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考虑到其计划性与深深的杀意——”

田中幸乃侧躺在被窝里,静静地调整着呼吸。大脑深处感受着身体传来的热度,在她眼中,整个房间都在摇晃。她被溶解一般的虚脱感包围着,就连想拉开窗帘都做不到。

无人祝福的二十四岁生日已经过去三天了。在此期间,她没有走出过家门一步。她曾停用的抗焦虑药物,也从两年前重新开始服用了。那时她刚被恋人井上敬介狠狠地抛弃,为此她造访了许久未去的精神科,从那以后就再也离不开药物了。

特别是这几周以来,焦虑与不安日渐严重。她不但经常分不清梦与现实的边界,而且对什么事都感到异常倦怠。三个月前辞掉了工作,已经没有任何必须去做的事了,可她还是异常恐惧明日的到来。

一想到清晨的阳光,就会感到胸口被锤子击中一般沉重。一定是因为自己叠毛巾的时候又想起了与敬介在一起的日子,所以昨晚除了常吃的噻吩唑仑 [6] ,她还加上了自己购买的SSRI [7] 类药物,于是今天头重脚轻的感觉比以往还要厉害。

双手抱膝坐在床上,幸乃拿起了遥控器。显像管电视机模模糊糊地亮起来。她特意避开了五彩斑斓的私营电视台的新闻节目,选择了NHK频道,可那边放的却是与私营电视台一样的新闻。

被方括号圈住的字幕立刻映入眼帘。一瞬间,幸乃屏住了呼吸。

“不管是谁都无所谓。因为我想被处以死刑。”

新闻报道的内容是几天前发生在新宿的无差别杀人事件。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在大白天持刀出现在歌舞伎町,夺走了四个人的生命,他在电视上这样说道:我一直很想死,如果杀很多人,应该就会判我死刑了吧,对象是谁都无所谓,因为我没办法杀死自己。

大脑呆滞地接收着电视里传达出的信息,幸乃拼尽全力才撬开了自己的嘴:“为什么……那么自私……”她强迫自己说出这句话。她不得不这么做来作为对自己的一种警告,因为她害怕自己会即刻认同那个男人的想法。相似的事件此前也听闻过不少,不过她还是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心情。

当然,她并不会认同一个人剥夺另一个人性命这种傲慢的行为,可是她也的确心绪难平。无意中将她那颗心击碎的,正是男人所说的那句“我一直很想死”,以及“我没办法杀死自己”。

那天在大雨中见到的情景,和妈妈发生事故的现场,至今仍深深烙印在她脑海中。一想到再过一年自己就与她去世时同岁了,便会感到有种温暖的气息包围着自己。然而,那犹如希望一般的温暖,却总是被“即使如此也不能自杀”的念头带入一片黑暗之中。

小时候自己曾经天真无邪地说过“想要活到一百岁”的话,可等到发现的时候,那种心情已经变成了对未来的恐惧。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连迎接明天这种自然而然的事都会让自己浑身颤抖了呢?

失去了妈妈,又被爸爸说“我需要的不是你”,曾经满心认为绝对安全的立足之地瞬间崩塌。紧接着,一个自称是外婆的女人出现在眼前。从一开始,美智子身上就没有任何幸福的馨香,而且幸乃也知道,妈妈一直是想尽办法不让外婆接近自己的。

可是,当美智子说出那句“我能依靠的人就只有你了”时,幸乃的心仿佛被刀剜开了一块,而两人独处时对方追加的“我不能没有你”,更让幸乃感到有人对自己伸出了援手。

与美智子一起生活并不算多么容易。美智子没有恋人的时候,幸乃对她确实是必需的。至少她会让幸乃产生这种错觉。可是,每当她的生活中有了男人的影子,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她一直将幸乃视为与自己一样的女人,时常用一种饱含敌意的冰冷目光看着她。像是她对自己包养的那个韩国男人说的“真是个碍眼的孩子”这种话,也不知听过多少次了。

然而当撞见幸乃被那个男人凌辱的场面时,她却又装作没看见似的该干吗干吗。只是像看脏东西一样瞪着幸乃,然后啐了一口说:“你也跟阿晶一样啊。”接着扔给她一盒避孕套,留下手足无措的幸乃独自面对。

尽管如此,那时候的幸乃也还是有朋友的。她至今都不后悔为小曾根理子顶罪的事。发自真心爱着她的父母、温馨幸福的生活、关于未来的耀眼梦想——理子会失去的东西太多了,而她自己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只要想到这个,无论是多么煎熬的审讯过程她都能忍耐。如果说还有什么让她挂念的,就是那样温柔的理子会不会为此内疚。幸乃完全不希望她为了自己而痛苦。

在儿童自立支援机构中,她学会了彻底封闭内心的方法。从机构出来以后也是这样把自己关在壳中一天天过下去的,可是正当她在心中质问自己到底为什么而活着的时候,那个人出现了。敬介强行打开了幸乃的心,并且把自己的软弱也毫无保留地拿给她看,一次又一次帮幸乃卸下了心头的重担。这真的是最后的机会了。幸乃将如此强烈的觉悟藏于心中,全心全意地投进了敬介的怀抱。

想要了结自己的念头由来已久,可是却一直没能做到。无论是年幼的时候,上中学的时候,成年以后,甚至是现在。每当幸乃陷入绝望的时候,必然会有一个让自己活下去的人出现在眼前。

“杀死自己是绝对不可以的——”

这句言之凿凿的话是谁对自己说的呢?已经想不起来了。随时可以去死的选项就这样被强行划掉了,幸乃只记得当时一股无法抑制的怒气涌上来。

换句话说,要是让别人来下达判决,自己就能平静地接受了吧。“想被处以死刑。”穷凶极恶的犯人这句玩笑话,在幸乃听来却完全不觉得好笑。

当她终于从自问自答的循环中解脱出来时,钟表的时针已经指向了十二点。依然紧闭的窗帘缝隙间,透进柔和的春光。这间住了将近八年的大田区蒲田的一居室,几乎没有什么摆设。

“你这屋子也太厉害了,完全感觉不到有人住在里面呢。为什么东西会这么少啊?”第一次来家里玩时,敬介瞪圆了眼睛。

“是吗?我没觉得缺什么啊。”

“与其问缺什么,不如问到底还有什么吧?衣服啊,电脑啊,连宠物都没有呢。还有那个,微波炉。”

“微波炉?”

“嗯。不然你怎么做饭啊?没有那个多不方便?都不能热剩饭了。”

敬介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说着,不过从那以后他就很少过来玩了。幸乃倒是不出几日就急急忙忙买回来一台微波炉。这件高档家电只是她一心为获得敬介的夸奖而买,多半的功能她至今依然搞不懂如何使用,就那么一直摆在冰箱上面。

打开冰箱看了看,一个容器里装着不知什么时候做的土豆炖肉。可能是药物的关系,最近的记忆也经常模模糊糊的。难得她的肚子有饿得叫唤的时候,稍微犹豫了一下,幸乃还是走向洗漱间,打算先去洗个脸。

洗面台上那块巨大的镜子,是交往一年半以来,他送给过自己唯一的礼物。那天既不是自己的生日,也不是什么节日,他就像在拿幸乃寻开心似的笑着说:“你也好好研究一下自己的脸吧,这张脸意外的还挺可爱呢。”

如今望向那面镜子,却需要一点勇气。幸乃慢慢地抬起视线,凝视着倒映在里面的自己的脸,然后失望地叹了口气。

三周之前,从横滨那家实施整形手术的诊所回来时,盯着这面镜子而留下的泪水,仿佛是个幻觉一般。曾经那般开朗的表情,如今却毫无生气,甚至肤色都跟着暗沉了许多。

“幸乃完全随了妈妈呢。”

妈妈说这话时那个悲伤的表情滑过脑海。幸乃也一样厌恶着自己的嘴、鼻梁、脸型,还有最关键的——那双虚无的眼睛。让爸爸怒吼过“别用那种冰冷的眼神看我”的眼睛,就连理子也曾经批评说:“硬要说的话是眼睛吧。幸乃的眼睛是内双,很难被看出来呢。”

然后她又加上了一句:“没事,等我们长大一起去整形就好了。”

因为在那家旧书店发生的事,“一起”这个愿望也未能实现,不过总有一天要去整形的决心却始终没有消失。幸乃没念高中而直接去工作,也是为了这个目标在拼命攒钱。

无意中和精神科的医生说起过这件事,医生肯定地说:“你这是一种丑陋恐惧症。你啊,只是被一种感觉自己很丑的执念控制住了。”幸乃却并不这么想。

她深信,自己会为周围的人带来不幸,都是因为这张跟妈妈太过相像的脸,所以想象着总有一天能够做手术改变这个长相,心里就会觉得踏实很多。可是这仅有的一点希望,最终也必定会被绝望取代。

幸乃非常清楚,自己纠缠不休的行为已经脱离了正常范围。每天醒来,她都会为自己前一晚的愚蠢行径而懊悔,对自己说绝不再犯第二次。然而到了晚上,结束一天工作回到公寓里的时候,又会有同样的念头萦绕心头。

想听到他的声音,想看看他的样子,哪怕一眼也好。一旦开始有了这样的念头,情绪就会逐渐失控,最终又一次拿出了手机。

在此期间,敬介也写了封信过来,并且开始每月往她的账户上汇三万日元。可是,这些东西对幸乃来说都是无所谓的。倒不如说看着那少得可怜的三万日元每月到账,就像要将自己托付了性命的岁月一点点抹除似的,每每都会令幸乃哭泣。

悔恨与不安,以及小小的愤怒,一直扰乱着她的心。终于有一天,敬介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电话号码换掉了,武藏小杉的公寓也人去楼空。幸乃马上明白过来,他已经把一切都抛弃了。为了切断与自己的联系,他连自己生活的痕迹都抹掉了。

敬介再也不会回到自己身边,一切都已经彻底结束。想到这里时,幸乃简直惊慌失措到了极点,并且陷入了深深的抑郁之中。

尽管如此,随着时间流逝,季节转换,幸乃也一点点地冷静了下来。纠结在一起的复杂感情中,唯独“愤怒”的部分逐渐消失了,不知何时被“安心”取而代之。

她已经彻底被敬介抛弃,连一丁点可以凭吊的东西都没有留下。这种不得不放弃的状态,是最有效的精神安定剂。讽刺的是,自从敬介完全消失以后,她连服用的药量都变少了,眼前的雾霭也逐渐散去。确实已经没有人需要自己了,但是同时自己也就不会再给别人带来麻烦,剩下的就仅仅是找个安静的地方离开人世而已。然而……

距今四个月前的十一月中,种满银杏树的街道上开始染上一层层金色。自从敬介开始每月给她转三万日元以后,幸乃就决定无论身体多么难受,每月都要去一次银行。从打印存折明细,到在窗口确认转账账户,这套流程一如既往。

然而这一次,当她的目光落在打印好的底联上时,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了。她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样呼吸紊乱的情况,额头不由得渗出一层油汗。

“长阳银行中山站前支行ATM井上敬介”

接过来的这张纸上,写的并不是以往那个网上银行的账户。脑海中关于这一瞬间的记忆非常模糊,唯独那行记录着转账信息的文字,甚至连同使用的字体,至今都清晰地印在幸乃的脑海里。

自己是如何走向车站的,又是如何顺着铁路线到达了中山站,这些她都不记得了。就算去了也不一定就会见到敬介,说到底她连自己想要干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幸乃依然在那家转了钱的站前银行附近隐藏起来,时时刻刻监视着。第二天、第三天……

在她打印转账信息的两日后,一个星期日,幸乃发现了敬介的身影。当时她全身汗毛倒竖,恨不得立即从停车场飞奔出去,然而还是拼命忍住了。因为在敬介身边,还跟着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那女人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推着一辆双胞胎专用的巨大婴儿车。

幸乃像被吸住了似的久久眺望着他们的身影。那真是一幅完美的“家庭画像”。

心爱的人就在自己身边,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女儿发出阵阵欢笑。一定是同卵双胞胎吧。鼻子眼睛长得一模一样的她们互相逗乐,两只小手紧紧地握在一起。那是幸乃从小就一直憧憬的,幸福美满的家庭情景,只不过站在正中间的那个女人,与她梦中的不一样。

心中有个强烈的念头告诉她赶紧逃走,但幸乃的身体背叛了自己的意志,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然后就像冥冥中受到了什么指引,只有敬介一个人望向了她。这是幸乃第一次目击到血色从一个人的脸上褪去的瞬间。

幸乃暂时躲起来了一下,然而又难以抑制心中的亢奋,一直追着他们,直到那家人生活的公寓外。

就在这一天,幸乃勉强维持的临界点彻底崩塌了。蒲田的小屋中一切都乱了套,药量也不再受控制。只要躺在被子里眼泪就会立刻涌出来,然后就那样无法入眠地度过整个夜晚,第二天又重新徘徊在敬介的公寓周围。

幸乃也感觉到自己随时都会闯下大祸,因此非常害怕,她甚至想干脆让警察把自己抓起来。盼着警察找上门的她特意在敬介的家人面前露了一面,可是不知为何,过了段时间等到的却是“井上美香”送来的接近一百万日元。还有一封长信。

“敬启,田中幸乃小姐——”信件的开头这样写道,幸乃却毫无感觉。被伤害得千疮百孔的心,已经没有留下新伤痕的余地了。

在此期间她终于被叫到了中山站附近的警察局,接受了“警告”,还被要求签署了“承诺书”一类的东西。可是,她那一片模糊的大脑中根本记不住上面写了什么。为什么不逮捕我呢?带着这种漫不经心的不满,幸乃被释放了,然后没过几天她又重新开始在敬介的公寓周围徘徊。

与幸乃正面接触过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敬介所住公寓的房东——草部猛。

在此之前草部已经很多次主动地跟幸乃搭过话了,只是她一直在逃避。不过在一月的寒夜中,幸乃终于被抓住了。草部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感觉起来格外温暖,令幸乃无法将之挥去。

草部就像对老朋友般毫无拘束地招待幸乃进了家门,一想到敬介就住在这间公寓的二层,草部语气温柔地说出的那些话,她基本都没有听进去。

我家老太婆很早之前就去世了……

我一个男人也用不到什么钱……

最近这附近也不安宁呢……

就在前几天我才刚刚教训了附近那帮臭小子一顿……

都那么晚了居然放鞭炮……

老人充满正义感的话,好像永远也讲不完似的。草部一直说个不停,在他的声音中,幸乃渐渐开始感到安心起来。

尔后,草部随口问道:“话说回来,你以前也是住在横滨的吧。”一时间,屋中煤油炉子的味道、白炽灯柔和的光线,这些再普通不过的东西,突然与曾经的那个位于山手的家重叠在了一起。

下一个瞬间,依然迷迷糊糊的幸乃开始对草部讲述起来。具体讲了什么内容她也记不清了,只记得草部听完一切之后微微耸了耸肩,然后慢慢垂下了眼角。

“如果这么讨厌这张脸的话,干脆就真的把手术做了不好吗?如果只是这样就能让人生重来,那也是很值当的。人啊,是可以很多次重新来过的。不过呢,我倒是觉得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已经很有魅力啦。”

满脸褶皱的笑容,配上那句无凭无据的话,却让幸乃觉得心中一阵暖意。她真的想要重来一次,只要一次就好——

机构中的伙伴曾跟她说过一家位于樱木町的医院,幸乃去了那边,决定了手术的时间。那天晚上,幸乃停掉了服用已久的药物,坐在矮桌旁边,将日记本摊开。

那上面满满都是“不能接受”“无法原谅”之类憎恨与嫉妒的言语,堆积如山,她却根本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写上去的。

害怕自己如果看下去的话精神又会被击垮,幸乃谨慎地调整着呼吸,开始下笔写起来。只要一次就好……只要这最后的一次……幸乃在脑海中反复强调着,眼睛直盯着面前的日记本。

“该和自己诀别了。就在今天,也要跟日记告别了。谢谢你能喜欢上我这种毫无价值的女人。永别了,敬介先生。”

最近自己的行动明显变迟缓了很多,用微波炉解冻了米饭和土豆炖肉当午餐吃完时,都已经是下午三点左右了。

午间的八卦新闻还在报道新宿那起无差别杀人事件的后续,她看着看着就觉得意志消沉。想起自己已经窝在家中好几天了,幸乃决定出去走走。

记下了必须买的几样食材,她走出房间。是个晴天,风却冷得不像是三月下旬。无意中抬头看了看樱树,令她大失所望,枝头只有些畏缩成一团的花苞。

直到在站前的超市里买东西这一步都还很顺利。可是,人果然是不能得意忘形的。幸乃突然想要再买个灯泡,就走进了旁边的折扣商城。过度的照明和吵闹的店内音乐她都忍受住了,唯独走到玩具专区时,无意中看到了某样东西。

那是个印有卡通形象的玩具箱,她突然想起,敬介的双胞胎女儿们就穿着印有同一个卡通形象的小衣服。

幸乃呆滞地伸手拿过那件商品,转头走向收银台。“跟您确认一下,是要两件完全相同的商品么?”店员殷勤地询问道。幸乃点了点一直低垂的脑袋,慌慌张张地结了账。

大脑就好像被什么人控制了一样,幸乃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像是要逃离店内的暖意一般冲到了外面。此时太阳已经开始西落,店门口的霓虹灯一个个亮起来。

幸乃将折扣商城的巨大包装袋抱在胸前,冲进了京滨东北线的列车车厢内。她找了个空位坐下来,为了躲避周遭视线而闭上了眼。就在眼睛合上的瞬间,一阵猛烈的睡意袭来,幸乃几乎即刻便进入了梦境。那是个她从不曾做过的、残忍的梦。

姐妹两人开心地笑着。

她们手上拿的是自己刚刚买来送给她们的玩具箱。

明明是两个一模一样的箱子,两个人却依然在互相争抢。

幸乃一边做着晚饭,一边用温柔的口吻责备她们。

正在此时,身穿西装的敬介回来了。

“怎么回事啊?妈妈又给你们买好东西了吗?”他一边说着,一边摸了摸女儿们的头。

女儿们全部心思都在玩具上,根本顾不上看爸爸一眼。

幸乃告诉他们饭做好了。

三个人争先恐后地跑到了餐厅。

这是一栋老旧公寓二层最靠外的房间。

一个两室的小巧精致的家。

圆形的餐桌上摆满了饭菜。

主角当然是所有人的最爱——土豆炖肉。

升腾的热气中充满了甜甜的香味。

大家都在笑。

所有人都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幸乃俯瞰着这一切。她甚至看到了自己,细长的眼睛因为微笑而眯得更细了。就在此刻,事情开始变得怪异起来。

不知为何自己的脸正在逐渐膨胀,像是不断注入空气的气球一样,眼看着越来越大。可家中的其他人竟然都没有注意到。

那张脸不断膨胀,渐渐变得像个怪物一般丑陋,在下一个瞬间又猛地爆开,里面竟然飞出了美香的脸。

孩子们若无其事地管美香叫“妈妈”。甚至连敬介,都发出猫一般撒娇的声音说道:“喂,妈妈,可不要抛弃我呀。”

美香高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她突然望向天花板。不,她望着的,是屏住呼吸看着这一家人的幸乃。

美香继续笑着,她的嘴却动了起来。幸乃马上就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敬启,田中幸乃小姐……敬启,田中幸乃小姐……敬启,田中幸乃小姐……敬启……敬启……敬启……敬启……

一阵剧烈的摇晃将幸乃从噩梦中解救出来,她拼命望向四周,视野中出现了“东神奈川”的指示牌。

下了电车,幸乃努力迈动虚脱的双脚爬上楼梯,换乘了横滨线以后,她终于小小地呼出口气。后背已经完全湿透了。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千家万户的灯火,这样的风景她看过不知多少遍,今天却觉得格外新鲜。

在中山站下了车,幸乃目不斜视地径直朝敬介的公寓走去。怀抱着折扣商店的购物袋,念叨着“我只是要把这个交给他”的借口,她一直走了半个多小时。

到达公寓附近时,四下一片寂静,连虫鸣声都没有,竖起耳朵却又能听到婴儿的哭泣。

幸乃绕到公寓后面的一片空地上,抬头望向二层,只有敬介家没拉上窗帘,荧光灯的光亮从窗户那里透出来。哭泣声比刚才更大了,接着是美香喊叫般的声音。

幸乃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那间房子。突然窗边站过来一个人,不知为何,幸乃一时竟没能察觉那是美香。

美香的身体半掩在窗帘后面,她神情忧郁地仰望着天空。不要说梦中的样子,就是跟幸乃最后一次见到她时比起来,整个人的感觉也截然不同了。张扬的感觉消失了,即使离这么远,也能看到她苍白的肤色,以及凹陷的脸颊,然而她的肚子却莫名地鼓了起来。

幸乃的指甲深深陷入握紧的手心里,身体中每一个细胞仿佛都要叫嚣着炸裂开,强烈的恶意在心中汹涌翻滚。“明明在那里的应该是我……”幸乃自言自语般小声嘀咕着。

就像听到了她的声音似的,美香看向了这边。然而即使被发现了,幸乃也没有移开视线。清冽的空气中,两人的目光交汇到了一起。

美香先颤抖起来。她好像突然恢复了神智似的眨了眨眼,转头看回屋子里,过了一会儿才又重新望向幸乃,接着浅浅鞠了一躬。如同是在同情她一般,如同是在与她分享痛苦一般。

随后,一阵更大的哭声传来。美香再次向幸乃鞠了一躬,然后就像要遮丑似的拉上了窗帘。

幸乃突然察觉自己开裂的嘴唇渗出了血,铁锈的味道在口中散开。一种被独自留下的孤寂感随之而来。不可能送出去的礼物在手中突然显得格外沉重。自己为什么会拿着这种东西呢?幸乃觉得很不可思议。

周围的景物如梦初醒般恢复了颜色,就在此时,一个人影出现在她眼前。

“喂,你是田中吧?”

耳边传来一个饱含温柔的苍老声音。草部正朝着她走过来,步伐坚定得根本不像一位老人。

已经没脸见他了,再也不能继续向其他人撒娇了,自己根本没有这种价值。幸乃深深鞠了一躬,立刻逃离了此地。

幸乃跑过整个住宅街,手上的袋子随着脚步不停发出声响。就在她觉得已经撑不住了打算停下来时,在附近发现了一个儿童公园。公园比大路上还要更暗一些,连里面有没有人影都看不出来。幸乃放下心来走到入口旁的长椅上坐下,从书包里把药拿出来,不用水就直接吞了下去。

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一直以来的那个念头在心中闪烁。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去死呢?乱发脾气似的在心中诘问时,她猛然想起了那个声音的主人。

“自己杀死自己是绝对不可以的。”

那个干瘪的声音如此说道。幸乃不记得他告诉过自己这么说的依据是什么,于是从外套的口袋中拿出手机,第一次翻出了“八田聪”的号码。她期待着对方有能让自己获得救赎的方法,所以毫不犹豫地按下了通话按钮。可是,阿聪并没有接电话。

好长一段时间里,幸乃都在等他打回来。在此期间,她渐渐感觉到一阵暖阳照耀下的困倦。

追求即时起效的药物果然立竿见影。强忍着随时都会睡过去的舒适感觉,幸乃抬起头,看到了粉色的花。粗壮的樱树上唯一一朵花,一朵樱花。

最初幸乃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她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开始做梦了,但那凛然于枝头的样子让人感觉不到一丝虚假。从某处射来了一道灯光倾泻于那朵花上,在众多花蕾之中率先开放的樱花,骄傲地迎着夜风摇摆。

啊,是啊,已经没有必要活到明天了。幸乃无力地想着。其实就在今天,她失去了一切。或者说是很早以前便已失去了,只是到今天才真正明白过来。我是只要活着就会给别人造成麻烦的人,已经没有人需要我了。

时间到了夜里九点左右,幸乃关闭了手机的电源,然后一步一步地走着,每一脚都像要留下切实足迹似的,向着车站走去。

将折扣商城的购物袋扔进旁边的河中后,她先后坐上了横滨线与京滨东北线,从蒲田的车站步行了将近二十分钟,终于回到自己的公寓中。打开门的时候,一直强忍着的眼泪才第一次落了下来。

她顾不上压抑涌上喉头的呜咽,慌忙伸手去够柜子,拉开抽屉,从里面尽可能多地抓出一把SSRI药剂,塞进嘴里嚼碎。

幸乃沉浸在瞬间袭来的安心感之中,一片粉色的光景在脑中不断扩大。她做起了今天的第二场梦。

那是她人生中最光辉的时刻。每一天,眼中映出的一切都是清澈的。是与敬介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吗?不,不是的。是更早之前。是那个生命还没有与痛苦为伴的世界。

远处可以看见摩天轮,右手边是白涛翻滚的港口。无论是横滨地标塔,还是如同鼓起的船帆一般造型别致的酒店,都被海上升起的太阳渲染上了一层美丽的颜色。

樱花花瓣如雪片飞舞,山丘上伫立着一名少年。

压抑着悸动的心情,幸乃向他问道:“你是谁?”

听到她异常高亢的声音,戴眼镜的消瘦少年回过头来。

“我?嗯,我啊——”

那个名字,令她的心仿佛被紧紧攥住了一般。毫无预兆地,眼泪滑过了脸颊。“哎呀?”幸乃惊讶地脱口而出,尽管她拼命想要忍住,泪水却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

幸乃蹲在地上,少年在她面前跪下来,然后伸手搂住她的背,用力抱紧了她。

“不要紧,别哭了,求求你。我会保护你的。”

如此温柔的低语,却被幸乃拼尽全力地拒绝了。

“不要碰我!”

在这一声呐喊中,幸乃被猛地拖回了现实。她睁开眼,头顶上方是无尽黑暗,房间里冷得好像被抽光了空气,并且空无一人。如往常一样空荡荡的,只有时间在流逝。

她看了看枕边的表,意识再次模糊起来。幸乃感觉好像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警笛声。

三月三十日,凌晨一点十八分——田中幸乃年满二十四岁的人生,静静地落下了帷幕。

[1] 水子:指的是生下来没撑过一天便夭折的婴儿,或是因流产而死亡的胎儿。这个词来源于传说中的神“水蛭子”,水蛭子刚一出生便漂入了大海。

[2] 皋月:日本对五月的别称。据说最早源于我国的夏历。

[3] 少年教养院:儿童自立支援机构的前身。

[4] 设定5:日本弹子机房的老虎机一般赔率分为1-6档。

[5] 便利店取款:日本的银行在新年假期中是不营业的,因此需要去便利店等有取款服务的地方取钱。

[6] 噻吩唑仑:抗焦虑药物,具有较强的镇静、催眠、抗焦虑作用。

[7] SSRI:新型的抗抑郁药品,包括百忧解、赛乐特、兰释、舍曲林、西酞普兰和艾斯西酞普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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