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空洞

“我杀了你——”

“……你信不信?!”

“信不信——”

南烟捏紧水果刀直指宋明川, 几乎用尽全力一遍一遍地嘶喊着、警告着,直到声嘶气竭嗓音都发颤,她满脸都是泪。

满脸都是。

“操……”

宋明川被刺伤的那条胳膊簌簌直往外冒着血, 干瘦到几乎狰狞扭曲的男人恨恨地瞪着眼睛,龇牙咧嘴地朝南烟啐了口,骂道:“小婊.子!竟然敢打你老子,是不是你妈教的——是不是?!”

又扬手抄起手边的凳子要砸向南烟。

说时迟那时快。

几乎眨眼之间,郑南禾撑起剧痛的身体, 嘴里还冒着血沫, 紧紧从南烟身后扑过来抱住她,语无伦次但又出于本能地喊道:“……别打我的烟烟, 别打——”

迎面就遭到宋明川一记重创,混乱地尖叫着又倒到一边去, 却仍用脊背去护住南烟。

南烟感觉自己彻底疯了。

彻彻底底地疯了。

她的人生。

她才好转起来又即将毁于一旦的人生。

她混乱不堪的人生。

她时常绝望的人生。

都拜这个男人所赐。

都是他。

都是他。

滚烫的血与满心升腾的怨愤在这一刻几乎烧光了她所有的理智,那些痛苦的, 凌乱的, 绝望的日子, 宛如万蚁噬心般啃噬着她。

趁宋明川与郑南禾扭打成一团,南烟忽然双手举起水果刀, 朝着宋明川的肩背又是一刀下去!

手起。

刀落。

殷红鲜血如瑰丽的红色颜料洋洋洒洒喷溅而出,她全身僵硬, 猩红着双眼睛,任眼泪横流,仍死死瞪住面前这个恶魔般的男人。

她无数次想把他送入地狱。

无数次。

做梦都想杀了他!

宋明川胳膊受了一刀,另一侧肩膀也受了一刀, 打郑南禾的那个铁艺凳子落到一旁, 他挣扎着要去拿, 南烟对着他的手又是一刀下去!

宋明川尖声对她胡言乱骂,倒在地上疼得打滚,再也起不来。

南烟这一刻真的疯了。

刀在人皮肤血肉之间穿出穿入,嗜血居然给她带来了无上的快.感!过去积压于心的怨愤终于得以发泄——

可她却觉得不够。

不够。

还是不够!

她的生命在胸腔中沸腾,呐喊,尖叫。

无数次想尖叫。

无数次想发泄。

想一次次地坐在高高的马背上,对着辽旷的天空嘶喊宣泄——

而这个导致了她们母女近二十年人生悲剧的男人就在她面前,她只需要一刀刺入他的心脏——

他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再也不会出现了——

南烟直起身,双手握紧刀柄高高地举过头顶——

她的眼神逐渐变得空洞,冷漠,无情。

毫无波动。

她只需要再一次的手起刀落,她和妈妈就可以解脱了。

就可以解脱了。

“烟烟,不要——”

“烟烟——”

南烟对郑南禾哭劝她的声音充耳不闻。

手中的水果刀不依不饶对准了在地上挣扎着想起来,但却只能在狭小的空间移动着的宋明川。

一刀没死。

又是一刀。

再一刀她看准了心脏位置。

胳膊再落下的一刻——

突然。

一道高大身影挡在了她面前。

紧接着,她落入了个温柔的怀抱。

有人紧紧抱住了她。

挡住了她即将落下的下一刀——

熟悉的,清冽柔和的雪松香气。

“南烟——”

怀礼趁她浑身虚脱的一瞬,立刻夺走她手中的刀。

叮咣一声刀落了地,南烟浑身随即瘫软,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她目光仍在宋明川,却无力地从怀礼身前缓缓滑跪到地,呆滞地跌坐下来。

她满手、满脸都是血。

满眼都是泪。

地上的男人浑身是血刀伤遍布,痛苦地翻滚,另一边的女人也被打伤了,披头散发,脸上全是淤青与伤痕。

如同她疮痍遍布的人生。

看啊。

这就是她的人生。

这就是真实的她。

南烟双眸空洞地看着他。

好像已不认识他,只那么空空地流泪。

怀礼伸出手,试探了下她:“……南烟?”

她没反应,他便上前拥抱住了她。她没有反抗,如一张软绵绵的、被揉皱了的纸般,轻飘飘地就落入他怀中。

她呼吸仍急促,夹着哭腔回荡在他耳边,还要挣扎:“放开我,我要杀了他……”

“杀了他……”

怀礼抚着她单薄的脊背,温声地安抚她,“没事了宝贝,没事了。”

“没事了。”

“不能杀人,你的人生还很长,知道吗。”

“听话,不能再动刀了。”

“听话南烟,你还有人生,听话。”

她好似受到了些安慰,不再那么倔强。

怀礼便又放开她一些,他的双手捧住了她苍白的、满是泪痕的脸,用他的眸对上她的,手指去抚她额角的发,“不要杀人,南烟。听话。”

他额头抵上她的,喃喃,“南烟,没事了。”

“没事了。”

南烟只睁着双眸,怔怔瞧着他。

她在他温和的语言下,双目这才逐渐对上了焦,看清了来人是他,她渐渐地恢复了一些意识。

她想起来了。

是了,他今晚要来找她的。他说她的画卖掉了。徐宙也还为那个画廊去了外地,郑南禾还要跟蔺叔叔再续前缘了。

一切的一切都在变好。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宋明川又要出现。

为什么每一次她和郑南禾的生活稍稍好转他就要出现。

为什么。

她看着他,咬了下嘴唇,眼泪就不听话地落下来。

“……南烟。”

怀礼低低地唤她,她却仍不管不顾地掉眼泪。

她似乎觉得难为情,要别开脸,他却任她滚烫的泪水在手掌心蔓延,又去拥她,“没事了南烟。”

拍着她的脊背,“没事了。”

南烟伏在他肩头忍不住啜泣起来,哭声越来越大。

好似那一日他带她骑马,在高高的马背上迎风招展,她很想对着天空发泄,大喊,尖叫。

好想大叫一场。

好想。

好想大哭一次。

她的人生不曾有过那么自由自在的时刻。

如果不是没得选,她也不想出生的。

她也不想的。

这些话全都语无伦次地说给了他听,怀礼只轻声应着她,顺从她,轻轻拍她的脊背安抚。

她在他怀中边哭边还不断地发抖,哭到声嘶力竭也顾不上,他便拥她更紧,仍不住安抚,“没事了南烟,没事了。”

“别怕,没事了。”

傍晚时分。

透过窗,远处一湾寒月低垂,肃杀又寂静。

怀礼拨通报警电话和急救电话。

直到他陪她上了救护车,她仍在发抖、流泪,她那双一贯狡黠清澈,目的直接的眼睛,无边空洞,又无尽迷茫.

郑南禾鼻骨断裂,面部皮肤大面积损伤,差点伤到了眼睛,宋明川全身中了五六刀都没伤到要害处的心脏。

怀礼那时安慰南烟说没事,不仅仅是安慰的话。

他是心脏外科的医生,看一眼就知道致不致命。

她的人生还长。

一路上,南烟一直在想他说的这句话。

警察带了南烟去做笔录,怀礼陪同。

九月末时节,秋意渐浓。

枯黄树叶败落,卷住秋风瑟瑟,不住地往人袖子里钻。

怀礼在外面等待时抽了根烟。

他西装外套给了南烟,白色衬衫上都是血迹,还没来得及换掉,清俊面容也沾了血。

站在这里有点不伦不类,行人纷纷侧目。

他尝试打电话给徐宙也。

两年前给老晏买画儿就留过他的联系方式,前段时间他替老晏联系南烟也打过这个号码。

电话是通的。

没人接。

怀礼叹了口气,对着燥冷的空气吐烟圈儿。

等了许久,警察才通知他进去。

怀礼便掐了烟朝进走。

南烟坐在审讯室外面的凳子上,裹着他的西装外套。她面色没方才那么差了,怀礼进去前在她身边停了停脚步。

他伸出掌心抚了下她脸颊,“没事吧。”

南烟抬眼直直瞧着他,我见犹怜的。她摇了摇头,唇干裂出血痕,“……我没事。”

“那你等我一下。”怀礼轻轻地笑了笑,也不知在安慰她还是什么。

南烟点了点头。

他便进去了。

警察照例询问了作为目击证人的他一些情况,问起他是否是她的男朋友,他第一时间否认了。

而南烟坐在审讯室外,视线透过玻璃。

她披着他的外套,无声地望着他。眼神很脆弱。

怀礼不由地便想到了她那时举着刀的眼神。

空洞。

冰冷。

又绝望。

警察说。

她捅伤的那个男人是她的父亲,吸毒有案底,曾蹲过戒毒所,也因诈骗罪被判过刑。

而被打伤的那个女人是她的母亲,也有案底,在广东聚众卖|淫被抓过。

他醉酒送她回家的那个晚上在她家见过的。

她父亲多年来用她和她母亲的名义借各种高利贷吸毒,前几年还跟着一个贩毒团伙在云缅边境走私过冰|毒。

去年那个走私团伙被一网打破,她的父亲是漏网之鱼之一。

她的人生动乱频频,大概七八年前她和母亲就被迫替父亲还债了,她美术大学上到二年级就辍学了,因为没钱上,加之被高利贷团伙四处逼走,如履薄冰。

她报过案,不过从前北京的高利贷团伙常与某些收受贿赂的警务人员勾结,基本上都不了了之了。

后来她要么替父还债求安稳,要么就只能逃。

也许是去年北京公安系统起底大清查,加之国家扫黑除恶力度的加大,高利贷团伙被相继歼灭,她才敢再回到北京。

怀礼听说过一二。

不过从前无论是谁说,他从前只当这是她编造出来利用来博同情的虚假经历罢了。想一想,就算是他亲口听她说,也许当初的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仔细想来。

其实他对她的人生一无所知。

而他曾还讥讽过她,说她很善于装可怜。

他怎么能那么说。

不禁又想到。

那年他们一同去俄罗斯,她如一个谜一般消失于暴风雪,他与一群人四处搜寻找不到她,都联系了搜救队。

那时站在黑暗中望不到底的万丈悬崖前。

他也是这样的感觉。

就算她现在消失在他眼前了,他好像,还是对她几乎一无所知。

从前是不屑了解。

现在呢,好像这些,对于他来说,已经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怀先生?”

警察见对面的男人沉思,好心地提醒。

怀礼霎时回神,严肃地微笑了下,点头。

“您继续说。”

“您的朋友南烟完全是受害方,算作正当防卫。如果有条件,还是建议她请辩护律师,宋明川曾有贩毒案底,曾在戒毒所还殴打过公务人员,加上多次的故意伤害,足以判重罪了。”

警察如是说。

怀礼沉吟了下,望窗外的南烟,她玩儿自己的手指,也正抬眼瞧他。

一双眸清澈,表情有点不安。

像是被他撞破了她的秘密。

那样的不安。

怀礼又转回头,说。

“我会找律师为她起诉的。”

谈话结束,从审讯室出来,好心的女警员为他递上了湿纸巾。

怀礼口袋的手机正好响了。

是徐宙也打过来。

怀礼没有接,直接递给了南烟。

南烟的手机落在了家中,她记得徐宙也的号码,看到屏幕还愣了愣,怀礼只扬了扬眉,示意她接起。

“……喂?”

她嗓子早喊哑了,破碎的一声从喉咙出来。

疼。

“喂?南烟——”徐宙也听到是她声音,激动了一下,“你怎么了?手机怎么没人接……我听郑叔叔说……”

她的脸颊触到冰凉。

怀礼撕开湿纸巾,先拭了拭她脸上的血迹。南烟微微愣了下,抬头看着他,他便垂眸,唇角弯起。

他是笑唇,不笑也似是在笑。

很温柔。

不知怎么,南烟看着他。

莫名心安了。

就像他那时安慰她没事一样。

她没有刺中心脏,宋明川没死。

她也不用坐牢。

顾不上电话中徐宙也的询问,怀礼伸出一条手臂揽住了她披着他外套的肩膀。娇小又单薄。

她什么也不想说,他于是什么也不问。

带她离开了这里。

直到快上车,她挂了电话,他才侧眸过来,“饿不饿,要不要先去吃点什么。”

“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吃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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