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与先生阖玉棺(九)

李十一未选择坐船,只买了几张短途的车票,沿着地图一个镇一个镇挨着找过去。出了西南,才发觉世道果真乱,各处是面黄肌瘦的流民,泰半是进不了城,只畏畏缩缩地挤在郊外,同乞丐们混作一处。

她步履匆匆地走在和平与动荡间,听着城里幼童被糖葫芦馋出的哭声,也听着城外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哀嚎。

手里的银钱不多,沿路散着零子,不过四五日手头便有些紧。好在她向来会规划,将盘缠划作一拨,救急的体己划作一拨,剩下的才是沿途的救济。

每散出一块烧饼时,她总是会想起一回宋十九。

她是如此笃定宋十九不会乘车坐船,也笃定她曾同她一样以脚步丈量人间百态,亦会敛裙蹲下/身子,伸手递出一块饼子。

李十一自认不是十分温柔的人,但她十分会给人留有余地。好比说她不疾不徐地迈着步子,将思考的余地留给宋十九。又好比她亦步亦趋地踏遍城池,将跟随的余地留给她自己。

她不晓得宋十九当初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追逐着她,若她想要明白,一百步不够,一千步不够,恐怕要走上万万步,走过千百人。

她的性子太慢了,需得花许多的时间,才能将一壶酒烫好,盛香酿蜜地请心上人喝。

她将酒杯放下,被“心上人”这三个字扰得心泛涟漪,她移了移目光,斜倚在酒楼的栏杆上往下瞧,汲汲营营的过路人,僵尸似的被催着往前走,她忽然想起这是湘西的地界,当初同师父学赶魂,来拜过一回故友。

她拨着手上的红绳,手指曲起来在木栏杆上轻轻敲了三下,一声轻,一声重,一声如推门般轻轻一抵。

这吃饭的手艺,是许久未用过了,当初饥一顿饱一顿时,何曾想过会有这样的际遇,土坟里钻出了府君大人,喂鸡的姑娘是传说中凶神恶煞的阎罗王,而捡来的小姑娘,竟是大过江河的烛九阴。

瞧,不管思绪从哪里起头,李十一的落脚点,都在同一处。

她轻轻地掀唇笑了笑,笑得神思空空又命中注定,她的思念从来是慢悠悠的,只会在掏钱时袖口的摩擦声中想起宋十九,抑或是吃饭时筷头磕到碗碟时想起宋十九,还有夜里将门闩插上,略微晃动的余震中想起宋十九。

她的想念家常而琐碎,又必然只在有声响时出现,好似能掩盖一些心底的悸动,却不会响得太惊天动地,怕吵醒了苦心孤诣的克制。

她不敢太想念宋十九,她怕觉得自己孤独。

许久未用的腐皮又贴上了脸,旧年的瓜皮帽拢住一头青丝,她缩着骨头低着脖子,灰扑扑的袄子揣着手,连性别都不甚打眼。

一旁的尘土滚滚飞扬,马蹄声踏得嚣张,李十一咳嗽了一小下,眯着眼等一队趾高气昂的军老爷御马而过。马蹄踹翻了几个摊位,习以为常的小贩连惊呼声都没有,默默低头捡着果子。

一旁的婴童被鞭子吓得扯着嗓子嚎,颇有些撕心裂肺,小妇人颠着孩子一面哄,一面顺着幼童要岔了气的背,自个儿也心疼得凝了泪花子。

李十一侧脸瞧了瞧,走至马路中央,将婴童掉落的虎头帽捡起来,要递给那妇人。

捏着那帽子,她有些发怔,从前有个粉雕玉琢的小婴孩,从来不哭也不嚎,啃的是白面馒头,穿的是遮住指头的旧衣,什么虎头帽拨浪鼓,旁人有的她什么也没有,但她总是甩着袖子,弯着亮晶晶的眼朝她笑。

自小到大,她果真没有哄过宋十九几回,而她就真的如此满足,连一点多余的贪心都没有。

小妇人将帽子接过去,弯身同李十一道谢,李十一转身要走,却忽闻身后一阵尖锐的鸣笛声,两旁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硬铁皮的庞然大物自纷扬的尘土中冲过来,突突突的排气孔似猛虎觅食时喘的粗气。

车头顷刻便至了眼前,李十一闪身一跃躲避开,右手习惯性地回勾,本能地护住身后。

刹车声骤起,刺耳得似挠在耳膜上,轮胎在地上划出长长的划痕,发动机咕咚咚地震,将汽车震得似苟延残喘的老头,一颠一颠地停了下来。

李十一将空落落的手垂下来,心里的预感噔噔作响,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洋车。

两旁的行人仍旧大气儿不敢出,也不晓得是哪位老爷,一面拾掇一面偷眼瞧,那车仿佛被烧得狠了,吭哧吭哧喘着气,捕猎失败了似的,多少有些不甘心。

“咔”一声响,车门仿佛是被砸开的,滚滚浓烟里跳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李十一!”

李十一的眉头一蹙,又极快地放开,难以置信地将瞳孔放了放,眼珠子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最后又回复了原有的冷淡,凉飕飕地望着面前的人。

对了,就是这个眼神,面前的人更笃定自个儿未曾认错。

他笑嘻嘻地走过去,仍旧是缩着绿豆眼咧着香肠嘴,要伸手拍一把李十一的肩膀,又矜持地缩了回来,脖子在西装领子里活动几下,赖笑道:“十一姐。”

李十一嗤笑一声,挑起一边眉头:“涂老幺。”

是涂老幺,却不是从前那个涂老幺,如今他一身裁剪精良的西装,大肚子掖进去了些,皮带同鞋头擦得锃亮,更亮的是油油的大背头,发丝根根分明,码得齐齐整整的,鱼翅似的透着金贵。

“你这是……”李十一看一眼他,又看一眼那汽车。

他傻乎乎地乐了一回,好容易才从重逢的喜悦里拔出来,二话不说便接过李十一的包袱,同她走到一旁的巷子口,颠三倒四地寻话说:“我给你们递的信,倒是收着没收着?怎的也不回一两句,你们文化人,嗳,体面,做事却不讲究,那是好是孬,总得有个信儿,没得让人着急不是?”

他低头拍着李十一的包袱,掂了掂,又问:“咋就这么点儿啊?”

他欲言又止,一脸“你怕是过得很苦”的表情,克制地望着李十一。

李十一倒仍旧是不在意的样子,面上清汤寡水的,只问他:“因着没回信,你便寻来了?”

“啊。”涂老幺点头。

“没坐船?”

涂老幺“嗨”一声笑了:“我晕船不是?得亏没坐船,要不哪能遇上?”

他捉着李十一包袱的一角,翻来覆去地捻,脚底板也一踏一踏的,他心里头很激动,但到底是个爷们,总不能叫得跟鸡似的。

李十一瞧出来了,抿唇一笑,又好生看了看他的西服,问他:“发财了?”

涂老幺笑得更欢实了,他做梦的场景之一,便是同故友重逢时有人能问一句“发财了”,尤其这话从李十一嘴里出来,更令他舒坦了,但他长进了许多,只伸手抹了一把鬓角,嘬着嘴将笑敛了,说:“托您的福。”

“您走了以后,那陆司令来公馆里来寻过几回,见您不在,便说徒弟也一样。”

“徒弟?”

涂老幺哼哼两声,软了软脖子:“我呗。”

未等李十一有反应,他忙道:“放一百个心,没给您掉链子,我习的那点子皮毛,应付那爷绰绰有余。”

“也合该我发财,我替他诌了两回,他竟升了三级。听闻我要寻你,紧赶着备了洋车。”

“这洋车我练了半拉月,一蹦一蹦地至了湘西府,如今也算功成身退。”他瞟一眼那车,决意不要了。

讲完了自个儿这头,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吔”一声,左右瞧了瞧,问:“就你一个?”

“十九,阿音,傻阎王,跟班小鬼呢?”

李十一简单说了缘由,涂老幺愣愣张了好一回嘴,半晌才动了动下牙,嚼了两下空气。

他望着李十一,突然倒吸一口凉气:“十九,我怕是见过。”

李十一皱眉。

涂老幺想了想,点头:“在安徽。”

李十一呼吸紊乱,定了两秒,拿起包裹就要往东边走,走出两步又停了下来,狐疑地拎起眉头:“你见着她了,怎么不喊她?”

涂老幺眨两下眼,腿肚子有些打颤:“我我我,我寻思她应当同你在一处啊。”

他咽一口唾沫,又道:“那姑娘长得同十九像,却不大呆,我也没敢认。”

他怔愣愣地望一回李十一,又望一回天。

李十一叹了口气,转身继续走。

涂老幺跟上去,心里左右开弓扇了自己几个耳光,望着李十一的背,目光渐渐在她一上一下的肩膀中软软地耷拉下来。

他三两步上前,同李十一并肩,忽然小小声喊了一句:“十一姐。”

李十一侧脸看他。

涂老幺乐了,没头没脑慨叹一句:“跟回到从前似的。”

“从前,也是咱们两个,那阿音十九,傻阎王,都是后来的呢。”

他想起那年北京的冬天,也是一顶瓜皮帽,一件灰布袄,他在转角处寻见不男不女的李十一,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了身后。

他跟那年一样将手揣在袖子里,西装硬硬的,不大舒服,但身子骨倒是舒服起来。

“嘿嘿,真逗。”他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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