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楚衍从未有过这样清晰的感知进入幻境里，在被那道力量拉入幻境之时，他只来得及抓住身前之人的手。
而等他意识清明，手里却是什么都没有了。
周围是一片苍茫的雪色，大雪簇簇落下，不消片刻，雪花就铺满了楚衍的肩头。醒目的红色衣袍上有了霜雪融化的痕迹，让他一时间有些茫然。
在幻境之中，楚衍穿的服饰也不是假扮昼王时的服饰了，而是他平日穿惯了的红衣。
“少主，您怎么独自出来了，还不喊属下为您撑伞。”一道令楚衍并不陌生的声音从他身后的方向传过来。
楚衍转头望去，只见南竹拿着一把油纸伞匆匆跑来，然后撑开伞小心的将他罩在油纸伞下，隔开了外头的风雪。
“……”幻境之中的人，应该都是幻象，但……
眼前的南竹一如楚衍所熟悉的那样，目光流露出担忧，然后又絮絮叨叨的开口念了起来，“少主您的身体本就虚弱，就算是想要快些找到谢云冥，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才是。”
听到那个寄于心头的名字，楚衍的神情愣住，难道是幻境都知道要从他最在意的人下手？
想到这里，楚衍下意识的开口朝南竹问道，“谢云冥……他在哪里？”
南竹听到楚衍的问题，脸上表情流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随后叹了一口气，回答道，“回少主的话，半刻钟前，探子来报，谢云冥已经从极北之地出来了，很快就会达到那条从北境出去的必经之路，我们过去那里等他就可以了。”
“极北之地？必经之路……”楚衍捕捉到了从南竹话语中熟悉的几个字眼，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好像曾经在那里见过这样的描述。
“是的。少主，外头风大，我们还是尽快回营地吧。大长老和九岳门的少门主还在等我们呢。”南竹这样劝着他。
听到了早就死去之人的姓名，楚衍心底的预感隐约有几分不太好的猜测。他知晓自己此刻在幻境之中，但是身体里却是没有一丝的灵力——经脉枯竭，灵台皆毁。
灵力无法使用也就罢了，天悯剑也不在自己手中。一切似乎回到了他刚从楚家醒来的时候。
楚衍深吸一口气，平复好自己的心情，保持冷静。他暂时还不知晓幻境要如何破解，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少主？”大抵是见楚衍许久没有开口，南竹担忧的话语声再度响起，“您在想什么？是担心嫡小姐吗？”
"……"楚衍张了张口，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幻境之中南竹的问题，他还不清楚自己是处于一个什么样的状态，便只能顺着南竹的话往下说，“是……也不知烟儿她如何了。”
“嫡小姐向来和大长老不对付，您既然选择了大长老这边，嫡小姐会发脾气也是自然的。等她想清楚您的苦衷，一定会回家的。”南竹叹息。
楚衍：“……”
他心中的疑惑渐渐的变深，脸上却是不显，“好了，南竹，我们回去吧。”
楚衍打算以不变应万变。
直到他看见了被戾气侵染的大长老，大长老全身上下都裹在黑色的斗篷之中，说出的话语沙哑，“长生，外面的风雪大，想要找到谢云冥的人不止你一人，你的身骨本就不好，不多休息，怎么经得起在这北境之中的长途跋涉。”
“……”这段好似关怀的话语解释过来，大致就是“你一个病秧子乱跑，要是死在风雪中我们都很难办。”
楚衍掀了掀眼皮，兴致缺缺的没有应答大长老的话语。
“长生！”见他这副不怎么乖顺的模样，大长老的话语声拔高了几分，语气之中带着明显的不满。
“大长老，我想贵少主应该不是故意的，只是担心天地玄晶在谢云冥手中，所以才会焦虑。”一道清朗的话语声在这时响起，像是在替楚衍开脱一般。
楚衍抬起眼，目光中带着明显的惊讶，看向了说话之人的方向。
时隔许久，他竟是在这个幻境之中看到了付江烨。
付江烨对上了楚衍的目光，正想微微一笑，和这名楚家少主示好，怎知对面的人在他示意之前就挪开了目光。
付江烨的笑容顿在唇边，不知道为什么，他能从楚家少主的神情中感受到不待见。不，一定是他想岔了，一个楚家的傀儡少主而已，生死都掌握在大长老的手中，无关紧要的角色。
“罢了，那就先这样吧。稍后我们就去那条必经之路拦截谢云冥。”大长老也不想和楚衍多费口舌，他将殷切的话语朝付江烨问道，“付小友，翎王那边的意思是？”
“翎王自然是不愿意让天地玄晶落入他人手中，我们的动作要越快越好。”付江烨回答。
两人的谈话并没有避讳楚衍在场，毕竟他一个修为全无的废人，神智也半清不醒的，也没有防备的必要。
“……”翎王这个称呼楚衍从楚珏那里听过，本是第三顺位的妖王，却因为沾染了戾气去了荒虚恶妖那里。
根据眼下的情况来看，付江烨和大长老都已经和恶妖交涉过了。
而谢云冥——
光是在心底念出这个名字，楚衍都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哪怕是在幻境之中，他也想早点见到这个人。
等待着大长老和付江烨说完一些交易，楚衍被他们带到了那条等待谢云冥的必经之路上。
楚家的队伍浩荡，而作为一个修为全无的傀儡少主，楚衍的待遇却没有好到哪去，裹着一个防寒的斗篷跟着众人一起吹着北境的冷风。
说起来，在云霄界的北境，是常年冰雪不化的极寒之地。普通修士在这里呆久了都会受不了，不过谢云冥是冰灵根修士，来北境应该会很自在。
楚衍一边想着有关谢云冥的事情，一边将目光放在了道路的尽头，等待着那人的出现。
不知过了多久，苍茫一片的雪地之中出现了一道人影。他穿着一身无垢白衣，整个人几乎要与这北境雪原融为一体。
“来了。”付江烨的话语声率先响起，他几乎是迫不及待般的往前走了几步。
楚衍抬头，没有修为的身体视力也比不上身边的修士，他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白色雪原。
所幸，谢云冥移动的速度很快，短短三个呼吸，那道颀长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楚衍的眼中。
谢云冥的眉眼依旧是如楚衍记忆中的那般俊美，神情却是不苟言笑，冷漠之余，还带着几分嘲讽。他那双鸦黑色的眼睛也在打量着对面的人群，目光最后落在了楚衍的身上。
四目相对。
楚衍不由得紧张的屏住了呼吸。
但很快，楚衍就从谢云冥那冰冷的目光中清醒了过来，此刻他身在幻境之中，哪怕是见到了师兄，也是和陌生人差不多——
“谢云冥，你现在将天地玄晶交出来，于大家都好。”付江烨的声音在楚衍前面不远的地方响起。
听到这句话，楚衍的思绪忽然怔住，原先保持的镇定也如遭雷击般轰然倒塌了。
【北境雪原，付江烨与楚家联合，在必经之路阻拦取走了北境天地玄晶的谢云冥。在这之后……】
对面的白衣剑修没有回应付江烨的话语，仿佛听付江烨说话和放屁并没有区别。
“付小友，莫要再和他废话，直接动手取天地玄晶罢。有我们南境楚家在此，他定然不敢妄动。”大长老的话语随后响起。
幻境之中的一切，正如楚衍记忆之中，看过的那段故事一样的发展。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是在幻境之中，又或者，昔日和谢云冥的过往不过是他黄粱一梦。
“你们——果真将楚长生带来了。”谢云冥嗤笑了一声，话语嘲讽。
他那道冰冷的目光如高悬在楚衍头顶的刀刃。
【在这之后，谢云冥手刃楚家少主楚长生，不再受生死契的制约，将过往的屈辱尽数加倍奉还给了楚家。】
楚衍想起了全部的剧情。
接下来，谢云冥那把囚龙剑，会一剑捅穿他的心窝。
而他，在此时按照剧情，应该上前“命令”谢云冥将天地玄晶交出来。
楚衍微微吸了一口气，他身上的这件防寒斗篷质地不差，空气并不寒冷，但他的心口却如坠冰窖。还没有受一剑穿心之苦，便已经发颤般的疼了起来。
“长生，过去将天地玄晶拿过来。谢云冥与你有生死契，他定然不敢违背你的命令。”
大抵是见楚衍迟迟没有动静，等得有些不耐的楚家大长老开始发号施令，甚至用灵力在楚衍的背后推搡了他一下，令他走到了楚家队伍的前面去。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了楚衍的方向。
楚衍张了张有些干涩的唇，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迟疑的太久，却有另外一道沙哑的话语声在他体内代替他开口，“将天地玄晶交出来。”
眼中，谢云冥听见这道话语声之后，眼底的讥讽愈发明显，他的手中捏着囚龙剑的剑柄，那迫人的杀伐剑意已然凝聚在剑刃之中。
有一道无形的力量死死摁住楚衍的身体，仿佛是要将他钉在这个地方，然后让他等待着被一剑穿心的结局。
北风呜呜，扬起的衣摆在半空中猎猎作响，周遭一片寂静。
楚衍移开了和谢云冥对视的目光，垂眼看着洁白的雪地，无声的等待着结局。
就算这是幻境，他找不到头绪从幻境中出去。而如果不是幻境，他也不知道在这个时候，自己还能做什么扭转这样的局面。
楚衍的脑海之中转过很多很多的想法，却在刀刃穿透血肉的闷声中，化为了乌有。
——洁白的雪地染上了刺眼的血红色。
血腥味充斥在楚衍的呼吸之间，他蓦地阖上的眼睛，不想去记这寥寥几笔的生死。
“阿衍……”
“我心悦你，你别怕我。”
预料之中的疼痛未曾到来，如获珍宝的喟叹在楚衍的耳畔响起。像是梦境里的低语，楚衍却忽然睁不开眼睛，不知是不是他临死的幻觉。
谢云冥那染着血色的手指轻轻抚上了楚衍合拢的眉眼，幽邃的眼中好似挣脱了囚笼的凶兽，带着未曾完全消褪的戾气，却因有珍视之人而未能完全发狠。
似乎是怕手上的血色弄到了楚衍的眉头上，谢云冥只得惋惜的放弃触碰的念头。他另外一只手捏着囚龙剑的剑柄，方才他一剑穿透了自己的心口，此时正捏着它一寸一寸从心口往外抽出来。
剑刃上鲜血淋漓，狰狞的血色随后爬满了无垢白衣。他像是地狱恶鬼，偏生眉眼又温柔到了极点。
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的人，不约而同的朝后退了几步。甚至连天穹都因此出现了明显裂痕，幽紫色的裂痕在不断扩大着，这个虚构的危险幻境因为逆转了核心正在摇摇欲坠。
“你、你不是谢云冥……”付江烨发出了喃喃声，他跌坐在地上，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他的脑海中甚至还多出了别的记忆，包括他其实根本就没有从翎王那里继承到妖骨，而是变成了最卑微的毒尸。
“假的，都是假的。你不可能的——”随着幻境逐渐崩塌，付江烨的优越感消失殆尽，过大的落差让他崩溃，开始歇斯底里。
真实就在幻境崩塌的地方，而付江烨却疯了一般不断奔向幻境的深处，他不愿意接受从幻境之中出去的那个自己。而在幻境中沉沦，与自杀无异。
谢云冥没有分给这个无关紧要的人一分视线，他目光始终贪婪的看着伫立在自己眼前的人影。
而在谢云冥身侧，因为沾染上了主人心头血的囚龙剑正遍布猩红的禁制符文，一圈又一圈的禁制爬满了它的剑身，不论是哪种使命它都与其违背，最后竟是生出了血红色的锈迹，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到底是不愿让道侣看见他这副狼狈的样子，谢云冥没舍得让楚衍在幻境结束之前睁眼。
然而，这崩塌了一半的幻境忽然在楚衍所在的地方涌现出了幽紫色，法则的痕迹闪烁在其中，似是要将楚衍强行带离幻境之中。
果然不出他所料，在这个幻境里，只有楚衍是真实的。一但楚衍死亡，就会是真实的死去。而至高法则也会借机完成抹杀。
谢云冥冷哼一声，忍住了伸手阻拦的冲动。目送着楚衍离开幻境后，才开始从幻境里走出去。
*
楚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所处的幻境彻底崩塌。
幽紫色从他的周围迅速褪去，仿佛是怕伤害到他一般小心翼翼，丝毫没有之前把他拉入幻境之中时那般蛮横不讲理。
楚衍眨了眨眼睛，适应了一下自己所处场景的变化。手指已经下意识的往自己的胸口摸去，他记得在刚刚的幻境里，好像差一点就被一剑穿心了。
“对不起，芽芽不知道是大哥哥……”一道稚嫩的嗓音在楚衍身侧响起。
这道话语声楚衍并不陌生，是他刚来寅城时，在街头遇到的一名小恶妖。
昔日的小恶妖如今已经换上了质地优良的袍子，被奉为妖境第六王，还有着一双让他差点崩溃在其中的幻术之瞳。
“……”楚衍看了看满怀歉意的芽芽，又看了看自己身侧伫立的谢云冥。
谢云冥似乎未从幻境之中醒来，眼眸依旧是闭着的状态。
“能帮我道侣也脱离幻境吗？”楚衍见谢云冥这幅模样，不由得出声询问芽芽。
“大哥哥和他是一起进入幻境的，因为第一个幻境对他不起作用，芽芽……”她下意识的增加了幻术的程度，才招来的第二个幻境，无意之间将刚从沧澜水中出来楚衍也一并卷了进去。
“对不起……”
“一起进入幻境的？”楚衍念着这句话，不知为何，他的心底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在幻境之中，他最后的记忆是看到了一片被血色侵染的雪地。
如果他没有被一剑穿心，那在当时的情况，离他最近的人、和他一起进入幻境之中的人。
楚衍握紧了谢云冥的手，心口发疼。
就在这时，谢云冥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落在楚衍的身上时，才缓和下来，“阿衍。”
“刚才你是不是……唔……”
没有说完的话语都在一个亲吻中消音。
吻毕，谢云冥双手从后揽着楚衍，下巴靠在他的肩膀处，“幻境已经结束了，别怕，都是假的。”他之所以来到妖境，就是为了避开那样的结局。
楚衍还有很多话想要问他，想知道他为什么来妖境，又为什么假扮了泽王……但此时的时机不是很好。除了他们两人的私事，还有一些大事要处理，比如沧澜神珠和戾气本源。
“沧澜神珠是不是在你手里？”楚衍问他。
听到楚衍的询问，谢云冥的神色难得严肃起来，认真道，“你不能融合这颗珠子。”
“为什么？”楚衍的话语惊诧，他还没有和谢云冥说过自己的想法，然而谢云冥却是早就察觉到了他的动机一般，提前预判。
“一旦你融合了沧澜神珠，堕化神珠也会被你吸引，从而进入你的体内。你已经有了天悯神剑和神木乌有，沧澜神珠是最后一样。”
谢云冥说到这里，抱着出楚衍的手不断收拢，像是担心怀抱之中的人会消逝一样紧张。
楚衍问他，“我聚集了三大神器之后，会有事吗？”
“如果没有堕化神珠，是不会有问题的。它们本来就是你的力量。”
但是有了堕化神珠，融合了沧澜神珠的金龙也会被污染，成为承受万恶之终的那一方。
而聚集了三大神器的金龙会打开飞升上界的路，因为周身戾气冲天，将被至高法则斩杀，迎来结局。
余下的话语，谢云冥并没有说出口。但楚衍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有堕化神珠在，他就会有危险。
早就在楚衍觉醒了金龙血脉之后，他对宿命时而会有种模糊的感知。但他的记忆并不完整，所有的种种，他有预感，在他融合了沧澜神珠后一切都会了然。
可楚衍并未想过等待自己的会是那样的结局。
他不是个大义无私之人，对旁人的善念也不过是自己力所能及。他对这世间又太多留恋的人和事物，他不愿意为了苍生而走死路。
“沧澜神珠是最后一环，它封印着你所有的记忆——”
“但我绝不会给你。”谢云冥的态度坚决。
“那戾气本源要怎么办？”楚衍没有强求沧澜神珠，他将眼前最为棘手的问题抛出来。
“本来是打算将戾气本源封印起来，不过有这个幻瞳在，麻烦就少了许多。”
“嗯？”楚衍一愣，过了一会儿才回神过来谢云冥刚才说的幻瞳，应该是芽芽。
“……”芽芽一直乖巧的站在他们两人身边没有出声打扰，因为先前的幻境，心底仍然保持着歉意。
“幻瞳？可她还小……这么小一个孩子……”楚衍迟疑。
“这么小一个孩子，施展出来的幻术直接影响到了法则。”谢云冥的话语沉沉。
楚衍想起自己在幻境之中的可怕遭遇，到底还是缄默了片刻。
“芽芽可以帮忙……别生气……”
抛去幻瞳的能力不谈，眼前的小孩非常的乖。
乖顺到会让人忍不住忘却她恐怖如斯的幻境操控能力。
“你要将幻境变成真实。”谢云冥注视着那双幽紫色的眼睛。“创造一个他的幻影，以假乱真，遮盖至高法则的眼睛。”
“芽芽记住了。”芽芽认真的点点头。
“届时，我会在至高法则下来之后，将戾气本源和沧澜神珠融合在一起。裁决失误后，至高法则将会受到冲击，从而改写。明白了吗？”
“芽芽明白了！”
“阿衍？”谢云冥喊他。
“……那我应该要做什么？”楚衍从惊怔中回神过来。
“之前我曾试过将你藏了起来，试图让至高法则找不到你。但是这样并没有用，你还是回来了。”
“……”楚衍张了张唇，想起自己的过往。起初，他以为自己是个穿书者……原来是这样的缘故。
“逃避不能解决问题，所以，在至高法则出现的那一刹，你和我一起斩断它。”
“好。”楚衍应声，但也没有忘记心底的疑惑，“等活下来后，你要告诉我全部的一切。”
“楚家地宫，并不是我们相遇的起点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