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与先生阖玉棺(十二)

豆丁儿家许多没有这样热闹了,婶娘、十九、十一、涂老幺并两个娃娃齐齐整整坐了一桌,锅碗瓢盆碰撞的声响此起彼伏,几人摘了布条,洗净手便开吃,唯独春萍仍旧将脸兜着,习惯性地掀了个脚,将馒头从下方递上去。

这样吃饭实在不便,她原本可以独自端了饭碗上楼进食,却不大想离了宋十九,于是便这样慢吞吞地,照着十分繁琐的工序。

宋十九问了几句三叔的病情,又嘱咐婶娘一会子将药汤带回去,专心致志地扒了几口饭,依然没什么同李十一亲近的心思。

眼见大伙吃得差不离,她才抿了抿唇开口:“这院子有三间房,我都擦洗过,一会子铺上褥子便可事歇息了,涂老幺住东面,十……你住西面,我同春萍……”

“我同你住,可以么?”李十一端着碗,抬眼看她。

饭桌上霎时安静,婶娘将筷子搁下,手背抹一把鼻子,眨眼瞟宋十九。涂老幺“嘿嘿”闷笑两声,又夹了一筷头菜,小豆丁打了一个小小的嗝,盯着二人,将细长的板凳前后摇得咯吱响,春萍咬了小小的一口馒头,将它从面罩里拿下来,转头问宋十九:“我想一个人睡,成么?”

宋十九润了润下唇,未说话。倒是涂老幺“嗨”一声,对春萍笑道:“成成成,你自个睡。”

“十一姐,委屈您同十九挤挤。”涂老幺腮帮子塞着饭,连笑容也鼓囊囊的,“我这爷们,自是要占一间了。”

李十一将睫毛温顺地落下来,“嗯”一声,嘴角微抿,倒是瞧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

夜幕不在意人情愿还是不情愿,总之是按时到来,四合院儿里点了煤油灯,却不及天井处洒下的月光亮堂,宋十九早早地洗漱了,换了棉布制的寝衣,一面拆头发一面望着天井中央的老槐树发呆。李十一在楼下同涂老幺聊天,仿佛是刻意让她先上来,又仿佛不是。

若李十一在跟前,她兴许还能敛住自己的思想,可李十一在下头,她的神识便不大受控了。

她抹香油,擦香粉,手里捻着一点碎碎的胭脂,将动作放得轻而又轻,只为了听见李十一上楼的动静。

几个来回后,她终于笃定,李十一是故意的。

故意磨蹭着不上来,令宋十九念着她的时间长一些,再长一些。

宋十九又有些恼了,李十一总是像放风筝一样牵着她,挑逗她的想象,研磨她的关注,碾得比香粉还要细些,零零碎碎地附着在她的指缝间,拍也拍不干净。

宋十九起身,索性先睡下,要熄灯时却顿了顿,最终是将灯留了下来。

躺下的那一刻,她忽然觉得不该将李十一想得那样坏,她一遍遍地回想李十一问她“冷不冷”的模样,她那时坐在自己身边,挪了挪肩膀保持一个亲近却不冒犯的距离,将小臂横在大腿上,微微探着身子瞧她的脸色,落在另一侧的指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她灰袄子的毛边。

就是这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动作,令宋十九捕捉到了她的无措。

走廊里响起有规律的脚步声,雨打芭蕉似的,愈来愈近,渐渐灌溉进了芯儿里。宋十九将眼阖上,听见门被轻柔地推开,略过了三两秒又合拢。

隔绝的视线滋生了无穷的想象力,宋十九不晓得停下的那两三秒,李十一是不是在瞧她,一进屋,是不是先瞧了她。她很是介意这一点子细节,以至于颇有些挠心挠肝。

但她什么也未表现出来,只是静静地听着李十一走到桌前,应当是梳洗过了,只直接将衣裳一层层脱下,最里头的那层摩擦着她的肌肤,窸窸窣窣的,听在宋十九的耳朵里,像一句不期而遇的开场白。

宋十九仍旧未睁眼,搁在脸侧的无名指微微一动,像在遮掩心跳错漏的那一拍。

她听见李十一吸了吸鼻子,好似有些感冒,而后放轻动作倒了一杯温水,喉头动了三下,是只喝了一两口,然后杯底轻轻一磕,杯子被放下,李十一吹熄了油灯,走到榻前将被子掀开,冷香带着寒意贴进宋十九的肌肤,令她颈后的汗毛一瞬便立了起来。

李十一又顿了顿,仿佛是依着月光瞧了一眼宋十九颈后的小栗子,她什么也没说,钻进被子里,肩膀轻轻挨着宋十九僵硬的脊背,十分规矩地躺了下去。

宋十九失落了,尽管她不明白自己在期待些什么。

她在长长的呼气声里将这份期许放下来,尽量放得不着痕迹些。

中间的被子被支起来,酥酥灌着凉风,将和李十一相接的地方反衬得十分暖,暖得有些燥。

宋十九静静候了一会子,李十一除却偶然咳嗽两声,再没有旁的动作。宋十九绷直的脊背软下来,背对着李十一睁开眼,将自己沉在柔软的被褥间。

不晓得过了多久,她听见身后有了绵长而有规律的呼吸声,李十一仿佛是睡熟了,宋十九动了动脖子,却并未侧过脸,将眼帘合拢,不多时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数着宋十九的呼吸,平躺的李十一睁开了眼。

宋十九在她身边总是入睡得极快,哪怕她思想上不大甘愿。

李十一侧过头,望着她平顺的颈后,几缕发丝弯弯曲曲地团在那里,像不当心泄露的可爱,身体的曲线玲珑有致,随着气息一起一伏。

李十一刻意拖延上来的时间,又刻意装作熟睡哄宋十九睡着,不过是想这样瞧一瞧她。

她不是在耍什么心眼,只是怕自己克制不住,话说得不漂亮,或者说得太急切,又令宋十九皱眉头。

自见到宋十九的第一眼,她便十分、十分想要搂住她,不仅是搂住,她还想要更多。

她望着宋十九安静的背影,开始整理从前未曾想过的开端。她是个姑娘,哪怕从前活得不太像个姑娘,不晓得是不是干错了行当,她天生性子冷,从未有过什么出格的欲望。

世道乱,情也乱,假凤虚凰的戏班子,秦楼楚馆的清倌儿,人们将欲望捏圆搓扁,放纵得无限大,谁同谁发生关系,都不算什么稀罕事。

因此有姑娘追着她时,她未曾考虑过性别,有鬼魅要同她好时,她未曾思虑过阴阳。她似一个世界的旁观者,冷眼瞧着别人捧上来的春情,从未被引诱过。

这个“从未”,截止在宋十九身上。

有了她一衬,她才发觉从前自己见过的那些情乱糟糟的,和这个兵荒马乱的世道一样灰头土脸,它们是她脸上曾经恶形恶状的腐皮,她曾贴着它,与这世道融为一体,而宋十九便是那块腐皮下干净的肌肤,它光滑而平整,令李十一面对自己,成为自己。

而这一刻,她渴望亲密,渴望纠缠,想要用自己空落落的掌心描摹身边姣好的曲线,抚慰凸起的部分,填充凹陷的部分。

她想要与她做这世间非她不可的事情,也想让她对自己做这件非她不可的事情。

李十一转过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日清晨,宋十九起得十分早,李十一带着眼下的乌青醒转过来时,身边的被褥里连余温也没有。她换了衣裳,到院儿里梳洗了,一面拨着掖进外裳的发丝,一面往外头走。

宋十九正端了一盆醒好的面,搁到桌子上,砧板上拍了几把面粉,便要调馅儿包饺子。

这村子里没什么吃的,馅儿也不过是跺碎了的白菜罢了。

见李十一来了,她端着蹭了一半面粉的双手,轻声说:“起来了。”

李十一对她笑了笑,她侧过脸,有些别扭。

李十一走过去,忖了忖,说:“一会子吃完饭,我有话同你说。”

食指曲起来,指节在桌上勾着圈儿,宋十九瞟一眼,还未答话,便听得外头响起豆丁儿一声盖过一声的惊呼。

宋十九忙擦了手,同李十一一齐往外头走,见小豆丁飞奔着自街口跑过来,鞋都掉了一只,喊得上气不接下气:“十九姐姐!我三叔要死了!”

宋十九眉心一凛,上前两步迎上去。

小豆丁张大了口喘气,掩着唇鼻的布条因着吸气不断往嘴里钻,令他直犯恶心,他索性将布条扯掉,跑到宋十九面前,胡撸一把额头上的汗,哆哆嗦嗦地看着宋十九。

宋十九蹲下去,双手扶着他的肩膀,他一抽一抽地说:“我,我三叔不行了,呕起来了,要死了!”

他爹娘死前也这个模样,他记得牢牢的。

宋十九心下紧张,正要起身,却见小豆丁瞪眼盯着她,“哇”地一下呕出血来。

一滩血大半洒在了她的前襟,一小半血沫子沾在她下巴,她望着小豆丁的嘴唇,只有中央的地方有些血色,其他仍是惨白惨白。小豆丁抽着气,抬手抹一把,垂头瞧着,眨巴两下眼,用气声说:“我也要死了。”

这句话说得平淡又无所谓,比他背三字经还机械些。

李十一的下颌一收,望向沉默的宋十九。

宋十九的肩膀一动不动,捏住小豆丁的手稍微用了用力,而后温柔地用拇指替他将嘴唇擦拭干净,再一回手将别在发间一个不起眼的玄铁色的簪子抽出来,手腕翻转三两下一甩,“刷刷”两声甩成一柄合拢的折扇。

她将扇子收在掌心,站起身来,回头望一眼李十一。

而后牵着小豆丁往三叔家走。

“死不了。”她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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