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谢无虞心头震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便转头朝那座大殿看去。

漆黑的宫殿古朴而厚重,在一片鬼气森森之中竟显得十分庄重堂皇,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巍巍之气。宫殿门口也有鬼卒把守着,但谢无虞走过去的时候却并没有受到阻拦。

一路穿过庭院,谢无虞走进大殿之中,迎面看见的便是一个穿着繁复长袍的青年走来。

谢无虞脚步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只因为这人转过头来之后,出现在谢无虞眼前的赫然就是那个道士的面孔!

但他似乎并不记得,或者说并不知道刚刚外面发生的事一样,看见谢无虞的身影之后,便含着笑意迎了上来:“老谢,你回来了?”

谢无虞看了他一眼,谨慎地没有回答。

那道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是这次追捕又出什么意外了吗?”

谢无虞想了想,点点头。

那道士似乎也猜到了他这个回答,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还是因为殿下不在……不然那些恶鬼,哪敢这么放肆。”

“不过,就快了,等殿下回归,你我就不必再受这些恶鬼的气了。”

谢无虞闻言,眉头微动,“殿下他……”

道士:“嗯?”

谢无虞:“没什么。”

他想了想,还是试着引导了一下话头,所幸眼前的这个青年虽然长成了道士的模样,却并没有对方后面的记忆,对他这个“谢判官”也毫不设防,很快就被谢无虞打听到了许多东西出来。

原来,道士名为范浗,和他一样是在所谓的“十一殿”阎王,镇天王手下做判官的,从前也是学道出身,来到“十一殿”之后,更是从镇天王那里学到了不少道家绝学——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之前他能施展出这么多的道家内部的法诀。

谢无虞默默地听着,隐约明白他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现在他所经历的一切,应该是过去的“投影”。他和范浗都是这“十一殿”里的判官,冥冥之中灵魂自然也都带着所谓的“十一殿”的气息,所以他之前遇到的柳仙才会说那个道士身上的气息和他是一样的——事实上,它应该是感觉到了那一点儿灵魂中所携带的气味。

想到这里,谢无虞莫名地松了口气。他之前听柳仙它们说那道士的气息和自己一样的时候,还担心那些事是不是和他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想想,对方这么时不时地留下一丝和他“同源”的气息,大概是想和他对一下“暗号”。

至于是为什么,谢无虞直觉是和那个“镇天王”有关。

但他没有继续贸然问下去。对方虽然只是个“投影”,但难保范浗没有留下后手,谢无虞将自己知道的东西都捋了一遍之后,就打算继续去找一下兰鹤望。

他们的命格如今是相连着的,冥冥之中彼此能够感觉到对方的存在。兰鹤望现在应该还在长幡之中,状态比起被卷进来前……嗯?还好上了不少?

谢无虞:“……?”

发生了什么事?

谢无虞有点疑惑,但感觉到兰鹤望没事,他还是松了口气,转身就想离开。

“谢判官。”但他才转过身,范浗的声音就在背后响起,“我怎么感觉你的状态不太对?”

他含笑着看向谢无虞:“总觉得你好像不是很关心镇天王殿下一样。”

谢无虞:“……”

范浗朝他逼近了几步,笑吟吟道:“应该是我感觉错了吧?谢判官可是十一殿里对殿下最忠诚的人。”

谢无虞不语,范浗继续道:“所以,谢判官一定不会忘了我们转世之前说的,一定会帮助殿下功德圆满的誓言的,对不对?”

“你也进来了。”沉默了一秒,谢无虞笃定道。

范浗一笑,脸上漫上一片冤孽煞气,清秀温和的面孔顿时变得鬼气森森,宛如恶鬼修罗。

“我只是还不甘心,”它轻轻叹道,“你怎么就忘了我们一起效忠殿下的日子呢?”

谢无虞:“……”当然是因为你们这个十一殿根本不正规好么。

范浗神色冷了下来。这面长幡不是别的,正是当年镇天王给它的判官幡,在这面幡里,它即是主宰,而谢无虞既然不愿想起来,那就只能永远留在它的幡里,替它镇守这里的鬼卒恶魂了。

难得的叙旧欲终于消弭,范浗耐心用尽,手中又出现一面小版的长幡,掐诀一挥——

先前恭敬的鬼卒顿时变了脸色,随着翻卷的阴气,一齐朝着谢无虞涌来。

谢无虞的神经一直在警惕着,见状退了两步,掌心在桃木剑上一抹,灼目的金光冲天亮起。

围拢过来的阴气和鬼卒顿时被逼退了十几米,然而范浗本身道术的造诣就和谢无虞不相上下,这里更是它的主场,在它的控制之下,更多的阴气与鬼卒再次冲了上来。

谢无虞再强,他也只是一个人。是人,就会有疲惫的时候,而阴气和鬼卒却不会。范浗静静地站在大殿之中,看着谢无虞手持桃木剑,一个又一个地杀退它的鬼卒,脸上却没有一点儿焦急之色。

终于,谢无虞气力用尽,动作慢了一拍。一个鬼卒看准了时机,裹挟着阴气,长矛就在谢无虞的左臂左臂上留下了一道泛着黑气的血痕。

阴寒的气息顺着伤口不断往皮肉骨髓里钻去,谢无虞的左臂瞬发麻僵硬,皮肤泛起一层被冻伤后的樱红色。

再这样下去的话,他的力气迟早会被那些鬼卒完全消耗掉,到时候……

谢无虞眉眼一沉,索性不再管那些围攻过来的鬼卒,而是将桃木剑直接横在身前,掐动法诀,朝着范浗刺去。

他的防御刚一卸去,身上就多了好几道伤口。谢无虞强忍着那股冰寒的气息,脚步丝毫不慢地冲过去。

“放弃吧,背弃了殿下的你,现在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范浗叹息般地说道。

谢无虞没理它。

范浗也不再多言,执起手中的长幡,打算给谢无虞最后一击。

然而——

身边的阴气极具减少,反倒是属于道家按到罡正金光忽然在身后爆发。范浗愣了一瞬,然后便想起,先前跟着谢无虞一起被卷进来的,似乎还有一个人!

但他先前明明了解过,这个名叫兰鹤望的男人只是个普通人而已——如果硬要说有哪里不寻常的话,那便是他的八字奇阴,命格如鬼,要不是借了谢无虞的命格蒙蔽天机,这会儿应该已经在投胎路上了。

这样的普通人,即使本身有一点道术的底子,也不应该在他的鬼幡之中存活到这个时候,甚至还能制造出这么庞大的变故来。

除非——

范浗转过身,就见兰鹤望手里拿着一方法印,一步一步地从外走来。

源源不断的阴气被卷入他的身体,又汇入到法印之中,随后经由法印最上方镌刻的那尾游鱼,化作金光蔓延开来。

谢无虞不过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法印。是当初他用那个女鬼送给他的玉石镌刻成的法印——是了,那方法印里面蕴含着一丝龙气,能将阴气转化为最罡正不过的浩然正气。

但相对的,这个法印也只有兰鹤望能用,并且……谢无虞注意到兰鹤望几乎和霜雪一样惨白的面孔,却说不出让他停止将阴气转入体内的话。

兰鹤望也并不会停下。

比起阴气入体时刀刮般的寒意,谢无虞的那一身伤看着更让他恐惧。

如果他再来迟几分钟……

兰鹤望一想到那个可能,容色就变得更加冰寒。

他一步一步地走向范浗,手中法印上的游鱼仿佛活过来了一般,丝丝缕缕的金色和兰鹤望身上的阴气纠缠在一处,随后不断地将它们蚕食、同化。

皮肤承受不住地出现皲裂,鲜血刚从伤口中渗出来,就被极度阴寒的阴气冻住。兰鹤望现在看起来,哪里还有一丝兰氏集团掌权人的矜贵?凌乱的发丝黏在额头上,苍白的肤色带着诡异的血痕。

唯有那双眼睛,漆黑如夜,却又藏着璀璨的星子,看得人不敢逼视。

谢无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默契地顺着他撕裂出来的破绽,反手将桃木剑甩了出去。

金光灿灿,桃木剑一路所过,阴气鬼卒骤然破碎。

到了这个时候,范浗脸上的轻松之色终于消失,他看着两面夹击过来的谢无虞与兰鹤望二人,心下一狠,便将手中的鬼幡折断,放出了自己最大的杀手锏。

“轰隆隆——”仿佛钟声沉重响起,又像高山忽然倾颓,一道沉闷的巨响之后,一个高大巍峨的身影就出现在谢无虞和兰鹤望眼前。

在那个身影出现的瞬,范浗猛地呕出了一口黑血,整个魂体飞速地萎靡了下去。

“殿下……去吧!”

似乎是听懂了他的话语,那个身影在空中凝滞了一瞬,便朝着谢无虞和兰鹤望缓缓压去。

它身上的鬼气和阴气比之先前的鬼卒不知道浓郁了多少倍,兰鹤望的身体骤然承受到这股庞大的阴气,顿时又有无数细碎伤口出现在他的皮肤上。

但与之相对的,兰鹤望手中的法印也跟着金光大盛,两相抗衡之下,竟是勉强维持住了局面。

但那边范浗几乎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而谢无虞却因为兰鹤望的到来而保存着一击之力。

不能再等下去了。眼看着兰鹤望身上的血迹越来越多,谢无虞的心情却是诡异地平静了下来。他缓缓起身去将桃木剑拿回手中,却不再将剑刃对准自己的掌心,而是往自己的心口刺了一剑。

本该迟钝的木剑此时却是轻易地刺破了外衣和皮肤,裂帛声响起,谢无虞勾唇一笑,狼狈的面容因为这个笑而焕发出奇异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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