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无数离愁

夜色沉浓, 雨后的寂夜带着一股冲洗过后的清新气息。

焕儿的降生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晏迟因得知徐泽过世而产生的痛苦,但殷璇抱着他的时候,还是能感觉到怀中人夜半时突如其来的惊醒。

他总是做这种断断续续的梦, 但幸好有殷璇陪在身边, 倒不至于有多难受, 只是总会不小心让她跟着醒过来。

清光入窗,殷璇低头亲了他眉心一下, 道:“又醒了?”

“……嗯。”晏迟稍微迟缓了一下, 轻声应了句, 随后道, “孩子……”

殷璇向摇篮之中望过一眼, 道:“闺女睡得比你好。”

晏迟放下了心,往她怀里钻了钻, 低声道:“阿青跟宣冶的事情……”

这宫中的确需要更多的喜事,皇长女降生之后,阖宫的侍奴女婢都受了一笔赏赐,若是随后再有宣冶大人和元君千岁身边最得脸的侍奴成亲, 那么至少两宫这边还会再得到赏赐。

“等孩子满月。”殷璇道,“你身边不能反而少了人。”

宣冶早就等着急了,这两天一直跟她侧敲旁击,之前定亲时虽订了日子, 但因赶上晏迟早产,似是很想提前一些。

晏迟应了一声,埋在她怀里半晌没出声, 倒是殷璇比他还更清醒一些,低声问道:“如今晋了位,若是迁宫,想去哪里?”

如今太宁宫、景仁宫、承乾宫的主殿尚且都空着。太宁宫的主殿是极乐殿,是周剑星的故居之所,景仁宫的主殿明光殿,前朝废帝的第二任凤君曾因凤仪宫修缮暂居于此,其中陈设尚犹故。承乾宫的主殿为明德殿,内外摆放甚为庄重。

晏迟又睡着了,没有回答。月色清光之下,入窗的薄晖慢慢地映过他柔顺乌黑的长发,霜白通透的肌肤,那双纤密垂落的眼睫落下一层淡淡的阴影。

一切与殷璇初次见他别无二致。晏迟始终如一。他的薄唇上稍稍有一点咬出的破口,是生产时忍耐所致,略微泛红,反而显得更旖旎、更好欺负了。

殷璇从没有苛待过他,但晏迟身上的伤痕却没少过,多数是承欢之后的痕迹,还有就是这一次。

殷璇看了他很久,觉得自己的目光都要沉进去,拔不出来了。她的手指逐渐攀上对方的发丝,穿过那些映照过来的月光。

我的。

她静默无声地想。

即便能在沙场上征战四方、在政局间翻搅风云,在人世的最高处俯瞰天下,但在一生一次的动情面前,殷璇也只是一个初次触碰彼此心意的女人。

她有很多自身的缺点要克服,皇帝的颜面、极端的骄傲自负、时常诞生的猜疑与变幻莫测的喜怒,以及那些充满孩子气的占·有·欲。

譬如这一刻,她并不想让月光触摸到卿卿,对方的每一寸肌肤,都要被笼罩在她的侵·占与庇护之下,每一缕呼吸,都要在自己的面前慢慢地缠绵交替。

殷璇将晏迟抱得更舒服一些,顺便把床榻边的帐幔拉紧,拒绝掉寸寸清光的窥探。

我的。她心满意足地想,闭上眼又很轻地亲了他一下。

————

因晏迟那夜睡过去了,便没有听到殷璇询问他的话语,直到承乾宫明德殿收拾妥当、侍奴女婢一应俱全,才有人过来知会他。

明德殿的牌匾是殷璇提的,写的是日月鉴行,日月合并为明,德行共称为德,也有以日月更迭、时光交替才鉴别高尚品行的意思。

主殿宽阔,顶上是彩绘的双凤,主殿后有水井、小花园与飞檐亭,并一座藏书的小阁楼,上只有两层,但迎着风这面挂了一串风铃,鸣声清脆。

承乾宫东西有两个配殿,一个是空的,另一个叫鹤云轩,是新进宫的傅冬年傅常侍的居所。

他才初搬进来一日,便见到了这位傅常侍,因他不太见外人,皇长女也未满百天,不能过风,所以傅常侍只是在屏风外面拜会了一番,并未真的见到晏迟。

迁宫的事务还未全部操劳完,阿青送走了傅常侍,将那些从宜华榭带来的东西物件一一放好,便安置便嘱托,嘱托得差不多了,却没听见那边儿的回声,他抬头一看,见晏迟抱着小皇女,父女两个四目相对,不知道盯了多久。

阿青看了半天也没懂他们俩在看啥,停下手寻思了一会儿也没想通,便直接问道:“哥哥,你跟小殿下看什么呢?”

晏迟静静地跟闺女对视,轻声道:“她最近好像,有点任性。”

……这么大点的孩子任性什么。阿青都要听傻了,忍不住道:“啊?我倒是觉得小殿下挺好哄的……”

“不是。”晏迟道,“她不吃奶爹喂她,非要吃我的。”

阿青愣了一下,随后噗嗤笑出声,低下头继续收拾东西,把小孩子的衣服都挑出来,道:“哥哥怎么知道的,小殿下不是挺乖的吗?”

阿青手底下拿了几件嫩粉的,上面绣着漂亮的花纹,只绣了单面,内里是最好的绸缎,贴在肌肤上十分轻·薄。

焕儿睁着眼看他,眼睛又大又黑,鼻尖小小的,浑身都软,透着一股淡淡的奶香,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爹亲。

晏迟见阿青不信,便叹了口气,道:“你看就知道了。”

他移开目光,看了阿青一眼,对方也将目光投放过来。

似乎是被注视的感觉还在,焕儿犹豫了一下下,随后伸出短短的一截玉白小手,伸进晏迟的外衫里……

无论是世家还是民间,夫郎的第一胎往往都没有什么奶水,只有那些连生了好几胎、或是吃些催·乳膳食的奶爹们才充沛,而且据说也会好喝。

阿青再次愣住了,岂止愣住,他都要看傻了。他也是跟晏迟一起在幽梦楼长大的,没有见过太多的婴儿,对孩子的认知就只有听来的那些。

一般来说,只有谁喂得久,孩子饿了才回去找谁,算来晏迟确实没有喂过几次,一个是他的确没有,另一个则是因为一旦打开乳·孔,就会更加涨痛。

阿青看着晏迟面无表情地移过视线,目光重新落回小殿下身上时,焕儿的动作便忽地停下,然后一点点、慢吞吞地把手缩了回去。

……叹为观止。

他脑海中实在找不出什么别的词汇了,只能轻轻地叹了口气,听到小殿下小小声的咿呀,起身去将歇在外头耳房的林爹叫过来。

等到林爹爹将殷焕抱走了之后,阿青才重新将屋里的东西摆放交代了一番,然后把挑出来的小衣服和长命锁压在一处,坐到晏迟的面前。

阿青长得清秀俊俏,眼睛有些偏圆,亮亮的,坐在晏迟的床榻边,看着对方整理了一下外衫和衣带,想了一会儿,才道:“哥哥,之前那件事已办完了,徐长使每日服的药、其中的药渣都检验过一次,的确没有什么问题,他真的是……”

真的是因病离世,与其他的任何人都无关。

晏迟沉默了片刻,随后才嗯了一声,捡起案前的《昆仑记》看了一会儿,低低地道:“是天不假年。”

他如今有妻主、有刚刚来到他身边的焕儿,那些剧烈的痛楚仿佛都被新生命的到来而冲淡、消减了。徐泽不过离世六个月,他再提起时,竟都一时回忆模糊。

白驹过隙,时光向来匆促。人生在世,最后都终须向前看,才能过得更好。

地下的故人,应该也是如此希望的。

晏迟手中的《昆仑记》是这两日新拿来的,才看了一点点,讲到些虚无缥缈之地时,他便会出神想一会儿,因而看得十分慢。

阿青在床榻边等了半天,心中踌躇片刻,随后还是没有说出来,而是起身去了屏外,去看小殿下。

他到的时候,百岁也正在一边,拿着小拨浪鼓吸引焕儿的视线,一旁的林爹爹从旁等候,见阿青朝他挥了下手,便退下去了。

襁褓外头是缝补添置的百家布,内里却是柔软的蚕丝软绸。焕儿满眼好奇地看着拨浪鼓,伸出一小节雪臂去碰鼓边儿。

百岁停下手,偏头问:“青哥,那事,你同千岁讲了么?”

阿青坐他身边,回头见静成进去时候了,才道:“他才好一些,再等等。”

百岁皱了下眉,道:“分明是姓江的害了咱们主子,你怎么还不敢告诉他,难不成死了仇人,竟有不痛快的道理吗?”

百岁是从宫中长大的,论起在深宫的门道,其实是比阿青精通很多的,但他毕竟不如阿青了解晏迟。

“……究竟是一条人命。”阿青低下头,低声道,“在他心里,不会因此而高兴,只有怅惘和惋惜。”

天寒人远,数不清离愁。

作者有话要说:  焕儿:爹亲爹亲爹亲——

晏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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