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幻惑 -3-

“这件事听起来和物理学毫无关系。”汤川把胳膊架在椅子把手上,用手托着腮,兴味索然地说。他伸手拿起桌上的马克杯。

“果然你也这么觉得。”草薙也啜了一口速溶咖啡。

他来到帝都大学物理系第十三研究室,当然是为了听听这个物理学家朋友对苦爱会一案的意见。

“这显然属于心理学领域,类似暗示或安慰剂效应。虽然不清楚详细情况,不过很可能和催眠术也有关系。”

“鉴定科的同事也这么说,但他们似乎也不太了解这方面的事。”

一些宗教活动中会施行所谓的精神控制,导致信徒丧失正常的判断力,信徒在冲动之下做出自虐行为的事例也并不少见。草薙熟识的鉴定科人员认为,这起案件很可能也是这种情况。

“相信的人可以得到救赎——宗教本来应该是这样才对。那个教主大人怎么样了?被当成杀人犯逮捕了吗?”

草薙摇摇头,放下杯子。“怎么可能逮捕他呢?他没碰对方一根手指,不过是将双手对准对方,闭上眼睛而已,要怎么追究他的杀人罪?连拘留的理由都没有,所以早早就请他离开了。”

“目击者只有那些信徒吧?他真的没有动手吗?会不会所有人为了保护教主而统一了口径?”

“也有这种可能,所以去看现场时,我也顺便见了案发时在场的干部。”

苦爱会的总部位于郊外的小山上。草薙跟着藤冈来到总部,看到建筑的设计时,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这栋五层方形建筑的外墙上画着连崎打坐的巨幅画像,相貌较本人美化了不少。

建筑的一楼是道场,二楼到四楼是干部的起居室,五楼的一部分空

间是连崎的起居室,剩余部分是供连崎发挥念力的房间,被称为“净化之间”。案件就发生在净化之间里。

除了比周围高出五十厘米的上座外,这个长方形的房间没有任何特点。里面完全没有家具或日用品,唯一的装饰是上座后面的墙上一个类似雪花结晶的标志。这个标志在建筑里随处可见,据说叫“苦爱之星”,是连崎的守护神。

陪同他们参观的是一个姓真岛的男人。他稍稍上了年纪,头衔是第一部长,据说是连崎的第一个弟子。

“大师很快获得释放,我们着实松了口气。之前他说要自首时,我们都竭力阻止。虽然是由大师送念而起,但第五部长纵身跳楼是为了摆脱心灵的痛苦。也就是说,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可以说是自杀。但大师无法认同,他说他因为愤怒而忘了控制力度,相当于是他杀了第五部长。大师真是一个高尚的人。本来我们还很担心万一大师就此入狱该怎么办,好在警方做出了理智的判断,我们对此衷心感谢。”

真岛说完,恭敬地鞠了一躬。草薙心里却不是滋味,甚至怀疑他语带嘲讽。

包括真岛在内,案发时在这个房间里的九个干部草薙都见过了,他们的陈述里没有矛盾或可疑的地方。关于受害人当时癫狂的情状,每个人的说法多少有些出入,但不如说这样才是自然的。

对这起案件,他们看起来也很震惊。

“本以为很了解大师的力量,可也没想到竟然那么惊人。”第六部长是个中年女人,她露出畏惧的神色,“我也时常被大师赐予意念,但从没有感到过难受,只感觉仿佛被暖流包围而已。不过当时大师看起来确实和平时不同,表情很可怕,送念的姿势也像是用足了力气。第五部长从窗户跳下去后,大师懊恼不已,说自己酿成了大错……”

“然后当场表示要自首?”

“是的。但第一部长和第二部长说,无论如何也得和夫人商量一下吧,于是把他带到了隔壁房间。在警察到来之前,四个人一直在商量,

但大师意志坚定,还是自首了。”

草薙也见了连崎的妻子。她名叫佐代子,身材娇小,容貌端正,看起来温驯朴实。她也是信徒,但据说按照规定,连崎的家人不能当干部。

“这件事真是很抱歉。太复杂的事情我也不懂,但既然大师决定要自首,我就只能接受。他能回来,我总算放心了。”她的声音很小,很难听清。或许是出于习惯,说话时她频频鞠躬。

听了草薙的话,汤川故意打了个哈欠。“你就这么全盘相信了这些证词?这样的话,你们可就抓不到凶手了。”

“你听我把话说完。案发现场还有不是信徒的人,我也向他们了解了情况。”

“不是信徒的人?”

“是周刊杂志的记者和摄影师,他们那天正好去采访。”

《周刊TRY》的记者自称里山奈美,她三十岁上下,留着男孩子气的发型,没有化妆。

“我本来打算采访苦爱会诈骗的事。”在银座的咖啡店里,里山奈美的表情看起来就像要策划一场有趣的恶作剧,“起初,我们编辑部收到一封匿名来信,问我们知不知道最近信徒迅速增长的宗教团体苦爱会。据写信的人说,他的家人相继成为信徒,把资产都捐给了苦爱会,导致家庭分崩离析。我稍微调查了一下,确实听说了一些可疑的事,比如强迫人入教,以布施名义夺走老人的全部财产,要求信徒购买天价的奇怪罐子,等等。这么说可能不太合适,但类似这样的事,宗教团体或多或少都有,我觉得还不值得专门去报道。”

但信徒们的话让她改变了想法。

“我采访了十多个信徒,他们都对连崎至光无比信任。既然是信徒,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但他们与其说是盲目崇拜,不如说是发自内心地相信。每个人都一再跟我说,大师的能力是真实的,你最好也请大师

赐予意念。我不禁很好奇,这个教主到底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能如此得人心?于是我决定直接采访一次教主。”

据里山奈美说,苦爱会最初拒绝了她的采访,理由是只有信徒才能进入送念的场所。但过了一阵子,苦爱会主动提出可以采访信徒修行的情况。她觉得如果见不到连崎送念的场景,采访的意义不大,但先去看看也无妨,于是带着摄影师去了。到了总部后却发现道场里几乎没有信徒,询问干部后得知,因为要在净化之间举行临时干部会议,修行中止了。

既然来了,就不能空手而归,于是奈美试着提出了参加会议的请求。起初干部面露难色,但后来似乎得到了连崎的许可。因此那起案件发生时,他们也在现场。

里山奈美的目光变得严肃起来。“那是真的。最初我以为是故意演给我们看的戏,那个第五部长痛苦挣扎时,我也只是悠闲地旁观,感叹他演技不错。但是——”她摇了摇头,“那毫无疑问是真的。连崎至光没碰他一根手指,第五部长就惨叫着打起滚来。这是我亲眼所见,千真万确。连崎至光一直坐在上座,都没有站起来,怎么可能把第五部长从窗户推下去呢?”

分别时,里山奈美难掩兴奋地说:“最新一期周刊将详细报道这起案件,敬请期待!”

“我也问了摄影师,他说的内容基本一致。他给我看了当时拍的照片,女记者的话没有不实或夸张的成分。”草薙看着已经见底的马克杯总结道。

汤川站在洗手台前制作第二杯速溶咖啡。他用汤匙搅拌着咖啡,回过头说:“听你刚才说的,似乎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强迫别人跳楼自然另当别论,但只是追究盗用公款的话,很难立案吧?当然,这一点我不说你也知道。”

“果然不是物理学的问题吗?我也这么认为。”草薙说了声“打扰了”,站起身来。

“不过那个教主还是会长什么的,运气倒是真好。”

“什么意思?”

“难道不是吗?就像我们刚才说的,如果当时只有信徒在场,警察会相信这种事吗?一般来说,会怀疑是有人把受害人推下楼的吧。这样的话,苦爱会的声誉就会受损,没准还会有人含冤被捕。”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时机确实太凑巧,我甚至觉得那个周刊记者和摄影师很可能也是同谋。”

“但并非如此。”

草薙点了点头。“记者和摄影师在这次采访之前,和苦爱会没有任何往来,也没有利害关系,可以说他们是共犯的可能性为零。”

“既然如此,”汤川拿着马克杯坐到椅子上,“别说我,连你都不用出马了。”

“看来是这样。”草薙轻轻摆了摆手,向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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