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或许太阳也在仰望着云

由于发病机制不明,又十分罕见,对脑部炎性假瘤的治疗国际上并没有统一的方案。解医生不主张手术治疗,认为既往病例手术治疗效果并不理想,有复发风险,建议先进行药物控制。

在一系列的复合治疗后,我的眼睛在第五天的时候出现了光感,此后一天比一天看得更清晰,到第十天时,已基本恢复了往日的视力。

一个月后,我的临床症状全部消失,MRI复查病灶明显缩小,解医生认为我已具备出院的条件。

出院前,我妈带着小妹先回了博城。我在崇海,小妹以后也要在崇海上学,她之前就有想法要跟过来。这次我生病,她在酒店住了一个多月,深觉不便,干脆把想法付诸行动,叫南弦找好了房子,回去整理了东西马上就搬。

新的安全屋在一栋高层的中间楼层,对面就是崇海市第一法院,冉青庄即将开庭作证的的地方。

金辰屿一直没有苏醒,严霜说,对方可能就这样维持植物人的状态,不会醒了。他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如今变成这幅不死不活的模样,也算是报应不爽。

八月最热的时候,小妹等来了心仪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金斐盛也等来了属于自己的审判。

开庭的当天,外头来了许多媒体,旁听席上坐满了人,有些面目阴沉,身上还有纹身,一看就不是普通民众。

“金家势力盘根错节,生意伙伴更是遍布全球,今天不知道来了多少道上的家伙。”陶念坐我边上小声道,“不过是兔死狐悲还是幸灾乐祸,就不知道了。”

见时间差不多了,法警关了大门,书记员上前宣读庭审纪律——不得大声喧哗,不得拍摄、拍照,不得藐视法庭,不得吸烟、喝酒。

如犯,第一次会进行警告,第二次赶出法庭,严重干扰庭审的,将采取刑事措施。

为确保有人没明白,书记员念了两遍,对着那些疑似社团成员的旁听者,更是就差走到他们面前扯着他们耳朵要他们遵守纪律。

但就算如此,当金斐盛被带上庭时,旁听席还是爆发出了不小的骚动。口哨声、掌声、欢呼声,仿佛他不是一名罪大恶极的犯罪分子,而是一名屠龙的勇士,是含冤的英雄。

“肃静!”审判长脸色难看地敲响法槌,“再喧哗我要赶你们出去了。”

那些人安静下来,但表情并不服气。

金斐盛看起来精神尚好,虽然穿着囚服,却并不颓靡,白发更多了,下巴上续起胡子,不知道是不是作息规律的关系,甚至胖了些,瞧着已经是个“老人”的模样了。

他始终表现的很平静,无论是面对傅慈的诸多指控还是金夫人的证人证词,他仿佛全不在乎。

“城南编号T543的那块地,金斐盛是否亲口告诉过你,是他靠贿赂城市管理局前局长蒋阮棠,以远低于市场价的金额拿到手的?”

金夫人低垂着头,面色苍白地回答傅慈的提问:“是。”

几个月不见,她消瘦不少,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凌乱地落下几缕,从她身上已经很难看到从前“金夫人”的影子。

庭审有条不紊地进行,场上除了傅慈与金斐盛律师的唇枪舌剑,便只有媒体与庭上速记员忙碌而微弱的打字声。

金斐盛这个级别的案件,注定是需要打持久战的。两个小时不知不觉过去,审判长宣布休庭十分钟,让众人得以上厕所的上厕所,抽烟的抽烟。

在法院内部料想不会有什么危险,我按下陶念,自己去了洗手间。

上完厕所,回法庭的路上,途径一个吸烟点,看到傅慈竟然在抽烟。

他是换过心脏的人,照理是不能抽烟的,我盯着他一时看得有些投入,结果被他发现了。

他毫不心虚地呼出一口烟,冲我招手。

我茫然地指了指自己,见他点头,朝他走过去。

“听说你的病好了?”到他面前,他扫了眼我已经长出板寸的脑袋,问。

我一愣,忙道:“嗯,好了。”

“祝贺你。”

“……谢谢。”

我和傅慈也不算很熟,聊了两句没话了,场面就有些冷。我正想着是走还是继续找话题瞎聊,就听对方再次开口。

“你之前不肯手术,为什么后来又肯了?”

我不太好意思地清了清喉咙,道:“因为有个人说,无论我变成什么样,都想要我活下去,哪怕不能走路,看不见东西,变得痴傻。”

傅慈在垃圾桶上按灭烟头,扬了扬唇角,话里有话道:“确实,有时候……别的都不重要,活着就行了。”

我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他的未婚妻,那个昏睡了十年的女孩儿。对傅慈来说,或许醒不醒来已经是次要,他想要她活着,哪怕成为永远无法醒来的睡美人。

“你应该知道我的事吧。我曾经也想过死就死了,活着可太累了,结果我的未婚妻把心脏留给了我……”他手掌按住心脏的位置,虽然在笑,眼里却一片郁色,“现在,我连死也成了一种奢望。你说,这是不是她在报复我?我不让她解脱,所以她也不让我解脱。”

这脑回路直接把我说蒙了,怔然稍许才道:“不是的。她怎么可能预见自己会沉睡十年呢?她把心脏给你,肯定是希望你能代她好好活下去的。活得开开心心,再也不用为疾病所苦。”

他表情淡淡的,不知道听进去多少。忽然,他看着我身后的某个方向,唇角缓慢下落,最终定格成了一个冰冷的表情。

“小垃圾找来了。”他说。

下一秒,林笙的声音从我背后转来。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他走到我们边上,盯着垃圾桶上刚刚熄灭的烟蒂,蹙眉道,“不是让你别抽烟的吗?”

在里头我就看到他了,坐第一排,离傅慈最近的那个位置,所以这会儿见他也没有很惊讶。

傅慈根本看都不看他,对我颔首道:“马上开庭了,我先回去了。”

他绕开林笙,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做任何有损健康的事,就是在杀死瑛琪姐。”林笙注视他的背影,沉着脸道,“你已经害死过她一次了,还想再来一次吗?”

傅慈猛然回过头,瞪着林笙的目光像是恨不得撕碎他。那真是一种要杀人的眼神,阴鸷可怖,让人只是旁观都毛骨悚然。

林笙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一幅“有胆就动手”的模样。

我正思索等会儿两人打起来要怎么拉架,傅慈却率先找回理智,压抑着怒火缓慢吐出口气,一言不发地转身再次离去。

见打不起来了,我松了口气,也打算走,林笙却把我叫住了。

“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我对他的态度永远是没有好感,不想深交,但我同时又觉得,有必要告知一下他傅慈的心理状况。

“作为他的医生,我不确定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的厌世情绪。”我斟酌着道。

“哦。”他似乎早有预料,“有啊,十年前就注意到了。放心,他不会死的。现在就算把他丢进海里,他也会不惜一切爬上岸的。”

语气完全不像是对一个喜欢的人,没有关心爱护,唯有一贯的凉薄。

我忍了忍,没忍住,问他:“你到底是喜欢他,还是喜欢他永远不会喜欢你?”

话虽绕口,但我确信他听懂了。

他拨弄着烟灰缸里的白沙,捻起那支抽了一半就被傅慈按灭的烟丝毫不忌讳地咬在嘴里。

“告诉你个秘密,他的未婚妻,是我的远房堂姐……”他注视着我,嘴角勾笑道,“也是我爱上的,第一个女人。”

我一开始没想过他会说什么真的秘密,结果他一道惊雷劈下来,霎时把我惊得没了言语。

“所以他喜不喜欢我有什么重要呢?我喜欢他就好了啊。你们都把我当毒蛇猛兽,但我要的其实从来都很简单。”

他喜欢的难道只是一颗心脏吗?

瞬间我后颈汗毛都竖了起来,一秒钟都不想再停留,转身就走。

“别把冉青庄当小白兔了,当年他也不见得有多喜欢我。问问他,那会儿在教室为什么没有推开我。”

他阴魂不散似的说个不停,我只好加快步伐,生怕走的慢点被他传染上了神经病。

我错了,我以为有问题的是傅慈,现在看来,最该看心理医生的是林笙才对。

休庭结束,傅慈再次要求传唤证人。冉青庄穿着一袭正装,从证人等候室缓缓步出,站到了证人席上。

始终游刃有余,没有在人前显露一点非必要情绪的金斐盛,在见到冉青庄后,首次违背法庭纪律,不经问询私自开口。

“真的是你……”

他眼里有泪光,似乎冉青庄的背叛要比金夫人的背叛更让他难以接受,又或者,他能理解金夫人的背叛,但他无法理解冉青庄。

审判长敲了敲法槌,让他不要再说话了。

他像是没听到一样,望着冉青庄,还要说下去:“我拿你当亲儿子一样啊,没想到……没想到……”他脸上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

冉青庄没有任何回应,但也不回避他的目光。

“所有人听着!”金斐盛发狠似的握着犯人席的铁栏,用着全场所有人都能清楚听到的声音喊话。

审判长意识到什么,法槌都不敲了,急急冲他身旁的法警道:“快把他带下去!”

我也意识到了,他不是真的要和在场所有人说话,他的说话对象,是在现场的那些道上的人。

我紧张地盯着金斐盛不断开合的嘴,各种狠话闪过脑海。他要说什么?让所有人追杀冉青庄,不要放过他?让他们带话给区可岚,一定要为家人报仇?还是告诉他们,自己一定会东山再起?

法警架着金斐盛倒拖着将他拖离了犯人席,但他仍然靠着这一会儿工夫说出了下一句话。

“金家的仇,从此一笔勾销……”

连法警都愣了下,没有立刻去捂他的嘴。

“一命还一命,我欠了冉铮的,我还给他儿子!我还!”他边说着边仰天大笑起来,很快被法警拖离了法庭。

庭审被迫中断,我和陶念在案件研讨室外头等了快一个小时,冉青庄才与傅慈谈完话从里面出来。

金斐盛认罪了,完完全全,彻彻底底,什么都认了。没有任何条件,给他认罪书非常爽快就签了,实在是意想不到的发展。

“还以为这是场持久战呢。”回去的路上,我问冉青庄,“你说,他们真的会听金斐盛的吗?”

冉青庄沉思片刻,道:“其他人或许会听,区可岚不一定。”

也是,她之前就不怎么听金斐盛的,如今怕是更不会听了。

林笙让我问的问题我并没有问,一来我并不信他,二来知道答案又如何呢?过去就过去了,我都是阴曹地府走过几圈的人了,不想再纠结多年前那点旧事。

金家的事,算是彻底告一段落了。我和冉青庄又搬了新的地方,是一栋刚刚重新装修好的郊区老宅,装了全屋安保系统,只要有暴力入室,就会直接向接警中心报警。

陶念等人仍旧守护在我们附近,过几年确定不会再有人对我们不利,或许他们也可以不用这么辛苦,但目前显然不行。

屋子周围是一大片农田,正值夏末,是冬小麦成熟的季节。风吹过麦穗,便会掀起一波波金色的浪潮。

沿着大门进去,一眼就看到个大院子,花镜布置的相当讲究,植物错落有致,前中后景一个不缺,看着已经不少年头了,估计是前主人留下的。

楼上楼下四个房间,两个卧室,一个书房,一个健身房。装修应该也是前面主人装好的,但家具是新的,主卧的床躺着特别舒服,一躺下去就不想起来。

前屋面对花园的方向,转角由两扇巨大的玻璃移门构成,雨檐下方做了条塑木地板铺就的走廊,这样无论是雨天还是晴天,都可以肆意地推开移门形成开放式的空间,而不用担心花园里的泥水灌入家中。

这简直是我的dreamhouse。

“喜欢吗?”冉青庄从后头抱住我,“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

我听出他话里的不同,回头看向他:“这不是上头分的房子?”

“我买下来的。”他说。

“你买下来的?”我睁大眼,重复他的话,想到某种可能,连忙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道,“你偷偷藏钱了?”

他给金家干了五年,金斐盛当他儿子一样,总不可能一分钱不给他的。这房子虽然偏,但面积大,装修的也很讲究,少说也要几百万。难道他私藏了一些款项没有上交?不然他哪来这么多钱买房子?

“你想什么呢?”他一巴掌拍在我的屁股上,“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

他解释道:“这些年我爸和我奶奶留下的钱我没怎么动过,加上这次上头又奖励了我一大笔奖金,买下这套房子并不吃力,还剩了不少。”

原来是这样。

我顿感羞愧,讨好地亲了亲他的唇角道:“你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我也好出点力啊。”

虽然我那儿的钱也不多,但既然是我和他两个人的家,总不好让他一个人花钱的。

“跟你说了哪还有惊喜?”他看向外头的花园,道,“我让严霜找了不少地方才找到这里,一看到这个花园,我就觉得你一定会喜欢。”

我的确很喜欢,他花一个多月找到这个地方,实属不易了。

我们什么也不做,就这么静静地盘腿坐在廊下,望着院子里的阳光、鲜花,以及大门外成片的金色麦田。

经过风浪摧折,才会懂得岁月静好是多么来之不易。任何一点微小的美丽,都是值得被看见,被记下的。

湛蓝的天值得,开得热烈的绣球值得,空气中麦子被收割的气息值得,身边的人更是值得。

“季柠……”

一阵微风吹拂过面颊,我转头看向冉青庄,等他的后话。

他也看向我:“谢谢你。”

我有些错愕,突然没头没脑地怎么谢起我来了?

“谢我什么?”

他再次看回前方,视线落在院子里一口盛满水的石槽上。

“一切。”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只红色的戒指盒,打开后,里头出现一枚款式与他手上那枚几乎一模一样的戒指。只是戒指盒里的戒指更小一些,也更细一些。

“感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感谢你原谅我的愚蠢,感谢你为我留下来……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但只要我拥有的,都是你的,包括我这条命。”

他郑重地问道:“季柠,你愿意永远和我在一起吗?你愿意……接受我吗?”

毫无预兆地,我也不知道被他哪句话、哪个字戳中了泪点,鼻头一酸,眼泪无需酝酿就自己落了下来。此后更像是开了水闸一样,刹都刹不住脚。

我觉得丢脸,想背过身抹去,被冉青庄掰着肩膀又掰回来。

“对不起,对不起……”他揩去我脸上的泪,不断亲吻我的额头。似乎是在为弄哭了我道歉,又似乎是为更早前的,任何他说过的、做过的,伤害过我的那些事道歉。

我忍不住抱住他,两只手紧紧抓着他后背的衣料,无声地落下更多的泪。

仿佛所有的苦楚都有了尽头,你终于明白,那些磨难都不是毫无意义。

我曾经以为生病是报应,再次见到冉青庄是老天要我赎罪。但现在看来,更像是老天爷可怜我们两个,所以给我们机会让我们重逢。

我怎么可能不愿意?我怎么可能拒绝得了呢?

“嗯……”我带着浓重鼻音道,“我愿意的。”

戒指套进左手无名指,大小正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都不知道冉青庄几时量的尺寸。

我有些爱不释手地摸着戒指,冉青庄凑上来,手指抻进我的指缝,与我十指相扣。

“好了,交换完戒指,可以亲吻对方了。”说完,便将我扑倒在长廊上。

过去我觉得自己是一朵小丑云,黑漆漆,阴沉沉,总是独自下雨,冉青庄离我那样的远,他永远都不会注意到我。可他不仅注意到了,如今还拿绳子将我绑了起来,系在他的无名指上。

所以这世上也不是所有事都算得准的。

云仰望着太阳,羡慕他的炙热,或许太阳也在仰望着云,渴求他的停留。

地球距离太阳1.5亿公里,如无意外,两者此生不会相遇,但……我和冉青庄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分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