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火(1)

她站在磨石县客运站的站台,望着被雨淋湿的马路。巨大的货车发出怪响从快车道飞驰而过。大雨倾盆而下,雨点似乎就要穿透她撑着的伞。

她不再年轻,也很难说得上是美人,不过她的颈线算得上优美,而且有着温厚的眼神。她化着自然的淡妆,白色的半袖衫既干净又没有一丝皱痕。正是因为这种能够让人产生好感的端庄印象,所以大家才没有注意到她脸上渗透出的淡淡忧伤。

她瞪大了眼睛,只见等待已久的公交车终于由远及近地开了过来。她走到路边,伸出了手,飞驰而来的公交车减缓了速度。

“去祝圣精神病院吗?”

中年司机点了点头,示意她上车。她付了车费,寻找空位时,她看到车上的人都在注视着自己,人们仿佛在猜测自己是患者,还是家属。她习惯性地避开了人们满是猜忌、警戒、厌恶或好奇的视线。

收好的雨伞还在滴水,早已被雨水浸湿的公交车地面散发着光溜溜的黑光。由于雨伞未能遮住瓢泼大雨,她的上衣和裤子也淋湿了一半。公交车加速行驶在雨中,她努力保持平衡朝车厢最里面走去。她找到两个并排的空位,坐在了靠窗的位置上,然后从包里取出纸巾擦去了车窗上的雾气。她以长期独居的人才有的坚定眼神望着拍打在车窗上的雨珠。公交车驶出磨石县后,道路两侧便出现了六月尾声的树林,笼罩在倾盆大雨中的树林好比强忍着咆哮的巨大野兽。当公交车驶进祝圣山,路况也随之变得越来越狭窄弯曲,被雨淋湿的树林也因此显得越来越逼近了。三个月前,发现妹妹英惠的地方应该就是那座山脚的某一处。她望着一棵棵在雨中摇摆的大树,当想到或许在山脚处存在着黑暗的空间时,便将视线从窗户上移开了。

据说英惠失踪是在下午两点到三点的自由活动时间,当时只是乌云密布,还没有下雨,所以跟往常一样轻症患者可以到户外散步。下午三点,护士们确认患者人数时才发现英惠没有回来,而那时开始飘起了零星雨点。医院进入了紧急状态,院方迅速拦截下过往的公交车和出租车。失踪患者无非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已经下山逃往磨石县的方向;另一种则是干脆躲进了深山里。

临近傍晚时,雨越下越大了。由于天气的关系,三月的太阳早早地下了山。英惠的主治医生对她说:“这可真是万幸,不,这简直就是奇迹!多亏了一位在附近山里展开搜索的护工发现了她。”医生还说,“发现英惠时,她就跟一棵被雨淋湿的大树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山坡上。”

接到英惠失踪的电话是在下午四点左右,当时她正和六岁的儿子智宇在一起。因为智宇的体温连续五天一直徘徊在四十摄氏度上下,所以她正准备带儿子去拍胸片。智宇一个人站在大机器前,不安地看着放射科的医生和妈妈。

“请问是金仁惠小姐吗?”

“是我。”

“您是金英惠的家属吧?”

这是她第一次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之前都是她主动打电话到医院预约探病时间,或是偶尔询问妹妹的病情。护士以故作镇定的语气转达了英惠失踪的消息。

“我们正在尽全力寻找,但如果她去了您那里的话,还请务必马上跟我们取得联系。”

挂断电话前,护士又问道:

“她有没有其他可能去的地方呢?比如,父母家。”

“父母家很远……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再联络家里人。”

她挂断电话把手机放进了包里,走出放射科后她抱起儿子。几天来,体重减轻的孩子浑身还在发烫。

“妈妈,我很棒吧?”

因为发烧,孩子的脸蛋儿泛红,他期待着妈妈的表扬。

“是啊,你一点也没乱动。”

听到医生说不是肺炎后,她抱着儿子在雨中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到家。进了家门,她赶快给儿子洗了澡,喂完粥和药后,早早地哄睡了孩子。她没有一丝余力为失踪的妹妹提心吊胆,儿子连续病了五天,她也整整五天没有好好睡觉了。如果今晚智宇还不退烧的话,就要到大医院住院观察了。为了应对紧急状况,她提早把医疗保险证和智宇的衣服整理了出来。就在这时,医院又打来了电话。时间已临近九点。 “找到人了!” “真是谢天谢地!” “按照之前约好的时间,我下周会去探病。”

她出自真心地向护士道了谢,但因为疲劳过度,声音显得有些低沉和不耐烦。挂断电话后,她才意识到那天全国都在下雨,发现英惠的地方也在下雨。

虽然没有目睹,但不知为什么,脑海中却能清楚地浮现出那幅画面。她给呼呼直喘的孩子换了一整夜的湿毛巾,自己偶尔也会昏睡一下,睡梦中她看到了像灵魂一样在雨中若隐若现的树林。黑色的雨水,黑色的树林,被大雨淋湿的灰白色的病人服,湿漉漉的头发,漆黑的山坡,英惠跟鬼一样站在那里与黑暗和雨水融为了一体。天终于亮了,她摸了摸儿子的额头,当手掌感受到一股凉意后,她这才放下心来。她走出卧室,来到客厅的阳台,愣愣地遥望着黎明破晓前的淡蓝色曙光。

她蜷起身体躺在沙发上想要再睡一会儿,在智宇醒来前,哪怕只能睡上一个小时也好。

“姐,我倒立的时候,身上会长出叶子,手掌会生出树根……扎进土里,不停地、不断地……嗯,胯下就要绽放出花朵了,所以我会打开双腿,彻底打开……”

睡梦中她听到了英惠的声音,起初那声音很低很温柔,等到了中间变成了小孩子天真的声音。可是到了最后,却变得跟野兽咆哮似的什么也听不出来了。这种有生以来最强烈的厌恶感促使她睁了一下眼睛,但很快又睡了过去。这次她梦到自己站在浴室的镜子前,镜子里的自己左眼流着血,她赶快抬手去擦拭,但镜子里的自己却一动不动,只是呆呆地望着自己鲜血直流的眼睛。

听到智宇的咳嗽声,她摇晃着站起身,走回了卧室。她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很久以前英惠蜷坐在卧室角落处的样子。她一把握住孩子像抽风似的举在空中的小手……没事了,她小声嘀咕着。但不知道这是在安慰孩子,还是在安慰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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