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风还在刮。

而风中的两个人, 安静得可怕。

世人都说，长期居于高位的人，骤然跌落, 往往都很难适应。

同理可得，实力常年处于巅峰的人, 骤然下降，一样也很难适应。

而不适应的结果, 便是面对时故这又猛又快的一巴掌, 九晟天尊完全没来得及闪避, 直接被打了个正着。

亦或者说, 他是完全没有想到，时故竟然是这么个路子。

自九晟天尊来后就始终不言不语缩在手镯里的006没忍住, 开口就道出了两个字。

【漂亮！】

漂不漂亮时故不知道，他就是手痒了, 于是就扇了。

手痒的原因也很简单, 因为有些生气。

九晟天尊的列祖列宗，严格说来, 也是郁詹的。

尤其是想到那大片坟墓间, 还可能躺着郁詹的母亲。

响亮的巴掌声久久未息，时故本就是故意，这一下自然没节省一点力气, 一掌间，强大的灵力直接扭曲了小范围内的空气，实力被压制了的九晟天尊也直接被打出了数丈远的距离。

但他并未立刻还手，而是捂着脸, 好半晌都没有一点反应。

被打的半边侧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肿胀, 发红, 点点殷红的鲜血也顺着嘴角缓缓淌落，而令人意外的是，到了这种地步，九晟天尊的颜值居然也没受到太多影响。

不得不说，能拥有岚姝和郁詹那样的后代，这人无论是容貌还是其他，都完美得让人无可挑剔。

只偏偏，不是个东西。

面无表情地揉了揉手腕，时故很想将九晟天尊的另半张脸也一并打个对称。

这倒也不怪九晟天尊回不过味来，这人从一出生，就一向是天子骄子，打脸这种事情，别说是成为了天尊过后，便是回望他这漫长的几千年人生，也从来没有遇到过。

从另一种角度来说，时故或许是他命中的克星也不一定，打架这种事情九晟天尊没栽过几次，可到了时故这里，似乎每次都在吃亏。

当然，时故也不好受。

例如现在，终于意识到自己被一个后辈打了脸的事实过后，九晟天尊的反击来得又快又猛，直接将时故逼得连连后撤。

实力被压制之后，九晟天尊却依旧还有着大乘期巅峰的修为，兼之在术法上造诣高深，实战经验丰富，刚开始的时候，时故几乎是被他压着打的。

但时故也有着他自己的优势，例如他的不按常理出牌，这一点，早在上一次的交锋中，九晟天尊就深有体会。

还例如，时故有着006的助力。

二人的交手轰轰烈烈，漫天剑光四散开来，直接震碎了周遭一切，时故手持文竹剑，目光凛冽，短短片刻功夫，就已经和九晟天尊进行了数次交锋。

时故和006的配合不算熟悉，因此一开始的时候，时故始终处于劣势，但很快，时故就找到了节奏，和九晟天尊的交锋也从一边倒逐渐拉小了差距。

一道剑气划过，在地面之上留下了一道极深的沟壑，剑身嗡鸣，那是文竹剑因为过于兴奋而发出的声音。

九晟天尊听到了这声嗡鸣，看向了时故手中所持的长剑。

他记得，这剑明明在他们上一次之际就碎成了粉末。

“看来，天道还真是把所有希望都压在了你身上。”

淡淡扔下这一句，九晟天尊又一次和时故缠斗在了一起。

时故反手挡住，面上没什么波澜：“你呢？你又把希望压在了什么身上？这些坟墓？”

话音落下，九晟天尊的脸色迅速沉了下来。

但很快，他又恢复正常，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他们可不是我的希望。”

这话让时故皱了皱眉。

他那话的意思是，九晟天尊是靠利用死后亲人的魂魄，才能与天道相抗衡。

可看九晟天尊这个反应，难道不是？

还是说，这只是和他之前不承认自己道心不稳一个性质的嘴硬。

反手挽了个剑花，时故的攻势骤然加快，文竹剑在他手中强得惊人，俨然有了一种势如破竹的气势，光是速度就已让人只能看见些许残影。

但饶是如此，九晟天尊也仿佛比正常人多长了只眼一般，一招不落地接下了所有攻势。

汗水顺着颊边落下，时故又是一招猛刺，没想到的是，这一击竟然中了，剑身收回，雪白的剑尖赫然出现了红色的血渍。

这意料之外的得手让时故有些发愣，直觉哪里不对，可文竹剑却是不知，并因为九晟天尊灵气浓郁到极点的血液而感到了极致的兴奋，连带着时故握着它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还记得上次见到九晟天尊时，这剑明明怕到不住哀鸣。

这自然不是文竹剑有出息了，而是在时故失踪的这段时日，天道将已然损毁的文竹剑进行了重塑，而用的材料，则是天道过去损坏的一把神阶法器。

——时故是天道的部分转世，用他过去佩剑重新打造的文竹剑，同时故有一种天然的感应，而文竹剑的品级，也成功从极品到了神阶。

二人的战斗动静极大，乃至于方圆百里，都能察觉到这里的不对劲。

世上永远不缺爱看热闹的吃瓜群众，没多久功夫，就有人闻讯而来，当然，没敢靠得太近，只远远地抬头望向远处天空——时故和九晟天尊打着打着，就已然脱离了原本的战场，转而跑向了高空。

不过站的远，并不代表可以高枕无忧，时故旋身避开九晟天尊的一击，而那一击的余威，却是炮弹般冲向地面，吓坏了几个好奇心过重站得很近的群众。

九晟天尊忽然垂眸，状似不经意地朝人群中看了一眼。

这一眼也不知是有什么魔力，几乎只是一瞬间的功夫，时故就听到了底下人隐隐约约的呐喊。

“九晟天尊！是天尊！天尊显灵了！！”

能住在祠堂附近的，除了原本的居民之外，大多都是对九晟天尊近乎狂热的崇拜者。

也因此，要说九晟天尊在哪片区域的信徒最多最虔诚，除了九光殿附近，便是这里。

莫名的，时故心头一跳。

他想也不想，直接冲了过去，就要阻止他接下来的动作，可惜，已经迟了。

下一刻，九晟天尊单手拂上了之前被时故洞穿的伤口，鲜血洒向大地。

这人大概和他的这些信徒有什么特殊的联系，鲜血将将洒下，那边就又有了什么新动静。

由于距离太远，时故听不清那边说了什么，只瞧见所有人都狂热地冲向那鲜血洒落之地，隐隐约约的，时故还听见了“神血”之类的呐喊。

“你太天真了。”

轻飘飘的一声落下，九晟天尊忽然暴起，挥剑间，直接将时故劈到了一旁的山壁。

砸向山壁的剧痛让时故的面色有一瞬间的扭曲，但他却没有精力查看，而是迅速抬起手中文竹剑，挡住了乘胜追击的九晟天尊。

文竹剑的外观是秀气的，光看外表，看不出多少攻击性；九晟天尊的剑是质朴的，乍一看去，并不像是天尊之物，反倒如个凡剑一般，平凡普通。

而就是这样两把都称得上没什么攻击性的长剑，凑到一起，却掀起了惊天的波澜。

两剑相撞，时故身后的山壁直接在激荡的灵力间化为齑粉，而时故自己，也在这巨大的冲击力之中受到了重创。

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时故却没管，而是直愣愣地看向九晟天尊身后，脸上带着震惊。

那里的天空……变成了一片血红。

而时故分明看见，方才还兴奋地争抢所谓“神血”的人们，在弹指之间，化作了团团血雾。

“他们……”

呼吸骤然凝滞，时故猛地看向九晟天尊。

血红的背景在这人的背后展开，那素来缥缈出尘，被世人奉为天尊的人此刻嘴角微扬，火辣辣的巴掌印还清晰地印在他冷白的脸上，却半点不显滑稽，反倒是在一片冷白间透出了浓浓的邪性。

时故想说，他们明明都是你的信徒。

可是看到九晟天尊泰然自若的神情，时故便知道，于这人而言，这些信徒恐怕不比牲畜高贵在哪里。

这个意识让时故眸光变了变，他很少厌恶一个人，却觉得九晟天尊简直令人生厌到了极点，于是他收回目光，转而换了个说辞。

他道：“吸食他人血气得来的实力提升维持不了多长时间，你难道打算让整个城市的人都跟你陪葬？”

“你身上背负的因果够多了，再这样下去，你当真以为自己不会被因果反噬？”

九晟天尊笑了。

这笑容来得毫无缘由，却让时故肌肉紧绷。

“谁告诉你，我要靠这些没用的东西提升实力？”

“我只是……要靠他们遮蔽一点东西。”

这话才刚刚说完，刚刚还是一副被压制到只有大乘期修为模样的九晟天尊忽然灵力暴涨。

那暴涨的灵力让离他最近的时故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压迫感，飓风从九晟天尊脚底升腾而起，吹乱了二人的衣袍，时故看到有金色的符文从九晟天尊手臂飘起，同时也看到了他手臂上密密麻麻的，显得有些狰狞的纹路。

这纹路时故见过，在郁詹的手上。

说不上是什么心情，但在这一瞬间，时故就明白了很多事情。

果不其然，九晟天尊的气势节节攀升，攀到最后，甚至超过了上一次二人交手的时候。

这显然已经不是渡劫期了！

006已经炸开了锅，拼命联系天道，却发现一切联系全部中断，甚至连主神那边也完全失联。

“老实说，你们这些人努力挣扎的样子，在我看来一直都可笑无比。”

方才还和时故紧张对峙的人此刻毫无预兆地自原地消失，又鬼魅般出现在时故身后，冰冷的手掌搭上了时故后心。

骤然一僵，时故想回头，却发现在强大的威压之下，自己的身体，竟然完全动弹不能。而后，九晟天尊的声音不急不缓地贴了上来。

“本尊若是愿意，随时可以飞升，区区几个跳梁小丑……”

他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

漫天红光遮云蔽日，将整片大地染成了刺眼的红。

如若抛去其余不谈，这其实是一个颇美的场景，只可惜，这美景之下，是呼啸的狂风，是肆虐的灵力，还有……九晟天尊信徒化作的鲜血。

时故看到那些信徒化作的血雾一点一点变小，天上的红光也一点一点汇聚，隐隐约约间，似乎要形成某种强大的阵法禁制。

大概是懒得同时故耽误时间，一笑过后，九晟天尊不再废话，而是面无表情地加强了手中灵力，一掌将时故从高空打了下去。

这一切来得实在太快，时故甚至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强烈地失重感袭来，身上也随之传来剧痛，时故死死盯着含笑看着他跌落云端的白衣男子。

而那人面带笑容，似乎胜利在握。

可是时故觉得不对。

不、不对。

如果真如他所说，九晟天尊为什么不飞升？

又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实力？

以及为什么，要顶替天道的位置，并将天道封印？

眼前场景变换迅速，时故在不断的下坠中看向下方，那里，是之前的坟墓堆。

时故看见了先前的一道道朦胧灵体现下已大致成型，却静谧地围在一起，似乎是在等待着某个人，亦或是某件事。

他还看见了九晟天尊给了他这一掌后便立刻折返回了坟墓堆，转身的一刻，却有些焦急与仓促。

他没有他面上显露得那般从容。

清晰无比地意识到这一点，时故想要操控灵力，追上九晟天尊的脚步。

可往日里强大到无法压制的力量此刻却被某种力量束缚，任凭时故如何努力，也冲不出那枷锁，只能同个凡人一般，急速下坠。

——九晟天尊把时故的灵力封住了。

就这样……结束了吗？

时故有些茫茫然地想。

如果就这样摔下去，他会像凡人一样摔死吗？

思绪千回百转，但时故最终没有得到答案。

主要是没摔过，没有经验。

不过就算不会摔死，九晟天尊这一掌，他大概也很难活。

且就算能活，大概率一会儿那人还会给他补上一掌。

如此算来算去，似乎死亡是时故唯一的结局。

唯一的……结局吗？

时故忽然很不甘心。

当初他十分痛快地就答应了天道的请求，曾一度让准备了一肚子劝说腹稿的巩兴朝十分欣慰，称他有济世之心。

可时故哪里来那样宽大的心胸，答应得痛快，也不过是因为，他若是不去做的话，某个人也会去。

而时故，不想那个人去。

但现在，九晟天尊强得超乎时故想象，别说杀，就连伤一伤，时故都做不到。

可如果……

时故想到了不久前，成功让九晟天尊挂彩的傀儡符。

封印的解除对九晟天尊是有影响的。

同理可得，封印解除后，对九晟天尊实力的压制，应当也是存在的。

反正……也都是要死的。

时故侧过头，将目光锁定在了九晟天尊的身上。

始终无法动弹的身体在这一刻终于艰难地抽动了一下，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也即将接触到地面。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到来。

只有一只修长又健壮的手，一把将时故揽了过去。

猛然一僵，时故愣愣地，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

这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张满是怒意的，好看到张扬的脸。

不久前对着九晟天尊都冷静镇定的脸一下子慌了，时故下意识收回了体内用于引爆自身的澎湃灵力，却由于收得太快，一时不察，将自己震出了内伤，内伤又牵动了方才九晟天尊在他胸口处留下的重创，于是痛上加痛、伤上加伤，时故直接闷哼一声，“哇”地一下，吐了来人满身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