡坐在破烂的沙发上抽着烟感到十分惬意。

这一夜我睡得很沉一觉醒来已是早晨七点匆匆去餐厅吃了一点儿东西回来刮了胡子刷了牙便一路小跑到群众艺术馆等候。街上人不多车辆很少。我在群众艺术馆对面的街边来回踱步盼望着那个美丽的身影出现。大约是八点半的时候门房的老汉出来拉开了铁栅门我心中热烘烘的知道上班的时间到了。我索性就站在了铁栅门旁等待着她。我的心中冒出了一些现在回想起来很肤浅很肉麻但当时却把我自己都感动得热泪盈眶的诗句。果然是痛苦出诗人愤怒出诗人恋爱出诗人啊。一直等到九点多钟才有几个人来上班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同志有的徒步有的骑着自行车。他们进大门时有的根本不看我有的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我的心一直激动着一直焦虑着。我不时地抬腕看表不时地抬头看太阳。时针在快速旋转太阳在缓慢爬升一小时过去又一小时过去了中午下班的时间到了她没有出现。我也顾不上脸面拦住一位提着包匆匆外出的中年妇女问老师麻烦您我打听一下范兰妮回来了吗范兰妮她打量了我几眼说你是她什么人找她干什么我是北京一个刊物的编辑我找她约稿。她又警惕地看了我几眼说范兰妮好久没见到她了。这时一位驼背的老同志走出来中年妇女问他哎馆长范兰妮去哪儿了这位北京来的同志在等她。我急忙上前鞠了一躬说馆长我是北京《×××》月刊的编辑。我撒了谎说了胡东年工作的那家刊物的名字。我来找范兰妮约稿……老馆长想了想说范兰妮好像请假去参加笔会了应该回来了吧我说请问她家的地址……馆长问那中年妇女你知道她家地址吗中年妇女摇摇头说她好像就在办公室住吧她老家在三江口前年刚从佳木斯师专毕业分配过来的。那你下午再过来看看吧馆长把我从头看到脚然后匆匆走了。

我到路边一家饺子馆要了一盘鱼肉饺子一瓶松花江牌啤酒慢吞吞地吃着、喝着目光却透过污浊的玻璃盯着群众艺术馆的大门口。吃完了饺子我就回到大门口站着等候来上下午班的人们都盯着我看他们的目光令我心中发毛。我不断地安慰自己我虽有女朋友但还没登记因此我是合情合法光明正大的。想是这样想但在人们的目光审视下总是感到不自在仿佛我干了什么坏事一样。

第二天我又来等了一天。

第三天我又来等了一天。

我在那家饺子馆已经吃了六顿饺子老板娘看我的目光越来越警惕。

我在群众艺术馆大门两侧已经站了三十多个小时。第三天傍晚时有一位中年男人从楼里出来走到我面前详细地盘问了我很多问题最后他说同志我是群众艺术馆保卫股股长能把你的身份证和工作证给我看一下吗

我说身份证和工作证都放在宾馆了明天我拿给你看。

我回到宾馆写了一封简单的信封好晚饭后送到群众艺术馆交给门卫老头请他见到范兰妮来上班时一定转交。为了加大保险系数我把一盒人参烟放在门房的桌子上。

我在信中说“法拉利”你骗得我好苦啊……我已订好了明天下午两点去哈尔滨的车票如果你明天上午看到这封信请到瑷珲宾馆309房间来找我如果看不到那就永别了。

第二天上午我的心情是绝望的但却又莫名其妙地充满着希望。有好几次我按捺不住地想去群众艺术馆大门口做最后的等待但又怕拿不出《×××》杂志的工作证而露了馅。当然我也希望房门突然被敲响是用力地敲响呢还是轻轻地敲响呢我猜不出然后我拉开门便会看到她的秀发她的隆鼻她的美目她的芳唇……

门果然被敲响了我豹子扑食般冲上去喘息着拉开房门看到的却是收拾房间的服务员冷漠的脸。我说我马上退房不用收拾了。

过了一会儿又响起敲门声还是那个服务员她善意地提醒我如果过了中午十二点退房就要按一天的价格收费了。

我看了一下表十一点了。我知道她不会来了我虽然不愿意相信但也知道那“法拉利”是在戏耍我。我想恨她但一想到她的眼神便生出许多忧伤的情绪。走吧我对自己说。我提起行李——

你应该猜到了这时门被猛烈地敲响我拉开门上帝她来了。

我猛地搂住了她她静静地伏在我怀里当我试图去寻找她的嘴唇时她冷冷地说不

我眼里含着泪花对她诉说了这几天的经历她静静地听着一副很受感动的神情。但她只允许我拥抱她我所有过分的动作都被她一个冷冰冰的“不”字挡住了。

“你何不‘霸王硬上弓’”我突然插了一句。

“怎么可能”尤金道“那时我是一个多么纯洁的人啊”

“你太纯洁了”我嘲讽道“你就卖一个这样的故事给我我告诉你一文不值”

“你以为故事已经讲完了”他说“精彩的还在后面呢”

我当然退了火车票而且她还十分坦然地带着我去她的办公室转了一圈。在走廊里我们碰到了那位中年妇女。范兰妮说这是我们刘副馆长。我对着刘副馆长点点头。刘副馆长意味深长地说小范啊你要再不回来这位同志就变成我们大门口的一尊雕像了

第二天她请了假说是要带我去三江口采风。我感到从她的领导的态度和眼神上都已经把我当成她的恋人了而且我的确考虑过回京后与女友分手的问题。因为在三天的等待里我似乎感受到了真正的爱情滋味。

她带我乘坐龙江一号轮顺流东下。正是盛水期微黑的江水汹涌激荡在那个小小的二等舱房里我给她讲了我从闯关东的爷爷口里听来的黑龙江里的白龙和黑龙打架的故事她也给我讲了她们家为清宫进贡鲤鱼的故事。

她突然问我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要邀你来我说那么现在我问了。她说因为我嫉妒嫉妒你跟那两个女人我知道你是故意气我那你请我来是要耍我这三天你故意躲着不出来是的。那你为什么又出来了呢因为我被你感动了。我突然有点儿鼻酸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受到抚慰一样。本来……我应该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但是我不能够。为什么也不是我故意躲你她说我偷偷地回到老家做了一个人流。什么人流昨天前天我沉默了一时找不到要说的话。她起身走出房间扶着船栏看着江水。我也跟了出去。

你不想知道是谁的吗她不看我仿佛在自言自语。

是我认识的人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点点头。

我感到心里像被塞进一团乱草美丽的江景顿时变得肮脏狰狞。但我还是说没有关系的我不在乎。

她的脸变得惨白苦笑着摇摇头。然后她说不能让你白跑一趟送你个礼物做纪念吧。

她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个棕色的钱包递给我。我说谢谢我不需要。

她说你可以不要但必须看一下。

我接过钱包打开看到曾经被钱撑得松松垮垮的夹层翻了一下又看到了胡东年的身份证和工作证。

我的头仿佛被人闷了一棍双耳嗡嗡作响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

怎么可能……我说。

一切皆有可能她说是不是可以请你把他的身份证和工作证还给他按说这是规矩盗亦有道啊

我想了想说不必了吧也许他的身份证和工作证已经换新的了。

那就算了。她说着便把那个棕色的钱包投进了江水。

尤金停止了讲述用期待的眼光看着我。

“讲啊然后呢”我说。

“没有然后了”他说“当你呕心沥血地爱着一个人一个美丽的女人却发现这个女人是个小偷……”他好像突然伤感了说“这故事免费送你了但请你注意一定要用化名。”

我想了想用平静但是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老兄你冤枉她了”

1989年初冬我在一个文学培训班里学习。有一天傍晩我去培训班旁边的招待所看一位老乡。我那几天有点儿感冒气短腿软一步步地艰难上挪。突然有一个戴着口罩、墨镜身穿灰色风衣的高个男人像幽灵一样从楼梯上轻捷无声地简直是滑了下来。我急忙避闪一旁那人从我身边一闪而过。我突然感觉到这人的身影好生熟悉但又一时想不起是谁。

在老乡的房间里我刚待了十几分钟就听到楼道里一阵喧哗接着又听到一个男人粗重的哭声。我们出门探看才知道哭泣者是一个内蒙古的羊绒商人他说他去上了一趟厕所虚掩着门一一招待所条件较差房间里没有厕所。当他从厕所回来后提包里的三万元人民币便没了踪影。

1989年的三万元还真是一笔巨款呢。

附近派出所的警察马上来了询问、笔录连我和我的老乡都被盘问了半天。

当天晚上在我们培训班的食堂里我看着武英杰与几个诗人有男有女正围坐一桌谈笑风生地饮酒吃饭一件灰色的风衣搭在椅子背上。

他看见我立刻跑上来捣了我一拳然后拉着我的手说“老莫混好了不认识我了”

我说“我认识一个能空手捉苍蝇的高手但不认识你。”

这个故事我没讲给尤金听。

与尤金告别回到自己的房间我用手机百度出武英杰的照片、诗、访谈和视频我看到他虽然老了胖了但他的脸依然正气凛然他的诗充满了柔情他的讲话慷慨激昂从任何角度看他都像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小偷模样。

那么我想尤金讲述的他和范兰妮的故事也许是他编的而偷了胡东年钱包的人也许是尤金或者真的就像他们怀疑的那样那个贼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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