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等待摩西

柳彼得是我们东北乡资格最老的基督教徒他孙子柳卫东是我小学同学。我们俩不但同班而且同桌虽然也打过几次架但总体上关系还不错。

柳卫东原名柳摩西“文革”初起时改成了现名。当时他不但自己改了名还建议他爷爷改名为柳爱东。他的建议换来了他爷爷两个大耳刮子。学校里的红卫兵头头也反对因为他爷爷是批斗的对象批斗假洋鬼子柳彼得感觉上很对路但如果批斗一个名叫柳爱东的人就觉得不对劲儿。

批斗柳彼得时柳卫东特别卖力。他带头喊口号“打倒洋奴柳彼得打倒帝国主义走狗柳彼得”他还跳上土台子扇柳彼得的耳光揪柳彼得的头发往柳彼得脸上吐唾沫。柳卫东扇柳彼得耳光时柳彼得并没有遵循上帝的教导把另一边腮帮子送上去而是张嘴咬断了他一根手指。柳彼得为此差点被红卫兵揍死柳卫东也因此赢得了信任成了大义灭亲的英雄。

1975年我当兵离开家乡临行之前见过柳卫东一面。他很羡慕我因为对当时的农村青年来说当兵是一条光明的出路。他也报过名但最终还是因为他爷爷柳彼得的基督教徒身份受了牵连。我记得他当时悲愤地说“我这辈子就毁在柳彼得这个老王八蛋手里了。”我很虚伪地劝他说了一些诸如“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也可以大有作为”之类的话。他苦笑着说“是啊是够广阔的出了村就是白茫茫的盐碱地一眼望不到边儿。”

我到部队不久柳卫东就给我写了一封信说他马上要跟马德宝的闺女马秀美结婚希望我能送他一顶军帽结婚时戴上神气一下。我回信告诉他新兵只有一顶军帽确实不能送他。他没回信从此我们就没联系了。

得到他将与马秀美结婚的消息时我感到很意外。因为马秀美比柳卫东大五岁马秀美的爷爷的妹妹是柳卫东的父亲的爷爷的弟弟的妻子论辈分柳卫东该叫她姑姑。所以这场恋爱多多少少还有点儿乱伦的意思。早就听说马秀美跟一个东北的林业工人订了婚。她竟然解除婚约嫁给柳卫东这背后的故事令我浮想联翩。

我当兵第二年得到了一次出差顺路回家探亲的机会。不用专门打听柳卫东和马秀美的恋爱故事扑面灌耳而来。大家都说柳卫东其貌不扬家境也一般但他勾引女人确有高招。详细问下去也没有精彩情节但事实就是本来已经连去东北与那林业工人结婚的车票都买好了的马秀美突然反悔了任那保媒的于大嘴威胁利诱任她的父母寻死觅活她是铁了心不回头。那林业工人见煮熟的鸭子竟然飞了恼怒至极便开列了详细的账单向马家索赔连某年某月某日为马秀美买过一根冰棍的钱都算上。这一算让马家几乎倾家荡产。马秀美的三个哥都是出了名的混账角色。老大娶了媳妇还稍微安分一点儿。老二老三两个光棍子本来就是提着拳头找架打的主儿这下可算逮着个理直气壮的打人机会。他们把柳卫东弄到村东老墓田里拳打脚踢逼他与妹妹断绝关系。柳卫东宁死不屈表现得很像条汉子。据说二马毒打柳卫东时村里很多人围着看热闹。刚开始人们都认为柳卫东该打不少人添油加醋、煽风点火二马俨然成了正义的化身、为民除害的英雄。但看到柳卫东被打得头破血流瘫倒在地时人们的同情心被激发出来。有人谴责二马下手太狠有人说柳卫东谈恋爱不犯法但打死人要偿命。尤其是当马秀美大哭着跑来将奄奄一息的柳卫东抱在怀里时许多眼窝浅的人竟然流下了同情抑或是感动的泪水。

我本来是想去柳卫东家看看的但父亲劝我不要去。父亲说柳卫东结婚后就被他父母撵了出来两口子在村头搭了个棚子暂住日子过得很凄惨。我回部队那天在村后公路边等公共汽车的时候遇到了他们夫妇。

两年没见柳卫东头上竟然有了很多白发。他的左腿瘸了背也驼了嘴里还缺了两颗门牙。他穿一件掉光纽扣的破褂子腰上捆着一根红色的胶皮电线。马秀美原本是我们村里最漂亮的姑娘现在已经不像样子。她已经怀了孕看样子快生了。她穿着一件油渍麻花的男式夹克衫肚子挺着脸上有一道道的灰和一片片蝴蝶斑眼角夹着睦目光悲凉头发蓬乱身上散发着烂菜叶子的气味。看样子为了这场恋爱两个人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等我再次回家探亲时已是八十年代初期改革开放了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农民的生活也有了巨大的改善。这时候柳卫东已经成了我们东北乡的首富成了一位据说经常与县里领导在一起喝酒的头面人物。

王超是村里开小卖部的消息灵通人士我听说过的有关柳卫东夫妇的传闻多半都出自他。

我去小卖部打酱油时他告诉我柳总昨天去深圳了我感到他把柳卫东称为“柳总”带着明显的讽刺意味。猜猜看柳总如何去深圳坐飞机八十年代初农民坐飞机还是一件新鲜事儿。柳总坐飞机可不是第一次了听说过些天柳总还要去日本呢也是坐飞机去。

我去小卖部买烟时他对我说别看你是小军官但你抽这种烂烟柳总连看都不看柳总抽英国的“555”美国的“良友”。柳总抽烟那派头不亚于电影明星——王超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支粉笔模仿着柳总抽烟的姿势。

我去小卖部买酒时主动问他柳总肯定不会喝这种烂酒柳总喝什么酒呢他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然后神秘地对我说听说柳总要跟他老婆离婚呢我说这不可能吧他们可是真正的自由恋爱真正的患难夫妻啊他说此一时彼一时也柳总现在身份变了马秀美带不出门去嘛

我去乡政府东边那条街上的理发铺里理发时遇到了柳卫东。我进去时理发的姑娘正在给他吹头。只有一张椅子理发姑娘让我坐在墙边的凳子上等候。我看到镜子里柳卫东容光焕发的脸。他的头发乌黑茂盛。我进去时他大概睡着了等我坐下时他才睁开眼。我说

“柳总”

他猛地站起来接着又坐下大声说

你这家伙”

“柳总”

“呸”他说“骂我你这家伙太不够意思了吧回来也不来看我。”

“你是大忙人一会儿深圳一会儿海南的”我说“我到哪去找你”

“少找借口”他说“我如果欠你一万元躲到耗子窝里你也能找到我。说说吧回来干什么噢对听说弟妹生孩子啦你是回来伺候月子的吧请了多少日子假”

“是。”我说“一个月。”

“官差不自由。”

“我索性转业回来跟你干吧。”

“讽刺我吧”他说“你是军官现在是排长过两年是连长再过些年是营长、团长、师长一级一级升上去荣华富贵一辈子。我算什么倒腾点物资赚点小钱现在高兴说你是企业家过几天一翻脸就是投机倒把分子。”

“应该不会再折腾了”我说“你就放开手脚干吧。”

“但愿如此。”

理发姑娘放下电吹风搬起一面镜子照着他的后脑勺问“满意吗柳总”

他抬起手轻轻按按蓬松的头发说“还行吧。”

“满头秀发。”我说。

“又骂我”他说“染的嘛在外边混不拾掇得体面点儿还真不行。没听人说过我一出村头就满口普通话

“这个没听说”我笑着道“但听说你要跟嫂子离婚。”

“谁说的”他站起来抖抖衣襟说“一定是王超那张臭嘴胡咧咧这小子望风捕影他的小卖部就是一个谣言发表中心。”

“不是他说的。”我说“你千万别去找他

“其实”他说“背后糟蹋我的也不是王超一个。你只要混得比他们好一点儿他们就巴不得你倒霉。红眼病嘛老子是赚了钱但老子也没捆着你们的手不让你们赚啊”

“也不光他们这样”我说“天下人皆如此吧。”

“就是可以理解所以随他们说什么不嫌累他们就说去吧老子就这样越说坏话我干劲越大”他指了指供销社门前空场上那一堆绿油油的竹竿说“那就是我刚从江西弄来的正宗的井冈翠竹盖房子当檩一百年不烂这批货出了手”他举起左手食指对我晃了晃我马上想到了他那根被咬掉的右手食指。

“一千”我问。

他没回答我从衣兜里摸出厚厚一沓钱抽出一张放在镜子前对理发姑娘说“甭找了连他的。”

“这怎么能行”我说。

“你跟我客气什么”他说“改天我请你吃饭。”

他的门牙补上了银光闪闪看着提神。

两天之后有一个小丫头出现在我家院子里。

“你找谁呀小姑娘”我洗着尿布问。

“是柳卫东的大女儿叫柳眉。”我老婆把脸贴到窗棂上说“柳眉来啊婶婶问你话。”

“俺爸爸让你快去。”柳眉不理睬我老婆大眼睛盯着我说。

“好吧你先回去吧叔叔待会儿就去。”

“俺爸爸说让我领你去。”她执拗地说。她的眼睛像马秀美嘴巴像柳卫东。

我跟随着柳眉翻过河堤到了柳卫东家的新居。这是五间新盖的大瓦房东西两厢圈了一个很大的院子黑漆大铁门上用红漆写着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进门是一道用瓷砖镶了边的影壁影壁正中是一个斗大的红“福”。院子里拴着一只狼狗对着我凶猛地叫唤。

马秀美迎出来手上沾着面粉喜笑颜开地说“快来快来贵客登门卫东这几天老念叨你呢”

我看着她挺出来的肚子问“什么时候生”

她忧心忡忡地说“主保佑这一次但愿是个带把儿的。”

我看着他们家墙壁上挂着的耶稣基督像知道她已经成了信徒。

“快来你这家伙”柳卫东叼着烟卷从里屋出来说“咱俩先喝几杯待会儿公社孙书记也来。”

我们坐在沙发上欣赏着他的十四英寸彩色电视机四喇叭立体声收录机这是当时乡村富豪家的标配。他按了一下录音机按钮喇叭里放出了他粗哑的歌声。他说“听听著名男高音歌唱家柳卫东”

马秀美进来给我倒茶撇着嘴说“还好意思放给别人听驴叫似的。”

“你懂什么”他说“这叫美声唱法从肚子里发音”

“从肚子里发出的音是屁”马秀美说。

“你这臭娘们怎么这么烦人呢”柳卫东挥着手说“滚滚滚别破坏我们的雅兴。”

“柳总”我说“能不能换盘磁带”

“想听谁的”他说“邓丽君的、费翔的我这里都有。”

“不听靡靡之音”我说“有茂腔吗”

“有啊”他说“《罗衫记》行吗”

“行。”

回家后我对老婆说“王超说柳卫东要与马秀美离婚瞎说嘛我看他们两口子关系很好嘛。”

“可我听别人说他在温州还有一个家那个女的比马秀美年轻多了。”老婆说“男人有了钱必定会变坏。”

“可男人没有钱老婆就嫌他没本事。”我说。

1983年春天我回乡探亲听很多人跟我讲柳卫东失踪的事。正月里我带着孩子去供销社买东西看到那堆竹竿还放在那儿。数年的风吹日晒竹竿上的绿色消失殆尽。我在集市上遇到了马秀美她㧟着一个竹篮里边盛着十几个鸡蛋。从她灰白的头发和破烂的衣服上我知道她的日子又过得很艰难了。

她眼里噙着泪花问我“兄弟你说这个王八羔子怎么这么狠呢难道就因为我第二胎又生了个女儿他就撇下我们不管了吗”

我说“大嫂卫东不是那样的人。”

“那你说他能跑到哪里去了呢是死是活总要给我们个信儿吧”

“也许他在外边做上了大买卖……也许他很快就会回来……”

现在是2012年柳卫东失踪整整三十年了。如果他还活着已经是六十岁的老人了。三十年来他的老婆一直等待着他。刚开始那几年村里人多数认为柳卫东在外边又找了女人成了家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都认为这个人早已不在人世。有人认为他其实就是在县城里被人害死的。早已进城开超市的王超偶然与我在县城洗浴中心相遇时在桑拿房里汗流浃背的他对汗流浃背的我神秘地说“三哥你那个老同学三十年前就被县城的四大公子合伙谋害了……”但马秀美一直坚信他还活着。据说柳卫东失踪之前已经欠下了巨额的债务柳失踪后讨债的人把他家值钱的东西都给拿走了只给这娘儿三个留下了一口烧饭的锅。马秀美靠捡破烂收废品把两个女儿抚养成人。大女儿柳眉初中毕业后到帆布厂做工在那里与一个黄岛来的青工谈恋爱后来结婚随丈夫去了黄岛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小女儿柳叶学习很好考上了山东师范大学毕业后留在济南工作。这两个女儿都要将母亲接去养老但她坚决不去。她守着那个曾经很气派现在已经破败不堪的房子等待着丈夫的归来。在她家前边十年前就建了一座加油站来往的汽车都在这儿加油。马秀美每天都会夹上一摞寻人启事提上一小桶糖糊往那些大货车上贴寻人启事。说是寻人启事其实是她请人写给丈夫的一封信卫东孩子他爹你在哪里见到这封信你就回来吧一转眼你走了快三十年了咱的外孙盼盼都上小学三年级了可他连姥爷的面还没见过呢。卫东回来吧即便你真的在外边又成了家我也不恨你这个家永远是你的……我把家里的电话和女儿的手机都写在这里你不愿理我就跟女儿联系吧……

很多司机都听说过这个女人的故事所以他们都不制止她往自己的车上贴寻人启事。

现在是2017年8月1日我在蓬莱八仙宾馆801房间。刚从酒宴上归来匆匆打开电脑找出2012年5月写于陕西户县的这篇一直没有发表的小说说是小说其实基本上是纪实。我之所以一直没有发表这篇作品是因为我总感觉到这个故事没有结束。一个大活人怎么能说没有了就没有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不合常理。我总觉得白发苍苍的马秀美这样苦苦坚持着往货车上贴寻人启事总有一天会有个结果。中国戏曲的大团圆结局模式符合我们的心理需求。当然从理论上说柳卫东被人害死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他跑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自杀了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他失足掉进河里被鱼吃了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他掉进山涧粉身碎骨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他的失踪成为一个死谜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但我和马秀美一样期待着奇迹的发生。也许当马秀美提着一棵大白菜、拄着拐棍从集市上回到家门时会看到门槛上坐着一个人他双手捂着脸双肘支在膝盖上只能看到他满头的白发。当他听到马秀美的问询抬起低垂的头时马秀美一下子就猜到了而不是认出了他是谁。马秀美手中提着的大白菜会掉在地上吗不会的对一个过惯了苦日子的女人来说即便她跌倒在地她手中提着的东西也不会放开的。马秀美会晕倒在地吗不会的如果晕倒就不是马秀美了。那她会怎么样呢我回忆着读过的文学作品里的类似情节回忆着那些当事人的表现似乎都安不到马秀美身上。但我必须解决这个问题必须给出一连串的描写来展示这个苦难深重、苦苦期盼的女大突然看到失踪三十多年的男人坐在自家门槛上时内心的感受和外部的表现似乎怎么写都不过分似乎怎么写都不能令人满意似乎怎么写都会落入俗套。

如果不是在酒宴上遇到了柳卫东的弟弟我不会打开电脑来续写这部作品。我早就知道柳卫东的弟弟柳向阳生意做得很大我们村集资修建村后那座大桥时出资最多的就是他。东北乡的基督教徒修建教堂时捐款最多的还是他。他的爷爷柳彼得是我们东北乡最早的教徒活了一百多岁无疾而终。教徒们常以柳彼得的健康长寿为榜样劝说群众信教。有人皈依也有人反唇相讥说柳彼得在集市上吃炉包喝酒他的孙媳妇马秀美带着孩子在集市上捡菜叶子那孩子看他吃炉包馋得流口水他却视而不见只管自个儿吃。旁边的人看不过去说老柳看看你那重孙女馋成什么样子了你少吃一个给她一个吃嘛。柳彼得却说我不能够她们正在承受该她们承受的苦难然后才能享平安。

一个人只要能对自己违背常理的行为给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别人还真不好说什么何况是借着上帝的名义。由此我也想到马秀美之所以能够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坚持到最后是不是也是因为她的信仰尽管她的文化水平很低无法自己阅读《圣经》但对教义的理解有时候并不需要借助文字有很多心灵感应的东西是很难用常理解释的。我听我的一个信仰基督教的外甥说东北乡所有的教徒中没有比马秀美更虔诚的了。每次做礼拜她都热泪横流失声痛哭。她跪在耶稣基督画像前往胸口画着十字嘴唇翕动着嘴里念叨着主啊保佑他吧保佑这个迷途的羔羊吧……而我这个外甥每次对我说起马秀美的虔诚时也是眼含着热泪。

1975年我应征入伍成了原内长山要塞区蓬莱守备区三十四团新兵连的一个新兵。四十二年后旧地重游与几位老战友见面设宴叙旧宴席摆在八仙酒楼喝的是“醉八仙”酒。最亲不过战友情四十多年不见当初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如今都成了齿摇眼花的老人抚今忆昔感慨万千“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酒酣耳热之际一服务小姐对我说“先生有您一个老乡想见您。”我说“让他进来。”一会儿只见一个彪形大汉挺着肚子摇摇摆摆地进来对我说“三哥你一定不认识我了。”我上下打量着他说“看着面熟但的确想不起来你是谁了。”他说“我是柳卫东的弟弟柳向阳小名叫马太。我娘说我没出生时就挨了你一砖头。”我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往事历历如到眼前。我说“马太怎么会是你呀我当兵时你才是个小瘦孩呀”柳向阳说“三哥你也不想想你当兵走了多少年了”是啊当兵离家四十二年柳向阳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我很感慨忙对我的战友们介绍他。在座的战友们竟然多半都认识他不认识的也知道他。他是本地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我的好几个战友就住在他开发的楼盘里当面夸他的楼盘质量不错。几个有意买房的战友赶紧着跟他扫微信。我说向阳这都是我的亲战友一个新兵连训出来的你可要给他们优惠。他说三哥你就放心吧我老丈人就是原守备区的副政委我对军人有感情。我说太好了快坐下喝两杯。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喝酒。他说三哥您这张脸太有个性了您一进酒店我就知道了。我说你就直接说我丑不就得了还文绉绉地转啥呀。他说三哥您不丑您是咱高密东北乡的美男子我们单位有几个小伙子想整成您这模样呢。我说马太你这是跟谁学的呀骂人不带脏字儿。他说三哥我说的句句都是真话。好了我说坐下罚你三杯。我还有话问你。我的一个战友问柳总没出生就挨一砖头是咋回事儿他说你问我三哥。我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啦。

我小时淘气在我们东北乡是有名的。看了《水浒传》系列连环画中没羽箭张清那本后不禁心迷手痒幻想着练出飞石神功横行天下于是见物即投掷竟然练出了一点儿准头。一日放学回家见一乌鸦蹲在路边槐树上叫唤即从书包里摸出一块石子扬手飞石乌鸦应声坠地。正逢村里人散工回家有目共睹众人齐声喝彩令我膨胀不已。又一日放学蹿出校门大街上正嘻嘻哈哈走着一群下工的妇女其中就有挺着大肚子的“摩西他娘”。那大肚子里孕着的就是这个柳总。摩西他娘口大舌长爱说爱笑大老远儿就听到她的笑声。我与摩西他娘无仇无恨怎会无端飞砖打她事情的原委是摩西他娘从东而来时正好有一条与我有仇的黑狗从西而来它对着我龇牙狂叫我书包里没有现成的石子只好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砖头对着那黑狗撇了过去。因砖头较大形状又不规则所以就偏离了我预设的轨道斜着飞到摩西他娘肚子上。这也实在是太巧了为什么数十个妇女走在一起偏偏击中摩西他娘而摩西他娘身高马大为什么偏偏击中她的肚子这就叫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与其说是摩西他娘命中该当有这一劫不如说她肚子里的孩子该当有这一劫与其说这腹中婴儿该当有这一劫不如说我命中该当有这一劫。当时摩西他娘惨叫了一声就捂着肚子坐在了地上。众妇女愣了一下紧接着就围了上去。立即有人飞跑着去摩西家报信那时摩西的父亲在村子里担任着大队长的职务是头面人物。立即有人飞跑着到我家去报信说我闯下了塌天大祸。立即有人飞跑着去卫生所叫医生。很快摩西的父亲气势汹汹地跑来了。很快我的父亲脸色蜡黄地跑来了。很快卫生所的医生背着药箱子跑来了。我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一阵红一阵黄我没有害怕只是感到有一股冰冷的气体在身体内钻来钻去。我后来听人说我父亲一脚将我踢出了三米多远。摩西的父亲严肃地对我父亲说老管我想不会是你指使的吧我父亲说兄弟如果摩西他娘有个三长两短我让这小兔崽子偿命正在我最危急的关头仿佛是从地下冒出来的柳卫东那时他还没改名字站在我的面前像个大人一样对我父亲说大伯我跟你儿子是结拜兄弟我们虽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我们发誓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众人都被柳卫东这番话给镇住了。后来我父亲说这个摩西人小口气大长大了必定是个大人物。摩西他娘站起来摸摸肚子说我试着没有什么事管大哥不许你打孩子了这是碰巧了的事儿。好了没事儿了。摩西他娘临走时还拍了一下我的头说今后别手贱嘴贱讨人嫌手贱惹祸端。世界上很多金玉良言我都忘记了但摩西他娘这两句话我刻在脑海里。不久后摩西他娘顺利产下一个大胖小子这个大胖小子就是眼前的柳总。我没对我的战友们详说往事我只是说柳总啊听到你顺利出生、身体健康的消息这个世界上最高兴的人是我。

从回忆的噩梦中解脱出来心有余悸我端起一杯酒说“战友们弟兄们我们能坐在这里喝酒就说明我们都是有福的人。来为了过去的一切为了现在的一切为了未来的一切干杯”

柳向阳说“大哥你出来一下我有几句话对你说。”

“在座的都是兄弟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搞那么神秘干什么”话是这么说但我还是站起来跟他到了门外听他说“我哥回来了

我愣了一下兴奋地说“我就知道他没死这家伙三十多年了跑到哪里去了”

“问他他支支吾吾云山雾罩的一会儿说在黑龙江一会儿说在海南一会儿说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上一会儿说在深山老林里总之没有一句话可信”柳向阳无奈地说“连手机也不会用信用卡也没见过思维还停留在八十年代。”

我问“他现在在哪里我要见他。”

“前天还在我这里要我投资他的‘讨还民族财富’计划我没搭理他昨天气哄哄地走了说是要到黄岛他女儿

“什么叫‘讨还国家财富’计划”我问。

“换汤不换药的骗局呗什么末代皇帝在美国花旗银行存有三亿美元的巨款加上利息超过三百亿但需要一笔资金启动啦国家出面不方便委托民间办理……老一套连傻瓜都不信但他信。”

“我要见见他你把柳眉的手机号给我这几天我正好要到黄岛去。”

“你见他干什么我觉得他的脑子出了问题。”柳向阳说着从手机里翻出了他侄女的手机号码报给了我。

“我就是想知道他这三十五年到底躲在什么地方”

“你自己问去吧问明白后别忘了告诉我一声”柳向阳略带嘲讽地说“但是我要提醒你三哥你可千万别让他给忽悠了我已经给柳眉和柳叶打了电话让她们提高警惕。他手里那些文件制作精美凹凸纹水印嵌着金属线简直比真的还像真的。而且你不知道他的口才有多么好。”

黄岛还叫胶南、胶南还归昌潍地区管辖时我曾经来过一次。那时我与柳卫东都刚学会骑自行车我们跟着村子里的能人方明涛去赶王台集买红薯干。王台镇北有一道土岭一条公路翻岭而过坡很陡。如果从岭顶上骑车下来即便脚闸手闸一起制动车速也快得惊人。那天我的自行车前后闸都坏了又不愿意推着自行车下大坡于是斗胆骑车下岭。车速起初还不太快几分钟后便如风驰电掣。耳边只听到呼呼风响路边的树木齐刷刷地往后倒去路上的行人、车辆都被我甩到了后边。为了不发生碰撞事故我杀猪般地吆喝着让开啊让开啊我的车闸坏了那些马车、牛车、自行车、行人都大老远儿给我让路。我目不斜视紧紧地攥着车把一冲到底。最快时我感到车子载着我腾空而起风穿透我的身体发出尖厉的啸声。等巨大的惯性消耗殆尽我连人带车倒在路边。过了一会儿柳卫东和方明涛也到了。他们跳下车子把我扶起来。柳卫东对我伸出大拇指说“好样的我一向瞧不起你把你看成一个懦夫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胆略”方明涛也说“真是薦人出豹子想不到你还有这胆量。”柳卫东说“下次再来赶集我也要撒开闸过把瘾。”方明涛说“那你就回不去了。”

柳眉和丈夫在自己开的“渔人码头”酒店的最豪华包间接待我。包间装修得金碧辉煌土豪气十足。虽然我不喜欢这样的房间但对他们夫妇在能容十几个人的大包间里招待我一个人还是十分感动。我说柳眉啊耽误你们做生意了其实有一个安静的小房间我们说说话就行了。她说叔您是稀客如果不是我娘的面子我们用八人大轿去抬您也不会来的。柳眉的丈夫剃着光头下巴上蓄着一撮山羊胡子胳膊上刺着一条青龙脖子上挂着一条金链子很像影视剧里的黑社会人物。柳眉对我解释道叔知道您看着不顺眼其实他是个大老实人开饭店混码头不容易留胡子刺青龙是自我保护。我说我明白。尽管我说我只要一碗海鲜面就行了但他们还是上了螃蟹、大虾、海参、鲍鱼、海胆……满桌子海鲜二十个人也吃不完。我说太浪费了太浪费了。柳眉说叔你好不容易来一次般般样样的都尝尝吃不了也浪费不了待会儿给服务员吃。听说浪费不了我心里稍微安宁了点。我与他们夫妇碰了一下杯说柳眉不说你也知道我来这里主要是想见见你父亲。柳眉说他根本就没到这里来。他怎么有脸到我这里来他来了我也不会认他。他把我们娘儿三个扔下三十多年我们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我记得我妹妹三岁那年发高烧我娘也发高烧没钱去医院在家里等死。我去求我老爷爷给我钱老爷爷就说主啊饶恕他们吧。我去求我爷爷奶奶爷爷奶奶关着大门不见我。我在大街上哭喊好心的大爷大娘们大叔大婶们我娘病了我妹妹也病了可怜可怜我们吧借给我几个钱让我去买点药给我娘和我妹妹治病我娘和我妹妹要是死了我也就没有活路了……柳眉抹着眼泪说村子里的人怕得罪我爷爷——我爷爷一直认为是俺娘勾结人把俺爹。只有您家俺婶婶把我领回家给我喝了一碗白糖水送给我五块钱让我赶紧给俺娘和俺妹妹买药。那年我才六岁我六岁就担起了重担我去了乡医院在那儿哭晕了医生护士都哭了院长也被感动了派人将我娘和我妹妹接到医院治好了她们的病……

柳眉的丈夫拍了一下桌子红着眼圈说行了叔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唠叨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干什么叔我敬您一杯今后您要是来黄岛无论如何要进来坐坐。我说好一定。我说柳眉看到你们生活得很好我感到很欣慰。我跟你父亲是好朋友听到他还活着我发自内心地高兴。当年他悄然蒸发定有难言之隐所以我希望你和你妹妹还是要接受他。

柳眉说叔走着看吧感情的事勉强不得。让我叫一个我恨之入骨的人为“爹”我做不到。我说但他的确是你的爹呀。她说叔您的好意我明白我会把您的意思跟我妹妹说说。不过我妹妹比我的态度更坚决她说只要这个男人到她家她会立即报警。

那你母亲是什么态度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柳眉叹一口气道叔还用我说吗您自己想想吧。

十一

我能想象出马秀美对抛弃了她和孩子三十五年后又突然出现的柳卫东的态度吗我想象不出来。想象不出来又很想知道那怎么办很简单去问。

马秀美家的不应该是柳卫东家的房子和院落并没有我想象得那样破败。我看到房顶上的太阳能感光板和墙壁上悬挂着的空调机知道马秀美在柳卫东回来之前在两个日子过得很好的女儿帮助下生活水平是与村子里最富裕的人家同等的。这让我多少感到了欣慰。

我一进大门马秀美就摇摇摆摆地迎了出来。我想象中她应该腰背佝偻、骨瘦如柴像祥林嫂那样木讷但眼前的这个人身体发福、面色红润新染过的头发黑得有点儿妖气眼睛里闪烁着的是幸福女人的光芒。我知道我什么都不要问了。

“主啊您又显灵了……”她往胸口画了一个十字嘴里嘟哝着又说“大兄弟啊还真被摩西说中了他说这两天必有贵客上门果不其然您就来了……”

我问她“卫东呢”

她悄声说“他已经不叫卫东了他叫摩西。”

我问“那么摩西呢在家吗”

“在正在跟几个教友谈话你稍微等会儿我给你通报一下

我站在她家院子里看着这个虔诚的教徒、忠诚的女人掀开门口悬挂的花花绿绿的塑料挡蝇绳闪身进了屋。我看到院子里影壁墙后那一丛翠竹枝繁叶茂我看到压水井旁那棵石榴树上硕果累累我看到房檐下燕子窝里有燕子飞进飞出我看到湛蓝的天上有白云飘过……一切都很正常只有我不正常。于是我转身走出了摩西的家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