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火(3)

雨中的医院大楼看上去十分凄凉,被雨淋湿的深灰色水泥墙也显得比平时更为沉重、暗淡。二楼和三楼的病房窗户都安装了护栏。天气好的时候,很难看到患者从护栏的缝隙间探出头来,但在这样的天气,却能看到一些探头欣赏雨天的苍白脸孔。她停下脚步仰望了一下附楼三楼英惠所在的病房,然后走进了通往商店和会客室的院务科入口。

“我是来见朴仁昊医生的。”

院务科的女职员认出了她,跟她打了声招呼。她折好还在滴水的雨伞后,坐在了木质长椅上。在等待医生的这段时间里,她和往常一样转过头望向院子里的那棵榉树。那是一棵树龄高达四百年以上的古木。晴天时,那棵树会伸展开茂盛的枝叶反射阳光,像是在对她诉说什么。但在这种雨天里,它却看上去像一个少言寡语、把想说的话都憋进了肚子里的人。大雨淋湿了树皮,渲染出近似傍晚的昏暗,枝头的树叶在风雨中默默地颤抖着。英惠犹如鬼魂般的样子与眼前的画面在她眼前相互重叠了。

她闭起长久充血的眼睛,然后睁开双眼,眼前依然是那棵沉默的大树。那晚之后,智宇恢复了健康,送去幼儿园,但她依然处在睡眠不足的状态。整整三个月来,她都没有熟睡超过一个小时以上。英惠的声音、下着黑雨的森林和自己那张眼里流着血的脸都跟碎片一样,一点一点在划破漫长的黑夜。

她放弃了等待睡意,坐起身来,起床的时间是在凌晨三点左右。她洗脸、刷牙、准备早饭,还打扫了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但时针始终像绑着沉重的秤砣一样走得异常缓慢。最后,她走进他的房间,播放他留下的唱片,或是像他从前那样叉着腰在房间里打转。如今,她似乎能够理解他穿着衣服睡在浴缸里的心情了。也许是他连脱下衣服的力气都没有,更不要说调节热水器的温度来洗澡了。而且神奇的是,她恍然意识到这个凹陷且狭窄的空间,竟然是这间三十二坪公寓里最为安宁、舒服的地方。

是哪里出了错呢?

每当这时,她都会问自己。

这一切都是从何时开始的呢?不,应该说是从何时开始崩溃的呢?

英惠最初变得异常,是从三年前突然吃素时开始的。虽说现在素食主义者已经很普遍了,但英惠的特殊之处是没有明确的动机。她消瘦的速度令人难以置信,几乎连觉也不睡了。虽然英惠的性格原本就很安静,但那时已经沉默寡言到了难以沟通的地步。不仅是妹夫,全家人都很为她担心。那时自己家正值乔迁之喜,娘家人聚在新居庆祝。但那天,父亲不但扇了英惠耳光,还硬是把肉强行塞进了她的嘴里。当下,她浑身颤抖就跟自己挨了打一样,愣愣地目睹着英惠一边发出禽兽般的嘶吼,一边吐出嘴里的肉,并且拿起水果刀割了脉。

这一切真的无法阻止吗?这个疑惑始终围绕着她。无法阻止那天动手的父亲吗?无法夺下英惠手中的水果刀吗?无法阻止丈夫背起血流不止的英惠冲去医院吗?无法阻止妹夫无情地抛弃从精神病院出院的英惠吗?还有那件丈夫对英惠做的、如今再也不愿想起的、早已成为难以启齿的丑闻的事,这一切真的难以挽回了吗?真的无法阻止那些围绕在自己周围的、所有人的人生都像空中楼阁一样轰然倒塌吗?

她不想知道那块还留在英惠臀部上的胎记给了丈夫怎样的灵感,那个秋天的早上,她带着给英惠的素菜来到她的住处时,所目睹的光景远远超越了常识和她理解的范围。前一晚,丈夫在自己和英惠赤裸的身体上画下五颜六色的花朵,然后拍摄了身体水乳交融的场面。

她无法阻止这一切吗?难道说自己没有预测出他会做出这种事的蛛丝马迹吗?怎么没有一再向他强调,英惠还是一个服药的患者呢?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那天早上躺在赤裸的英惠身边的、给全身画满了红黄彩绘花朵的她盖上被子的男人会是自己的丈夫。必须守护妹妹的信念战胜了夺门而出的恐惧,无法推卸的责任感促使她拿起了放在玄关处的摄像机。她运用从丈夫那里学来的操作方法看到了摄像机拍摄下来的画面。她用颤抖的手取出像是炙热火苗般的录像带,结果失手掉在了地上。她拿出手机,打电话报了警。在等待救护车赶来带走这两个精神异常的人期间,她无法接受现实,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可以肯定的是,丈夫的所作所为是不可能获得原谅的。

过了正午,他才醒来,跟着英惠也醒了。很快三名带着安全衣和防护装备的救护人员赶到了现场。当看到英惠岌岌可危地站在阳台上时,两名救护人员立刻冲了过去。他们尝试把安全衣套在英惠色彩缤纷的身体上,但英惠做出了激烈的反抗,她猛地咬住救护人员的胳膊,并且发出语无伦次的尖叫声。一名救护人员把针头扎进了拼命挣扎的英惠的手臂。趁着他们制服英惠期间,丈夫试图推开站在玄关处的救护人员逃走,结果却被抓住了一只胳膊,他使出浑身解数挣脱后,一眨眼的工夫跑到了阳台,像张开双翅的鸟一样想要冲出栏杆。但训练有素的救护人员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这使得他再也无法做出任何抵抗了。

她浑身颤抖地目睹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直到最后与被拖走的丈夫四目相对。她本想用尽所有的力气去怒视他,但从丈夫眼中却没有看到任何冲动的欲望与疯狂,然而也没有丝毫的后悔和埋怨。在那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她看到了与自己感受相同的恐怖。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从那天以后,他们的生活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医院诊断为精神正常的丈夫被关进了拘留所,经过数月来的诉讼和毫无意义的自我辩护,最终被放了出来。销声匿迹的他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但英惠被关进隔离病房后,就再也没能出来了。在第一次病情发作以后,她开口说了几句话,很快又陷入了沉默。她不再跟任何人讲话,取而代之的是独自一人蹲坐在有阳光的地方自言自语。她依旧不肯吃肉,只要看到菜里有肉便会尖叫着跑开。阳光明媚的时候,她会紧贴着玻璃窗,解开病人服的扣子露出胸部。突然变得年迈体虚的父母再也不愿见到二女儿了,就连大女儿也断了联系,因为看到她就会想起那个禽兽不如的女婿。弟妹一家人也再无往来。即便是这样,她也不能抛弃英惠,因为必须有人支付住院费,也必须有人担任监护人的角色。

日子还是要过,她背负起难以摆脱的丑闻继续经营着化妆品店。残酷的时间公平得跟水波一样,载着她那仅靠忍耐铸造起的人生一起漂向了下游。那年秋天五岁的智宇,如今已经六岁了。帮英惠转到这家环境好、价格合理的医院时,她的状态也有了明显的好转。

从小她就拥有着白手起家的人所具备的坚韧性格和与生俱来的诚实品性,这让她懂得必须独自承受生命里发生的一切。身为女儿、姐姐、妻子、母亲和经营店铺的生意人,甚至作为在地铁里与陌生人擦肩而过的行人,她都会竭尽所能地努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借助这种务实的惯性,她才得以在时间的洪流中克服一切困难。如果在那个三月,英惠没有突然失踪;如果在那个下着雨的森林里,没有找到她;如果那天以后,所有的症状没有急剧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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