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清光满帘

太初八年十一月十九, 晴。

应如许是在三日前离宫的,对外说是兰君千岁受了周围的挑拨、才惹出这样一件祸事出来。他君位被废,但念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与曾理宫务的劳苦之上, 拟了一个念安禅师的号, 去了兰若寺。

兰若寺就在京郊, 是皇家寺庙,算不得是一等一的清净地。里面有许多隐修的世外之人, 即便是在世家之中, 也偶有宦海沉浮之人前去居住。

应如许娇养了一辈子, 只在情爱上吃过尘海煎熬的苦楚。到了那个地方, 即便不比宫中奢华享受、金尊玉贵, 但却也能望一望朱墙外的天空。

晏迟整日因那些宫务琐事而忙碌,他妻主也在查阅各州交上来的年终述职, 有几个大州的巡抚前几日才捧着奏章入了朝,宣政殿的灯火光烛就没有熄灭过。

年宴在即,昔年有周贵君岁岁处置,没有想到竟能轮到他的手上, 故而他们两人虽然彼此心系,但依旧各自有事要做。家国安康、四海升平,原来需要如此漫长而艰难的维系。

东吾自那一次让晏迟一句话说哭了,就避着不大敢来, 直到今日才过来。他坐在焕儿的摇篮旁边,跟着咿呀乱叫的皇长女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 一个比一个哀愁。

百岁在外头熨衣服,他的手比阿青重一些,如今真的料理这些事情时,才觉得青哥儿在时十分不易,心里想他想得厉害,已派人递过去许多书信了。

可宣冶三十余岁才成婚,往往送不到他正君的手上,就被这位宣冶大人面无表情地拦截住了,把夫郎看得死死的。

因百岁的手重,故而加炭熨衣时总是得小心仔细一些,分不出神去。那边儿换香的静成倒是注意着这边,看到东吾跟小殿下对视了好久,两人各自不语,也不知道在交流什么。

东吾叹了口气,俊俏的脸上有点儿可怜,小声跟焕儿道:“你爹亲不想跟我好了。”

焕儿眼巴巴地看着他,伸手抓住东吾棕色微卷的长发。

“他不要我了。”小王子任由她抓住,继续叹气。

焕儿慢慢地眨了下眼睛:“咿……”

东吾看她一脸高兴的样子,更委屈了,默默地看过去一眼,小声跟摇篮里的崽讲话,吓唬她道:“……迟早也不要你。”

焕儿愣了一下,玉白的小手僵住了,下一秒,一向乖乖巧巧不哭不闹的皇长女嗷呜一声,哭声非常具有穿透力地响彻整个明德殿。

晏迟手腕一抖,宫册上落了一点墨点,他稍稍悬起手腕:“怎么了,把她抱过来我看看。”

不必百岁他们撂下东西过来,东吾早就把焕儿抱起来哄了,手足无措地哄了一句,一点儿效果都没有。他赶紧靠近床榻,把小殿下递了过去。

女孩儿一向都是跟爹亲。焕儿一把自己扒拉进晏迟的怀里,哭声立刻就止住了,好像刚才就是瞎闹腾似的。她伸出小手扒着晏迟的衣襟,圆溜溜的黑眸转出泪珠来,想喊一声“爹”,但实在太小了,发音不准,半天还是喊出来一个“咿”。

晏迟伸手抚了抚焕儿的衣袖,轻声道:“没有姨,母皇是独生女。”

焕儿愣了一下,又继续叫:“……底……”

晏迟摇了摇头:“没有弟弟,只有哥哥,钺儿哥哥在苏千岁那儿。”

殷焕睁着眼睛看他,不知道是因为听到没有姨姨也没有弟弟,还是因为之前东吾把他吓哭了,眼睛里的泪还是转了出来,她伸手扒住爹亲的衣襟,抓进衣服里。

晏迟看了她一会儿,见这孩子现在顶着视线也敢作了,道:“……你母皇让你早点断奶。”

怀里的小手手停顿了一下。

也不知道是触动了什么开关,随着这句话说完,整个明德殿上下哄了她一下午,这位皇长女殿下才哭累了,在晏迟怀里慢慢地睡着了。

等她没了哭声,在场的几人才松了口气,把小殿下轻轻放回摇篮之中。

等做了这件事,天都要黑了,正该到了传晚膳的时候。东吾正想留下来蹭个饭,好歹修复一下跟他晏哥哥的感情,没想到那边儿门口进来个人,通报说是苏枕流派过来的。

苏枕流身边只有两个贴身侍奴,也就是宫人们口中俗称的“小郎君”,意思是日子过得体面,不比宫里的主子差。这两人一个叫芳洲、一个叫寒水。

这回来的正是芳洲,下颔脸颊很瘦,但眼睛看着亮。他进来给两位主子行了个礼,道:“给元君千岁、良卿千岁请安,我们主子架了一个四方格的火锅,因自己吃无趣,故而来请两位,过去热闹热闹。”

晏迟还未讲话,一旁的东吾先愣住了:“……啊?”

苏枕流此人最是爱吃爱玩,前几日才说身子不适卸了协理的职责,转头就去钻研戏曲折子、研究吃喝去了。

晏迟这几日写账本写得累了,看着一旁的印册都觉得疲惫。他转过身,问了一句:“都有谁在?”

芳洲答到:“三位新晋宫的郎君也在。”

整个大殷皇帝的后宫,也就这么几人了。晏迟点了点头,一边由着百岁给他加上衣袍披风、拿了暖手的炉子,一边道:“好,我们这就去。”

披风上有一块淡金色的云肩,上面的几个扣子有些隐蔽繁琐,百岁系的慢了些。晏迟偏头看了东吾一眼,道:“……一起去?”

东吾听了这句话,整个人才如同突然活过来似的,立即应道:“好。”

————

靖安宫的主殿叫合欢殿,上回晏迟来时,还是来拜会主位。

苏枕流似是有些等不得了,见人齐了,便将烧好的四方格火锅抬了上来,里面半红半清,另有一个翻滚着菌菇的小格,沾了辣的底料又鲜又香,随着汤水咕咚而冒出香气。

那三个新进宫的一个比一个坐的端庄板正,一一见礼。苏枕流也没有分席的意思,将备好的各类蔬菜肉类、饮食材料依次摆上来。一旁有一个拿着长柄勺、冷木筷的侍奴侍奉,至于添水、调料等事务,尽有靖安宫的小厨房折腾。

苏枕流坐在晏迟旁,坐主人位,不过他其实并不大将就主次,也没说什么等人先动筷子的虚礼,开了锅就吃,动作虽然随意,但还算很是斯文。

红汤锅里冒出令人目眩的辣椒味道,又辣又香,里面的薄肉片烫得去除了红色,软嫩流汤,泛着红汤的淡淡光泽。另一边下了几样菜,底下的汤底是熬住出来的浓香骨汤,从清甜口味中带着香气,将碧绿的菜品带出令人垂涎欲滴的味道来。

不得不说,苏枕流对吃这事儿上,还是十分上心的。不管是香油还是芝麻酱,都绝对是精心挑选过的。

原本晏迟还以为他会文雅一些,做个诗、玩一个飞花令之类的,没想到这位上来就是吃,要不就是填酒劝饮,不过六个人的小席面,里面还有两个不大饮酒的,竟然上了两坛的桃花酿。

一开始另外那三个还板板正正,拘束着自己,后来饮了酒,交谈得密切些,一个个也展露了本性。荆如愿这小狐狸吃醉了,一边盯着苏枕流,一边夸晏迟真好看。苏枕流没工夫搭理他,随意道:“你也好看你也好看,别挡着我。”

晏迟只饮了一点,除了苏枕流,没人敢劝他的酒。一旁的东吾倒是喝了不少,一边眼前冒星星一边跟添水的侍奴说自己是千杯不醉的草原明珠。

他自己也住明珠殿,倒真是一颗草原明珠,只不过是白面皮儿芝麻馅的,从外头一戳,里面的粘稠黑汁儿就往外流。

晏迟一手拉回这颗草原明珠,一手用公筷给他加菜,一直喂到嘴边上:“快别说了,明珠吃饭,不许再喝。”

东吾嚼了嚼嘴里的东西,也不知道尝没尝出来是什么。水加了两遍,苏枕流手旁又上了一叠捣碎的虾肉,一点点地往红汤沸水里加。

他环顾一周,看着桌子上就他跟晏迟、还有那个叫谢瑾的郎君还算目光清明了,便对晏迟道:“晏郎君什么酒量啊,人家草原来的,比你还先趴下。”

晏迟心说谁知道他醉没醉,东吾这人装醉有谁能看出来?

他没有说出来,而且觉得这种时候,可以说是十分难得的了。无论是曾经周贵君治宫时、还是应如许掌权之间,宫中的暗流涌动都太多太多了,没有人敢做这样的宴请。

哪怕到了这个时候,这种事情,还是只有苏枕流能做、会做,也做得出来。

这位贤卿可一点儿都不规矩贤良,他夹了一块虾肉放进碗中,偏头端详了晏迟片刻,忽地举杯:“敬你。”

晏迟跟着举杯,笑了一下:“敬我什么?”

苏枕流没有回答,而是抬杯喝下,将这些烫过的热酒,顺着咽喉一直灌进肺腑之中,醇厚微辣。

他放下酒杯,抬眸道:“敬你入宫至今,衣不染尘。”

苏枕流也跟着笑了笑,那种笑意说不清是什么,他杯中酒已空,又添了半盏,可他的手稍稍有些不稳,酒杯未满。

晏迟听到他低柔的声线,像酿沉了的一坛清酒。

“衣不染尘……”苏枕流慢慢地闭上眼,趴到自己的手臂上,“……何其有幸。”

他的声音消逝在咕咚咕咚的火锅沸汤之中,消逝在浓香与麻辣交叠的气息之间。捣烂的虾肉在水中凝聚,慢慢地浮上来,露出鲜嫩可口的光泽。

的确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晏迟看了他一会儿,转而望向半透窗纱之外,明月皎皎,清光满帘。

作者有话要说:  吃喝玩乐的代表~苏小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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