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记(13)

当他醒来的时候,她还在睡着。

阳光明媚。她的头发就跟动物的鬃毛一样凌乱,褶皱的床单包裹着她的下体。满屋子充斥着她的体味,那是一股如同新生儿般的乳臭味,刺鼻的酸味里还夹杂着既甜又令人作呕的腥味。

不知道几点了。他从丢在地上的夹克口袋里掏出手机,已经下午一点了。他从早上六点多一直睡到现在,整整死睡了七个小时。他先穿好裤子,然后整理起了照明灯和三脚架,但摄像机不见了。他记得拍摄结束后,为了防止摄像机摔在地上,特地移到了玄关处,可是现在却不见了。

他心想,也许是她早上起来放在了其他的地方,于是转身走向厨房。就在他转身来到洗碗槽时,看到了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那是六厘米录像带。就在他诧异地捡起录像带回过头时,突然发现餐桌上趴着一个女人。那是他的妻子。

她手里握着手机,用包袱裹着的餐盒放在一边。显示屏开着的摄像机掉在餐桌下面。妻子明明听到了他靠近的声音,但还是一动不动。

“老……”

眼前的状况令人难以置信,他感到一阵眩晕:

“老婆。”

妻子这才抬起头,站了起来。但他很快便意识到,她没有要向自己走来,而是在阻止自己靠前。妻子静静地开口说道:

“我一直联系不到英惠……上班前过来看一眼,正好今天拌了几样素菜。”

她的声音显得非常紧张,但却极力保持着冷静地做出辩解。他知道,妻子只有在极力想要隐藏情绪时,才会这样放慢语速,发出低沉且微微颤抖的声音。

“……我看门没锁,直接进来了。看到满身都是颜料的英惠觉得很奇怪……那时你的脸朝着墙,盖着被子,所以我没有认出来。”

妻子用握着手机的手捋了一下头发,她的双手正在剧烈地颤抖。

“我以为英惠交了新的男朋友,看到她身上画着那些东西,我还以为她又发作了。我本想一走了之的……可转念一想,我应该保护她,也想看看是怎样的一个男人……我看到玄关那里放着的摄像机很眼熟,照你之前教我的方法把带子倒了过去……”

妻子一字一句冷静地说着。他可以感受到妻子拿出了所有的勇气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我看到了里面的你。”

她眼里充斥着难以形容的冲击、恐惧和绝望,但面部的表情却显得异常麻木。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裸露的上身让妻子感到厌恶,于是手忙脚乱地找起了衬衫。

他捡起丢在浴室门口的衬衫,边套上袖子边说:

“老婆,你听我解释。我知道你很难理解……”

她突然提高嗓门打断了他的话。

“我叫了救护车。”

“什么?”

妻子的脸色煞白,为了躲避想要靠近自己的他,往后退了几步。

“你和英惠,你们都需要治疗。”

他用了几十秒的时间才搞清楚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你是要送我进精神病院?”

这时,床垫那头传来了沙沙作响的声音。他和妻子都屏住了呼吸,只见一丝不挂的英惠拽开床单站起身来。他看到两行泪从妻子的眼中流了出来。

“你这个混蛋!”

妻子强忍着眼泪,压低嗓音喃喃地说:

“你居然对精神恍惚的英惠……对那样的她……”

妻子湿润的嘴唇不停地哆嗦着。

英惠这才意识到姐姐来了,她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们。那是毫无情感流露的空洞眼神,他第一次觉得她的眼睛跟孩子一样,那是一双只有孩子才可能拥有的、蕴含着一切,但同时又清空了所有的眼睛。不,或许那是在成为孩子以前,未曾接纳过任何事物的眼睛。

英惠缓缓地转过身,朝阳台走去。她打开拉门,顿时一股冷风灌进了屋子。他看着她那块淡绿色的胎记,上面还留有如同树液干涸般的痕迹。他突然觉得自己仿佛经历了世间所有的风霜雨雪,刹那间变成了老树枯柴,哪怕是当下死去,自己也无所畏惧了。

她把发出闪闪金黄色的胸部探过阳台的栏杆,跟着张开布满橘黄色花瓣的双腿,恰似在与阳光和风交媾。他听到渐渐由远及近的救护车的警笛声、邻里的惊叫和叹息声、孩子的叫喊声,以及赶来围观的人们聚集在巷口的嘈杂声。几个人急促的脚步声正回荡在走廊的楼梯里。

此时,如果奔向阳台越过她依靠着的栏杆,应该可以一飞冲天,从三楼掉下去的话,头骨会摔得粉碎。他可以做到,也只有这样才能干净地解决问题。但他仍然站在原地,像是被钉在了那里一样。他在这仿似人生最初也是最后的瞬间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如同炽焰的肉体,那是比他在夜里拍下的任何画面都要夺目耀眼的肉体。(1) 1坪约合3.3平方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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