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很小的时候江虞就知道,自己的性别是原罪,后来长大一点,她又知道,自己与主流审美相悖的身高和长相也是原罪。

因为是女孩子,她受到家人的唾弃和诅咒,因为从小比同龄人高、骨架大,性子又孤僻,她受到同学的歧视和排挤。从头到脚,由内而外,得到的大多数是贬低和羞辱。

后来她渐渐也接受了自己的“丑”、笨重和粗糙。

事业起步那两年,光鲜亮丽的时尚圈内遍布歧视,身材羞辱无处不在,有时候肤色也是原罪。模特们被“PUA”,即使一米八只有九十多斤也被恶意嘲笑是肥猪,她花了很长时间才建立起真正的自信。

但自我厌恶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

越是亲密的人,在乎的人,她越做不到在对方面前放松自己,也拿不出在T台上、在摄影机镜头前的豁达和自信。

前女友很好。

她曾经很爱她。

她习惯主动,习惯掌控,而被动就意味着被掌控,会受到嘲笑和玩弄。因为爱,因为在乎,她忍受不了爱人可能表露出来的嫌弃,尽管这所谓的嫌弃只存在于她想象中。

前女友打碎了她的自尊,像撬开顽固紧闭的蚌壳。

她又花了很长时间重建自我。

可是今天……

唇上的呼吸滚热,犹如跳动的野火,女人轻细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姐姐……我想喝热可可。”

江虞一瞬间懂得了她的意思,滚烫的温度仿佛烧在了脸上。

她转动脖子,把脸埋进被褥里,想象着令自己紧张害怕的画面。今天是然然的生日,她不想拒绝。

“好不好呀?姐姐?”程苏然故意逗她。

江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应该能克服的。

也希望,自己完全属于然然。

“好……”

程苏然满心欢喜,想要拉下被角再次吻她,江虞却紧攥着不放,急切道:“把灯关了。”

“为什么?”

“关掉吧。”恳求的语气。

程苏然怔了怔,看着她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的样子,好像明白了什么。

以前的自己是害羞。

姐姐也会害羞吗?

还是说……

心忽然抽痛了一下,程苏然连忙爬到床头,关掉了顶灯。房间顿时陷入黑暗,她隐约感觉到江虞整个人放松了一点,遂低头吻了吻她的耳朵。

“姐姐,我在。”

她记得她怕黑。

江虞慢慢拉下被角,黑暗中只瞧得见她模糊的脸廓,却真实感受到她的呼吸,似乎更烫了。“然然……”

“嗯。”程苏然鼻子发酸。

如果可以她真的很想看看她。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看得稍微清楚些,室外的光线透过窗帘缝隙漏进来,朦朦胧胧的,整个房间像幽暗寂静的深海。

她的唇由上而下,一遍遍吻过她的额头,眼睛,鼻子,停留在唇上,而后沿着脸廓线条顺流而下。

江虞始终紧绷着自己,即使在黑暗中,也要闭上眼睛。

“江虞……”

她喊她的名字了。

“你不用很努力,不用很完美,不用有价值,我也会爱你。”

“我就是爱你,不管你是什么样子……”程苏然在她耳边低喃,鼻头愈发酸了,极力克制着不让声音哽咽。

江虞微微蹙起眉,眼角沁出了晶莹的水珠。

她彻底放松下来。

在这片深海中浮浮沉沉……

……

第二天,日上三竿。

江虞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躺在软和的棉花堆里打滚,热烘烘的,香香的,她情不自禁蹭了又蹭,缓缓睁开眼。

眼前是印着兔子图案的睡衣,随着呼吸节奏起起伏伏,她的唇不偏不倚抵着一缕头发。

她躺在程苏然怀里。

然然睡得正香,唇角微微翘起自然的弧度,皮肤像奶油一样光泽白净。

江虞忍不住凑上前,小心翼翼地吻了一下。

脑海中忽而闪过昨夜情形。

“……”

她闭了闭眼,莫名感到有些羞耻,自己比然然年长那么多,身高也占优势,性子也不是软的,竟然——

一时之间有些接受不了,她悄悄翻了个身,掀开被子,想要爬起来。

睡衣还掉在地毯上。

突然,一条胳膊勾住了她的腰,稍稍用力,身后传来女人低幽的嗓音:“去哪儿?”

下一秒,她被按了回去。

“大早上亲了我就想溜?”程苏然轻笑一声,将她捞回了自己的怀抱,从背后贴上去。

江虞侧躺着一动不动,半张脸被头发遮住。

脸面全无。

“姐姐……”程苏然软软地喊她。

“你知道吗,我等这一天真的等很久了,一直想,一直想。”

江虞被她这声姐姐喊得心颤,“什么?”

“醒来就能看见你,伸手就能抱住你。”程苏然吻了吻她的头发,“而且……终于不是做梦了。”

江虞心底漾开了层层涟漪。

沉默许久,她捉住腰间那只手,缓缓侧过身,与程苏然面对面,那张脸清晰地落入眸子里。

彼此静静地凝视着对方。

一缕阳光透过帘缝洒进来,落在床头,屋子里半昏不暗,弥漫着清淡的混合香味,像两个人的避风港,两个人的温柔乡。

江虞伸手抚摸着程苏然的脸,“以后每天都是这个样子,会不会有一天,你觉得腻了?”

“会。”

“……”

“那时候我们应该老得走不动了吧?九十岁,还是一百岁?哈哈哈哈——”程苏然咯咯笑起来,颊边小梨涡温柔地陷了下去。

江虞也笑了,眼角微湿。

“然然……”

“嗯哼?”

“你心里……还介意以前的事吗?”

程苏然笑容一滞,想了想,说:“不能算是介意……毕竟我们留给对方的回忆只有那些,不是吗?”她抿了抿唇,掌心轻轻覆住脸上的手,“应该只是习惯了。”

江虞轻声叹气。

“所以你要多让我几次。”

“?”

“多让我几次,我很快就能调整过来,习惯现在的生活啊。”程苏然狡黠一笑。

江虞又想起昨晚,“……”

她忽然有种上套的感觉。

程苏然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说:“姐姐,你知道热可可是什么滋味吗?”说完迅速翻身,从另一边爬下床。

“热……”

江虞愣了一下,忽然间反应过来,抓起手边的枕头朝她扔去。

程苏然闪身躲开。

没打着。

她捡起枕头丢回来,不偏不倚砸在江虞脸上,乐得大笑:“哈哈哈……”

“好,程苏然,你等着。”

“我等着下次喝热可可~”

江虞拎起枕头追过去。

今天周末没有工作,两人在房间里闹了一会儿,慢吞吞去洗漱,这才知道已经九点多了。准备吃早餐时,江虞接到了律师的电话。

依旧是与白露的官司。

程苏然在旁默默听着她和律师的对话,不禁想起前些天收到的邮件。她还没有告诉江虞,就是怕打扰到她,但现在想来毕竟是跟白露有关的事,自己单方面瞒着也说不过去。

等到江虞挂了电话,她思忖片刻,说:“有件事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

她把录音文件发给了江虞。

“当时我觉得她很可笑,没有想太多,而且你也挺忙的,我不想给你心里添堵,就没及时告诉你,但是……正常人真的会这么蠢吗?我担心她会不会有其他目的……”程苏然皱起眉,眼中流露出担忧。

江虞却突然抱住她。

“?”

“然然,我说那句话是为了堵她的嘴。”

“我知道啊,”程苏然仰起头,认真地看着她,“我不信自己女朋友,难道信外人么?”

“可是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仍是然然心上的阴影。

她怎么会不懂。

“以前的事都过去了,”程苏然轻声打断,偏头啄了一下她的唇,“江可可,我说过我爱你,我会给你安全感。”

江虞闭上眼,点了点头,“嗯。”

“真不像谈过恋爱的人,比我还笨。”程苏然伸出食指弹了下她脑门。

“……”

江虞被逗笑了。

闻着她发丝间的香味,心绪渐渐平静下来,抱住她的双手不由收得更紧,像是要让她与自己融为一体……

……

清明节前后,天气慢慢转暖。

公司与白露的官司进入庭审阶段,法院判白露按合同条款赔偿违约金,白露不服气,选择上诉。

没有公司,没有经纪人,就意味着没有团队,这场官司闹得沸沸扬扬,白露不知上了多少次热搜,路人对她从吃瓜到反感,而她因为官司缠身,没了团队,疲于应付舆论,已经很久没有工作了。

二三月份的秋冬时装季上没有她的身影。

开年以来也没有杂志邀请她。

各类活动出席频率骤降。

目前只有代言的品牌方养着她,但也只是碍于合约尚在,如今以她的情况,品牌方随时可以提出解约,并索取赔偿。

重重压力之下,白露失去了对自己的管控,每天暴饮暴食,颓废地躺在床上,一个月胖了十五斤。

身材和容貌都走了样。

品牌方立刻向她提出解约。

随后没两天,“白露自杀”词条登上热搜。她在家烧炭,被助理发现送去了医院,最后没有生命危险。

程苏然一直关注着这件事。

网上闹了几天,吃瓜群众不明真相,她却可以从江虞口中得知进展。江虞对这件事漠不关心,只等待着二审。

“她的老把戏了。”

“她也不是第一次烧炭,吸点一氧化碳再去医院吸高压氧,就可以说自己死了一回,闹得人尽皆知。真正想死的人都走得悄无声息,有她闹的功夫,已经不知道死了多少次。”

“不过,我不希望她死,她死了谁来赔我的钱?”

江虞说得云淡风轻。

她对一个人好,可以千倍万倍好,但若是心冷了,狠下来,也可以千倍万倍狠。

程苏然也是这么想的。

原本她听说白露压力过大自杀进医院,还有那么一丝丝对生命的怜悯,但是想到自己最爱最宝贝的人被白露坑惨了,精神上、物质上受到双重伤害,这一点怜悯便也烟消云散。

最近公司与高校合作,推进新项目,程苏然忙得不可开交,除了个人工作行程之外,她和闻若弦还要在公司加班,已经许多天没回家好好陪江虞吃饭。

直至月底,项目推进到一个阶段,不用再加班了。

她和江虞说好今天准时回家吃饭。

从会议室出来,程苏然步子迈得飞快,回到办公室,迫不及待收拾东西。

“明天记得把这份文件的电子版发给林老师。”

“好嘞。”

小孟抱着电脑,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她上半身,忍不住问:“程总,您这件衣服在哪里买的啊?我觉得挺好看的,有没有其他颜色?我也想买一件。”

程苏然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这个……”

一件浅咖色刺绣衬衫。

是江虞亲手为她设计制作的。

全世界仅此一件。

她看着衣服,嘴角微翘,不知怎么心里有点小得意,可是在下属面前不好表现出来,只得淡淡笑道:“没有卖,是我爱人自己做的。”

“哇——”

小孟惊讶地捂住了嘴,露出羡慕的神情。

年后上班第一天,公司里眼尖的同事就发现了,程总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于是消息传开,大家纷纷猜测程总是不是新婚,或者好事将近。

难怪有人感觉程总和闻总疏远了。

原来是“重色轻友”。

“我先回去了,你整理完也下班吧。”程苏然拎起包,转身离开办公室。

一颗心早就飞回了家。

电梯下到停车场,手机响了,她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头看,是个本地号码,有些眼熟,但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喂?你好。”

“程小姐,我是田琳。”电话里传来多年前熟悉的女声,语气有些焦急。

程苏然一愣,恍然大悟,“田琳姐?噢,是我,有事吗?”

“你快来一附院,虞姐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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