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

我本有个哥哥,如果我没记错,他叫尚子轩,我对他的记忆短暂而模糊,大概从我两岁开始,三岁也就结束了,因为那年他生了场病,夭折了。

那病不常见,大伯和伯母带着他,从国内一路求医到美国,诊断出是染色体基因链里带出的毛病,而他俩如果再生育,子女得这种病的几率仍然存在,他们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决定领养。

从我三岁开始,家里就再没人提那个匆匆而来、匆匆离去的哥哥。

后来等尚如来到我们家几年了,在一次下午茶时,伯母跟我母亲感叹,领养是讲究眼缘的,尚如就是让尚家的每个人看到她都能对上眼缘。那年我约莫十一、二岁,在一旁安静地吃着新焙出的蛋糕,想,就是长得像吧。

更确切点,就是奶奶喜欢她。她甚至比我长得还像奶奶。

尚如还在福利院时,并不知道自己姓什么,那时所有不知道姓什么的孩子统一姓张。张如很小的时候就展现出非凡的艺术天赋,她画的画儿在全省儿童福利院比赛里拿了一等奖,被推荐给了尚家。

她后来能与卓冰一见倾心,再见如故,与她俩共有的艺术气息不无关系。

尚如确实能让尚家的每个人都与她对上眼缘,我对这件事体会颇深,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我以为每个少女都经历过一段荒诞的懵懂岁月,去英国念女中前的那个夏季,我的记忆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粉红……

花朵的颜色,身体的颜色,纹身的颜色……纹身洗去后留下的颜色。

本以为一切的荒诞都会随着纹身的退去而被遗忘,或装作被遗忘,人的一生如同一艘从此岸驶向彼岸的船,启航时在浅滩中的湍流与沙石着实会让一艘新船摇摇摆摆,心慌意乱,可当离岸越来越远,回顾来路,才会知道,最危险的都藏在最为平静的海面下面,所以,启航时的小困境本是该被遗忘了的。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也下着雨,伦敦那个季节的雨水很多。我从约克郡回到伦敦,尚家给我准备好了房子,我本以为家人会让我和尚如住在一所房子里,幸好没有,不过那晚之后,我知道这安排是故意的,他们特意将我俩隔开很远。

那晚尚如过来看我,暧昧的情愫留在了约克郡的夏季,她吻了我腰侧的纹身,我吻了她,那是我们的最后一个吻。

“你还会喜欢女人吗?”我问她。

她想了想,“我不知道,遇到了才知道,”她穿好衣服,“你呢?”

我耸耸肩,“也许吧,女孩子很美好。”

我将她送出去,回到卧室,我关了灯,手机掉到了床下,捡手机时我看到墙上有一处很小的蓝光一闪,又一闪,我慌了,开了灯,我看到在很隐秘的地方,确切说是烟雾警报器旁,有一个可疑的东西,如果不注意,会以为那是警报器自带的光。

我去翻来一只锤子,神经质地将墙砸烂,约莫砸了半小时,我的电话响了,是奶奶,她说要和我谈谈。

谈话的内容就是关于今晚这段精彩的录像,我知道爷爷在旁边,为避免尴尬,奶奶充当了谈话人。

而我也知道,在与我谈话结束后,尚如也会接到同样的电话。

谈话内容,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我和尚如在接下来的一年不能相见,他们会安排心理医生来给我俩各自做辅导。

我在电话里哭得稀碎。十几岁的女孩子大致觉得人生从此结束了,最为隐秘的一段不伦之恋和最为私密的身体以这种方式猝不及防地被别人窥见到,我不觉得我和尚如发生这样的事是心理疾病,但这个晚上开始,我确实需要心理医生。

对,我用一年的时间修复这种耻辱感与愤怒,但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关着灯睡觉,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会将房间的角角落落检查一遍,也常常在噩梦中醒来,一个人瞪着空荡荡的房间到天明。

更别说在陌生的地方睡觉。直到我遇到来往。

来往像有一种魔力,那魔力作用在她周身的空气中,甚至在我从萧梓言的朋友圈看到她背影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在她存在的地方,我竟可以安稳睡着,哪怕再被噩梦扰醒。

闭上眼的那一刻,就像在饥肠辘辘的时候,恰好路过一家面包店,香甜的烤面包正出炉,那气息让你感觉到整个世界的安全,与绵长,哪怕你不打算进去吃一块,你就站在那门口,在那条街上,嗅着那样的香甜,发出微笑。

我与尚如隔离了一年,她遇到了卓冰,我为她高兴,而我的感情世界从此一片空白。尚如没有体会过那刹那的耻辱感,那奋不顾身想毁掉一切甚至自己的耻辱感,只有我体会过。

再后来,尚如和卓冰的事也渐渐被家里洞悉,我知道长辈们与她们谈过,但毕竟她俩不似我和尚如,顶着姐妹的关系,家人也没有拿出强硬的手段去阻止。

直到裴司翰提出娶一个尚家的女孩子,当然了,聪明如他,原本想娶的是我,他知道,我才是和尚覃之有血缘关系的那一个。

但尚覃之不这么想,一来他不见得看上裴司翰,不舍得将他唯一的亲孙女嫁给他,二来,他也想趁这个机会拆散尚如和卓冰。

他成功又失败了。

他可以将尚如带回来;可以在一番慈祥的谈话后丢下我们那段录像的复制盘,是的,尚如在那之前一直都不知道我们被偷拍了;可以让尚如在被震撼到手足无措时糊涂着答应这桩婚事,与卓冰分手。却低估了尚如和卓冰的爱情,那不再是我和她曾经的懵懂又无谓的情愫。

他没料到,尚如在深思熟虑之后,向裴司翰坦白了一切,告诉了他自己有一个同性伴侣,不可能与他完婚,她在飞虹大桥下了车,裴司翰追了上去,尚如以死相逼,最终落了下去。

在她被救起送到医院抢救时,我答应她,无论如何,将来我会保护并照顾卓冰。

我们对所有人,包括卓冰,都说他俩因为婚礼的筹划吵架,尚如失足跌了下去。裴司翰权衡之后,愿意配合这个说法,而对外界绝口不提尚如的秘密,否则他虽然不是直接凶手,也会成为逼迫尚如跳下大桥的那个罪人。

后来我问过尚如,那天的情形究竟是怎样的,尚如告诉我,裴司翰虽然生气,但并不想她跳下去,只是两人站在那里争吵时她的情绪过于激动,推了他一把,一半的反作用力,一半的内心绝望,她栽下了大桥,栽入了水中。

尚如被救起后,尚覃之为了掩盖起这个家丑,将她软禁在镜山疗养院,对外只说没有救活,通过关系与金钱开具了假的死亡证明。卓冰不能接受这件事,精神受了刺激,在她落水的地方撞了车,她也被救活了,但我们告诉尚如,卓冰死了。后来卓冰又经过一年的心理治疗,逐渐恢复,这些年却一直偶有幻觉。

只有家人和裴司翰知道尚如真正的下落。

裴司翰知道自己想娶尚家的女孩子只不过为了前程,也知道尚如的死他脱不了干系,所以这些年就也装作遗忘了这件事,尚覃之说服董事会额外给了他一些股份,算是封口费。

而我,与我的亲爷爷尚覃之签署了一份保密合约,合约内容由他的精英律师团队拟定,字面上没有任何会让合约失效的条款,大致就是,如果我泄露了影响尚古声誉和股价的信息,我和父母在尚古的股份将全数转移出去,并永不被尚古及尚古的合作伙伴、供应商、客户雇佣。

母亲生前的努力,一方面是因为她热爱这个行业,另一方面,她希望开辟出尚古的新局面,发展出成熟的建筑设计团队,可惜她早早离世。

而我留下来,有合约的束缚力,我的内心深处依然拒绝回忆那个录像的事情,虽然后来我曾静下来,试图理智地去分析这件事,尚覃之这么将面子看得重于一切的人,只要不发疯,大概率不会将任何丑闻公布于众,但我的惧怕已经到了生理程度,我就是不愿意任何人再想起这件事。

但更多的,是一种使命感,尚古不是尚覃之一个人的尚古,也是母亲的尚古,是所有为之奋斗过的人的尚古,我想留下来,挑起这个使命。

我不恨尚覃之,他对我终究没有坏心,有一天他将作古,带着所有的秘密驾鹤西去,尚如和卓冰终将重逢,裴司翰的地位也会被我的团队取代,我坚信。未来的尚古是属于我们的。

我以为我会不声不响,背着这所有的秘密与重担默默前行,直到来往终究还是和卓冰狭路相逢,带着那摞画儿来质问我真相。

我又怎能怪她?我确实欠她很多很多的真相,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爱人。

分手的这几天,可能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只消去难过,去衡量一份感情,而我,衡量的却是所有这些沉甸甸的秘密,与取舍。

那天来往问我,我心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这句话像埋下了一粒种子,在我心里渐渐萌芽。

在没遇到来往之前,我几乎把自己当作了一个工具人,我替父母活着,担负着他们的使命,也替尚如活着,毕竟当初如果爷爷将我嫁给裴司翰,她和卓冰就不会那么惨,也替她照顾着卓冰。

这么些年,我就这么活着,我麻木了,觉得自己过得挺不错,只要所有的秘密离我远远的,我就是个过得不错的人。

可是来往给了我一个崭新的、鲜活的新生命,我仿佛听到了自己骨骼、肌肉、血管、皮肤解冻的声音,我好像每一天都在渐渐变回一个真正的人,有了自己的喜怒哀乐,也为另一个人的喜怒哀乐牵动心肠与情绪……

我甚至觉得,这些年以来头一次真正理解了我的父亲,为什么他能够看似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我真的懂了。

昨天晚上,我做出了让自己没有退路的决定。

我去镜山找了尚如,我知道她这些年并没有疯,只是偶尔发作,我知道她完全可以独立生活。

我向她坦白了一切,并告诉她,我已经给她和卓冰安排了一个临时住处,找到卓冰后,我会将她也接出去,再帮她们去欧洲。

告诉尚如,我也有了一个恋人,为了这份爱,我也要向她坦白一切,明天上午我会先带她去飞虹大桥,如果她能够接受这个秘密的开端,就再把她带到这里见尚如,将这个秘密讲完。

我做好了被尚如责难的打算,毕竟,这些年我帮着尚家一直在对她说谎。

我恨谎言,这辈子我从不对人说谎,却要面对两个以死相爱的人,兜着那么大的谎言,我备受折磨,如今终于要解脱了。

尚如却比我想象的冷静许多,她甚至告诉我,卓冰不容易找到,如果需要,她可以帮我。

我知道,尚如也终于有了好好活下去的理由。

这雨,来得真不是时候。

我站在檐下等来往,透过灰蒙蒙的雨幕,看着那一排排的车轮,滚压在越来越浑浊的路面上。

一双黑色皮靴在我前面站定,我的心倏地一坠,顺着裤腿往上看,果然是卓冰。

我想过如果她再出现,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想了很多种可能,却没有想过这一种,她问我尚如在哪。

那语气和神态,就像她知道了尚如并没死,还活着。

我希望一切照我安排的进行,如果她现在将一切搅乱,闹大,闹到尚家,我将无法接出尚如,所以我让她告诉我住址,我再去找她。

她却无论如何都不信……来回的对话中我看到了来往,她来了,我的心乱作一团,我看到来往奔了过来,伸出手……

“她会亲眼看着你死。”卓冰说。

我的肩膀被轻轻一推……

我不可控制地向后仰,本能地抓住什么东西,是来往伸过来的伞,我听到了什么?来往的呼喊,不,还有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呼唤着卓冰,我惊了。

那是尚如。

我的胳膊被抓住,伞带着我向前扑去,抓住我胳膊的却是卓冰,再下个半秒,我同来往一起滚落在桥面上,她是往后仰倒,我是向前扑倒……

我下意识地抱着她的腰往一边滚,怕她摔得太狠,为了用伞带我,她在我抓到伞后重重地向后摔去……

我们滚落在人行道的边缘,头顶的一辆车按着喇叭绕了过去,我们又往一边滚了半圈,她抱住我,紧紧抱着我,我手上的血,她手上的血,混在了一起,什么东西顺着我的唇角滴滴答答,咸咸的。

我摸着她的脸,又抱进自己怀里,我的脸贴在她的脸上,“来往……来往……你没事吧?我没事……”

“差点……”她哑着嗓子,“差点我就跟着你跳下去了。”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去看。

尚如怔怔地站在那里,卓冰怔怔地站在那里。

我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来往顺着我的目光,也朝她们看去。

我看到卓冰终于伸出手,“如,是你吗?真是你?”

我的视线模糊了,我听见尚如用颤抖的声音说:

“请你,先允许我解释一件事,解你的心结……当初,我并没有答应那个男人和他结婚,当初站在这里,我告诉他,要么撤销婚约,要么我跳下去。”

我的眼泪滚落下来,我看见卓冰慢慢跌坐在地上,她的身体像一堆渐渐融化的冰,九年的怨与恨,她自己找不到方向的怨与恨,随这块冰,慢慢褪在这方她两次出车祸的水泥地上,化在了这里。

她伸出双臂,抱住尚如的腿,哭得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

尚如蹲下身,抱住她,喃喃地说:“我好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一更结文,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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